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天法祖

2013-08-15 00:42山西张石山鲁顺民
名作欣赏 2013年4期

/ 山西_张石山 鲁顺民

我们在这儿所说的“野”,首先有相对于城市的山乡野里的意思。

张石山的家乡盂县,属于太行山区,春秋时期曾经建有一个狄族仇犹古国,但如今说来属于相对的内地。他自幼熟悉的村庄,名叫红崖底,是个典型的偏远山村。鲁顺民的家乡河曲,属于内地人印象中的边关。而他出生的村子,紧靠县城,名叫护城楼,一面紧挨着城墙,一面靠拢古长城的一座关楼。长城外几十步,黄河从村旁流过。

当然,“野”在这儿,更有相对于主流文化或曰官版文化的草根文化的意思。

大学专业或研究部门,有田野调查之说。这一概念借用过来,我们曾经在故乡生活多年,而后始终与故乡紧密联系不断,放言之,我们都有几十年的广义的田野调查经历。这是我们对谈的坚实基础所在。

张石山(以下简称“张”):有句老话说,“无庙不成村”。像是民间俗语,几乎可以叫做成语。说出了自古而然的存在,成为某种法则。即便有几十年的强力破除迷信、诛神拆庙运动,庙宇依然伴随着广大乡野的点点村落劫后余生、挺然崛立。在农民的心目中,没有庙宇的村庄是不可想象的。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几乎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工地。到处都在拆迁兴建,钢筋水泥的森林拔地而起。不知顺民你注意到没有?在欧美,即便是现代化程度极高的都会级城市里,与街区、教区共生,一定是有教堂的。“建筑是凝固的乐章”,这句话或许是针对建筑的外在形式美感而言的。其实,建筑是大文化,除了内部格局的宜居舒适、整体环境的协调和谐,还承载满足着人们的精神生活需求。中国人多数不信教,不能说中国人没有类乎宗教的情感需求。不妨说,敬天法祖,就是中国人信奉的宗教。

对中国的现代化、城市化进程,整体给予评价是困难的。但如今大规模的城建,缺少宗教场所,或许决策者、设计者压根在这方面的考虑就是空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缺失。

几十年前,民国时代,中国在各方面也是努力与当时的现代化接轨的。传统在接受挑战,国人对自身传统有所批判扬弃,但没有太多的当局强力摧毁人为破坏,至少没有大规模的诛神拆庙、毁灭文物。京城、省城、县城,城垣保存完好,城里的庙宇保存完好。而且在每座城市,庙宇的数量、布局,一定是和人们的祭祀礼敬的需求相适恰的。当时的现代化,就呈现着某种循序渐进的状态,不那么急功近利。现代与传统,有冲突、有摩擦,两者之间存在张力,但没有紧张到崩裂的程度。

鲁顺民(以下简称“鲁”):相对而言,人们总爱简单评断说是农村保守落后。其实,作为传统文化,多半具有恒定保守的性质。正是农民的保守,相对完整地保全下来许多古村落。

现在保存下来的古村落,可以看出庙宇在整个村落建设中属于非常重要的公共设施。至少从建筑规划的角度来看,村落里庙宇坐落的位置以及本身的建筑格局,成为村落民居安排的一个重要参照。山西人建房有讲究,“庙前穷,庙后富,庙左庙右出寡妇”,这样的民谚不必当真,事实上反映的是一种建筑理念。民居建筑与庙宇保持适度的距离,这就让村落拥有相对开阔的公共活动空间。所以,山西的好多古村落都呈现出一种节奏与旋律感,庙宇建筑的存在是一个重要原因。

