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女人(中篇小说)

2013-08-15 00:54王威廉
文艺论坛 2013年5期
关键词:丽丽记忆

○ 王威廉

她看到了男人。

男人穿着一套黑蓝色的睡衣睡裤,有些慵懒地斜倚在门框上。男人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她悬着的心才放下了。男人笑了笑,用调侃的语调说:“你洗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我看你都快成两栖动物了。”她没有笑,嘴巴半张着,嗫嚅道:“很久嘛?”男人斜睨了她一眼,站直身体向房间走去,脚下的塑胶拖鞋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他摇着头说:“你竟然不觉得久?我看你快要被水给迷住了。”

男人的说法令她回忆起了在水中的感觉,那种忘我而舒适的境界浮现了出来,一种冲动像绳索样拴在了她的脖颈上,绳索的另一头是水,有形和无形的水,在流动,在拖拽。她觉得水流像是无数深情的指头,在她的脊背上不知疲倦地抚摸着、敲击着,像是一种全心全意的呵护与鼓励。

“你不喜欢水吗?”她咽了咽口水,回避了对水的欲望,反问起男人。没有水声的世界让她觉得荒凉。

“谁会不喜欢水呢?没有水就没有生命,可我没见过像你那样爱水的人。”男人一屁股坐在了房间的沙发上,用手搔着头说,一脸的困惑。

“是嘛?”她想,没人会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努力才从水的统治中逃出来。

刚才水一直催眠着她,她微闭着眼睛,脑海里除了对水的感受,再也没有别的事物。是男人粗暴的敲门声才惊醒了她残余的意识。她挣扎起来,她明白,自己是一定要去面对现实的。她扶着墙,将身体从水流里拽了出来。她看到墙上的挂钩上搭着一条蓝色的浴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衣物。她取下浴巾,擦干身体,用浴巾裹住自己。然后,她走到镜子前,看到了一张忧郁而惨白的脸。她被吓了一跳,整个人跳了起来,躲到了一边。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自己的脸,似乎在确认它的形状。她来来回回在脸上摩挲了一会儿,意识完全清醒了:刚才那张忧郁而惨白的脸,就是自己。但恐惧的是,她不记得了。她不记得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了。她一遍遍问自己:我是谁?

“你在想什么?”男人的脸上更加困惑了。

“没什么。”她站在男人对面,打量着房间,非常陌生的感觉。房间不能说是寒酸,但也很普通,沙发茶几彩电桌椅一应俱全,但却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事物。墙角居然还堆积着厚厚一沓地方日报和其他一些娱乐八卦杂志,能看出来,是打算堆积出足够的重量再拿去卖废纸的。她不喜欢这种精打细算的拘谨,更不喜欢那些枯燥的读物。她不免有些发愣,思索着这房间和自己的关系,自己莫非真是这房间的一部分么?难以置信。她倒也不是那种追求豪华和虚荣的女人,但眼下的环境与自己太格格不入了,一种刺痒的感觉爬遍了皮肤,像是浑身上下沾满了碎头发。她轻轻摩擦着手掌,皮肤表面变得越来越干涩。

她的神态让男人有了强烈的不安,男人盯着她说:“你怎么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古怪?你在琢磨什么呢?!”男人用极快的语速,一连问了四个问题,问完后拧起了眉头,满腹狐疑地逼视着她,希望她能给个合理的说法。她被男人严厉的神态给吓到了,她慌张地坐在了沙发的另一端,喘着气说:“没怎么,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可能累了。”男人的严厉变成了关切,他俯身过来,想用手摸摸女人,但她被这个动作吓坏了,一下子跳了起来,站在旁边的地上,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一副不屈抗争的样子。

男人不耐烦了,冲她吼道:“你这是怎么了嘛?!”

她发自本能地喃喃说:“别碰我,我不舒服,你别碰我。”

男人说:“你是我老婆,我碰你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不假思索地说:“谁是你老婆?!”

这话有些严重,像是一巴掌打在了男人的脸上。男人生气了,爆发了,像野兽一样吼叫了起来:

“丽丽!你不想过了是吧?!”

丽丽?难道自己叫丽丽?她非常吃惊,这个名字实在太普通了,她一点也不喜欢,为什么自己叫这么一个名字?一直以来,别人都是这么叫自己的?自己难道一直都在忍受这个名字吗?为什么不去给自己换个名字?她的思绪像一段不断延伸的梯子,把她送到了一个莫名悲凉的地方,她的神情变得凄楚和哀伤。她拉着脸,眉毛低垂,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这模样有效的迷惑了男人,他以为是他的粗暴伤害到她了,他缓和语气说:

“丽丽,你今天的玩笑开得太过分啦。”

她仰起脸来,看到男人怒气冲冲的表情中夹杂着许多哀求的成分,厚厚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她忽然觉得这张脸实在是太滑稽了,太可怜了,像对饲养员忍着怒火的大猩猩。她忍不住笑了,笑起来后就变得难以遏制,继而,她哈哈大笑起来。男人看她这个样子,恍然大悟,破怒为笑,说:“你真是太坏了,你耍我呢是吧?”男人像山羊那样兴奋地跳过来,要把她搂在怀里,但她一把推开他,笑容不见了,脸上又全是陌生的神情。

她说:“你别碰我,我真的感到很不舒服。”

男人哭笑不得:“你哪不舒服了?是怎么个不舒服法?”

她喘口气,不想一下子把气氛搞僵了,说:“也许是我心情不好吧,你一碰我,我全身上下就又痒又痛,你看,我的胳膊上现在全是鸡皮疙瘩。”

她装作随意的样子,把胳膊递到男人面前去,男人看到那洁白的皮肤像是受冻了般,全是起伏不定的成片丘陵。男人摇头叹气道:“真没想到,你越来越抗拒我了。”她微笑着说:“有吗?”男人使劲点着头,抱怨道:“以前你就不喜欢我抚摸你,现在倒好,碰都碰不成了。我怕你是得什么病了吧?我要带你去医院看病!”“你才有病呢!”她感到没来头的生气,迅速收回了手臂,气咻咻地说:“我饿了,我要吃饭。”她生气的样子是那么妩媚,搞得男人不知所措了,他说:“好好好,去吃饭,真拿你没办法,跟孩子似的。”她看着男人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表演很成功,可以说毫无破绽。

她在心底对男人涌起了一朵悲悯的浪花:站在他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

吃完饭,回到家,她本能地向浴室望去,好像那里才是她的家,或者,那里有个时空隧道的入口,可以让她重返记忆。男人看到她的眼神,有些慌了,急忙说:“别洗澡了,好好休息下吧。”他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向卧室走去,她心里的涟漪又重新荡漾起来了,这下该怎么办呢?要和这个自称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他会怎么对自己呢?更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这个男人呢?

床很大,看起来足足有两米宽,像个救生用的舢板似的,上面铺着天蓝色的床单,她喜欢这种颜色,觉得离天空很近。男人脱了衣服,扑倒在床上,说:“好累啊,今天周末要好好睡会儿,明天又要上班了。”男人看她还站在床边,说:“你不困吗?你以前不是一定要午休的么,不然你整个下午都会没精打采的。”她说:“你先睡吧,我换件睡衣。”男人笑了起来说:“以前你不都习惯裸睡的嘛?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赶紧掩饰说:“今天我不舒服,总觉得皮肤干燥,还是穿睡衣比较好。”男人说:“你越来越敏感了,那你去换吧。”

她换上睡衣,爬上床躺下了,她侧卧着,背对着男人。男人的胳膊很不老实,一下子就搭了上来,顺势整个身子都贴了过来,将她完全搂在怀里了。她很不习惯,像是被装在袋子里一样难受,她说:“我好累,你把胳膊拿开,好重。”男人说:“搭一下胳膊也不行,今天你怎么事事都反常?”她说:“我真困了,你的胳膊重得像一截木头。”男人笑了,把胳膊拿开了,但是手却像水蛇一样,从她睡衣的下摆钻了进来,一下子就爬到了她的乳房上。一股奇异的酥痒让她战栗了一下,她隔着衣服抓紧了男人的手,故作镇定说:“真的好困,睡吧,好不好?”男人嘟囔了句什么,手还是很不老实地揉捏了几下才抽出来。“讨厌死了!”她骂道。男人笑了起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这么古古怪怪,却把我的感觉给逗引起来了。”说着,男人竟然一跃而起,将她压在了身下,她用力挣扎了几下,但男人纹丝不动,像座山一样沉重。

她发怒了:“滚下去!”

男人不理会,说:“你骂吧,你多久没骂过我了?你骂人的样子还是很可爱的哟。”

她说:“我要喊啦?!”

男人说:“你喊吧,这是我们的家,你是我老婆,我们在一起亲热关别人什么事。”

她软了,说:“我今天真的好困,你让我好好休息吧。”男人纹丝不动。她克制住自己的怒火,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说:“别压着我,好不好?”男人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仿佛在研究她内心那变幻莫测的心思,说:“好吧,你睡吧。”他起来了,压迫感消失了。她缓了一口气,以为起码逃过了一劫,有点儿小小庆幸。忽然间,男人趁她不备,一下子将她的睡裤拽了下来,粉红色的内裤露了出来,她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骗子!”男人说:“我就是个骗子,记得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在你睡熟的时候要你了。”她羞红了脸,说:“流氓!”遭到怒骂的男人仿佛更兴奋了,他说:“丽丽,你算算我们多久没亲热过了,好像数都数不清了吧?”她说:“我不知道。”男人还真的掐指头算了一番,说:“我们有一百八十三天没做过了。”她有点儿好奇了,问:“为什么那么久没做?发生什么事情了?”男人愣了下,说:“你不记得了?”她说:“不是,是想听你的说法。”男人叹了一口气,说:“不就那件事情呗,有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男人的手顺着她的大腿滑了上去,她能感到那手经过的皮肤上汗毛都竖了起来,不过,紧张是紧张,她却不想去推开那手了。尽管很难说是渴望,但至少不是屈从。

男人的手放肆了,她全身上下都被侵略了一番。她静静躺着,没有动弹,她意识到了这场做爱的不可避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这个自称是自己老公的男人做爱,其实是和这个突然陌生起来的世界达成妥协的第一步,如果勇敢的迈出了第一步,以后的路就应该好走了吧?她只能靠自己固有的经验与本能来重新认识周围的世界,直到和这个世界再次打成一片、亲密无间。

他们做爱了。她摊开了四肢,彻底交出了自己。可能是太久没做了,男人表现得过于兴奋,很毛躁,完全像个经验不足的小伙子。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下面没穿雨衣?”说出这样的话后,她自己都诧异了,自己怎么这么老练,而且说得如此诗意?她有点忐忑地等待着男人的反应。男人却毫不在意,胸有成竹地说:“不必了。”

“为什么?”

