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昆明 650500]
作 者:王 霞,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学与文艺理论。
《城堡》的情节很简单:土地测量员K在一个夜晚到达城堡管辖下的一个村子,城堡就在附近的一个小山冈上。K经过千方百计,历经各种艰难,为进入城堡而努力。但是所有的尝试与努力都是徒劳。小说没有写完,但是卡夫卡曾告诉过好友马克斯·勃罗德:“那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至少将得到部分的满足,他不放松斗争,但却终因心力衰竭而死去。在他弥留之际,村民们聚集在他的周围,这时总算下达了城堡的决定,这决定虽然没有给予K在村中居住的合法权利——但是考虑到某些其他情况,准许他在村里居住和工作。”①
卡夫卡作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开山鼻祖,写出了人在荒诞世界中的境遇。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社会面临着信仰失落的精神危机。尼采狂人般地宣称:“上帝死了,永远死了!我们把他杀死了!”②这声振聋发聩的呐喊让西方人跌入一个精神困境中,失去了传统基督教的信仰支持,精神上成为荒原,没有依靠和信赖,并且由此产生对过去一切道德、传统的怀疑心理,“我们愈是深入地观察,便愈会发现我们的价值判断已经失灵,一切意义都是虚伪的”③。人们失去了上帝的庇佑,失去了美好的天上乐园,成为一群灵魂漂泊、无家(精神家园)可归的人。当时的西方人被一种普遍的悲观绝望情绪所主宰,他们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对作为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来说,卡夫卡一方面感到同样的悲观绝望,另一方面也开始对人的处境以及前途与命运进行深入地思考,为迷惘的人类、为在精神荒原上漂泊的现代人寻找一个出路。他的《城堡》一方面真实地写出了20世纪西方人的荒诞境遇与命运,写出了神秘而强大的城堡,以及作为人类代表的K的无力感、徒劳感与漂泊感;另一方面,这篇小说的背后还隐藏着卡夫卡对生活于困境中的人类出路的探索。
K为了得到城堡的认可,去接近城堡当局的一个官员克拉姆,但克拉姆是来去不定的。所以K又去接近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但弗丽达后来也离开他而投入到城堡派来的助手的怀抱中。K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表明,人生注定是一场徒劳的旅程,人所有的抗争都是毫无意义的,不论怎么走,都无法达到目标,怎么努力都无法成功。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人活在世界上是那么孤独与绝望,那么人继续这样生活在这个荒唐的世界上还有意义吗?人究竟应该怎样去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应该怎样去活?是放弃还是坚持?出路何在?
卡夫卡的答案是:即使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抗争都是徒劳的,也要不停地努力与抗争下去。即使人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漂泊旅程,永远没有所谓的爱与温暖的归宿,也要在这个旅程中不断地走下去。在《城堡》中,K作为一名土地测量员,却不被城堡下属的村子所认可,只好与爱人在学生上课的教室里过夜,被教师责骂,替教师打扫卫生,成为一个仆人似的勤杂工。可以说,他受尽屈辱。但穷其一生,K都没有放弃,没有掉过头去寻找另一个地方生活,也没有选择退缩、逃避。他坚持直面惨淡的人生,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进行各种各样的努力。卡夫卡在一篇随笔《斗争》中这样写道:“我不希望胜利,我在斗争中感到快乐,并非因为它是斗争,使我快乐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④尽管K的努力是徒劳的,并没有取得胜利。但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体现了人的价值,体会到一种“有事可干”的奔忙的充实感。所以也可以说,K有理由感到快乐。马克斯·勃罗德在谈到这部小说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这部作品与歌德的‘谁不停地努力奋斗,我们便可以解救他’的格言是相似的。”⑤K为了进入城堡而与其斡旋,即使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停地走下去,并为之用尽心计。虽然他最后也没有得到城堡的承认,没有取得合法的居住权,但毕竟城堡容许他在村子里居住和工作。假如K在一开始遇到困难时就放弃了,那么他便不会取得这样的结果,而是很可能被城堡赶出村子,最重要的是,他在不断的争取与斗争中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胜利。
世人给卡夫卡封了一个“弱的天才”的称号。从很多方面来看,他确实是个弱者,比如内向、优柔寡断、自卑。但有时候,最弱的人一旦强大起来,也会变得让人吃惊。卡夫卡的作品几乎都是精神自传,写了一群孤独无望的小人物在这个非理性的荒诞世界上的生存困境,他们一方面在社会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在精神上失去对终极目标的渴求与关注;另一方面,他们不甘于被这种荒诞的困境毁灭、吞噬,生存的本能使他们在“沦陷”的状态中挣扎、坚持,面对强大的异己力量,执拗地不肯放弃。正如卡夫卡在《代言人》一文所说的:“如果你开始已经走上一条路,那就不论如何也要走下去,你只会成功,没有任何危险,也许最后你会倒下,但如果你迈出几步就已转回来,跑下楼下,那你一开始就会倒下,而且不是也许,而是确定无疑的……只要你不停地攀登,楼梯就不会终止,在你攀登的双脚下,它们会向上长。”⑥
