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解读《觉醒》中艾德娜的人鱼形象

2013-08-15 00:42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24
名作欣赏 2013年9期
关键词:觉醒安徒生小人

⊙葛 楠[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24]

作 者:葛 楠,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2010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现当代文学。

《觉醒》是美国女作家凯特·肖邦的代表作,发表于1899年。其一经发表就在文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因是女主人公艾德娜的“离经叛道”,挑战传统与保守的社会期望。Delbanco曾写道“它被愤怒地认为是美国的《包法利夫人》”。之后曾有很多评论赞扬艾德娜是新女性的代表,她的苏醒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但也有不同的声音认为艾德娜是失败、自私的。本文意图通过与安徒生的童话故事《海的女儿》进行对比来探讨爱情并不是艾德娜追求的终点,自我毁灭的结局并非是一种悲剧,在大海的怀抱中她的灵魂得以获得自由和永恒。

一、命运的雷同

《觉醒》描绘的是美国南方路易斯安那州的克里欧人的人和事。艾德娜原本置身于法国上流社会,与其他传统女性一样,她的生活中只有相夫教子,款待宾客。这年夏天,艾德娜一家来到格兰岛度假,邂逅劳伯特,学会游泳,“艾德娜强烈的学习游泳欲望象征着她开始发现自己的能力和掌控自己的情感”①:“好像自己的灵魂多了一种意义非凡的力量,她变得更大胆、更狂妄,不免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要远远地游出去,游到别的女人从来不曾游过的地方!”终于艾德娜燃起了她的自我意识,开始追求自己的梦想:绘画,追求爱情,追求独立的灵魂。但在这样的社会里,“女人的身份是因男人而定;女人没有自我,而只是某人的女儿、姊妹、妻子、母亲或情妇”。同样,艾德娜感觉她无法摆脱传统家庭、道德对她的束缚,在面临自我和所谓的道义之间的冲突时,终于走向大海,宁死也不愿放弃苏醒的自我,以死来维护心之所向的孤独与自由。

《觉醒》与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有着颇为相似的情节。在《海的女儿》中,小人鱼本来在海底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因为救了落难的王子而坠入了爱河。为了爱情,为了拥有人类的灵魂,她甘愿放弃三百年的生命与美丽的歌喉,与海巫交易,将鱼尾变为人腿,每走一步就要忍受着刀扎一般的痛苦,但只有获得王子的爱,她才能获得生命。虽然小人鱼可以重回大海,但要以王子的生命作为代价。她放弃了,太阳初升,她跃入了大海,化为泡沫。其实,艾德娜就是那个社会中的“小人鱼”,原本过着传统意义上妇女应该过的生活,但因为接触大海,邂逅爱情,她一步步觉醒,就像人鱼那样,她也要追求人类的灵魂——自由永恒的灵魂,即使是付出生命。艾德娜曾说:“我喜欢走路,我常为不喜欢走路的女人觉得惋惜,她们错失不少人生中难得一见的景致。”由此艾德娜像人鱼一样,希望用“双脚”去体会人生,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在生命意识中,安徒生不可避免地赋予自我的确证以强烈的宗教性格,表现之一就是小人鱼和《旧约》中的亚伯拉罕、《新约》中的耶稣的痛苦如出一辙——都是自己的‘无法言说’。耶稣的故事之所以动人是因为荆棘冠冕给他带来的痛苦和他那不被人了解的孤独奋斗,《海的女儿》给我们带来的感动也正是源自她那来自足下的痛苦和孤独的奋斗历程。”②而艾德娜令我们为之震撼的同样也是这种不为人所理解的孤独的觉醒历程以及她为追求自由和永恒灵魂所付出的勇气和代价。