“不要明知故问了。”

“安全期不准的。”她试探着说。

“你的心情我了解,但真的不必了。”

“必须要!”她嚷起来。

“你不再需要了!这辈子都不需要,医生和你说了很多遍了,认命吧!”男人抱紧了她,像是怕她跑掉。她挣扎起来,未知的恐惧令她跌进了冰窟里,她嚎叫起来,想要摆脱男人的蹂躏,但男人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意图,更紧地抱住她,任她怎么折腾,都毫无办法。突然,她安静下来了,她觉得徒劳,而且,这种近乎绝望的悲伤让她需要一个近在咫尺的生命的安慰,那是种对绝望的本能反应。她闭上了眼睛,嘴巴半张着,获得了一丝苟且的踏实。

“你有了吗?”男人问。

“有什么?”

“高潮啊。”

“没留意,可能有了吧。”

男人对她这个漫不经心的回答很不满意,说:“没留意?这说法真奇怪。高潮就是完全占领你,让你不得不留意的东西。”

她不再说话,她觉得这个话题毫无意义、愚蠢至极。她脑海里回荡着“这辈子都不会”这句话,不敢相信那其中蕴藏的故事是和自己有关的。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不会生育了是吗?那又是为什么?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她迫切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甚至有一瞬间,她想直接对这位自称是自己老公的男人喊道:“对不起,我失忆啦!带我去医院吧!”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倒不是没有勇气,而是她陷入了深深的疑虑当中。她发现,没有记忆,便没有信任,她克服不了罩在心上那生铁似的陌生感。

男人用纸巾拭擦着下身,那姿势比较夸张。她避开了视线,心中的焦虑风起云涌,她现在只想多了解一些信息,一些有关自己和环境的信息。她需要像海绵一样,把关于自己的信息都吸纳进来,重新建构起自己的过去,有了过去,才能够重新发现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不过,问题是怎么样才能得到那些讯息呢?那些通常都是不言自明的东西要是现在直接提出来,肯定跟神经病一样,会被送到医院去的。怎么办呢……她想到了一个点子,不知道算不算上策,但是却值得一试。她反复对自己说,反正都是无计可施的状况了,不能在乎太多了。

她瞄了男人一眼,男人那里已经萎缩下去了,软塌塌的,像条有气无力的蚕。她用手碰了碰男人的脊背,说:“我们来做一个小游戏好不好?”一听到“游戏”,男人马上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顾不得运动后的疲累就转过身来,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像个贪玩的孩子。

她微笑了一下,尽力展示着自己的妩媚,说:“我们结婚很久了,你一定太熟悉我,都厌倦我了吧?”

男人一脸诧异,说:“我怎么会厌倦你呢,没有没有。”

她说:“至少激情在消退吧?”

男人虚开眼神说:“老夫老妻了,自然比不得新婚燕尔。”

她这才说出了她的想法:“嗯,我的游戏就是一个陌生化彼此的游戏,我们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聊天,可以么?”

男人兴致很高,说:“老婆,今天你真的太与众不同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她也假装很开心的样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我怎么觉得像是小姐和客人之间的对话啊?”

她嗔怒道:“看来你经常去的吧?”

男人吓得连连摆手,说:“我堂堂名牌大学的老师,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她记住了男人的职业,然后换了一副温柔可亲的表情说:“那你就当我是小姐,好不好?你刚刚才干过我呢。”

男人大惊失色,和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听到她这么说话的。她是有语言洁癖的人,说起那事的时候总是隐晦得不能再隐晦了,可现在她却说“刚才干过我”,“干”字难道不令她羞耻吗?说真的,她并不感到羞耻,她只是惊讶,惊讶于自己的机心与老道。这句粗话像是撩开了遮羞布的脱衣舞一般,刺激得男人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下面自然又有了反应。他捂着下体,嘴里嗫嚅说道:“是的,我刚才干了你……”他害羞似的,声音都变小了。

她看到男人的样子觉得好笑,不过依然柔声细气说:“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也开始进入角色,说:“我叫冯正,你叫什么?”

她一巴掌拍在男人肚皮上,说:“我做这一行特别讲究保密的,对吧,所以游戏规则是,只能我问你答,你不能再问我任何问题了,记住了没有?”

男人摸了下她的脸颊,点点头。

她问:“你在哪所大学工作,是教什么的,什么职称?”

男人咳嗽了一声,略显豪迈地说:“文化大学,历史学,教授。”

她问:“你具体研究什么的?比如说,什么朝代?”

男人笑了,说:“我研究的东西与众不同,我不把自己局限于某个朝代,而是研究历史记忆的,也就是历史事件在社会时空中的流传过程,我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你也许不知道,其实历史记忆与个人记忆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又经常出乎意料……”

她听到有关记忆的话题不禁惊慌失措起来,男人看到她的样子,赶紧中止了滔滔不绝的演说。

她看到他不说了,反而更慌了,结巴着说:“你继续,继续说啊,怎么停下来了?”

男人说:“好像你对我的研究有意见?”

她掩饰着,笑了下,说:“没有,没有。”

她的心底被一种诡异的情绪给揉捏着,她有些恶作剧般的想象了假如面前的这个男人得知他的女人已经丧失了记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会用那套历史记忆的理论来看待她的个人记忆吗?她不禁再次笑了笑,笑完又觉得苦涩,一种茫然无助的苦涩,轻飘飘的,像风中的落叶,在飘荡中失重。

男人说:“可能我刚才说的太虚了,其实,我的研究是很具体的。”

她无法不对记忆感兴趣,即使是虚渺和玄妙的历史记忆,她也想听听,似乎有什么答案或是线索隐藏在里边。她说:“那你不妨举个例子吧。”

男人说:“我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是有一次去做乡村调查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曾在抗日战场上负伤的老头,他不是什么英雄,恰恰相反,他是一名被释放的俘虏。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住在一个泥坯房里,双腿像树根一样长进了地面……”

她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我想听,你最好讲仔细一点。”

男人看了她一眼,说:“好吧,你听我慢慢说来……我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小腿被截肢了。他蓄着白色的大胡子,像一棵奇怪的树。他面前的地面上摆着一个银灰色的铝盆,里边还残留着没吃完的剩饭剩菜。他丧失了劳动能力,被村民们合伙养着。他的眼睛像煤渣子一样乌黑,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盯着我看,他的眼皮基本上不会眨动,眼珠子像是镶嵌上去的,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过有意思的是,正是这种莫名的战栗让我想和他好好聊聊,那时候,我正对口述史的研究方法感兴趣,于是,我就想听他说说他的历史、他的记忆、他的生活。我把这个想法跟村长说了,村长却说他是个疯子,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啥也不记得了。我不甘心,我总觉得那煤渣似的眼睛有很多故事想要诉说,我便背着村长,黄昏的时候去找那老人了。”

她被那个像怪树一样的老人给吸引了,她觉得自己和那老人之间有种隐秘的联系,仿佛她和他都像是雨伞边缘的一滴水珠,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捉弄下,被甩进了苍茫的天空中,轨迹的弧线看不见摸不着,却早已注定。——就像遗忘。她甚至觉得,那个老人就是另一个自己,或说另一种形式的自己。

她像个热爱故事的孩子一般,嘴里喃喃说道:“继续说下去……”

男人受到了鼓舞,越来越投入,他眉飞色舞的神态像极了电视里的说书艺人,他的肢体也灵动了起来,加进了表演的成分,甚至都有些手舞足蹈了。他吞咽着口水,说:“我给老人拿了两个大馒头,他毫不客气,接过来便吃,结果他一下子噎住了,我准备去给他拿水,可他端起面前一个瓶子里的水就喝了,我看到那水是淡黄色的,像尿,我感到一阵恶心。我当时就想他肯定是疯了,我真是白费劲,可没想到的是,他喝完水,吞下东西后,居然吭吭巴巴地对我说:‘你不要觉得喝尿恶心,据说喝自己的尿能治病,你不信的话,可以去村长家看看,他老婆也喝的。’他这么说我还真记起了村长家的炕角上放着一瓶淡黄色的水,而且,我也知道在某些老年人群中流行着喝尿保健的说法,所以这么一想,我决定继续我的计划。我大着胆子问他:‘听说你参加过抗日战争?’他是俘虏,我担心这个问题会揭开他的伤疤,所以很忐忑,没想到的是,他一听‘抗日战争’几个字,煤渣似的眼睛突然放光了,他连连拍打着大腿前边的土地说:‘参加过啊,我是个老兵,你看这腿就是被弹片炸掉的!’看他那有些自豪的样子,我便无所顾忌地和他聊了起来。我完全没想到,被村长说成脑袋里一片浆糊的疯子,却是那么滔滔不绝,对抗日战争的缘由、经过、一些重大的战役,他都了如指掌。但随着聊天的深入,我发现他所说的东西毫无新意可言,当然‘新意’这个词也许不恰当,我的意思是,他说的东西太少个人化的细节,全是大而化之的,就像我这个历史学家对历史的了解一般,空洞有余,鲜活不足。但是,看到他真诚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了失望,我知道他说的一切也许没有错,但依然觉得上当受骗了。于是,我有些残忍地问他:‘那你是怎么被抓的?’我以为这个问题会难住他,起码会令他难堪,但是没有,他像回答其他问题一般张口就来,他分析了那次小战役的背景、时机、双方兵力的对比以及具体的作战过程与环节,然后再说自己是在‘战略转移’的环节中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圈套’,不幸被抓的,他说他本想自杀的,但是子弹已经打光了,这才当了俘虏。看着他的脸,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发自他的内心,但我突然觉得我们很多的记忆都是事后被人为地建构起来的,这对我的职业信念构成了一种挑战。我感到绝望,我眼睁睁看着这个亲历者展示出来的东西就像根雕一样完美,可我不需要完美,我需要的是湿漉漉的泥土……我突然很想知道这种机制建构是怎么样的?没有哪个个人有资格这样去评说别人,我意识到的是,有一种超越我们的东西在起作用,我要把握住它……”

她有些出神,“超越我们的东西”是种什么样的东西?它是神秘主义的还是关乎宗教信仰的?一个人能够超越自身去把握住它吗?它和她的失忆有关系吗?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那和她的失忆不一定有关系,却和她失忆后的现在大有关系,她的记忆也会像那个老人一样被‘建构’起来吗?她牢牢记住了这个学术味浓郁的词,“建构”,那就像是建筑师修订着设计图纸的一个个细节。她感到了惊悚,谁在修改她的图纸?谁将修改她的图纸?