张老师你参与中青社组织的“走马黄河”时,路经河曲,我陪你到过我们村。我们那地方靠着黄河,沿河的村落其实就是明朝边墙的堡寨,所以村落的名字多是堡、寨、营。翻开明朝的旧地图,发现如今的村落分布,几乎跟五百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更。当初守边屯垦的边民,渐渐定居当地形成村落,与内地相比,这些村落也许不那么古久传统,但是每一个村里都有庙。确实是无庙不村、无村不庙。城垣与庙宇,这样的村庄建筑配合可能相对特殊,但恰恰烘托出一种普遍意义上的默契配合。一为物的护卫,一为精神上的护卫。城垣拱卫,御匪防盗,庙堂迎神,禳灾祛难。

当然,这是从建筑规划角度来看庙宇建筑在乡村社会中的作用,事实上,乡村庙宇的功能绝不是这么单一,它非常深入地乃至是全方位地参与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张:与依托边墙也就是长城而摆列的那些堡、寨、营相比,你们村我看更为独特。长城从偏头关的老牛湾沿着黄河一路来到河曲,就在县城这儿的黄河边上到了端头。然后,长城跨过黄河,从河对岸的墙头镇开始,就蜿蜒在陕北地面了。长城护卫着内地、护卫着山西,尤其是那样切近地护卫着你们河曲县城。长城在离开山西的最后端头,建造了那样一座雄伟的护城楼。你们村干脆就叫“护城楼村”。

当然,自从康熙三十六年(1697)打开边关,大批内地人走口外,你们河曲最出名的不是关城,而在于成了一个跨越黄河的著名渡口。你领我登上过护城楼,城楼内供着儒释道三教神祇,城楼上加盖了一座玉帝庙,“明修长城清修庙”,在这儿有了一个最典型的实物具象。

不过,我去的那几天,不知什么部门批准的,有人正在以开发为名胡乱破坏那座城楼。把村民们急得,几乎发展到聚众闹事的程度了。

鲁:我们这一代人,出生于“文革”时期,开始记事,光记得诛神拆庙了。对古长城、对关楼、对各种神庙文物古建的破坏,好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大殿里神像被捣毁,庙院里外满目瓦砾。小时候,印象中的庙宇不是充做粮仓,就是作为批斗人的场所,或者红旗招展,群众集会,喜报、揭批、欢庆、誓师,不一而足。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别人怎么感受我不知道,就我个人而言,六七十年代,永远是一张模糊的乱糟糟的面孔,从来不曾清晰过。但是,乡间敬神的习俗还是顽强地留存下来,印象倒深刻。

张:《左传》上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天地山川草木之神,祭奠追念先祖和国族贤人圣哲,成为自古而然的传统。

建国前的土改运动,建国初的破除迷信,太多的庙宇被毁坏。我们家乡也一样,庙宇不是做了粮库,就是做了学校。我在红崖底念初小,学校是我村的主庙药王庙;到神泉村走读念高小,学校是那村的东岳庙;到太原来念中学,著名的太原三中占据的也是一所大庙,三中在太原旧城大南门以里,那庙的主神应该是火神祝融。念了十二年书,就没有离开过庙。

印象最深的当然是我们村的药王庙。药王庙有三个神龛,供奉着药王、山神和文昌帝君。神龛前面一株老榆树,那就是药王的一株大药材。我们在教室里上着课,庙院里谁家就来烧香上供,有病人的,捡拾一些榆树叶回去熬药。重要节日,还愿求药,孩子满月周岁,乃至普通初一十五,好多人家都来祭拜。神龛里石头刻制的香炉里香灰总是满的,神龛对面一棵松树的斜枝上挂着的一口老钟,不时敲击出悠远的钟声。我们的老师就开始诅咒臭骂,说一些诋毁神祇的进步大话,口沫飞溅给我们宣讲破除迷信云云,但孩子们都沉默着。家庭教育和村里的传统习俗,那作用比老师的宣传作用更大。比如我,大娘犯了心口疼,或者就是一个普通的初一,家里要吃糕,奶奶令我上庙来烧香,端上黄米糕来供献,我便没有抵制的主观。