二、天空的女儿

从艾德娜和小人鱼的追求来看,她们二者所追求的都是永恒的精神与灵魂,而不是停留在爱情层面。厄络宾走后,艾德娜已经有了一种领悟“好像眼前的雾散了,她可以好好看看人生,可以去了解人生的意义……然而,在这诸多袭击她的冲突感中,并没有羞愧或悔恨。是有些许隐隐作痛的遗憾,遗憾那使她狂热的并不是爱之吻,也遗憾将生命的甘泉递到她唇际的不是爱情”。所以艾德娜的觉醒不仅是对爱情,而是寻找自我,她发现她不属于任何人,她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她曾对劳伯特说:“你真的是个非常、非常傻的男孩,浪费时间在想些不可能的事,什么庞特里耶先生释放我自由?!我已经不再是庞先生可以任意或留着或丢弃的财产之一。我自己会选择我想要的。万一哪天他说:‘喏,劳伯特,给你啦,祝你们快乐,她是你的了。’我一定会笑你们两个!”从这一点足以看出艾德娜在追逐爱情的过程中,渐渐明白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她只属于她自己。艾德娜内心所向往与追求的是人格上的独立,她已经超越了爱情的层面。最后当艾德娜走向无边的大海时,她重复着劳伯特留给她的条子:“再见了——因为我爱你。”马丁曾说:“这句话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无论是家庭传统亦或是浪漫爱情都无法牵绊住这位新女性。”

《海的女儿》中小人鱼十五岁前没有眼泪,而在王子新婚而人鱼公主即将幻灭时她感到要流出眼泪,就是为了“标志小人鱼心灵境界的提升——她完成了对‘情爱’的追求,达到了‘空气的女儿’的境界。这时灵魂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工作来创造,她追求的目标也就升华为更纯粹的‘不朽’”③:“‘我将向谁走去呢?’……‘到天空的女儿那去呀?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小人鱼的觉醒伴随着对人类爱情追求的过程中不断上升至对不朽灵魂的向往,最终她没有将感情停留在对爱情的执迷上,当她纵身一跃化为泡沫时,她的觉醒也就成就了人鱼自由不灭的灵魂。“从女性主义来看这篇童话,就认为人鱼姑娘倒是相当争气的,她虽然为了她所爱的男人一再地牺牲自我,失去了声音,失去了家庭和生长环境,以及最终牺牲了生命,但最后却能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仰仗男人而得到宝贵的灵魂。”④“玛丽-路易斯冯弗朗兹认为‘童话故事是关于人生旅途的寓言故事’。小人鱼的成长是在对‘美丽’的追求、对‘情爱追求、对‘不朽’的追求中完成的。因此,她的生命列车必然经过爱情这个站点,也必然超越爱情这个站点,旅途的终点是‘永恒的灵魂’而非‘王子的爱’。因此,她的心灵之旅才会如此类似于《神曲》所描绘的三界之旅——它是朝向天堂进发的。”⑤马丁曾说:“戴尔班科认为虽然艾德娜努力地在这样一个充满分歧的社会文化氛围中寻求自我,但她失败了,因为她完完全全屈服于爱情的力量了。”可是纵使艾德娜曾经屈服于爱情的力量,正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她也是在对爱情、艺术的追求过程中不断地“觉醒”,最终她靠自己的力量获得了宝贵自由的灵魂,而不是“仰仗男人”,因为书末,劳伯特还是留了个条子说,“再见了——因为我爱你”,然后临阵脱逃了,“换言之,遵守礼仪、正人君子的他还是害怕犯到她身为人妻的身份,终究还不了解她已经是自己的主人了”⑥。所以,艾德娜就像人鱼一样她生命的列车也必然经过并最终超过爱情这个站点,终点也是“永恒的灵魂”而非“劳伯特的爱”。

