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桂玲[黑龙江大学, 哈尔滨 150080]
作 者:于桂玲,文学博士,黑龙江大学东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学及中日比较文学。
《1Q84》的特质性体现在情爱与宗教的一致性上。一般的文学作品常常描写宗教与爱情、人性与神性的冲突,如《红字》《荆棘鸟》《巴黎圣母院》等。《1Q84》却神奇地将宗教与爱情统一起来,宗教使爱的信念更坚定,行为更果敢;反过来,爱情又为宗教增添了温暖情怀和浪漫色彩。
在这里,因为一个共同目标的存在,男女之情超越了世俗之爱。恋爱不再表现为孤独、丧失等消极情感,它超越了个性体验而上升为社会行为。而且,对爱的坚定等同于对宗教的虔诚,爱情与宗教不是对立、矛盾、非此即彼的消极关系,而是统一、融合、相互促进的积极关系。从这一点上看,《1Q84》是一部独特的情爱巨著。它不但与其他的宗教爱情作品不同,也与村上春树其他作品的情爱叙事不同。
青豆与天吾小时候曾经在一个班级就读,他们的相识很普通。但他们相似的童年经历却与普通儿童有很大差别。青豆出生于宗教家庭,自小受父母影响加入“证人会”。十多岁时,每到周末就会被母亲强拉着去四处布教;在学校,每天中午在教室吃学校的定餐前,不得不大声祷告所属教团证人会的祷告词,因此遭到同学的白眼和排挤。天吾自幼母亲离家出走,每到周末便被身为“NHK”收款人的父亲拉着四处收款。途中常与被母亲拉去布教的青豆相遇。相似的身世让他们开始关注对方。天吾曾在青豆遭同学欺辱时伸手援助,因而便有了放学后教室内二人短暂的、却是命运式的握手。这唯一的一次握手,虽然不过十几秒,却成为他们后来人生中的支撑。事过二十年,虽然青豆、天吾都已到而立之年,虽然这二十年间他们一直未再谋面,心里却一直在思念着彼此。
青豆在初中时候脱离了证人会,因此也被家族所抛弃。从某体育大学毕业后,她成为一家健身俱乐部的健身教练,同时偶尔受老妇人雇佣,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冰锥将那些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男人送到另一个世界。不可忽视的是,每当杀人之前,她都会不由自主地默诵证人会的祷告词——宗教已根植于她心底。
从社会伦理或法律规范的角度来看,老妇人在主张正义、反抗暴力的同时,又在排斥正义,宣扬、崇尚甚至行使暴力。由此看来,她与她所深恶痛绝的深田保教祖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这是一般人都明白的事实,但青豆却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并尽心尽力地完成被赋予的使命。在接受老妇人的命令去刺杀深田保时,她说:“我没有丧失的东西,无论是工作还是姓名,抑或东京眼下的生活,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①也就是说她随时可以为了完成老妇人交给的任务而舍弃生命。在谈到创作《1Q84》的动机时,村上说,他要编织自己的物语以对抗麻原彰晃的死亡物语。可是,在这里,青豆动辄想到死,说憧憬死亡也不为过。难怪有的学者评价说“这岂止是(对死亡)没有形成什么抵抗,干脆是强化了奥姆真理教的死亡物语”②。其实,村上何尝不是用这种随时可以赴死的、义无反顾的决绝态度,来反衬和强化青豆的带有些许狂热的信徒性特质。
另外,当教祖告诉她,她是由天吾的物语《空气蛹》而被带到了这个“1Q84”的世界,而后她便看到天上有两个月亮——科技大国、现代社会的产儿青豆竟然对此深信不疑。虽然十岁时青豆就脱离了证人会,但我们完全可以说,她身上宗教信徒的秉性依然未变。由此,三十岁的青豆才能自然地回归物语的创造者、天吾所支配的宗教王国。