男人问:“你在想什么呢?”

她嗫嚅着说:“没想到你研究的东西这么有意思……”

男人笑了,说:“还想继续听吗?”

她使劲摇着头:“不了,这些都够我消化一阵子了。”

男人说:“那我们还继续做游戏吗?”

她这才想起,他们是在游戏当中呢,她必须把这个游戏坚持下去,有什么办法呢?她现在必须主动去“建构”自己的记忆了。

她说:“当然,游戏还没完呢。”

男人说:“那你问吧。”

她问:“你喜欢你的职业?你觉得自己成功吗?”

男人说:“我蛮喜欢的,目前还不能说很成功,但我写的著作和我的演讲,已经慢慢开始有影响力了。”

她问:“你这么自信啊,那你多少岁了,哪年结的婚,有孩子么?”

男人说:“三十五岁,结婚四年了,没有孩子。”

她问:“为什么没有孩子?”

男人扭开头,看着墙壁,沉吟了一下说:“老婆流了一次产,后来就怀不上了。”

她叹口气,问:“你老婆是做什么工作的?平时忙不忙?”

男人看着她笑了,说:“她在出版局,还挺忙。”

她也笑了,她没想到自己是干这一行的,她猜想过自己可能是个失业的家庭主妇呢,可实际上她却还是个文化女性,用时髦话说,叫知性女人。

她问:“她在出版局具体做什么呢?”

男人说:“她在审读室。”

她纳闷了:“审读室?”

男人说:“是的,审读室,专门给书籍把关的。”

她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样的工作和我有关……”

男人说:“这是个非常好的工作,因为简单,单纯,没有太多的人际关系成分,对女人来说,稳定最重要了。”

她摇着头,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说:“那我岂不是你的研究对象了?”

男人惊讶地喊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的职业难道不算是修订历史记忆的一个环节嘛?”

男人说:“……那还真是的,我倒没想到这一点,主要是因为你离我太近了,你的工作对我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她没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她不敢再深入,有关记忆的话题她一方面渴望深入,一方面又恐惧逃避,她处在矛盾与焦虑当中。她装作感兴趣的样子继续问男人:“你老婆比你小不少吧,你们怎么认识的,讲讲你们从恋爱到结婚的过程好不好?”

男人想了一会儿,说:“我老婆比我小整整五岁。恋爱过程啊……你这个问题好大,那就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吧,当时你,不不,我老婆大学毕业找工作找得比较辛苦,当时我在读博士,在学校教务办公室兼职,帮她找到工作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然后,等时机成熟,我和她就结婚了。大概就是这样的。对吧?”

她白了男人一眼,说:“我怎么知道!听你这样讲,你们之间也挺普通的嘛。你口音是北方人,你老婆呢?”

男人说:“恩,我是北京人,我老婆是广州人。”

她知道了自己是广州人,仔细回想起那座城市,但是却对那里毫无印象。她对自己都有些暗暗生气了,如果一个人对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都没有了印象,那这个人就是没有过去的人了,这个人关于自身的一切都将成为谎言,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只能一点一点来采集了,急不来。尽管有三十年的记忆需要填补,但是人的一生其实经历不了太多的事情,几个关键点,几个熟识的人,基本上就足够应付了。这样想来,人生真是挺悲哀的。

男人说:“你问啊,怎么不问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她说:“你是北京人,怎么会和一个广州人在一起呢?南北差异很大。”

男人说:“没办法,谁让我考上了广州的大学呢!然后,我就在这里遇见你,扎下根来。”

她这才意识到,她所在的城市就是广州,这么久以来,她居然没意识到这点,没去想过自己是在哪里,是处在什么时间里,她一直像个抽象的人一样活着。当然,如果没有了记忆,这些都不再重要。

她‘嗯’了一声,迟疑着用粤语说:“那你钟唔钟意你老婆仔啊?”

“你以为我听不懂粤语啊?”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爱啊,我当然爱她,我爱死她啦!”

她抓起枕头砸向男人,骂道:“你爱你老婆,你还出来鬼混?!”

男人大叫起来:“冤枉啊,你就是我老婆啊!”

她斩钉截铁地喊道:“我才不是呢!”

游戏以她的妥协告终,她不得不再次背叛了自己的身体。男人满足地睡着了。她躺在床上,反复回忆刚才的谈话,然后对自己说:这或许是个很幸福的家庭呢,只要把自己慢慢投放进去,时间久了,这个陌生的家庭自然就是自己的家庭了。

窗外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钻进来,落在床边的一盏小闹钟上,时间的表盘变成了情景剧的舞台。她感到了焦虑,是时间带来了莫名的焦虑。她下床,蹑手蹑脚地开始穿衣服,然后洗漱打扮,准备出门,就像是有个热闹的晚宴正在等待着她。一度,她的动作陷入了停顿,因为她并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得了梦游症。但是,既然有这样的冲动,那就证明总是有原因的,而且,冲动不正是出自身体的一种记忆?

她找到了自己的提包,还不忘带上一瓶水。她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边的热浪消退了很多,但余威仍存,夕光像流浪汉一样徘徊在街角。她大口大口喝着水。她看到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走动着,自己却像棵树样的竖在街边。她不确定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她焦虑地想着,难道没有记忆就活不下去了吗?每个人不都是一片白纸似的来到这个世上的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辆绿色出租车突然停在了她的面前,后面的门为她弹开了。她吓了一跳,看了看司机那张陌生的脸,意识到这是误会了,他把自己当成打的的人了。她想解释一下,但是转念一想,假如这是命运的机缘巧合,自己去顺从一下又有何不可呢?她拿定主意,便上了车。司机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一张貌似斯文与羞赧的脸,像中学老师似的。他从后视镜里望着她:“请问你去哪里?”她有些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突然,灵光一现,她说:“你知不知道哪里有比较廉价的……廉价的出租屋?”司机的语气毫无变化:“你要做什么?”她沉吟着说:“我想住一段时间。”司机依然用不变的腔调说:“和老公吵架了?”她不置可否,只是问:“有没有那样的地方?”司机说:“当然有,不过,你这样的情况我见多了,吵架总归是不好的……”然后他开始了冗长的说教,希望她能够听从他的劝说,回归家庭。

她耐心听着,一直没有说话,她觉得司机是个善良的好人。不知怎么回事,听着司机的唠叨,她想起了那个断腿老人,老人说他在“战略转移”的途中丢掉了双腿,当时她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老人了,什么叫“战略转移”啊?明明就是逃跑嘛,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的!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正是一种“战略转移”,一种漫无目的却又不甘心认命的“战略转移”。这是逃跑吗?如果是逃跑,又是为了逃避什么呢?

一成不变的建筑与街道掠过,她并不觉得陌生,也许,陌生永远只是一种错觉。她告诉自己,自己属于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看着那些骑楼,那些玻璃幕墙,隐约感到了一种亲切,不知道是来自心底的暗示还是记忆的残存?就像一粒珍珠掉进了草丛中,她试图拨开那些杂乱的草叶……就在她正想进一步去甄别的时候,忽然间,她感到两腿间一阵火辣辣的热浪袭来,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感到有种奇怪的酥痒爬行在她的腿上,像多腿的虫子。她的手偷偷伸进裙子里摸了一下,湿湿的,拿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黑红的血,恐怖极了,就像有死亡发生了。她抑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啊!”司机紧张极了,连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不说话,看着双手上沾染的血,像是过失杀人犯似的。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了血,忙问:“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孕妇呀?”她摇摇头。司机说:“那我现在掉头了,我们直奔医院吧!”她下意识道:“不用了。”“不用了?”司机满腹狐疑地从后视镜中望着她,镜子装在接近车顶的地方,她觉得他在俯视她,严肃而冷峻。

她体会着身体深处的感觉……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危险,而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这是女人的例假!她的例假突然猝不及防地闯来了!即使她的记忆再丢失,那种来自身体本能的东西也是丢失不了的。她的脸变得通红,羞得无地自容。司机通过她的表情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先是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突然开始了咒骂,恶狠狠的样子与先前完全判若两人。他先骂自己倒了血霉,怎么碰上这档子糗事,看来要走背运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开始直接骂女人了,骂她是个扫帚星,继而,他的思维来了个大跳跃,骂她是个婊子,一定是在外边胡搞才被老公给赶出家门的。她张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搞不清楚这位斯文司机的热心肠跑去哪里了,怎么转瞬间变得如此粗暴?不就是例假!至于嘛!怎么就那么迷信!她感到委屈、伤心和绝望,但她没有说什么,她觉得自己狼狈极了,黑红色的蚯蚓不管不顾,顺着双腿爬了下来,钻进了鞋子里。

“司机大哥,请问你有没有纸巾?”她感到绝望,不得不在他的咒骂声中问道,都有些低三下四了。司机用刚才问她去哪里的礼貌声调说:“有你妈的头。”她以为他会赶她下车,但是他没有,他继续开着车,她不知道他要把车开向何方,她的内心被恐怖笼罩了,她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笨女人,居然随随便便就上出租车,干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现在,她真的有些后悔了。尽管她在情感上不敢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自己的老公,但在理智上,某种逻辑框架内,她清楚他就是自己的老公。那么,她为什么偏要站在感性的一方,而不是选择理性的一方呢?她生自己的气了,小声骂自己:“蠢货。”司机的耳朵倒是灵敏,他听到了那个词,以为她在骂他,更加恼羞成怒,咒骂的语言随之更新换代,更加粗暴,更加肮脏,更加富有攻击性。她瑟瑟发抖,必须得自救了!她要想起那个男人的电话,或是其他任何人的电话才行!

