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村庄,幸福诗——读唐诗的《幸福村庄》

2013-08-15 00:42广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南宁530001
名作欣赏 2013年23期
关键词:唐诗诗人诗歌

⊙刘 玲[广西师范学院中文系, 南宁 530001]

作 者:刘玲,广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初遇唐诗,未见其人,先闻其名。唐诗,这名字,俨然一个女性的名字,又似笔名。待到见时,才知唐诗不仅是男性,而且眉宇之间一颦一顿,阳刚味凛然。令人惊诧。待看其厚厚的诗集时,又来第二次惊诧。捧读《幸福村庄》,好似一堆山野小花攒于手中,温暖湿润,散发着馨香泥土味。

唐诗对乡村的热爱让我难以将他这样一个人与其诗联系起来。他本人是很时代的文人,没有一点泥土气息,但他的诗却是地道的乡村诗。乡村诗,我最怕看那些对乡村垂怜、怜悯的,也怕看那种蜻蜓点水,以他者姿态观赏、欣赏乡村的伪乡村诗。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在于这样的诗只不过是把乡村当作城市生活的缓冲带,当作闲暇的调味品,诗人并没有真正属于乡村。这类诗歌不真实,不切实,没有诗人的灵魂,其意蕴的重心依然在城市。写诗者只是将情廉价地暂时移入,之后马上又抽身退步。对于村庄,他们其实是把玩有余,爱恋不够。唐诗的诗却与之相反,他的灵魂在其内,所以诗是真正的乡土诗,但他的诗却又不乏文人诗的造诣。它不土气,不白话;相反,却很华美,很华丽。如果要说美,唐诗的诗可以说是纤之美。所谓纤之美是指物华天宝、实在丰腴之美。纤在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是我最钟爱的一个风格。司空图这样描绘纤之美“: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荫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这种浓郁、鲜艳、饱满的美实际就是唐诗其诗的写照。唐诗的乡村诗写得就如这盛春的美景,处处丰硕,让人从内到外都有一种满足感。

乡村健康饱满之美如果一不留就神会沾染上粗俗的习气,这也是有些乡村文学容易表现出来的毛病,但唐诗的诗没有这样的问题,他的诗做到了文质彬彬。孔子有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孔子·雍也》)是说如果朴素超过了文采,则未免有些粗野;如果文采超过质朴,则未免有些浮华。只有质朴的内容加合适的文采,才能达到完美。唐诗既拥有学者、文人深邃的思想、精美的文笔,又扎根于农村的土壤中,所以他既避免了过野,也避免了过史。如果只是史,则没有乡村情感,有的只是卖弄文笔之嫌;如果只是野,则陷入乡村文学俗的套路而浪费才情。之所以能够那么完美,其实最关键的,还在于唐诗将自己的灵魂认真地安放在了乡村的泥土中,他是真情实意的。看唐诗的诗,感觉他是笑着的。他把他浓厚的情感寄托在潮湿的草丛、露水中,化于入鼻的牛粪味中,化于那一声一声没有节奏的吆喝声中,化于一些破败和贫苦之中。这就像《诗经》,因为表现生活的真实,表现情的真挚、热烈,所以虽所写多为人间悲欢离合、吃喝拉撒的俗事,但美学效果并不俗,以至传诵至今。

唐诗的诗又是很明朗的。我说明朗,是说他对天空、日月星辰、植物、动物体察得很清楚,不含混,不糊弄,很确实,很确切,所以也就不贫乏。唐诗的诗有一种很深的功力,这样的功力是心智、心力以及文力的综合。虽说是乡村诗,但乡村不再被轻描淡写,每一首诗似乎都用尽了诗人的心力。

拿《鸡和鸡冠花》一诗来说,读来就妙趣横生:

我就看到,鸡像鸡冠花扬着红色的肉冠

在春风中奔跑,鸡冠花像鸡一样

扯长了嗓子在有枝有叶地啼叫。鸡像鸡冠花

扑面而来,我的眼里出现了

一些气高趾扬的字。鸡冠花像鸡

悠然地踱步,我真想在它们之间

恰到好处地安放一些风声和白云。

鸡冠花鲜艳肉厚,确实和大红公鸡的冠子极像,鸡在鸡冠花中跑,鸡冠花在安闲摇曳,鸡和鸡冠花相互咬合,浑然一体,让人眼花缭乱,搞不清哪是鸡,哪是鸡冠花。唐诗写诗是用心的,但他不热情、不激动、不亢奋,而是沉稳有力。他的这一特点在《一个乡村诗人的自言自语》中,表达得很清楚。这首独白诗可以看作诗人告诉给我们的他的诗歌的风格,也代表了他的诗歌的独立性。他“从不误入深夜,也不喜欢/在梦中逐云”。这表明他不趋同、不夸饰,更不媚俗,他的诗就是他自己。他既不去搞那些别人看不懂的,也不去追风逐潮搞时髦的东西。不过,唐诗的诗虽然你能看懂,但不能轻松地看懂,因为他不流俗。

“我同我/所热爱的事物和时光站在一块,就像/天空和大地站在一块/热爱和热爱站在一块,而不能/站在一块的,除了乌云/就是那些讨厌的旱情、暴雪和虫灾……”