天吾通过改写深绘里的《空气蛹》而进入1Q84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显著标志便是天空中有一大一小两个月亮,这本来是物语《空气蛹》中的虚构世界。但对教祖、青豆、天吾、深绘里、牛河等人而言,这也是现实世界——因为他们所看到的天空就挂着这样的两个月亮。他们生活的1Q84的世界,与1984年的世界既有交集又有所不同。这么一来,改写了《空气蛹》的天吾就顺理成章地成为1Q84这个现实世界/宗教王国的创造者。另外,青豆在宾馆刺杀教祖的时候,教祖告诉她自己能够听到一切、感知一切——包括青豆此行的目的,而且泰然赴死,并暗示天吾就是自己的继承人:“如果你在这儿要了我的命,那么川奈天吾君就可以保住性命”③;“你们两个人的命运并不是因事态发展在这儿邂逅,你们是理所当然(命中注定——引用者注)进入这个世界的”。④再有,天吾的名字很特别,给人一种宗教的感觉,日语中“天吾”与“天国”的发音又极为相似。《1Q84》BOOK3多少对前两部有解说或破密的性质,天吾的教主性特质更是不言自明。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青豆在给教祖作肌肉放松训练并杀死教祖的那天怀孕了(与此同时,深绘里爬到了天吾的身上,完成了被其称为“支付”行为的性交)——虽然青豆在当月并没有和异性结合,而且在怀孕后她深信孩子是天吾的。
有的学者援用了荣格的“结婚四位一体说”(Heiratsquaternio)来解释青豆的妊娠。这个学说认为:“恋人之间不仅仅是现实中有意识的男女关系,还与各自无意识的异性形象相关联……所以即使在现实世界中体现为男女两个人的关系,也与两个想象上的异性形象有关系,所以就仿佛是四个人的关系。”⑤按照这个学说,教祖与深绘里就分别是青豆和天吾想象上的异性,可以作为他们性行为的代行人。所以,青豆的孩子既可以认为是教祖的,也可以认为是天吾的(在给教祖做完肌肉放松之后,“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急促地呼吸着,简直像奇迹般地完成了一次浓密的性行为的恋人一样”⑥。并且,按照心理学的“爱与杀害的同一性”⑦的说法,杀害行为本身与性交相关联。青豆杀死了教祖也意味着他们之间性爱的完成)。教祖与天吾一个是宗教王国的旧王,一个是新王——所以也有人说,《1Q84》实际上是一个杀死旧王、诞生新王的故事。⑧
青豆和天吾两个人都有意识地回避宗教,却无法摆脱因宗教而结合的命运。青豆受老妇人雇佣亲手把先驱教教祖送到他界的当天,以深绘里为媒介而受孕。天吾接受小松的劝告,改写披露先驱教内幕的小说《空气蛹》,从而与先驱教有了牵连。也就是说,天吾和青豆两人虽然尽力排斥、回避宗教,但实际上却早已被命运——宗教这根无形之线连接在一起了。而且,由基督教中“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说来解释的话,青豆孕育的是新王,她是圣母般的存在;天吾是这个新王的父亲,又等同于新王(其实就天吾来说,也存在“父亲空位”或“父亲不明”的隐喻⑨——“NHK”收款人是天吾的养父。就像青豆在杀人前常常默念证人会的祈祷词一样,婴儿时代的幻象也常常突如其来,使天吾陷入混乱:一个不是养父的男人在吮吸母亲的乳房——《1Q84》的叙事者在小说开篇就提醒读者:那个身材高大、吮吸天吾母亲乳房的男人才是天吾的亲生父亲。而教祖深田保最大的外形特征就是身材高大,小说中有多处深田保即为天吾父亲的暗示。)一个是圣母,一个是新王,他们是宗教王国的生死搭档。“我们必须把能聚集到的力量聚集起来合而为一。既为我们两个人,同时也是为了这个小东西。”⑩由此他们不再孤独、彷徨。这是一个超越的、在爱情背后蕴涵着宗教的故事,而且宗教意义也许更大。对爱情的执著等同于对宗教无条件的信仰,村上小说第一次出现了明快而坚定的爱情,显然它不是现实的,是超越现实而充满宗教、灵异色彩的。