重大节日,家家做糕,同学们迤逦上庙祭祀。祭祀过后,每家要给老师礼送几只油糕,这时,我们老师笑得合不拢嘴,不再宣传破除迷信。

鲁:我小时候经常由姥娘带着过河住姥娘家,姥爷姥娘的村子与我家一河之隔。早年黄河对面十二村还是属于河曲县的一个乡,如今划归内蒙古准格尔旗。姥娘家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落,革命的语言在村子里显得迟钝而颟顸。那是上世纪70年代“文革”当中,在二月二那一天,家家户户要领着小孩子到河边去接引“乾隆爷”。那是隔河两岸老乡共同守护的一个地方乡俗。

记得跟姥爷到河边迎接“乾隆爷”,他提着一只铜壶,壶嘴上塞了黍秸。壶里灌上黄河水,往回走的时候,姥爷刻意让我走前头,他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把壶里的水顺壶嘴倾出,流成一股细水,洒在我刚刚踩下的脚印里。一老一少在黄河滩上用黄河水为“乾隆爷”引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引进家里。而到家里之后,一壶水刚好流完,然后焚香致敬,礼拜如仪。二月二,龙抬头,可能在乾隆时期,黄河滩上曾经有过一个令人难忘的丰稔年份,它以这样一种形式沉淀在民间记忆里。

张:顺民你说到回家后的家庭祭祀,不知你还记得多少细节?我们村里属于大家共有的庙宇,除了药王庙,还有一个五道庙。药王庙养生,五道庙送死。具体到每家每户,庭院堂屋,人们的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过祭祀,可以说大家始终和神灵生活在一块。

我们家是一个普通四合院。大门板上贴着门神,往里走大门过道东厢一侧是个土地神龛。土地神是一个和善的笑眯眯的小老头,这儿的对联写的是:

土中生白玉

地内出黄金

院里东厢立柱上,画着天地大神的牌位,这儿的对联是:

天高悬日月

地厚载山河

西厢则是水草大神牌位,对联写道:

水能润万物

草可养牲畜

对联上的话语堪称微言大义。

槽头供着马王爷,灶头供着灶王爷。灶王爷是家家过年前买的木板印画,麻纸上灶王爷两口子喜洋洋端坐在中央。腊月二十三,有的地方叫小年,全中国农民这一天都要送灶君上天,买些糖瓜来供献。老百姓说是用糖饧糊住灶君的嘴,以便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灶君也可谓火神,火对于人类该有多么重要?这样的祭祀活动,有感恩、有祈愿,还有一点中国人的幽默和人情味。平素抛米撒面,浪费粮食什么的,希望用供品来讨好灶君不要搞小汇报。而其中的自警自省自律意味不言自明。

四合院的正房,所谓上房,那是一所院落最尊贵的处所。我们参观那些著名的晋商大院,最后面的上房那是供奉祖宗牌位的神圣场所。一般百姓民居,搞不来那样大的排场,但在长辈居住的上房正中也总要辟出地界,摆放供桌,上面供奉“天地君亲师”牌位和历代祖先的神主牌楼。年里节下,家里娶妻生子、添丁加口,庄禾丰收、孩子考取学校之类,都要祭祀表告。这实际上是古礼“告庙”仪式在民间的滥觞。

所谓化民成俗,道德教化变成日常风俗。祭拜天地神祇,表告祖宗先人,血脉繁衍的同时延续道德传承,这确乎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习俗。

在祭祀神灵的时候,摆放祭品、焚香礼敬,一般还要焚烧一张黄纸。老百姓叫做“黄表纸”,或者干脆就叫“表纸”。那上面按说是该有表告的文字的。但寻常庄户人家难得识文断字,敬神祭祖就焚烧一张空白表纸罢了。大家重在那种仪式,重在自己的虔诚心理,真个有点“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意思。自己一片诚挚,这就够了。

