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深处映射出来的天地人文——把脉“文学湘军三才女”及其新人文散文

2013-08-15 00:54刘绪义
文艺论坛 2013年5期
关键词:才女诗性散文

○ 刘绪义

我欣喜地发现,湖南文坛散文创作领域出现了一种可喜的现象,这就是一种我认为可名之为“新人文散文”的创作取向。而这种现象尤为独特的是以女性作家居多。这样一种创作现象,正是湖南作家特别是女性作家基于文化自觉的一种主旋律的张扬,尤其值得我们引起重视。

“新人文散文”当然不算是发明。在有些学者眼里,它指向的是一种不同于起源于十四世纪意大利的人文主义,是二十世纪初期白璧德式的新人文主义。因此,在他们那里,“新人文散文”其实是“新人文主义散文”的简称。

这其实是一个硕大的框,举凡二十世纪以来的大多散文都差不多可以归入此类,特别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散文。我这里所说的“新人文散文”,并非这种带“主义”的流派或思潮,而是简简单单的一种很纯净的、有着浓郁的人文旋律的新散文。一句话,“新人文散文”,就是一种跳动的新人文旋律,没有“主义”,不是流派。

在湖南作家“新人文散文”创作中,有三个女性作家值得特别关注。她们便是方雪梅、奉荣梅、彭晓玲。她们三个人,基本上可以称之为一个完整的组合:“湘军三才女”。

她们有着很多的共性:其一,都是女性,她们是三个纯粹的女人,而且都属于六零后,是文坛湘军中女性散文作家的代表;其二,她们都是“从故园出发”,关注的领域都是人,具体说来都是与故园发生关系的那些历史上的人物,从她们的心灵深处映射出一片天地人文给人以审美的震撼;其三,都表露出共同的人文情趣和思想旋律,给人以诗意的启思。当然,除了共性以外,她们的散文创作又充分体现出各自鲜明的个性和艺术性。

一、地气、时气和人气的融合

“从故园出发”,这是作家贾兴安先生为彭晓玲散文集《红石头的舞蹈》作序时说的,这句话恰好也都适合于方雪梅、奉荣梅。

巧合的是,方雪梅是岳阳人,奉荣梅是永州道县人,道县古称营阳,彭晓玲是浏阳人。这“三阳”——三个地方,都可以称得上是湖湘文脉荟聚之地。岳阳的文脉系于一楼一湖一记,乃至于直到如今,岳阳都有一个传统,爱好文学的政府官员特别多。方雪梅也因此“从小就对美好的文字,生出了一份葵藿向阳之心”①,三人中,她出道最早,20世纪80年代就是湖南诗坛上一个有名的才女,从早年的诗歌到后来那些自称“小女人文字”,再到如今摆在读者面前的新人文散文,方雪梅一个又一个超越,都“表达了我对生活的点滴温情与敬意,是一堆小小的内心的篝火”。道县(古营阳)是宋明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的故乡,也是奉荣梅用来喂养她笔下那一条“文化的鱼”的养分,奉荣梅从道县这处“故园”出发,不仅走出了自己的风景,而且走出了自己的韵味。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故乡是一个人的零公里处”,也是她新人文散文的标杆。至于浏阳的文脉用不着多费笔墨,一曲《浏阳河》足矣!彭晓玲生活和工作于斯,让自己的文字伴随着浏阳河流淌于笔端,向着故园历史的深处走去,寻找着心灵的息壤。

