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牛
好几回被嗜烟好酒者“教育”:男人不抽烟不喝酒,那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我本想回答:我有文学做人生滋味呀。但又将话咽下了。心里还得琢磨,文学能算滋味么?文学只能算滋味么?
便回顾自己的人生路,小时候没什么玩具,因为那特殊年代里家庭被一只巨大的左胳膊砸瘪了,父亲因政治罪名判刑劳改,母亲在学校被内部管制,要超负荷工作还要独自抚养三个孩子,顾不上给我买玩具。而我作为“黑崽子”,连个要好的小伙伴也找不到(人家父母不让孩子靠近我)。便常常在放学回家后钻进母亲学校的图书馆去,——母亲供职于一所中学,图书馆仅两间不大的藏书室,让教书的母亲再兼管起来。我家就是图书馆隔壁的一间小房,有门相通。
今天想起来,一个上小学的孩子,踮起脚尖从书架上抽出那些或薄或厚的书,凑在昏黄的煤油灯前似懂非懂地翻阅,那应该是一张稍微有点感人的照片。当然年少的我并不想为自己感动,只觉得一个个陌生而新鲜的人物从书里跃出,围在身边讲述各种故事,心灵便渐渐为一种远超玩具的兴味所弥漫。这种兴味也从此如影子一般跟随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只在太阴沉的日子里躲开一会儿。
上初中时,母亲已被贬到乡下小学,我只能在学校寄宿。正在长身体却又吃不饱,母亲给我一点零钱买饼干填饿,我却常常买了书。最贵的一本书是中国少儿文学选集,好像一块二毛钱——能买两斤多法饼了,我翻了又翻爱不释手。但在不久后的抄家中,这本书却被红卫兵抄去,我满心委屈中,怀疑是抄家的某个红卫兵也喜欢看课外书。
也许看重文学在生活中带来的兴味,还有遗传因子在影响。母亲在那十分艰辛的日子里,居然会坚持订阅《收获》,害得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去那著名期刊里磕磕绊绊地找故事。我至今还记得有篇故事道具为一盆仙人掌的中篇小说,语言短楞楞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北方语言),很惊异大人说话还有这种腔调。母亲被贬到乡下小学后,还顽固地不肯松开文学情节,要撇开自家的不幸,去了解学校旁边一位农民的苦难家史,无比投入地写成一篇散文。估计那饱醮感情的散文并没变成铅字,因为不久后就来了汹涌的文革风暴,将母亲连同文学情结带热情的生命一起吞没了。
没了家的我也早早下乡插队去,父亲仍在劳改,兄弟各挣生活,自己只能像一只禾鸡在乡下的日晒雨淋里苦苦觅食。亏了有那条文学兴味涂抹的影子,冷不丁也让自己瞅见一下,将心里的苦闷枯寂也驱赶一下。书是难得找到几本看了,学着写写吧。像母亲一样揣着忘我情怀,用文学的目光去打量周围一切,乡下的风景,劳动的场景,都想弄进文字里去。一首描写双抢的小诗终于在县文化馆的小册子上发表,竟引起公社的关注。公社办公室主任和团委书记一起下来找我,将正在田里喷洒农药的我吓得不轻。当两位大官把我叫到地头,大着嗓门表扬一通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写作变成铅字了,激动得差点要哭。此后,大队文艺宣传队也吸收我了,让我当节目创作员兼台上演员。而我自己也没料到,煞费苦心编创的一曲小戏,居然能参加全省农村汇演,我也因此头一回上省城开了眼界,并在全县知青中冒出一点小名气来。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点遗憾,在乡下忙累之余爬格子,为遵命而花费在新闻报道上的精力多了点,要是一心在文学上磨练,功夫会练得扎实些吧。不过也正因为新闻报道的主要成绩,下乡八年后的我才终于得以招工;且因为这种对单位具实用意义的小本事,在工作几经波折后,也终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基本安定。然而自己仍舍不得甩落身后那条影子,尽管工作忙得常加夜班,文学热情却又悄悄在心头起拱。想起雷锋的教导要学钉子,便一点一点挤时间,写散文,写短篇小说,鼓捣好几篇都没能变成铅字,索性就鼓捣中篇小说。没想第一部中篇小说竟成了文学处女作,且发表在一家有影响的大型文学期刊,心中喜悦顿时泛滥得像街头爆了自来水管。
此后的几年,忙里挤空时不时地继续搞点文学,仍然有退稿,也仍然有发表,还交了一帮兴味相投的朋友,还加入了作家协会。于是正式在心里向自己宣布:这辈子就用文学给人生添味吧。
现在,一辈子已经走了一大截,面对文学却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收获太寒酸呀!看看好多起步比自己晚不少的同道们,一个个文学果实令人艳羡呢;若还要偷偷瞥一眼莫言,简直能羞得上吊。莫言发表处女作也只比我早两年,却是在不知名的刊物上呢,人家今天冲到世界上去了!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笔会上,一位文学编辑对我说:你要不冲就可惜了。现在我果然被不幸言中可惜了,为什么不在文学路上发狠冲呢?不过自己也有辩词:说冲就能冲么?要天赋,要深厚的学养呢。这两样自己都欠,还不肯遵循“勤能补拙”的箴诫,真是辜负了文学大师汪曾祺给我写的两句话:勤负轭,不畏虎。
好在在过去的政治运动中“深挖思想根子”惯了,现在也可以把胸无大志收无大获的原因找到思想根子上去。这一找便明白了,问题还在“只把文学作人生滋味”的指导思想上。指导思想既定,就把人生弄成做菜而不是变成跑步了。跑步有速度意识督着,有冲刺目标等着;而做菜纯粹是在鼓捣味道,采购到好原料,还备了好调料,那菜才有兴致做,做出味道也才有兴头。但炒菜心理也容易导致写作的不勤奋,写写停停,甚至说难听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情绪欠佳时,菜勺都不想拿了。如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我就有一段不短的懒散时期,除了写一些散文随笔,小说一个字也没写。主要是对文学受世风侵蚀的现状有激忿情绪。后来觉得这样不对头,还嘲笑自己,既然只把文学当生活的滋味,你管他人如何做派自己享受就行啊,总不能人家把盐搁进咖啡里你就吃菜也不搁盐了吧。
如此说来,还得坚持自己的指导思想,把写作当成生活的一种滋味。这滋味也许就像别人爱抽烟爱喝酒,或者爱钓鱼爱打牌、还或者爱跳舞爱唱歌,等等等等,立于个人角度其生活添味的意义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我通过写作而品咂文学的滋味时,能牵出自己人生中的所有酸甜苦辣,也希望这种滋味还能牵出别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然后一起在酸甜苦辣中觉出人生的丰富并进一步强化对人生的兴致。
是的,“滋味”理论虽缺少点磅礴,但其价值也正在于此。我曾经在好些场合说过一句类似绕口令的话:人为希望而扛起生活,生活为希望而走进文学,文学为希望而拥抱人。这“希望”,不就是一种美妙的人生滋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