/ 上海_洛盏
一个人必须横穿一条塞满了朝不同方向同时进发的中国帆船的河流全部的宽度——诗歌话语的意义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即穿行的路线,不可能透过逐一询问船夫的方式被整合起来:他们不能说出我们怎样以及我们为什么从一条船跳往另一条船。
(曼德尔施塔姆:《关于但丁的谈话》)
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
我的笔记上的这两段话恰如其分地传达了我读肖水时的感受——稠密意象间的“跳船”与潆洄。这也是本文重要的但布满陷阱的起点。在过去的约两年的时间里,肖水接连创作出大量新作,这些诗作漫漶着能量的漩涡,如兜满了风的帆船,处在饱和而灼热的运行状态,这种状态如此充沛地持续着,以至于这些题目不同的诗歌感觉像是同题诗。诗人显然找到了最称手的语言工具,并将潦草而名目繁杂的木材、钉子、接榫等富有创造力地夯实为一座座炫目的诗歌建筑,并涂抹上鹦鹉头冠般的釉彩。但简单的“跳船”容易跌落成语言嬉戏,汊港湾曲般的诗歌片段并不能保证意义的生成。纵使诗人宣称“诗的编码,只为增加迷途”(《论梦的感知条件》),但单纯的迷途并不会成就肖水,成就肖水的是“歧义之外的光亮”(《微光》)。问题的硬处,也是肖水的“稠密地带”在于,即使他如此“主观”地“挥霍”词语,却没有沦为矫饰或不明所以,反而通透着天才般的确定性,乃至一种华丽的震慑力。更确切地说,从那些即兴而具体的感官刺激或叙述点开始,起兴般散漫地吐出的“抽象的烟圈”(《冬日私人通告》),却可以编葺密实,以至于在言语的氤氲雾气中诗歌能天才地变得牢固起来。在迷宫、镜像之类不再新鲜的当下,肖水仍近乎偏执地用语言的培养皿培植出一片郁郁的、类似于德勒兹所说的“块茎”,各种元素(不分根茎叶)相互诘问、纠缠,但诗人的手仍有力量拉扯住偶然性的言语气球,并能让其如活物般长出生动翕张的腮、开始呼吸并自我繁殖,“将词语捏造成一个受孕的女人”(《中文课》)——正是在词语的弥漫和罅隙中,“一种简单又深奥的自我修正的功能,甚至无法想象的正视问题的能力”正在生成——但肖水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我们可以试着把握肖水的几条写作脉象,也就是他策动语言行为的方式,来回应这个问题。首先,当我们阅读其作品时,感觉像是在透过一层暖色调的滤光片打量汉语。这种温煦的感受来源于其准确刺激感官反应的细节,这些细节将诗歌笼罩于一种感受力的通透中,言语缓缓舒展开的褶子,缝制在具体经验的柔软裙摆上。艾略特曾说诗人的心智应该能够“像闻到玫瑰花香一样立刻感受到思想”,“当诗人的心智为创作作好完全准备后,它不断地聚合各种不同的经验;一般人的经验既混乱、不规则,而又零碎。后者会爱上或是阅读斯宾诺莎,而这两种经验毫不相干,与打字的声音或烹调的气味也毫无关系;而在诗人的心智里,这些经验总是在形成新的整体”(艾略特:《玄学派诗人》)。在肖水的诗中,感官知觉从来都处于支配地位,就像“织布机上的纬线一样在他的诗行中穿梭”,并引发心智的扭转,乃至对生命理解的深入,即使在其观念性较强的诗作中也是如此,正如内里氤氲着的水汽保证了诗之云不至于干枯或太抽象。