当然,要是村社的集体祭祀活动,那要乡间懂礼的长者来主持,相对而言要隆重得多。

鲁:大型集体祭祀,天旱的时候,我们那儿要搞祈雨活动,祈雨要“领牲”。“领牲”似应写作“澧牲”,上古时期就有的祭祀仪式。记得还在“文革”后期,领牲祈雨当然不敢明目张胆,生产队的队长或支书到时候会将村上的老人们叫在一起偷偷商量“领牲”,乞求老天爷下一场雨。

张:“文革”大破四旧,那该是多么疯狂暴烈?但传统和习俗又是那样强韧。到改革开放之后,我们那儿天旱,老百姓又开始公然大搞祈雨活动,这样全村百姓拥戴参与的活动,村支书和村主任要是表现不积极,那是要挨臭骂被戳坟头操祖宗的。干部们本乡地面的,特别是还有宗族家长的制约,他们且得学会妥协方才不会“脱离群众”。至于澧牲、领牲,一音之转,老百姓哪能像学者似的讲究,他们知道那活动的精神实质,具体操作层面不走样就是。当然,这个字眼更应该是“酹”。澧,是甘美的意思;而酹,才有祭祀活动中用酒水浇洒三牲的意思。你接着说你们那儿的领牲。

鲁:记得领牲是在背山洼里一座小庙里进行。现在想起来,那一座小庙至少应该是清代单体建筑,体量并不大,印象里,神位上供奉着不止一位神圣。后来,村里一位不畏神灵的人将它拆掉了,结果这个人打了一辈子光棍,而且经常浑身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病。村人自然认定这是报应。后来他觉得这样的命运全由拆庙引发,于是个人倾尽全力将那小庙再建起来,也算是改恶从善、洗心革面。破除迷信的人,结果闹得比谁都迷信。好在这个人有些手艺,木工泥工都来得,一个人用一个夏天将它重新恢复。这是后话。

整个活动,先做供献。供献并不丰盛,那时候只能从仓库里找出一点白面做几碗面条,搭上肉稍子,打开庙门,供在神位面前,焚香礼拜。然后,牵一只绵羊到庙前来,着一个后生提一桶井水站在庙台之后,老者牵定羊念念有词,祈祷完毕,后生将那一桶水猛然倒下来,全部浇在羊身上。那只羊如果无动于衷,说明乞雨不成功,如果它浑身一激灵,猛然抖一下,把水珠抖落,水珠顿时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彩晕,乞雨就算大功告成。

领牲,有“过命领牲”和“不过命领牲”的区别。过命领牲,要在庙前将羊杀掉供在神位面前;不过命领牲,则不必杀羊,只象征性地持刀在羊脖颈那里比划一下,浇一桶凉井水。领牲羊猛然一激灵,想来受的刺激很大。

民歌里有这样一句唱词,叫做“听见妹妹唱一声,浑身打战活领牲”。

供献的肉稍子白面由生产队长每碗里夹一筷子抛在小庙四围,称为“泼散”,打发庙外的神神鬼鬼,然后,所有的供献由大家分而食之。

事实上,此前村里祈雨的程式要比这隆重而复杂,常常要持续几天。请来龙王的塑像,由众人抬着,一村青壮紧随其后,社首则戴柳帽,扬柳枝,带领一伙人转遍三村四舍,走到哪一村吃到哪一村,祈雨变成一场狂欢。队伍踏遍黄河滩,一直向北边鄂尔多斯高原南缘的大山里进发,将龙王爷送进山里一个石滹岩下,焚香再拜,等香头子上泛潮,才将龙王抬回庙里。

张:那年,我给右玉搞电视剧,老者们也说起当地早年间祈雨的故事。他们那儿的龙王有趣,据说特别风流,喜欢“跳墙头”。跳墙头不用给山西人解释,就是串门跑腿拉帮套搞婚外情。结果这位龙王跳墙头摔断了腿,成了个跛子。祈雨的时节,抬着牲猪酹羊各种供品的人,包括负责主祭的纠首乡绅一地头面,为了消除龙王爷的羞惭,大家都得跛着腿。这还不算,祈雨要在庙院里给龙王唱戏,扮戏的最漂亮的坤角,演出之前还必须打扮整齐了当先要上去拥抱那老龙王。