从她们各自的“故园”出发,三才女的散文就都接通了地气。任何一个初读她们散文的读者,都会被她们文字里那股充沛的地气所吸引,而这“地气”,就是将视角深深地切入到本土的湖湘文化,用她们各自穿透心灵的文字传递出湖湘文化那种生生不息的特质。如奉荣梅自1998年开始创作的“道州旧影”系列,2001年策划组织由作家、文物专家参与的“湖湘文化溯源”文化考察活动,并在《长沙晚报》推出专版,其中关于周敦颐的《楼田故里濂溪荷》就引起很大反响,散文《道州,零公里处》 (刊《湖南文学》)、《右溪歌长吟》、《在长沙跑江湖》 (刊《人民日报》)、《一洞三月明千载》 (刊《人民日报》)等等笔触始终不离她的故园永州和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物,《生与死的气场》更是将灵魂拉回现实,将生与死、灵与肉、人生的本性与价值作切肤的拷问,更接地气;彭晓玲的《孤傲的呐喊》 (写谭嗣同,刊《山东文学》)、《遥望贾谊》、《忧时君子心》等30多篇写人的系列散文,对象都与湖南密不可分。相较而言,方雪梅的视野则更宏阔一些,她散文中的人气更具有女性味,更多的将湖南与湖南之外的女性人物纳入其中,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情趣。如《唐诗烟柳》、《诗礼簪缨的庭院》、《汪静宜的梨花》等等。而与众不同的是,她们三人的新人文散文毫无疑问地都继承了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所谓文化散文的一些可贵传统,然而却又将时代气息与人气紧紧融合于地气当中,突破了文化散文强调文化批判而过于掉书袋的樊篱。

有学者认为,九十年代文化散文依靠文化叙事使得理性和感性交互溶融,使其获得了基于文化底蕴之上的深刻理性追求和独特诗性光辉这一整体性的审美风范,文化在文化散文当中以人文精神的面貌呈现出来,并且从三个方面构成了文化散文深厚的文化底蕴。那些文化散文大家们标榜的自由精神是其核心,科学精神是其思维方式,投身现实、批判现实则成为其价值实现方式。诚然,这正是文化散文能引人关注的三个方面,或者成就,不仅表现九十年代散文对文体自由肯定与突破,也表现出强烈的作家个人风格,体现了对个性自由的热情肯定;再加上文化散文作家以其自身的丰富学识,将专业知识和逻辑思维熔铸在其文本之中,体现出文化散文的知识性和逻辑性,凸显出文化散文的理论色彩和理性气势。然而,这也正是构成文化散文所不可避免的模式化弊端。因此,有人指出,文化散文其实不过是此前“学者散文”的延伸或学术散文化,有些无病呻吟式的故作高深与高高在上。而湘军三才女的新人文散文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相反,她们彰显的不是理性气势或专业知识,而很巧妙地将时代与人气轻描淡写地化于厚重的地气之中,消解了那种所谓的批判现实色彩。如方雪梅所说,“现实生活里,总是听到人心的算盘珠拨出的劈啪之声,听到七情六欲迸溅发出的爆裂声,看到为利、为权,博取上悦,邀功讨宠,东讨西伐的人与事,让我鄙恶之余,深郁难掩。”②而非常宝贵的是,方雪梅并没有把这种鄙恶、深郁书写到她的文章之中,她并非不知道,借她诗意且自性的文笔去大张旗鼓地挞伐之,一定能赢得喝彩声,但她没有。奉荣梅、彭晓玲也一样没有。奉荣梅近年来的文章中多了一种“痛感”,彭晓玲的散文中掩不住一种“忧伤”,但她们都没有去张扬这种情绪。或许,纯粹的散文真的不该去担当这种批判现实的功能,担当得起吗?古人言“文以载道”,批判当然是一种“道”,但并非“道”的真义。“道”是看不见,摸不着,道可道而非常道。湘军三才女似乎有一种心灵相通,她们用自己的方式来承载着道的真义。或许她们明白,批判不是目的,触及社会人生,穷究精神世界的奥秘,在对社会世态人心的批判中重塑道德与良知,这才是根本之“道”。方雪梅的话或许揭示了新人文散文的独特之处:“因为想把自己活成自己,便常常在书房里洗涤、晾晒一下心魂,以求自自在在,谦冲怡然。”③

是的,经过了“洗涤”、“晾晒”之后的心魂,自然就澄明透彻,心灵过滤了现实中一切喧嚣与欲求,文字也自然具有自在谦冲的特质,让读者从阅读中也获得这种品格。这或许正是散文应当具有的品性,也是现代散文“载道”的真正体现。

湘军三才女毫无例外地摆脱了二十多年来女性散文所定义的阀阈,这就是学界所指称的女性散文的三大母题:爱情话语中的女性自我形象塑造,母性形象与母性书写,文化反思与文化超越。然而她们既没有去关注身体与爱的关系或爱情神话,也没有浸淫在母性的光辉或自我关怀当中,更没有去做一般女性散文所难以担当的那种刻意的文化反思或文化批判。她们创出了自己的散文天空。文化散文的出现本来对散文侏儒化的一种有力的扭转和反制,但是,随着文化散文越做越大,越写越长,原本得到张扬的那种崇高伟力却反而使得散文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呆气。