……难道是上帝怜悯她了吗?神恩浩荡,一串数字在她的脑海中隐约呈现,她翻动着提包,在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中找到了手机。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狂风暴雨中得救的水手一般,她差点叫出声来。做一个现代人真好,手机就像是随身携带的器官一样,让我们像蝙蝠一样逾越了空间。她带着感恩的心情,输入了那串数字,然后按下了绿色的拨出键。在焦急的等待中,她听到彩铃响起,一个男人在唱歌,她不假思索的就听出来了,那个男人是刘德华。刘德华?她突然诧异于自己怎么会记得这个香港的歌星?这样看来,她并非是一张白纸,总有些事物可以唤醒她!她需要神秘的巫术,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祭出去。

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男人热情的声音:“嗨,丽丽,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不过遗憾的是,这个声音并不是那个自称是她老公的人。

她愣了一下,从耳边拿下手机看了下屏幕,那里显示的通话人不是冯正(此刻,她才记起那男人的名字,读起来就像飞在天上的“风筝”),而是一个名叫方文的家伙。

“方文,你好。”她试探着说。

“丽丽,你在哪里?你怎么了?听你好像有事啊!”方文很关切,那种关切又相当自然,令她意识到与他的关系一定是非同一般的。

“是的,我找你有事,你在哪里?我已经在的士上了。”她说“的士”两个字时咬牙切齿的,用了劲道。她偷偷瞄了一眼司机,发现他嘴唇紧闭,支着耳朵,似乎在分析她正和什么人联系。司机还是怯懦的,自她打电话的那刻起就停止了咒骂。

方文说:“我在家,你过来吧。”

她急切地说:“说具体的位置!”

“我家啊!”

“不知道从这里怎么去。”

“你在哪里?”

“呃……不,不知道。”她望着窗外。

“不知道?!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烦死了!你好啰嗦,告诉我你家的具体地址就好了!”她突然发起火来了,猝不及防,她甚至都不知道方文是什么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只是想把一腔的委屈表达给这个听上去很关心自己的人。

此刻,司机摇着脑袋,嘟囔着什么,也许又开始咒骂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小会儿,估计是有些发懵。然后方文用沮丧的语调,告诉了她具体的地址。挂了电话,她告诉司机要去的地址。司机说:“可以去,但是要双倍的钱!”“为什么?!”她愤怒。司机更愤怒:“因为你弄脏了我的车!弄坏了我的运气,我的心情!”她的气势被击垮了,“脏”这个字眼令她羞耻。她不得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就是钱嘛,我给你!”

二十分钟后,车来到了方文家附近。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拿着手机,翻动着通讯录,想找到一些熟悉的名字。但是,一切都是陌生的,而且,里边没有冯正的号码。她想,如果冯正是她老公的话,可能会标明老公或是其他的什么昵称。但是没有,通讯录里边的名字都冷冰冰的,都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姓与名,就像政府办公用的电话簿。

她陷入了迷茫,那个冯正究竟是什么人呢?

就在这时,透过车窗,她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短袖、米黄色休闲裤的男人站在路口,他的眼睛像雷达似的扫描着来往的车辆。她大着胆子按下车窗,试探性地喊了声:“方文!”男人看了过来,见到她后脸上便堆满了笑意,她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她对司机说:“停车。”司机把车停下了,扭过头来说:“除了付我双倍钱,你还得把那东西打扫干净喽。”她忍着快要决堤而下的眼泪说:“你放心!”她的心情完全坏掉了。她发现自己是个敏感的人,她不把这次的遭遇当成是一个偶然的事件来看,而是当做自己和这个世界关系的一种隐喻。

她想,这个世界不宽容没有记忆的人。

方文走过来,头发长长的,装扮得像个年轻小伙子,不过面庞却透着成熟的坚毅。他问:“你没事吧?”说着,他为她拉开车门,但是她呆坐着,一动不动。方文满腹狐疑地盯着司机看,司机把脸扭了过去,看着街对面的某处。她说:“不好意思,方文你有纸巾吗?”方文大惑不解,不过双手很听话,在口袋里摸索着,找出了一袋纸巾,递给她,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呼吸急促了,低着头,说:“坐车的时候,不小心来……来……大姨妈了,全搞脏了。”方文满脸的紧张与疑惑像是烟花一般,凝结到一个高度后爆炸消散了,他笑了起来,轻轻说:“就这事啊。”

她披着方文拿下来的一件长风衣先上楼了,门是开着的,她走了进去,没有任何印象。沙发与茶几上堆满了书籍与衣物,横七竖八,但并不令人嫌恶,因为沙发、地板与墙壁都格外干净,甚至有“窗明几净”之感。她走到阳台,俯视着刚才的那辆的士,方文的身子不见了,只有两条腿露在车的外边,像青蛙似的一蹬一蹬。她的胃一阵痉挛,她难以想象那个男人在拭擦女人经血的时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一定恶心得想吐吧?她感到愧疚,这个叫方文的男人一上来就让她欠了他的情。

太阳快落山了,凉爽的风从未知的角落里升腾而起,草木呼喊了起来。她一直站在阳台上俯视着下面,似乎一定要亲眼目睹这个事件的结尾,才算是真正的结束。她看到方文将许多黑色的纸团装进塑料袋,然后扔进了垃圾桶,她的心颤了一下,仿佛她也被丢进了垃圾桶似的。方文抬头看到她了,朝她挥了挥手,做了个OK的手势,然后,她看到的士开走了,不知道那司机还在不在咒骂。

不一会儿,楼道里有脚步声响起,方文走进了房间,顺手锁了门,冲她露出了一个顽劣的笑容,而后带着肆无忌惮的姿态朝她走了过来,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已经张开怀抱,紧紧搂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说:“我想你。”

她的脑海里炸开了一片粉红色的云,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像只虚弱的小猫。她本想推开他的,但是想到刚才他上半身塞进车里、两条腿像青蛙似的一蹬一蹬的,她就丧失了勇气。为了那些血污,她就必须忍受他的拥抱吗?也许不是忍受,而是有着不可言说的感受?……不过,无论如何,几分钟后,她还是轻轻推开他了,说:“别这样。”他凝视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她叹气说:“我想洗澡。”他恍然大悟,笑了:“你看我都忘了,你是得好好洗洗,我去给你拿衣服。”她疑惑道:“你这有女人的衣服吗?”他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算不算女人?你在我这里有一橱柜的衣服!”

她落荒而逃,急急钻进了浴室,把门从里边反锁上了。她喘着气,觉得像梦,不。比梦更荒诞。看来,当一个人完全置身在自己的生活之外再去反观的时候,一定会惊讶自己怎么在千疮百孔中甘之如饴的?

渴,也像索命鬼一般出现在嗓子眼,然后向全身扩散而去,她顾不了太多了,不得不拧开水龙头,喝了几口。她脱下衣服,低头看见了股沟间残留的血痕,好像那里隐藏着不止一条伤口,看不见的深深伤口。她用花洒冲洗着那里,水流的指尖让她感到温柔与迷醉,恐慌也在心底升起:自己就是在洗澡的时候丢失了记忆,是洗澡洗去了记忆吗?如果连这几个小时的记忆又丢了,一切再次从零开始,她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呢?当然,她清楚,这些疑虑也会随记忆一起丢掉的,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自己究竟丢失过多少次记忆?一次还是一百次?对于丢失而言,无论多少次,好像都没有本质的不同。

她没有洗头,她怕水的指头会伸进头颅,再次拿走她的记忆。但她依然站在水中,水之于她,的确有种迷人的魔力,她在水的抚摸下感到整个世界安静了起来。她的前世一定是个深海生物,带着比瞎子强不了多少的眼睛呆在黑暗的海底,除了捕食便一动不动;一生没有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就那么在黑暗中自然湮灭。不过,她也诧异自己会懂得深海生物的知识,她发现,与自己处境越相关的记忆越是模糊,而与自己绝缘的知识却布景般摆设在那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想不明白。

忽然,敲门声响起。方文在外面敲门了,问她感觉好点没有。她想起几个小时前,那个男人就是这么问她的,然后她走出来,那个男人告诉她你是我的妻子。现在,她走出去,这个男人会告诉她什么?你是我的情人吗?想到方文那青蛙样一蹬一蹬的腿,她的心里起了波澜,有这样的情人也不是一件坏事。她的脸微微发烫,似乎有点儿不知羞耻了。不过,问题是,接下来和他怎么相处下去?难道还像和上个男人那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表演下去吗?去屈从一段并不道德的关系,有那样的必要吗?不,不,实际上也不关道德的事情,而是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窃取别人的生活,尽管那个“别人”就是自己,但是,自己却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她裹上浴巾走了出去,面对同样的情景,她不再畏惧,仅仅几个小时的记忆已经成为她可以依赖的勇气与资源。

方文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已经换上了睡衣,像刚干完家务的丈夫一样放松。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远航船渴望着故乡的海岸。那种眼神打在她的身上,她感到疼,感到需要忍受。

“舒服多了吧?”他说。

她点点头,挣脱了他的目光,说:“你说这里有我的衣服?在哪里?”她这样说似乎很蠢,明显暴露了她的失忆状态。但是,她并不后悔,她已经有了摊开来说出一切的勇气,这股勇气自洗澡的时刻起,就在她的心间酝酿着,现在已经蠢蠢欲动了。

果然,他站起身,走了过来,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嘴里喃喃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像个小傻瓜。”

她拨开了他的手,说:“你别碰我。”

他不以为意,以为她在开玩笑,或是撒娇,他温柔地上前抱住她,试图吻她的耳朵,挑逗她。但她激烈地挣扎起来,恶狠狠地推开了他,他毫无防备吗,向后一个趔趄,撞在了茶几上。这下好了,捅了马蜂窝了,他诧异得快要跳起来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张皇失措地摇着头,表示对眼前的这一切难以置信。

“对不起。”她说,她没想到自己会使那么大的劲。

他皱着眉头,眼睛缩了起来,隐藏在眉毛下边,用力打量着她。他说:“丽丽,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发生什么事情了?告诉我好吗?”