鲁:嚯!这个老龙王厉害!农耕文明,包括游牧文明,最盼望的不过风调雨顺。龙王河神,让老百姓那么敬畏。

张:天下大旱,商汤周天子都要亲自祈雨,而且要虔诚自省。“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这里有对大自然的敬畏,有执政者的担当和严格的自律自省。岂是简单的迷信二字可以了得?

我们盂县,有座藏山,是春秋时期著名的赵氏孤儿藏身之所。孤儿赵武的庙宇藏山庙,是我县最宏伟的庙宇,老百姓称做大王庙。除了每年阴历四月十五例行庙会,天旱祈雨此处也成了县民的首选。直到民国初年,清廉著名的盂县知事王懿昌,也要带了乡绅吏属僧道两行代表官方参与主持祈雨活动。头戴柳编,脚蹬草鞋,从县城步行四十里,前来祭拜藏山大王。

县志记载,历来启动全县的祈雨活动,祈雨的队伍自然是走到哪村就吃喝到哪村。祈雨没有效果,大家要抬上大王爷的塑像巡视旱情。大家戴着柳编,给神像也搭着凉棚;如是三天,还不下雨,人和神都撤去遮盖,老百姓急了眼啦!你不给下雨,你就和咱们都晒着吧!这时,哪家财迷富户招待不周、言语不和,汉子们抡起抬杠木棒一气打将进去吃富户,那就是激出民变了。

在一地当县宰,可不慎哉。咱们吕梁地区的临县,流行伞头秧歌。当地风俗,拜年的时候,带队的伞头要唱秧歌祝福,主家也得唱几句来答谢。来这儿当县太爷的,也得依从此地风俗。你要是端架子,不唱歌,不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得,那你就准备卷铺盖走人吧!

鲁:各地祈雨的目的地因地而易,五寨、岢岚、神池一带,祈雨要穿过莽莽林海上芦芽山,崞县、代县一带,则要抬着龙王上到石鼓山、五台山。

主持祈雨的社首是一个苦差使,说起来很悲壮。小时候在姥爷家里发现有几把小刀,样子跟杀猪刀一模一样,只有一寸多长,木柄,弯刃,比铅笔刀还要小。老人们说,这是过去祈雨时用的,前往祈雨目的地的路上,十几把二十几把小刀子要扎在社首的胳膊上,就那么走一上午或者更长时间。不仅如此,还要用三口铡刀绑一副铁枷戴在脖子上,以此宣示对苍天的虔诚,罚惩自身的罪愆。

开始以为,我们那地方十年九旱,盼一场雨不容易,所以才有这种极端原始的礼仪,后来读李渔的《资治新书》,里面收了一些江南地方的祈雨祷文,苍凉、悲壮,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晋南临猗有“扎马角”祈雨仪式,更极端,更血腥,也更壮烈。扮“马角”的人,使一根半尺长的细铁钎穿透两个腮帮子,执鞭呼喊,在乡民的簇拥之下到黄河边汲水祭拜。

“领牲”不独为祈雨,若某一年闹蝗灾或虫灾,也要“领牲”。可见“领牲”这种仪式具有广泛适用性,凡关乎农事,“领牲”是最隆重的礼仪了。

张:一村一乡,集体祭祀活动推举出一名纠首,那其实是一种民间组织的选举。那人平素急公好义,或者早已是什么公益团体的团头、固定结社的社首。有威信,勇担当。具体的某次祭祀活动,是民间社团组织能力的一次检阅。