她们以一种女性特有的眼光来观照过去的天地人文,又能沿着女性心灵中的真实感触来展开对现实世界的观望,做到了地气、时气和人气的有机融合,彻底摆脱了一般女性那种常为人们所诟病的俗气、小气和呆气。

二、性情、才情和诗情的共趣

湘军三才女的新人文散文继承了九十年代文化散文的诗性光辉。有学者曾经分析,体现在九十年代文化散文当中的,有一种浸润了创作主体感性意识的诗性特质。具体来说,从创作主体的感性空间和情境来看,文化散文作家以主体心灵映射审美客体,体现为一种物我两忘、情景交融的诗意境界;而从创作主体的感性符号和表达方式来看,文化散文作家是置身特定文化语境的个体,其文本的诗性表达就体现为特有的意象和象征手法的运用。同时,对于精神家园的追寻是人类永久的命题,文化散文以自身的感性体悟和诗性情怀,孜孜关心着彼岸存在,诗意地描摹出终极关怀的色彩。三个不同的女性作家,在对这种传统的继承之中,还发展出性情、才情和诗情的有机融合,做到了诗化表达、诗意境界、诗趣追求的共同旨趣,这是很出人意料的。

如今,网络时代的写作呈现出要么滥情煽情,要么干脆无情的趋势,有人干脆把网络写作时代称之为职业写作时代,或许正是看到了散文发展的危机。自古以来,诗言志,散文言情,“文生于情,情生于身之所历。”(黄宗羲语)方雪梅、奉荣梅、彭晓玲三位才女的散文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话。

同样关注历史人物(特别是与本土发生关联的历史人物),同样是对那些隐而不彰的历史人物本身进行重建,三人“身之所历”不同,所表现出来的情自然也有所不同。

方雪梅的散文更多的在意“人伦的温暖”,她对她笔下那些女性人物命运的格外关注,或许正是基于此。读者可以发现,她的笔下,不管是“停在《全唐诗》某页的烟花女子,环佩叮当地走过来”(《唐诗烟柳》),还是那个“揣着玲珑心,身影淡淡的,若有若无地站在李叔同背后”(《雪子飘落》)的女人;也无论是“那个乌发堆云,满脸含羞的青春女子”,或者是那个“以文字为器,排风布雨,发出裂谷穿云之声的女人”(《庐隐不隐》);也包括那些个“要宋词里,度柳穿花,破空而来”(《独自唱酬》)婚前爱过别的男人的女子……方雪梅细心地从“历史书卷最壮丽的地方寻她”开始,寻尽了人间从热烈到素白的人伦之思,寻尽了万千气象,她要寻找的正是渴慕已久的“人伦的温暖”,寻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切都倚仗文字而活着,一切在文化的幽谷里才能不枯不谢”(《长安啊长安》)。那些文化史上动人的女子,不正是方雪梅“身之所历”的复活么?这种情,有一种“历史苍茫的古意”,却更多的是亘古不绝的生命涟漪。读这样的散文,人心不也会随之澄明谦冲起来么?因此,她的散文,性情、才情和诗情几乎融为一炉,是可以揣在袖里不时地拿出来品味的。

奉荣梅的散文,从“零公里处”的道州写起,写到濂溪河畔,写到右溪边上,再写到寇公楼前,并由此延展出更宽的人文视野,其中都有一道分明的线索,更有一股浓郁的人文亲情。仿佛其时其刻的她早已化身为一条文化的鱼,在故园那条文脉畅通的河流里自由的游走。读者惊讶于她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的深切的文化体悟。一如著名学者阎真所言,“在她的笔下,一切历史人物有了生命的体温,濂溪先生周敦颐,道州刺史大诗人元结,旅游家徐霞客,道州司马寇准,近代大书法家何绍基……穿过了时空的阻隔,面目生动地向我们走来。”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份?我以为,她简直把这些家乡人文中的人都看成是自家的亲人,伴随着她“身之所历”,甚至可以说是附着在她的身上,和她一起成长,一起喜怒哀乐。正是这样一种人文亲情,使她笔下的文字更具有诗情。很多论者都喜欢整段引用她的文字,似乎不这样,不能充分展露出对她文笔的赞美,不能表现出她的玲珑心思。性情、才情和诗情在奉荣梅身上的融合还体现在结构上,能“将历史与现实交错,让读者从纯粹的史料中见出有生命、有血肉、有灵魂、有情趣的人物;同时,将叙事、抒情、概叹、哲理相交融,让读者跟着作者的笔触了解史实的同时,获得情感的慰藉、史识的启发和哲理的升华”⑤。