三、回归大海

最后谈到二者的命运:死亡。纵然家庭、丈夫、孩子对艾德娜来说很重要,“他们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可是却不应该认为可以连她的躯体和灵魂都占有!”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人,有思想、感情与追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有评论家曾说肖邦虽然试图逃离传统,但是她为艾德娜设定的结局却没有摆脱解决女性问题与冲突的传统方法,那就是自我毁灭。肖邦没有能为女性提出一个新的出路,但在这个男性拥有绝对中心话语权的社会中“女性在男性面前的沉默是男权世界中的第一法则”⑦,艾德娜只有选择自我毁灭这样一种看似自私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不满与追求。这或许就是女性文学或女性主义的一个死角,同时也体现出了“海的女儿们”在现世中的困境,令人倍感无奈的同时也终于能够理解她们的选择。但即使选择了死亡,这绝不意味着她的命运就是一种悲剧。她热爱大海,大海是她精神上的归宿,不论是丈夫,还是劳伯特都不曾懂她,只有大海才是她的聆听者,“大海的回响多么诱人……似在邀求她的灵魂遨游于孤独的深渊之中,迷失于沉思里”。在海边她脱掉累赘的衣物,摆脱了世俗对她的束缚,“生平第一次,光裸着身躯,站在晴空之下任由阳光、海风、浪潮的摆布”。这样艾德娜看清了自己和自己的灵魂,她不再痛苦,她自由了。“她的死亡是一种胜利,因为她拒绝继续再消极地任人摆布!”

《海的女儿》中,小人鱼最后跃入海中化为泡沫也是一种自我毁灭。“克尔凯戈尔说:‘在个体的生存奋斗中,人不断地与自己设定的未来自我约会,但更高的呼唤不断传来,只有在上帝的怀抱中,才会有平息,因此个体必须抛弃人性自我以获得神性’。”⑧这一神性并不是肉身的不死,而是精神上的达到一种高度,达到永恒。人鱼最后化为泡沫,与海洋重新融为一体,开始生命的又一循环。“安徒生虽然虔诚于基督,也同样虔诚于人,人在基督面前并不总是保持着一个跪着的姿势。这时候基督就和人相结合,实现了克尔凯戈尔所强调的——个体获得神性、从时间走向永恒。”⑨《觉醒》中的艾德娜最后投入海洋的拥抱,纵使肉身幻灭,但在奔腾不息的海洋中达到了精神上的自由与永恒,也就是获得了神性。就像温迪·马丁说的那样,凯特·肖邦不仅为我们呈现了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早期美国文化中新女性生活中的紧张与冲突,她同时也刻画了艾德娜这样一位感情丰富的女性形象,在其身上我们看到了两种传统——家庭中女性特有的气质和浪漫的个人主义——她的死亡带给我们的不仅是人类的局限性,更是一种可能性,而这种追求自由的权利是人类社会所共享的。由此可以看出与人鱼一样,艾德娜也是为了自由而永恒的灵魂抛弃了人性自我,这不是悲剧而是一种升华。海的女儿们为我们带来的除了感动,更多的是一种可能,一种希望。

正如安徒生笔下的人鱼一样,艾德娜也在我们心中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她用生命与强势的男权社会进行着无声的斗争,在大海中她的灵魂获得了自由与永恒。海的女儿们是勇士,在荆棘中寻找光明,鲁迅先生曾说:只有觉醒,只有行动才会带来可能与希望。

① Martin,Wendy:Introduction,New Essays on The Awaken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7,22.

②③⑤⑧⑨ 周笑海:《潜藏的激流——论海的女儿及安徒生的生命意识》,《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第13页,第11页,第11页,第12页,第15页。

④⑩ 韦苇:《海的女儿的多种解读可能》,《昆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3期,第12页。

⑥ 凯特·肖邦:《觉醒》,杨瑛美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译者序。

⑦ 黄秀国:《失声的女性——论海的女儿中的美人鱼》,《高等教育与学术研究》2007年第5期,第196页。

[1] 安徒生.安徒生童话全集(上)[M].叶君健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

[2][英]凯特·肖邦.觉醒[M].杨瑛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3] Delbanco,Andrew.“The Half-Life of Edna Pontellier”[J].New Essays on The Awakening [M].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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