她毫不胆怯,毫不退缩,却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与他对视着,双手紧紧捂住胸前的浴巾。

“告诉我好吗?”他又说,语调里满是哀求。

她绷紧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点,她向后退了几步,挑衅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会信吗?”

“当然信!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不信了?你都忘了吗?!”

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被这话给逗笑了,他惊恐地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她笑完后,说:

“我告诉你,我真忘了,全都忘了。”

“全忘了?”他跌坐在沙发上,脸上满是疑虑的雾气,他成了迷途的羔羊,完全不知所措。

她轻轻叹了口气,用异常冷静的语调说:“是的,全忘了。我丢掉了我的记忆,我失忆了。”

“失忆?!发生什么了?摔了,碰了,还是……”他紧张地站起身来。

“没发生什么,你看我,全身都好好的。我今天洗完澡后,就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摸着自己的脑袋,笑了起来,说:“你该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听你那么说,好像记忆像钱包一样,记忆这种东西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是真的。我已经不认识你了。”

“这样说来,我们得赶紧去医院了。”

“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你失忆了,你也知道自己失忆了,然而,你依然觉得自己一切正常?!”他吼了起来,他的手盘旋在她的肩膀上空,却不敢落下。

她坐了下来,说:“请你冷静点。给我倒杯水,好吗?”

“好,我会冷静,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他转身去倒水,把水递给她,并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喝了口水,斟字酌句慢慢说道:“方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失忆是因为我大脑皮层的某个回沟坏掉了,先不说这是不是真的,对我来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该如何重新面对自己的真实生活?我第一次感觉到,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下去的。失忆,是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审视甚至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必须安妥好我的生活,这比治疗脑海中的病变更重要。你明白吗?”

说完后,她自己也有些吃惊,吃惊于自己的真实想法。她一个小小的图书审读员,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难道是长时间对书籍的沉溺终于产生了不可磨灭的效果?不过,图书审查员和书籍的关系不正是警察与小偷的关系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可真够反讽的!相当于与敌人战斗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立场却跑到敌人那边去了。这样说来,她算“叛徒”吗?真的存在背叛这回事吗?那个老人在朝鲜战场上的被俘也是一种背叛吗?不想背叛的背叛?……也许,背叛只是对时间连续性的一种迷信,人们试图将此刻的事物保持至久远而不可得,因此便对变化本身产生了彻骨的仇恨?时间究竟是像河流那样向着一个方向流去,还像大海一样涌向四面八方?她丢掉了记忆,是不是意味着她暂时走到了时间之外呢?……思绪像涨潮的大海一般汹涌而起,快要让她的脑子炸开了。

“丽丽。”他终于开口了。

“嗯,你说。”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想,这种想法简直……简直石破天惊!”

“我只是想成为真实的自己,最好的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的确,失忆并不仅仅是去医院看看病的问题。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先去医院看病,看好病,你的记忆恢复了,这样才能更好地让你知道你是谁,你的生命是什么样子的。”

“不,不,看来,你并不理解我的情况。唔,举个例子吧,你是方文,你为什么是方文?”

“呃……我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好高深啊。”

“我的问题是,你为什么是方文?你好好想想,我一提方文这个名字,你为什么就觉得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呢?”

“你的意思是说……都是因为记忆?”

“难道不是吗?”

“如果没有了记忆,我就不再是我了?”

“不,你还是你,但,你不是方文了。”

“你是说,你不再是丽丽了?”

“是的。”

“我快疯掉了!那不是更应该去看病,找回记忆吗?”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不再是丽丽,可我还是我,更本真的我。丽丽只是我的一种可能性。”

“天啊!你的想法怎么走得那么远啊!你比我写的小说都要神奇!”

“啊,你是个作家?”

“是的。你以前最喜欢读我的小说了,你说我的小说给了你最为神秘的体验,看来,这种体验的记忆也丢失了。”

她真是想不到,历史学家、作家与审读员,这三者是怎么捆绑在一起的?算是真实、虚构与秩序的三位一体吗?还是过去、未来与现在的三位一体?这简直像个冷笑话!

“那我们怎么认识的?”她问。

“他们说我的书诲淫诲盗,思想不健康,让你审读我的书,其实是叫你为我的书做手术,删除相关的‘癌变’部分。但是,事与愿违,正是那些‘癌变’部分打动了你,打动了一个图书审读员的铁石心肠。这是我这辈子最为自豪的事情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完,紧紧盯着她,目光灼灼,令她不敢与他对视。

“你别讽刺我了,我真没想到自己从事的是这样的行当,创造力的敌人。”

“不是的,我以前就和你说过,要是没有你这样的秩序,创造力带来的爆破便也失去了目标,那么,创造的动力迟早也会枯竭的。”

“也许你是对的。”她喝着水,不想继续这个离此刻略显遥远的话题。

他停顿了下,继续说:“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什么现象?”

“你丢失记忆之后,反而获得了一个自我,一个比枣核还坚定的自我,真是古怪极了。”

“也许记忆有时是必要的铺垫,有时却是挣不脱的牢笼吧,说到底,记忆有着很强烈的建构成分。”

他吃了一惊,说:“建构?的确是的……为什么你变得如此犀利?现在每一句话都有着直达本质的魔力?”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不想提及冯正,研究历史记忆的历史学家,更不愿想起她假装妓女的那个过程,她觉得严格来说,她当时的心态与妓女无异,都是用性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实实在在地当了一回妓女。

两个人沉默了一段时间,刚才的对话让人精疲力竭。她去房间里换上了他拿给她的睡衣,是白底红点的,她觉得似乎不符合自己的审美。然后,她在各个房间里参观了一下,试图找到什么熟悉的线索,但是,一切都很陌生,她放弃了。她坐回到沙发上,朝他做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说,“方文,该聊聊我们的事情了。……我们的过去,是怎么回事?”

方文不假思索地说:“简单说来,我们是一对真心相爱的人,我们深爱着彼此,而且,正准备生活在一起。”

她笑了,说:“你是作家,你不能这么简单。”

“请你理解,我还不能接受你是另外一个人的说法,假如我承认了这个事实,首先我就会被悲伤给打倒。因为,我非常爱你,丽丽,我不能没有你……”说着,方文蹲下身来,双手紧紧捂住脸。

她这才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之前只是觉得失忆是她自己最大的灾难,她没想到这也会成为别人的灾难。她看着方文痛苦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了。

“方文,你别这样……”她躬下身来,抚摸着他的脊背,他颤抖着,痛苦通过她的手掌抵达了她的心里。她的心软了,轻柔地说:“你讲讲我们的故事吧,也许,也许会唤醒我的记忆呢。”

方文在她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了,他拿开手掌,眼睛猩红,整个人几乎在一瞬间便憔悴不堪了。他说:“你知道,这一切太突然了,对我打击很大。你的态度,让我感到我要失去你了。”

“对不起,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紧张我的记忆,现在我都明白了,看来,做个纯粹的自己太难了。”

“是的,你真要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人,对我意味着天崩地裂,因为,我已经打算把自己余下的一生和你捆绑在一起了。”

“我没想到我的生活会这么乱,我结婚许多年了是吗?”

“但你已经不爱他了。”

“你没有成家吗?”

“呃……成了的,但我和她已经分居一年了,只等着办最后的手续了。”他的语气不太自然。

“太疯狂了!”她脱口而出,“为什么听你说这些,我觉得不道德,难以接受?”

“你现在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一个局外人,自然会觉得不道德,或是疯狂什么的,但是男女之间,你爱我,我爱你,相爱的人要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最大的道德!没有感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

“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能把自己放进这些事情当中去了,现在的我就像是浅,理解不了深。”记忆那沉重的铁锚收起了,她浮在世界的风浪之上。她想沉下去,却被浮力一次次反推回来。

“不行!这样不行!”

方文突然喊了起来,他用鹰隼样的眼神逼视着她,仿佛她背叛了他。她感到胸口在紧缩,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咬牙切齿地说(仿佛同时为了说服自己):“我们应该试一试!”

“试什么?”

“试着恢复你的记忆!我觉得一定行的!告诉你,我们是灵魂的知音,是人生的伴侣,你知道我们有多么相爱吗?我们可以为了彼此去死!”