彭晓玲的散文,和奉荣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二人的散文都具有一种大气,相比之下,彭晓玲的笔触甚或略有一种忧伤,“她语言的色彩呢,似乎更多的是黑色,一丝丝的忧伤,一点点的乡愁,一丁点的禅意,混和着,构成为其语言的色彩基调。”⑥不知是不是湘女多情的又一例证呢。但这并没有掩盖她笔下那性情、才情和诗情的融合。同样是书写湖湘历史人物,彭晓玲身上更多的表现出一种湖湘儿女特有的乡情。尤其是那30余篇长篇巨制,一如湖湘文化那部绵长壮丽的史诗。这种构架,似乎不脱“文化大散文”的框架,但却有她自己的新意。她从那个从大夫第走出去,走过浏阳河,走到紫禁城的谭嗣同写起,几乎遍及在湖湘大地上留下过足迹的历史文化人物,一个“情”字贯穿始终。如她写谭嗣同与浏阳,写到昔人虽逝,“但他的精神气韵却依然浸润着小城的山山水水”,整个城市都“于静默中透着隐隐的威严”(《孤傲的呐喊》)。写朱熹与岳麓书院之间的感情,“倘漫步于岳麓书院之时,恍惚间便能看到许多大师飘逸而清瘦的身影,而看得最清楚的应是朱熹,尽管他离开此地已有800多年。”(《忧时君子心》)写辛弃疾与长沙,写到“我漫步营盘街头,有凉凉的风,一抬头,便看到在听橘园昔日的位置上,建起了一座辛弃疾市民文化广场:一座石壁之上,刻着兵士们抬石垒壁建造军营的情形;石壁之前,一匹矫健的战马颔首敛蹄,像聆听战鼓准备奋起,也似激战之后载誉归来;而辛弃疾腰倚宝剑,手握诗书,面容沉郁,壮怀激烈,却无诉说之地,更无用武之地。”“我常想,要是为辛弃疾造像,最贴切的题目就是‘把栏杆拍遍’”。(《脉脉此情谁诉》)彭晓玲书写的这种情,在场感更强,她笔下的人物看上去已消逝于历史的黑洞当中,而经她的笔一书写,似乎又突现在我们面前,这不是去唤起我们的记忆,而是这些记忆仿佛变成了当下。这种在场感本身就是一种诗情。

贾兴安先生说得好,“故园”不再是自然的故园,而是带有生存意识形态的栖息之地。一个写作者的“营养源”或“资源库”在哪里?那就是,从故园出发,从个人成长历史的底色中凸现出来。⑦奉荣梅也表达过同样的发现:“故乡,是一个人‘零公里’处,那里雪藏了我们曾经的笑和泪,惶惑与无奈,希望与梦想。地图上的那个小圆点,是我们的起点,梦想是半径,梦想有多大,半径就有多长……”(奉荣梅:《道州,零公里处》)

当然,每一个人的“零公里处”都不一样,正如每个人成长历史的底色都不相同,这就需我们用性情、才情和诗情去书写。

三、自性、诗性、知性的分野

董桥说:“我深信不论中文不论英文,文词清淡可读最是关键。然后是说故事的本领。年轻的时候我效颦,很高眉,认定文章须学、须识、须情。岁数大了渐渐看出‘故事’才是文章的命脉。……阅世一深,处处是‘事’,顺手一拈,尽得风流,那是境界!”⑧当我读到湘军三才女的新人文散文,似乎才明白董桥所说不无道理,于董桥,于三才女,于我都算是一种“觉悟”。