是的,他的诗内里就像盛春的景象,美丽大气,有一种高风峻骨在里边,没有小气与委琐。他的诗在写人时,是关于人的乐章,是史诗;在写景时,又是物景交融的乐章。史诗,最为明显地呈现在他的《乡村人物》组诗中。他不动声色,似乎是不动感情地讲述了像张寡妇、唐三爷、父亲、母亲……这些普通农村人的一生,但你却又能从这些人物画廊中了解到农村社会的发展变化。这些诗,每一首都像一幅历史的长卷,都是一部情节复杂的人物传记。《尖山坡眺望》是一首很长的诗,一大串的山、河、桥、院,一大串的美妙故事,人物典故、民俗风情、三教九流,让人移步换景,如入九曲回廊之中。景点之多又都各具特色,鲜明耀亮,像天上的星星。可以说,唐诗的诗是“星丛”,每一首诗又都是小星座。“星丛”化的诗歌创作是唐诗诗歌最显亮的光芒。优秀的作家或诗人要保持品性,就得和这个社会处于一种紧张关系中,保持张力。我们不说大家都熟悉的那种张力,我想说的是另一种张力。即我们可以歌颂新事物,可以唱赞歌,但唱赞歌也得实在,不肉麻才行,毕竟文学是非常含蓄的。政治口号是直接地及物,文学如果直接地及物,容易让人感觉空洞、张扬,并且虚情假意。在这首诗以及在诸多赞美新农村的诗中,唐诗用他一贯的稳妥、扎实,拉开了与政治的距离,诗歌的意味没有被破坏掉。我是畏惧看长诗的,但在唐诗这里,我倒喜欢看他的长诗。他的长诗是长长的风景,是小时玩的那种线绞,费点神,又有机巧,让你看了觉得值;就算是很长的诗,你也很有耐心看下去,因为它耐看;像北方春天金黄的油菜地,虽然是满眼的璀璨,满地的璀璨,你也不觉得烦,你倒觉得应该都看到,而且你希望看得更远更远,看得更多更多……

除了长诗,唐诗的短诗也很精致,每首诗在幅度上不长不短,适可而止,有种团团的精致。就算是写那些司空见惯的事物,比如向日葵,他都写得精美无比,就像手上拿的一只古玩。

唐诗的语言每个字也许很朴素、很常见,但是整体却很华贵。因为仅仅是朴素的话,读起来不用费力,但现在读起来却是费力的,原因在于词语的美妙组合就像一个很懂美的女性的衣饰搭配一样,虽然每一件单品或许并不昂贵,但因为搭配得好,给人自然的华贵感。唐诗诗歌语言就是如此,因为这一点,它有一种气势,这气势逼迫你不得不去思考,使你无法那么容易读透读懂它。单单平白的诗在我的感觉中,是敞开的、平面的,读者的心态是放松的,在某种意义上,你感觉你可以轻轻松松征服它。但唐诗的诗歌给人的感觉,是一种收紧的感觉,它像齿轮,咬合得很紧。我们无法跳跃、无法滑过,得用心去看、去思忖。它是令人惊艳的,然而惊艳得不动声色,而且长久,就像邓丽君的美。唐诗的每一首诗里似都结满了沉甸甸的稻穗、铺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他即使是在表达自己时,他的朋友依然是那些农村中活生生的物,它们实实在在,都是大地上的生命、大地上的物种。因此,唐诗的诗就像大山那样可靠、岿然不动。也正如《我羡慕那个在濑溪河边写诗的人》所言,确实是“灌浆拔节,扬花吐穗”,有着厚实的、旺盛的生命力。

我始终认为,作家或诗人,尤其是诗人,应该葆有童真和童趣。唐诗的诗有些包含着深刻的思想,有些则包含着纯真的童趣。《关于北斗七星的畅想》里面诸多诗句实际就是很多人的童趣,只是有时我们不敢或不好意思将之放入诗句。“我没有看见/它们爬行,我也不想/它们胡乱移动。但我却想/听到它们小小的心跳/和很有光芒的叫声。我更想听清/它们谈情说爱的距离/偶尔,我还想伸出手去,在它们当中/捉一颗下来玩耍。”他不想让他们胡乱移动,还想伸出手去捉一颗玩耍。在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或许都有此类的童真,这是多么可爱、多么好玩的事情啊,又是多么令人开心的诗句!

唐诗的乡村诗不避讳贫穷,但他在写贫穷的时候不是以居高临下的他者姿态怜悯它,也不是以消极的口吻慨叹它。他诗中所描写的贫穷景象停顿的时间都不长。他笔下的贫穷不是落后的直白展示,而是诗人对贫穷的充分理解。他像蚯蚓,深钻于泥土下,坚韧地耕耘、坚韧地写,把贫穷钻研得深透。《如果蚯蚓被误伤》所述表为蚯蚓,里则是自己。作者就是乡村泥土中的蚯蚓,无论贫穷与寂寞、富裕与喧闹,他都没有浮光掠影,没有走马观花地藐视那片土地,而是认真地理解它、爱着它。他生活在那里,真实地生活着每一天。他与他的诗相与为一,不是他创造了诗,而是诗自然地从他脚下的土地中生长出来,长出茂盛的草、艳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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