从《挪威的森林》(1987)到《国境以南,太阳以西》(1992),从《斯普托尼克恋人》(1999)到《1Q84》(2009),二十几年的情爱路程,一直贯穿村上文学的是“寻找”的主题:《挪威的森林》主人公们通过孤独、无助、互不介入的寻找,感到了人生的虚无和自我的迷失;《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男主人公通过重新审视、剖析自我,寻找童年记忆与自我相似的另一半,重新认识了自我和家庭,达到了自我的理性回归;《斯普托尼克恋人》女主人公形式上是同性恋,其实它与《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一样,是一部质疑自我、迷失自我的同时又守望自我的小说。从《挪威的森林》到《斯普托尼克恋人》,十多年间,村上文学的情爱叙事一直圄于自我探寻的主题,因为关注的是自我,回避与外界的关联,所以它们是封闭的,迷失在自我的世界里找不到出路,因而充满消极、阴郁、虚无的色彩。《1Q84》则不同:虽然同样是寻找的主题,但相对于寻找自我,它更是一部寻找对方/另一半的小说。虽然也有灵魂层面或身体层面的质疑和探究,但命运让它更多地走出自我的藩篱,与外部世界(包括现实与非现实的)发生关联——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不管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神的旨意,通过与宗教/社会关联,主人公的信念与以前相比变得少有的坚定,他们的寻找不是迷茫的,是自信而果敢的——尤其是女主人公青豆,与以往的女性形象有本质的不同——因而才有了村上情爱叙事少有的光明的结尾。
就《1Q84》与上述三部作品比较而言,上述三部属于现实主义题材,《1Q84》属于非现实主义题材;前三部与宗教丝毫没有关联,《1Q84》与宗教密切相关;前三部女主人公(或者男主人公的情感指涉对象)从未妊娠,《1Q84》的青豆凭空妊娠。也许正因为这几点,《1Q84》的情爱结局才明朗圆满。所以,《1Q84》一改村上文学情爱叙事的迷失、寻找、再迷失,孤独、相遇、重回孤独的路线,将对爱情的信念与对宗教的虔诚和奉献精神融为一体,将宗教作为情爱的媒介和催化剂使其变得坚定与明朗。由此,从《挪威的森林》开始,经过《斯普托尼克恋人》《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一直到《1Q84》,村上春树文学的情爱叙事,形成了一条“孤独·寻找·超越”的轨迹。
诚然,如果没有宗教介入,仍然是十岁时天吾和青豆的唯一一次牵手,仍然是二十年间从未谋面。到了三十岁,他们还会相互寻找,彼此守候吗?这个问题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岛本和“我”在少年时代也曾有过短暂的握手而后各奔东西。三十多岁、结婚生子的“我”经营一间酒吧,虽然时常想起岛本,甚至在街上尾随过与岛本十分相似的人;现实中岛本也似曾来到酒吧,点了他们童年时代曾经一同听过的音乐;更有甚者,二人还在“我”的别墅共度一个良宵。但是早晨醒来之后,岛本已经不知去向——甚至让“我”怀疑刚刚过去的那一晚是否为梦境——同样以年少时代的短暂握手为基础,现实中的、没有共同信仰支撑的情爱就这么虚无地收场。这仿佛进一步证明,村上春树的现实主义情爱叙事是消极无望的,非现实世界的情爱才有完美的结局。
教祖深田保的两句话可以诠释上述内容:“这是一个杂耍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不过只要你相信我,一切都可以变成真的。”⑪在此,村上就已经借助深田保的话语暗示读者,询问天吾、青豆爱情的真实性或青豆怀孕的可能性是没有意义的。而“所谓宗教与其说提供真理,毋宁说是提供美丽的假说”⑫。把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宗教也好,爱情也罢,只要你有一颗虔诚的心便足够了。
在爱情信仰危机、结婚年龄年年推后、“草食族”愈来愈多的当今日本社会,借助宗教力量达成情感超越的《1Q84》,到底给了人们希望还是让人们更加孤独迷惘,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不可否认的是,《1Q84》那光明、圆满的结尾在村上文学的情爱叙事中确实是独树一帜的。
⑩⑪ 村上春树:『1 Q84』BOOK3,新潮社 2010年 4月版,第588页。
[2]小森阳一编.1Q84スタディ ズBOOK2[M].东京:若草书房,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