文词清淡可读,对于三位才女来说,早已达到这种境界,不是可读,是好读。在我看来,虽然湘军三才女有着共同的品味甚至相近的情趣,但如果细思起来,这并不能掩饰她们的个性风格,为便于读者更好地了解她们的作品,笔者在这里对三位才女三种风格进行稍加阐述。比较起来,于方雪梅,是一种自性的风格;于奉荣梅,是一种诗性的风格;于彭晓玲,是一种知性的风格。

所谓自性,其实就是一种佛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⑨佛家的说法很玄妙,直白地说,就是自生、自成。读方雪梅的散文,有如风吹海面自起浪。风、海、浪自然天成,浑然一体。这就是自性之美。我不知道方雪梅是不是对佛有兴趣,但我从她的散文中随处可以读出一种佛性来。无论是被她自己称之为“小女子文字”的《寂寞的香水》,还是近年来发表的新人文散文,品其文如悟佛理。如《寂寞的香水》中,她写道:“香水是揉了千朵万朵花的魂做成的吧,所以女人爱它,像爱野外的春天,香水一沾女人的衣裙,花的魂就活了,人也就有了花的气韵”。这香水便是佛了。《阳光的味道》一文中,她写道:“一切沾着阳光的事物,都是让人安心的。一切温暖的东西,都使人心柔软。”《不动烟火》中又写到“阳光是安静的,历史却不”。这阳光便是佛了。《长安啊长安》中写到“历史,不是光鲜的锦缎,而是一堵时光斑驳的老墙。”“在这些驳杂的光晕背后,总感到有什么东西明显地腾越于真相之上。”(《半点落花舞长安》)她的文字,随性,琐碎,却满是迭生相续的日常情怀,“如尘烟扑地”。一如董桥如言,佛也是事,顺手拈来,尽得风流。因此,方雪梅的散文,有点令人想起纪伯伦。就是同样是汉字,不知何故,它们一旦进入到方雪梅的笔下,从她的心灵里倾泻出来之后,就感觉那么美,那么生动,那么漂亮。

所谓诗性,不是指西方符号学里面那种概念,虽然也包括了韵律美,而是指中国传统美学范畴里的诗性,是指中华民族元典中诗、思、史合一的传统,情感与智慧相结合,便产生一种独特的诗性美。奉荣梅散文的这种诗性风格正是这一传统的继承。读奉荣梅的散文,我曾用过一句诗“一面风情深有韵”来形容,即指她散文的诗性审美风格。如《在长沙跑江湖》中,她以行云流水般的语言叙写了二十年来在江湖的点点滴滴,将诗性的感触穿透生活的细部,短短的文字却能刺穿一个城市的心脏。而后用“江湖”这个中国传统的精神图腾来比拟。“春雨霏霏,擎一把花伞,高跟鞋敲打在太平街、化龙池、潮宗街幽深的麻石路上,在太傅里、磻石山房寻觅贾谊、何绍基的诗魂书魄;夏日炎炎,极目天心古阁,瞰阁万家,在喧嚣的市井是独享别有洞天的宁静致远,琢磨天心,追思怀远;大雪纷纷,叩开岳麓书院山门,踏雪寻梅,爱晚亭下听雪私语;新年日薰,拜麓山古寺,钟声唱经梵音袅袅,慵懒地在草地上打个盹,与佛主隔空对话莲花台……”阎真先生说得好,她善于从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发现题材,在不起眼的细部感受生活,在别人毫无感觉的地方,她触摸到了生命的肌理、弹性和温度。她的文笔细腻而不小气,跟小女人散文完全不搭界,在历史的血脉、文化的气韵和生活的品味方面,表现出了优雅、从容和大气。是的,无论是写她故园里的“亲人”还是写生活中的亲人,奉荣梅那一种诗、思、史三位一体的古典诗性,人文气息格外浓郁,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恰好也说明,现代散文应当从古典诗性中获取营养,让自己精神饱满起来,才能进行新的出发。