这涉及到肖水创作时修辞动力的鼓动,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诗中有一台强劲的“肉色马达”(《即将对仰天湖的重访》)。关键在于,肉色马达发动起浓稠的情欲,而情欲的主观、即兴和不可预知恰巧对应了意象的跳跃。试试看,“色情地”读下面这几首非常“肖水”的诗:“马将草衔给他吃。那黑色的谷物,/被月光吹得稀松。//身体里的晚风,渐和煦起来,/翠鸟刺入芦苇,仿佛一艘铁船的引信。”(《虚度》)“你记得他的身体像一枚橙,轻轻/被剥开,露出一夜积雪和陡峭的岩石。//汁液漫了一手,如同/春天,一滴,一滴,泛滥枝头。//摇摇欲坠,花骨撕裂花骨,/钝重的云朵,迅速从山后压来。//世界倒地,一团漆黑。三两鸟声/渐渐响起,仿佛与人隔着一扇木门。”(《情事》)“小旅馆的床上,积雪现出身体的/痕迹,松鼠脚蹬银白色小靴,奋力向上/攀爬。最初的演奏,如同伞在另一把伞/之上,猛然打开。天王星缩成小颗粒的/饼干,画闪电的人通过进食,改变胸腔/的颜色,间或绵密地撒上草籽,在向阳/的风坡上倾倒胶状的雨滴。”(《单曲,以及时局》)
稠密意象的潆洄,对应了诗人白热化敏感的毛孔和神经,同时兼具比例感和精确性。这种比例感的获得不是通过智性标尺的测量,而是使“身体本身成为标尺,犹如站在屋里就能感觉到屋顶的高度一样”(一行:《朗诵,或显现的声音》)。如采用几何换算,如按照罗曼·雅克布森的等值原则炮制出比喻,很有可能是一种炫技或不必要的装饰品,而诗人从切肤的感受出发,降服于一种永恒魔力的召唤——通过书写,让肉身与事物重新亲近并接受相似性:“眼睛皆为果实在身体内部的塌陷。”(《圆明园里的太空步》)“枯寂的山水,缩身于子宫和肋骨。”(《中文课》)“让身体犹如黑暗的洞穴/可以藏住宝剑。”(《中文课》)
这种修辞并不同于简单的肉体感觉,不管是物化肉身(如 “词语被捏造成一个受孕的女人”),还是肉身化物(如“身体主要由大山与湖泊构成”),重要的是物与肉身具有在“身位”上的相似性。“词语被捏造成一个受孕的女人”,一方面,“女人”使得词语有了可感性;另一方面,“受孕”这一本属于“女人”的身位也使得“词语”有所容纳,并暗示着自身的诞生和更新,“受孕”变成了词语和女人的相似性。这种修辞,与其说是在陈述一种事实,不如说是在建议一种可信的经验角度,如维特根斯坦的名言:“巧妙的比喻依赖于这样一个事实:甚至最大的望远镜也必须配置一个不大于人的眼睛的目镜。”
其次,与情欲的温煦甜腻构成对应,其作品还有一种冷峻的“踏空感”和幽闭感。一方面,肖水的诗有明显的“元诗性”,所谓元诗,即“诗之诗”,“是关于诗本身的,诗的过程可以读做是显露写作者姿态,他的写作焦虑和他的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另一方面,肖水的难能之处在于,尽管文本似乎封闭在一个吊诡的、雾化的语言幻境中,但他忠实记录了自己写作过程中的“失焦”与不遂,更让语言的幽闭包含了对时代生活的隐喻。不管是语言行为和经验的互渗:“桌子上方渗下浓雾,/吊灯是树木内壁的凸起,可测量水域宽度的/勺子,/也可以干净地清理牙齿之间淤青的语言。”(《冬季私人通告》)“即便身体里还有更多人无常出入,/阴冷的天气,依旧是一些片段与/滑腻的语误。”(《稻草拖拉机》)“雨水像对仗的词语,像黑暗中四处/溅开的身体。”(《中文课》)
还是具有强烈现场感的对写作“断裂感”的记录:“像萤火虫在折损了/光源后,打开备用引擎继续飞行。”(《叶家花园(一)》)“它一旦抛锚,便无法再次卷起波浪。”(《返乡》)“光的一半在行进中发出刹车的声音。”(《悲伤的若无其事的欢愉》)
以及对幽闭的临境体认:“在陡峭而受潮的阁楼里,养马。” (《小行星的呼吸》)“蒙上眼睛,随着平淡/无奇的节奏,听火车开进密不透风的瓶子中。”(《单曲,以及时局》)
或者对写作虚构性迂回的信任和温煦的激情:“我想着把房屋和树木都注满推进剂,/然后,再把月球粉刷一新。”(《稻草拖拉机》)“也许螺丝已经掉了一枚,世界由此就/散落一地,但我的梦里构思了/一根树枝,它往远处延伸,/所有的鸟,都早早地飞去,为我/铺好安睡的地窖。”(《早上好,哦不,宿醉,亚寒带》)