她被他的热情感染了,这个男人原本看起来儒雅而笃定,甚至还有点儿拘谨,但是现在却处在感情的灼烧当中,他的眼睛湿润,闪烁着动人的泪花,任何女人看了这样的形象,都不免会心有所动。说心底话,她很想相信他说的那一切,疯狂热烈到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爱情,哪个女人不向往呢?既然他坚持要尝试,她可以奉陪到底。

他打开电脑,找到他们一起出游的照片,她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他们站在一座雪山的顶峰,笑得很开心,她的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胳膊,好像怕他跑掉似的。他讲解着,说这是哪里哪里的雪山,气候如何,风景如何,他们一起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现在的他一定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导游。她看着照片,特别关注自己的表情,她觉得自己过去的形象像是一个幻影,架设在现实与理想之间,那真是一个绝佳的位置。她突然感到了沮丧,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位置了。

看完照片,方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他的眼神像刚出生的鸡仔,透着惶恐与不安。她躲开了那种眼神,无奈地说:“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眼见为实,难道你还不相信吗?”方文的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说真的,我信。但你得了解,这不仅仅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要复活,一段生命的复活,就像你在黑暗中找到了灯绳,然后一切都被照亮了。”

“看来,我们还得继续寻找灯绳?”

“恐怕是的。”

方文想了一会儿,然后拿来了两本书,他说:“这是你最喜欢的两本书,你最喜欢睡觉前让我读给你听了。”她看到是加缪的《局外人》和渡边淳一的《失乐园》,熟悉的感受扑面而来,她甚至感到有点儿兴奋。他说:“如果你困了,想睡觉,便会让我读《局外人》;如果你爱了,想和我亲热,便会让我读《失乐园》。”

她羞红了脸,垂下头,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说:“你现在想听我读读吗?”她点点头,默许了。他却不知道该读哪一本,最后他选定了《局外人》,说:“好像这本更适合现在。”她笑了,说:“是的。”他哀叹道:“你现在可是比莫尔索更像局外人了。”听到莫尔索,她突然有些激动,说:“很奇怪,我记得莫尔索,我记得他那种疏离的状态,我记得他因为正午的阳光太耀眼了,然后失手开枪杀了人,我还记得他临死前拒绝了牧师的祷告……”“再想想!看你都记得什么?请把你能忆起的东西全都说出来。”方文激动了起来,仿佛看到了希望,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她看在眼里,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真爱过去的她,她感到五味杂陈,进退两难。

她还是必须对他说真话。

“但是,方文,我已经不记得你曾为我读过。你可能不相信,我只记得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我记得那些小说,那些人物,可是我个人的生命体验与那些小说之间被切断了,那些小说变成了标本,就像陈列在文学教科书中似的。”

“不可能!我不相信!你记得凛子和久木吧?”

她点点头,说:“记得,是《失乐园》。”

“那你记得他们至死方休的爱情吗?我们曾经无比认可的爱情理想。你曾对我说过,那本书是我们的爱情圣经。”

“我知道,她抚摸着书的封皮,那上面印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手指也紧紧缠绕在一起,背景是略带褶皱的白色床单,暗示着他们刚做过爱吧,浓艳,炽烈,一种可怕的美。”她记得凛子和久木的每一个细节,她和方文也有过那样的细节吧?她说:“凛子和久木为了保持爱情的永不变质,以及时间上的永恒,一起在高潮的时候服毒自杀了。难道……我们也曾决定那么做吗?”

“不。我们决定组建一个新家,好好生活在一起。”方文郑重其事地说。

她看着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她的手机响了,这个时候会是谁打电话给她呢?她看了看号码,一串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这时,方文凑上前来,脱口而出:

“是冯正!”

她紧张了,“我接吗?该怎么说?”她慌得像个不谙男女之情的少女,情急之下,居然问方文。

方文倒是淡定得多,他说:“为什么不接?就说在我这里。”

“……他知道我们的事情吗?”

“知道,”他叹息着,“几天前你刚和他摊牌,你已经决定搬来和我一起住,你瞧,这里有你的专属衣橱,都是我们一起逛街买的。所以,隐瞒毫无必要。对了,他知道你失忆的事情吗?”

“好像还不知道。”

“那你更得接这个电话了,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也需要他一起来面对。”

的确如此,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能面对了,她用力按下了接听键。

“喂?”

“丽丽!你在哪里?我睡醒才发现你不见了。”传来冯正焦急的声音,她想到他担心的样子,心里竟然感到了愧疚。

“我出来走走,怎么了,你为什么那么紧张?”她故作镇定地说。

“出来走走?你在哪里?”冯正的声音更加焦急了。

“我就出来一会儿,你那么着急干吗?有什么急事吗?”她从对方的问题中溜了出来,然后迂回过去,把问题丢给了对方。

冯正停顿了一下,语调从高空跌落下来,变得垂头丧气,自暴自弃,他说:“好了,你不用说了,你肯定又去他那里了,对不对?”

“冯正,我也不想骗你,我是在方文这里,……”“还真是见鬼了!”一句穷凶恶极的话从手机那边跳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诉说。

“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

一时间,双方的交谈陷入了停滞,只听到冯正剧烈的喘息声,好像他在用力抑制着痛哭流涕的冲动。方文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叫他过来。”她吃了一惊,为难地盯着方文,方文却用坚毅的眼神看着她。她长叹一声,豁出去了,长痛不如短痛吧,全部的事情就在今晚解决好了!于是,她说:

“冯正,你来吧,我们三个人说清楚。”

那边静默了,就连刚才的喘息声都消失不见了。

“今天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有很多东西不同了,你来吧。”她说。

“有什么不同?”那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像是蛇的裂舌,感受着空气的湿度。

她正想说话,突然,方文抢过电话,大声喊着:“好了,冯正,别婆婆妈妈的,来吧!我等着你!”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你这是干什么?!”她有些生气。

“对不起,可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要不然,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我。”

“唉……他会来吗?”

“会。”方文说得斩钉截铁。

这时,窗外起风了,树叶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一些听不懂的絮语,还有不知名的夜鸟在鸣叫着,空旷而寂寥。她有点儿累,闭上眼睛,恍惚中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张婴儿床上,床边有个微弱的嗓音不知厌烦地向她讲述着漫长而没有结尾的故事。所有的喧嚣被推开,生命安静得像是杳无人迹的街角……只是,那看不见的另一侧将会有脚步声响起,不速之客终会到来,过去的生活会在这个晚上被炸成粉末,然后像灰烬一样飘飘扬扬,跌进世界的褶皱与缝隙中。

终于,脚步声响起了,紧接着门铃声响起,那惊悚的铃声像是从悬崖峭壁上跳下来似的,她的心脏紧缩成了一枚坚硬的核桃,隐隐作痛。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做不到置身事外,她甚至感到了歉疚。

一个淫荡的女人?一个不忠的妻子?这些命名像粗糙的沙粒摩擦着她的内心。

她以为方文也会紧张,但是没有,方文站起身来,异常平静地向门口走去,那架势好像去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请进。”方文打开门说。这种客气让她和冯正都吃了一惊。

冯正走了进来,她以为他会怒气冲冲、耀武扬威,但是相反,他过于安静了,甚至还有些畏手畏脚的,仿佛羞怯的孩子。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钟,从睡衣上掠过,然后他把脸扭开了。他站在沙发旁边,手足无措,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坐下来。当然,尴尬是必然的,她这个没有了记忆的人都感到了尴尬,何况别人。

“请坐,请喝茶。”方文动作麻利,将泡好的茶客客气气地放在了冯正的面前。她知道,方文是用这些动作来掩饰他内心的尴尬与慌乱。

“谢谢。”冯正轻轻说,然后坐了下来,低着头,谁也不看。

“丽丽失忆了,你知道吗?”方文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没有任何过渡,她觉得他谈及失忆和谈及晚报上的新闻一样轻描淡写。

“开什么玩笑!失忆了还知道跑到你这儿来偷情?”冯正抬起头,睥睨着方文,嘴角带着不屑。

“冯正!”她喊了声,然后缓和了下语气,说:“是真的。方文说的是真的。”

冯正没有说话,他的脸部微微痉挛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又迅速收敛了。

她说:“难道你今天真的没发现吗?我那么胆怯,那么不知所措……”

“不知道。”冯正说。

她盯着他,似乎想看透他的心。她说:“难道是我的演技太好了,你没感觉到?还是你感觉到了,却并不点破,跟着我一起演戏?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我只能说,你真是个表演的天才,你应该拿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她回忆着今天刚刚惊醒过来的一幕幕场景,忍不住语带黑色幽默地说。

冯正把脸转了过来,面对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今天见到的你,是最美好的你,我们像是重新相识那样温习了我们的感情,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

“看来,你是知道的了!”她忍不住喊了起来。

“我看他不止是知道这么简单!”方文插话了,脸涨得通红,说:“丽丽,你不觉得这一切太巧合了吗?在你向他摊牌后不久,你就失忆了!我看这是个阴谋!”

她不寒而栗,紧张地看着冯正说:“冯正,你……”

冯正把脸又扭开了,看着地面,两臂交叉放在胸前,一言不发。

“看他的样子,一定是他在搞鬼!”方文站起身来,两眼怒视着冯正。

“为什么会是我搞鬼?而不是你?”冯正反唇相讥。

方文说:“你当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你和丽丽的关系已经陷入僵局,当丽丽失忆,你却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还对她呵护有加,这根本就是个阴谋嘛!你怎么解释?!”

气氛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紧张,她这才感到今天在家的那一切显得非常诡异,只不过她当时太紧张了,根本无法做出分析与判断。她现在和方文紧紧盯着冯正,看他怎么回答。

冯正的太阳穴有青筋暴起,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个塑像。就在她想再说出些疑惑的时候,突然,冯正一跃而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淡蓝色的小药瓶,放在茶几上,他像快要溺毙的人那样朝她大声哀嚎道:“是的!是的!是的!我承认,是我做的!!!我偷偷在你的水里下了药,我想擦去你和他那些耻辱的记忆,然后我就有机会和你重新开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挽回我们的家啊!”他痛哭流涕,歇斯底里,这个平时看起来略显压抑的人爆发起来有种令人生畏的力量。

尽管她已经预感到了事情的真相,但当冯正哭嚎着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到被人谋杀的疼痛,两眼瞬时蓄满了泪水,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她看着冯正,看着那瓶淡蓝色的药,不可遏制地想象了她和他的婚姻。他们一定有过美好的过去,然后,时日渐久,婚姻出现了问题,也许是他的错,也许她的错,她出轨了,他得知后变得疯狂,为了像占有私人财产那样占有她,为了像攥取欲望的金苹果那样攥取她,他居然不惜毁灭她的记忆,不惜毁灭她的过去,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疯狂!她的嗓子像被水泥封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卑鄙的畜生!”方文气得全身发抖,怒吼起来。

“这个字眼用在你身上同样合适!你觉得你做的事情就光彩吗?你不但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而且还拆散了别人的家庭,你是双重的卑鄙!”