所谓知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指智慧:“美周武之知性,谋人神以动作。”当然,如今,这个词常用来指称女性,如知性美女。彭晓玲的散文便正是那种内在的文化涵养自然发出的外在气质的具体体现。如《忧时君子心》的结尾中她写道:“千年之后,这座千年学府静幽幽,先贤曾经探讨学问的地方,已‘藏之名山,纳于大麓’了。山下却热闹非凡,一溜子小吃摊点,现代学子们拿着冰糖葫芦、烤羊肉串四处逛悠。身边呼啦一下穿过新潮的自行车、小轿车,再听不见朗朗诵读声了。如今学生还在,书生却化为历史的尘土了。曾经有书生聚于书院,俯首听讲,执疑而问,赞服其学说者则以师称之,疑而辩者则以友称之,学问不怕有争议,其情其景亦消失在浩瀚的历史时空里。好在在喧嚣淹没一切之时,一缕圣贤的叹息便会划过城市上空,让蠢蠢欲动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镇定下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个城市的文化底蕴。而朱熹却始终念念不忘岳麓书院,在《怀岳麓》如此写道:风月平生意,江湖自有身。年华供转徒,眼界得清新。试问西山雨,何如湘水春。悠然一长笑,妙绝两无伦。”读到这里,每每让人会心一笑。朱熹要是知道他念兹在兹的书院今天,会不会还能发出悠然一长笑呢?有感于这个女子文笔的俏皮和隐隐的辣味,便钦佩起她的修炼和智慧起来。在大量作品向“后”看,在逝去的历史甚至远古洪荒中驰骋想象的今天,一些作者对观照对象既没有深入的情感体验,又没有充分的理性认识,只能肤浅地罗列地名景观、风俗事件、传统思想等知识元素。由于缺少当代意识的烛照,过分依赖于文化意识,他们建构的文化空间常常人气稀薄,异常空泛,疏离了具体现实和当下心灵,结果自然是曲高和寡。而彭晓玲的散文,却能以一种知性的语言,借助于如诗如幻的梦境,让文字又披上一层朦胧与诗意,不论是写谭嗣同、朱熹、辛弃疾,还是写风雨中的芙蓉楼、千古绝唱琴台知音。作者身抵其现场,更多地从精神世界中去解读人物,品味风景。甚至她还有意识地摒弃了女性的性别主体意识,以期更亲切地去接近她笔下的人和物。

风格上自性、诗性和知性的分野,充分彰显了湘军三才女新人文散文的创造意识。

湘军三才女的新人文散文给近年来湖南文坛带来了一股新的气象,极大地张扬了创作的主旋律,是湖南作家“自识旨归”的文化自觉充分体现。她们的创作能力正如她们的年龄一样,处于一个旺盛时期。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三才女的散文创作明显地体现出散文创作难得的两种能力。

一是洞悉心灵的能力,这是三位女性散文作家共有的品格。而且在文字表达上都相当精准,这或许是女性的优势和长处,但这种女性的优势和长处在别的女性散文作家中似乎不会有那么明显。这是对别人心灵的洞悉,一般女性散文作家注重对自己心灵的表达或捕捉那一瞬间的感悟。三位女性作家笔下的对象往往都是过去天地人文中的历史人物,从未谋面,仅仅从他们的文字中就能把他们的心灵描述得非常清晰,这恐怕不是能用超凡想像能力来概括的,更多的是她们对人物心灵的准确的判断。

二是还原生活的能力,她们对人物的把握,有一种很生活化的处理,而不是某种单纯的情感化的处理或戏剧化的处理。这可能与他们并不热衷于追求纵横捭阖,文思阔达,不刻意营造文化氛围,而注重内在的品格有关。今后,不管她们创作题材如何变化,随着她们“身之所历”的更加丰富,当有更多更高品味的作品面世,我们期待吧。

注释:

①②方雪梅:《从心所欲》,《寂寞的香水》自序,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

③方雪梅,《寂寞的香水》,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

④阎真:《意料之外的文字——读奉荣梅<浪漫的鱼>》,《湖南日报》2010年8月25日。

⑤余三定:《当下人生态的真切表现》,《湖南文学》2012年第3期。

⑥梁瑞郴:《寻找心灵的息壤》,《湖南日报》2011年5月27日。

⑦贾兴安:《从故园出发——<红石头的舞蹈>序》,云南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

⑧董桥:《青玉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⑨惠能:《坛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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