在肖水这里,写作的不遂感和伴随着修辞的激情往往是相伴相生:“铅笔以麦秆的姿态,/从中间折断,图画里涌出的山丘,/还带着飞碟的碎屑。”(《写诗》)“斜生的树枝通过开花/保持必要而绚烂夺目的孤独。”(《微光》)
因此,肖水作品中意象的转换,更多地源于语言的自我生成属性,而他真正关心的是用语言来创造内在经验的可能性——可行吗?可行,但不能完美,“词语造成的亡灵”注定是悲剧的,当然这事本身充满了诗意。我们可以很方便地将肖水的诗看成是带点自动写作的超现实主义,或将斩断了历史根源的二手哲学与感官经验进行拼贴的游戏,但这也就轻巧地避开了肖水创作的“稠密地带”。肖水一再接近一种白热化的临界状态:“人们一思考,便必然面对一个事关生与死、理智与疯狂的线,这条线将你卷入。人们只能在这条巫师的线上思想,而人们并不一定就是失败者,并不一定就被谴责为疯狂或被判定死亡。”(德勒兹:《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在肖水这里,这条巫师的线是生命与流逝的角力(《未经公开的夏日传奇》:“我们就一如往常被点缀,微弱的形状,/漫开成自我的流逝,像一束光反复打在古旧/的波浪上”),自我的多重分裂(《在必要时报时》:“身体里变慢的那个人,/选择在斜拉钢索顶端的横梁上/鸟一般,呆立整个下午”),故乡的松枝、稻田与时代微观暴力的栅栏和鱼雷之纠缠,命运的不遂感与修辞动力之维系间的平衡(《平安经,致中国》:“一串佛珠,一只彩色的老虎//所有词,都是粗暴的,/所有痛苦的,都如静物”)等,诗人正是被“这种翻转”、“这种远远近近的连串筋斗所吸引”,其文本运行状态保持了多维度间的不断变向与换挡,并能让读者“辨出我在幕布后面,焦虑地走动”(《单曲,以及时局》)。
上述所有这些都像文本那过于光滑的绸缎上的露出的线头,阻止着命名行动朝向语言深渊的盲目滑行。诗人让我们直面的是波德莱尔称之为“感应”的东西,“在其中‘灵魂的抒情的动荡、梦幻的波动、意识的震惊’和我们所置身的具体的社会情境构成了共振或反震关系”(汤姆·斯莱:《太多的空气: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其修辞动力不是出自一种可轻易唤起的语言嬉戏(以便掩饰无话可说的事实),而是由来已久,维系于对实际状况的感知。正是其经验的锯子在语言的植株上来回摩擦,从而将诗的年轮和不规则的木屑一并呈现给读者。
肖水以他卓绝的劳作为汉语献上一罐言语的蜂蜜,孤独、黏稠、甜腻、冒着热气,幽闭于蜂巢之中却漫散芬芳。“空间在自己心中,就是蜂蜜在蜂巢里……隐喻的蜂蜜不让自己被封闭……是一种忽而汇聚忽而辐射的力量。”(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在肖水写得最好的时候,词语变得通透并绷断身上严密的缝线,而且承接起强烈的抒情意味。也许已过而立之年的肖水目前更多的是一个抒情诗人,他的创造力尚处于现代进行时态,正在寻找更多的落脚点。
诗人并不无辜,肖水像烧红的煤球,闪耀在自己的画布的后面,沉甸甸的热力,开始让过于炫目的色彩纷纷卷刃,并提醒我们与其关注具体笔触,不如究问诗人内心更真切的质地。正因为诗人私人的神明和永恒的敬畏,“过度”修辞才成为创伤刻痕,“晦涩”才成为踏空的深渊,作用于语言的深思熟虑的布置与怀疑,最终唤醒对生命结实而确信的态度。而那些情欲绵密的毛孔,那些深度的不遂和虚无,批评家们会渐渐感到没有把握,但用眼睛抚摸过肖水文字的人们却一点也没有错过——“每条鱼都像一条通道,每一种运动都像无限敞开/的边界。不可描述的恐惧,从沉默中被打捞出来,/它晾晒在男人儿子面前的时候,蜜蜂正在记录/一个时代的密码。”(《失物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