方文撕心裂肺地喊叫了一声,然后朝冯正扑了过去,两个人像野兽那样扭打在了一起。“住手!不要打了!”眼前的场景让她绝望,她试图去劝阻他们,但他们已经被仇恨弄瞎了理智,像疯子一样吼叫着,撕打着,茶几被踢翻了,茶杯被砸碎了,水流了一地。她向他们中间扑了过去,但被他们一下子就给推开了,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头碰到了茶几的脚上,胳膊被茶杯的碎片划出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出来,把地上的水都染红了。

他们没有留意她,还在继续扭打着。她感到虚弱极了,想挣扎着爬起来,但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摇晃。她的嘴巴动了动,想向他们求救,但她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晕了过去。

她梦见自己从黑暗的鱼腹中往外爬,浑身的伤痛让她每次只能爬行几厘米。她像虫子一样蠕动着,终于,她看到从嗓子眼射进来的微光了。

“丽丽!你醒了?”

她睁开眼睛,浑身疼痛,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冯正和方文坐在床边,他们正关切地望着她。她完全清醒了,愤愤说道:“你们怎么不打了?继续打啊!”方文说:“对不起,我们不打了。”冯正说:“是的,我们不打了,我们决定大家一起理智地聊聊,把事情说清楚。”她看着他们的样子,觉得好笑,说:“我觉得你们突然成了唱双簧的了!”冯正笑了下,可那笑容里没有一丝笑意,他说:“要不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先回去,咱们到时再聊?”

“不用了,”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我没事,就现在聊,让噩梦早些结束吧。”

她看到对面的墙上有一面镜子,映照出她苍白的脸。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和镜子有些像,吸纳万物的形象最终却什么也没留下。谁能分辨出一面常用的镜子和一面从未使用过的镜子?世间凡是“有用的”事物都会有损耗,唯独镜子没有。她想,像镜子那样没有损耗的活着应该是一种幸福。可惜的是,她已经有了几个小时的直接记忆,再加上别人告诉她的间接记忆,也蔚为可观了,她已经无法逃开被“损耗”的命运了。

她的目光从镜子中收回,看到他们两个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她说:“你们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三个人没法一起说话?要不,我和你俩分开聊,可以吗?”

“不,还是三个人在一起聊比较好。”冯正说。

方文说:“是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再争吵的,我们会按照秩序发言。”

她说:“好吧,那你们谁先说?”

方文说:“我想先说,可以吗?”冯正点点头。

方文凑近了她,压低了嗓音,却蕴藏着无限的深沉,他说:“丽丽,我现在已经认定了你失忆的现实,那么,如果让现在的你在我和冯正之间选择,你会选择谁?”

她没想到方文一上来就问这么直接的问题,她必须小心谨慎,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三个人。她沉吟了下,说:“你知道的,这种选择关系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不再从属于这组关系了……”

方文显然有备而来,说:“我不这样看,对你来说只是丢失了一些过去,但是,你并没有丢失现在和未来,你还必须不断地选择下去,这是命。”

“你说的很好,但我的选择条件变了,不再限定在原来的框架内。”

“丽丽,如果以前我们能那么相爱,我坚信那种爱情会穿越任何事物的,也就是说,不管你的记忆在与不在,我们依然还会相爱,所以你不要想太多,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仔细听听自己的心声,对我还有没有感觉?即使那种感觉很微弱,但哪怕只有萌芽般大小,也会很快生长起来的。”

“说真的,方文,感谢你今天为我做的一切。我也相信,我们曾经真心相爱过,应该还很激情,但是现在我对你的感觉应该不能算爱了,最多有些激情消散的感觉。”

“没有消散,只是丢失了。”

“结果是一样的。”

“不一样,消散代表不爱了,而丢失意味着还可以找回。”

“可我们之间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太单薄了,就连我们的记忆,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由虚构组成的,我是指像《失乐园》的这样的小说。你不觉得以虚到虚就像一场梦吗?”

“虚构与记忆并不是截然相对的,其实,记忆大部分是以虚构的形式储存下来的,而虚构,也会在创造的过程中成为记忆。难道你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吗?当我们幻想一种事物,与回忆同一种事物的时候,心中所涌起的感受是很相似的吗?不同的也许只是强度,回忆比幻想多了一重强度,仅此而已。”

“也许你说的对,但我不是作家,我不会虚构一个被许诺的未来,我只知道,我得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下去,至于以后的道路会变成什么样子,艰难还是顺利,我还不打算去想。因为,想了也没用。”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想用虚构去说服你,我说的是虚构也有客观性,你没必要排斥虚构,那也是我们现实的一部分。”

“嗯,我同意你这么说,其实……我甚至希望你能虚构,提供给我一种完美的虚构。记忆都是建构出来的话,那所谓的‘建构’其实不就是一种虚构吗?”

“没错!”方文激动了起来,他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两眼光彩照人,说:“爱情的魔力就在于虚构啊!越美好的爱情也就是虚构程度越高的爱情,甚至我要说,爱的能力就是虚构的能力!”

“精彩!”她做出鼓掌的架势,“但是……前提是,不要让我知道,虚构的魔力就在于我们不知道它是虚构的。”

“那难道说真实的魔力就在于我们知道它是真实的?这是同义反复。”

“不,在你那里,真实已经等同于虚构了,如果这样的话,虚构也就不存在了,因为真实与虚构必然是并存的,一方没有了,另一方也就死去了。”

“那你告诉我它们的界限?”

“真实看似丑陋,是因为裂缝都在表面;虚构看似美妙,是因为裂缝都藏在里边。所以,人们总是倾向于选择虚构,但是虚构容易令人麻痹,一旦出现问题,由于伤痕太隐蔽太深,也难以愈合。这就是我为什么不选择你的原因。”

“丽丽……”方文张口结舌,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她看到他的样子,知道这话刺伤了他存在的根基,她感到难过的同时,也为自己的感到庆幸,丢失了记忆,却从虚构之梦中遽然惊醒,简直像是奇迹。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静坐着的冯正开口了:“好了,方文,我想你和丽丽已经聊得差不多了,现在该我说了。你应该知道我作为丽丽的合法丈夫,先让你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方文似乎还不能从刚才的震惊中挣脱出来,他满脸迷茫,看了冯正一眼,然后依依不舍地坐在了一边。

冯正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说:“丽丽,我也想从那第一个问题开始,就是你必须选择的问题。”

她无奈地说:“好,你有什么想法?”

冯正用诚恳地眼神望着她,说:“你刚才说你选择的条件变了,不再限定在原来的框架内了,也许,目前看来的确如此,你突然获得了很多的自由,但是,现实远非如此简单,你的自由也只是相对的,你依然会被裹进事情当中,毕竟个人还是太渺小了。”

“我明白,你指的是生活的环境,但我真的还不确定要不要继续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就像我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再去当一个图书审读员。”她嘲笑着自己。

“不,不止生活的环境,还有时间的惯性,那就是历史,历史充满了偶然性,却也很大的程度上具有必然性。”

“可我现在已经来到了偶然性的位置上,当然,这个偶然性说到底还是你创造的,不过,不好意思,你的创造好像失控了。”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最大的努力把这场对话进行下去。

冯正听她这么说,突然抱住了脑袋,双眼紧闭,脸上的肌肉也都痉挛得变了形。他哽咽着说:“真的对不起,求求你别讽刺我了,我无地自容。”

“我懒得讽刺你!”她把头扭开了,不想看他。

“丽丽,你听我解释好吗?”

“你说,我听着呢。”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才那么做的……其实,我也承认,历史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偶然性,而不是必然性。当我准备洗去你的记忆时,我的心里是非常痛苦的,因为这同时会洗掉我们美好的部分,但是,一个声音告诉我说,记忆太多,变得臃肿不堪的时候,人也就成了废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变成废墟,即使我已经成了废墟……”

听到这里,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她气得全身发抖,大喊起来:“就算我要变成废墟,你也没有洗掉我记忆的权力!你以为你是谁啊?即使老天爷都没有这样的权力!”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怒骂道:“你这是犯罪!罪大恶极,与谋杀无异!可惜的是,现有的法律没法制裁你!”

冯正嚎啕大哭了起来,样子像个哀怨的村妇,鼻涕和口水都流了出来。坐在一边的方文仇视着冯正,低声咒骂着,那恶狠狠的样子像是街头行凶的混子。

发完火之后,她冷静了许多。眼前上演的这一切,她觉得太丑陋了,简直是一副人间地狱的图景。

冯正一边用纸巾擦着眼泪一边说:“你知道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像晚霞一样美丽,真的,那种感受让我刻骨铭心。结婚的时候,你告诉我,我和你是一架飞机的双翼,只有我和你拥抱在一起,我们的生活才会起飞……为了这些爱的诺言,我必须去拯救我们的爱,你和我的爱!”

“没想到我还说过那么浪漫的话。”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苦涩地笑了。

“你何止说过一句浪漫的话!丽丽,你听我说,一切的混乱都会过去的,你的失控只是暂时的,你失忆后获得的这段记忆,将会对你今后的生活造成影响,这种影响将左右你的人生轨迹,就像我们今天上午的亲热……”

“闭嘴!”她吼道。方文也诧异地望着她。她想说那是耻辱,不过她忍住了,她冷笑着对冯正说:“我不否认那种影响的存在,但这种影响也许并不能到达你预期的结果,很可能恰恰相反。”

冯正愣住了,他一定不明白这个给他当过“婊子”的女人竟然可以彻底否定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的手像春天的蛇一样苏醒了过来,手指伸进口袋摸索着,然后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小本子,递给她,她定睛一看,发现是结婚证。她轻轻打开,看到了他们的小合照,那时她很年轻,脸上挂着抑制不住地幸福神采。那照片像一根撞针刺进了她的心脏,子弹在枪膛内爆炸飞出,胸腔里火辣辣的,她剧烈地喘了口气。为什么会这样?为了那已经逝去的青春?还是对建立家庭的最初憧憬?抑或是为了失忆本身的缺失?