从对待外在的异己力量所表现出的斗争与坚持精神来看,卡夫卡笔下的K和大家所公认的硬汉子桑提亚哥有相似之处。桑提亚哥是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人物,他是一位老迈倔强的渔民,出海84天打鱼都空手而归,但他并没有放弃。在第85天,他捕到一条比船还长的大马林鱼,并且与鱼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经过一夜的苦战,他终于把大马林鱼杀死。但大马林鱼却引来一群鲨鱼。当桑提亚哥靠岸时,马林鱼已经被鲨鱼吃光,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鱼骨架。作为一个渔民,桑迪亚哥没有打到鱼,是个失败者。但他在与自然界,在与大马林鱼、鲨鱼的搏斗中体现了人的坚持与不屈精神。他是个精神上的胜利者。在打了84天鱼却一无所获时,他可以选择放弃,选择收网,但他没有,而是选择了坚持下去。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桑提亚哥,一个老人,是那么渺小,那么孤单,可他还是坚持与风暴、与大鱼作斗争。正如他在与大海斗争失败后所说的,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桑提亚哥坚持与鱼、与大自然的斗争精神和K坚持为进入城堡而努力的精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在强大的自然与命运面前,他们虽然都是渺小的,并且最终也以失败结尾,但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自己所坚持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是精神上的胜利者,象征了人类的坚持不息精神,也给困境中的现代人指明了一条出路。即不论外在世界是多么荒诞无情,我们都要保持内在精神世界的独立性,保持行动的自由。这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内涵: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但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在神秘、不可知的城堡面前,K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但他选择了一直走下去,努力下去。在强大而无情的自然面前,桑提亚哥也没有得到鱼,但他选择了与之斗争到底。这其实就是一种西绪福斯精神。
法国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在《西绪福斯的神话》中讲述了西绪福斯的故事:西绪福斯由于触犯天神被罚每天不停地推石头上山,但石头刚刚推到山顶就又滚落下来,于是又要重新开始。西绪福斯不断地推巨石上山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痛苦是因为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用的劳动,用尽全部心力而一无所成。西绪福斯推巨石上山的劳动,其实也是现代人的写照。随着科技的进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成为劳动的奴隶,每天像个机器人一样地运行,做重复的机械劳动。人类变得越来越强大,作为个体的人却变得越来越渺小,没有自己的位置与声音。但是人可以选择盲从于这荒诞的世界,也可以进行思考与觉醒,保持独立的自我意识,坚持精神世界的完整性。西绪福斯选择了后者,所以他是幸福的,因为他有自我意识,是自己行为的主人,明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也没有放弃推着巨石向上攀登。正如加缪所说的“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⑦。西绪福斯坚持中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强大力量。这也是现代人在困境中的选择与出路。
不论外在的世界多么荒诞,不论命运多么强大,不论斗争的路程是多么漫长,人是多么渺小,也要坚持不放弃。徒劳的努力,或者失败,或者重复劳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有个目标,或者进入城堡,或者与大海、大鱼斗争,或者推石头上山,总之要有个目标,并为之而进行永不放弃的努力与奋争。这个坚持的过程就是人类精神的张扬,就是有意义的。不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有自己内心世界的强大与力量,用以抗衡外在世界。应该可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桑提亚哥是幸福的,K也是幸福的。
①⑤ 马克斯·勃罗德:《城堡简论》,见卡夫卡:《城堡·变形记》,韩耀成、李文俊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39页。
②③ 让-弗·利奥塔等:《后现代主义》,赵一凡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31页。
④ 卡夫卡:《卡夫卡文集》(第三卷),林骧华主编,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24页。
⑥ 卡夫卡:《卡夫卡文集》,谢莹莹、张荣昌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25页。
⑦ 阿尔贝·加缪:《加缪文集》,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7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