有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情感压迫着她的泪腺,她差点哭出声来。

但她忍住了。她感到这股悲伤的源头似乎不是出自一种缅怀、一种温情,而是出自一种痛苦、一种折磨。她猛然间想明白了:她不能再去成为另一个人了,她不能用另一个人的过去来折磨自己了,她只能是她,就存活在此时此刻的她,不从属于任何另外的时空、另外的事件、另外的关系。是的,当她刚发现自己失忆的时候,她用最大的努力去寻找自己的记忆,现在,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她找到了,但是,除了记忆本身,她还找到了那段记忆的无尽痛苦。她意识到,要彻底摆脱痛苦,只能将找到的记忆再次丢弃了。她相信,这些间接记忆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掉了之后还会长出新的来。

她突然说:“冯正,方文,你们非要我选择吗?”

冯正和方文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紧张地看着她,她满脸的严肃认真,迫使他们不得不点点头。

她说:“那你们听好了……”

“你不要急着做什么决定啊!”突然,冯正紧张地说。

方文也赶紧说:“要不改天再选择吧?”

他们惧怕的样子反而更坚定了她的信念,她说:“不必了,就现在吧!”

鸦雀无声,他们静静等待着,仿佛是法庭的定罪时分。

有一瞬间她也感到呼吸困难,不过她很快克服了,然后快速却清晰地说:“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选择……冯正,因为,他毕竟是我的法定丈夫。”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原本痛苦痉挛的冯正惊喜得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不过这一次是喜极而泣,他喊道:“啊!这是真的吗?太好了!丽丽!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再看方文,他先是怔住了,然后嚎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部的肌肉像被电击过似的抽搐着,眼里流出死囚般绝望的眼神。突然,他扑到床上,抱起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丽丽,你疯了吗?你怎么会选择他?为什么?!”

“别……方文,你别这样,你听我说,请你理解我,这是我不得已的立场,毕竟家庭是第一位的,我只有先回到那里,才能重新选择开始。”她痛苦地呻吟着,她被他的胳膊钳得生疼,整个人都快喘不上气了。

冯正从后边用力拉开了方文,然后将身体挡在床前,不让方文接近。方文像头穷凶极恶的野兽一样,在她的周围徘徊着,喘着粗气,试图再一次接近她。不过,冯正现在强大极了,他像最忠诚的猎犬一样紧紧护卫着她。

她无可奈何地说:“方文,别这样,这样没有用的,只会更糟糕,不是吗?”

这话果然是釜底抽薪,方文不再哭闹了,他呆立在原地,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诡秘、混杂和犹豫,好像在下定什么决心,令人捉摸不透。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淡蓝色的药瓶,苦笑了起来,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如此了。”

“啊?这瓶药怎么在你手里?!”冯正说着便去抢,方文敏捷地躲了过去。

“方文,不要!”她喊道。她没想到事情会激化到这种程度。

方文的右手紧紧攥着药瓶,像是紧攥着手雷的战士,他大声喊道:“丽丽,别了!这痛苦的一切,让我和你一样都忘了吧!但是,请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我们真心相爱过,我是真的爱你啊!”

然后,他迅速跑进了浴室,从里边把门狠狠锁上了。

她顾不得全身的疼痛,从床上跳下地,追赶了过去,用全身气力拍打着浴室紧锁的门。冯正也赶过来喊道:“方文你不要乱来,这个药非常危险!吃多了会死人的!”

但是,浴室里边没有任何回应,安安静静的,仿佛无人。

“你踹门吧!”她对冯正喊道。

冯正用脚狠狠踏着白色的木门,可那门纹丝不动,他又用身体去撞,还是没用。他摇着头,气愤地说:“真不明白,浴室干嘛装这么好的门!”

“你看看你造的孽!你害了多少人你知道吗?杀人犯!”她叫骂着扑向冯正,在他脸上狠狠打了几巴掌。冯正也不躲闪,就挺在那里让她打。她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更加火冒三丈,连平时难以启齿的脏话也脱口而出:

“你他妈的傻愣着干吗啊?赶紧救人啊!”

“来不及了,”冯正呜咽着,耸了耸肩膀说,“他已经吃下去了。”

这话让她站立不稳,蹲了下来。然后,她哭了起来。她从没为自己丢失记忆流过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却为了方文泪如泉涌。她忍不住想,如果可能,她也许还会爱上这个男人的。但是现在,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了,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细节,全都湮灭了,他们成了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我理解他,”冯正突然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要不是你选择了我,我也许也会这么做的。”

“别傻了!”她冷淡地说,她真的不想仇恨冯正,但她心里根本无法原谅他。她站起身,凝视着浴室的门,似乎看久了那门会变得透明。忽然,一个想法跳进她的心间:她应该给方文写一封信,详细地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让他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明白自己的处境。

只因为,她比谁都清楚突然失忆后那种张皇无助的痛苦。

她坐在桌前,开始写信。她是这么开头的:“当你发现你丢失记忆的时候,不要惊慌,你叫方文,这里是你的房子……”冯正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写信。当她遇到不清楚的事情时,冯正便会默契地告诉她。她发现,冯正对方文的情况了如指掌,她禁不住语带讥讽说:“你比他爸还了解他吧?”冯正不好意思地说:“谁叫他是我的情敌呢,我必须做到知己知彼,才能保卫我的家庭。”

她试图在信中写明他失忆的具体原因,但是冯正制止了她。冯正说:“就让他解脱吧,他的妻子还在家里等他呢。”她想到了自己的经历,觉得的确如此,让他解脱吧。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听到浴室的门锁响了,缓慢而凝滞,充满了试探,她知道那是失忆者的惶恐不安。“是方文!”她喊道,心间涌上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悯,

果真是的,方文站在浴室门口,瞪着茫然的眼神,胆怯地看着他们,他问:

“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她把写好的信递给他,说:“你看完这封信就全明白了。”她对他妩媚地笑了一下,她想把最美的自己献给洁白如初的他。她的笑容很美,透着悲戚的神情,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这股力量击中了方文,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一下子平伏了不少。

方文坐下来,开始读信。

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那些还不能成为考古学对象的事物,却因为记忆的丢失变得遥不可及。她静静站在那里,满怀着负疚与谦卑,好像他的失忆是她的责任。

这时,方文抬起头来。他看完信了。

她等待着,她觉得他看完信后会问许多许多的问题,她会耐心的回答。但是,情况与她设想的完全不同,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忍不住轻轻叫:“方文……”

方文看着她,冷冰冰地说:“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走吧。”

她和冯正走了,坐在一辆的士里,向家驶去。冯正伸出右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别碰我!”她吼道。冯正的手迅速缩了回去,像是一条被刺伤的章鱼须。她觉得自己被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像被烟头灼烫了一下。

她微微叹息着,在心底对自己说,看来无论如何是接受不了这个男人了,她无法宽容这个杀死了丽丽的罪犯。是的,刚才那一切只不过是她在演戏,她在这方面总是有着惊人的天赋。方文不知道她之所以要选择冯正,只是因为她意识要生存下去,要获得彻底的自由,就必须有相应的经济基础,她必须拿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财产,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宣布选择冯正,这样就可以摆脱方文的纠缠,然后再和冯正协议离婚。

方文是个比冯正更危险的家伙,她惧怕他,就像惧怕内心深处的欲望。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方文他真的失忆了吗?除了他自己谁能确认呢?她这才发现,原来失忆是一件无法证实的事情,对主体来说是天崩地陷,可对别人来说,也许仅仅是一种表演。表演也就是虚构,难道人永远无法逃脱被虚构的命运?

不管怎样,一切终将过去。车窗外的风景掠过,光与暗,虚与实,一帧帧城市的表情,它们用同样的姿态去迎接她的悲伤、诅咒或是赞美,赞美?是的,也许是对存在本身的赞美,疼痛,神秘,幸存,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感到它们永远是开放的,就像寂静,包容着各种声音的进入,而不是被各种声音所打碎。

突然下雨了,几乎没有一丝半毫的过渡,大雨便完全占据了天地间。

“晚上的雨看上去是黑色的。”司机突然兴冲冲地说道,仿佛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欣喜,不过可惜的是,他的欣喜没有得到身后两位的任何回应。

黑色的雨越下越大,前方的路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她一直望着窗外,黑色的雨映照出了她的脸影,她感到是一个陌生人凝视着自己,她不禁战栗了起来。她赶紧闭上眼睛,感觉车轮像是船桨一般向后划去,而车身、人身、乃至整个生活的庞大身躯都像船一般向前驶去。与此同时,她的记忆也像船桨一般向幽深的过去划去,但是,它带动了什么向前呢?或是,向什么靠得更近了呢?她想不明白,只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周身愈来愈冷寂,她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渴望温暖,渴望一种比卑琐的人类更伟大的温暖。这样的温暖也需要记忆吗?应该不需要的吧?她想着那样的温暖,感到疲惫像是窗外的雨水,越积越多,终于淹没了她。她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正在洗澡,整个身心都舒适到了极点,突然却发现自己的记忆丢了,她惊恐极了,想喊却不敢喊……后来,她发现这只不过是场梦,她的记忆仍在,她可以继续享受洗澡了,水是那么温柔,水的手指弹奏着她,融化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肌肤也更亲密地接纳了水的进入,她的意识在消散,最终,她与水相互融合,不分彼此。

她觉得自己像水一样流走了,没有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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