酹牲或领牲吧,要杀猪宰羊,显出祭祀的庄重,当然也一定是村人遇到了大事。你到过我们村,村子叫个红崖底,属于指地为村。我们村张家是大姓,根上是从沟里的张家庄繁衍出来的,张家庄则是指姓为村。那座红崖,中间高、两厢低下来,簸箕似的围拢了村庄。村外通向沟口方位,另有一座小红崖,天成照壁一般耸在村边。但这小红崖另有一个名称叫“虸蚄垴”。老年间偶尔闹蝗虫、玉米螟之类天灾,害虫们从沟外飞来的嘛,村人就在小红崖顶上祭祀——神,最终小红崖有了一个通用的别称。

人们斗不过小小的害虫,还得赔了小心来祭祀它。看来,神也分善恶,有凶神煞神之类。敬畏神灵,这儿有了别样意味上的敬畏。祈雨不管用,祭神管不了蝗虫,老百姓多半会归于命运,天降灾异。往后天旱,照样祈雨。我们只能评价说,谦卑的老百姓懂得在天地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看欧美电影,凡遇到人类无法抗衡的巨大灾祸,人们会更加虔诚地皈依上帝。谁能去贬低那样的精神皈依呢?

鲁:倘若老天总算落了雨,大家会认为这是虔诚的祈祷起了作用,感动了神灵。如果祈雨归入“春祈”,与春祈相对应的则是“秋报”。要举办相应规模的盛大祭祀来报答神灵,报答苍天大地的赐予。

山西各地,春祈秋报的对象并不固定统一。有龙王,有土地,有道教的吕祖、佛教的观音菩萨等等。山西沁河流域汤庙遍及乡野,上党地区的乡村则多供奉炎帝,晋南地方当然首推关帝。秋报不在秋收之后举行,而在挂锄之后到秋收开镰,庄稼灌浆到成熟这一时段集中举行。村村要举办庙会,每一村有固定的日子,这一村唱罢那一村的锣鼓会准时敲响,七大姑八大姨走罢这个村子的亲戚,接着又搬闺女叫女婿到下一个村落的亲戚家里。

张:祈与报,应该是对应的。祈祷了,应验了,当然要报答神灵。而即便是寻常年景,没有什么大灾大祸,传统上也要进行惯常的春祭、秋祭。过去国家要举办春秋大祭,推及整个社会,各地也要举办春秋二祭。具体日子不等,但约定俗成春祭多在清明,秋祭则在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咱们晋南万荣县的后土祠,传说是黄帝在汾阴扫地为坛祭祀后土大神的地方,后来成为历朝历代皇家祭地的场所。皇家祭祀后土,也是春秋二祭。推及到民间村落,有春社秋社活动,社神,也就是土地神。

我记事的时节,在上世纪50年代初,那时还没有搞合作化,没有什么农业社集体化。记得我们村办过春社。在村东一片靠崖的空地上,搭起了神棚,有柏枝点缀。长老们在神棚底庄严祭祀。焚过黄表纸,钟磬一敲再敲。然后是本村的高跷、旱船等社火班子打开场子表演,娱神兼而娱人。还有跷跷板、登铁脚大车的车轮之类的游戏。像你说的成了集体狂欢。然后,各家都要吃好的。成人们还要喝酒,仿佛古诗的情景再现:“桑柘影斜村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记忆中,还见过大伯们祭祀山神。当年,土地私有,伴随土地所有权,山沟里梯田两侧的坡梁也都是有主儿的。别家割点柴禾烧火是可以的,砍伐成材的树木当然不被允许,开山取石就更加不成。大山是大地的龙骨,哪能像如今似的随便开采破坏。村里有固定的采石场,谁家起房盖屋要开采石料,须得通告村人,还必须祭拜山神。

我爹当年回老家出资给弟兄们盖房,要开山采石,这就有了大伯们祭祀山神的事儿。初春天气,大伯没有长衫,可天可地穿了一件棉袍,脑袋上带了瓜棱小帽,过年似的,因为这样的装扮才够庄重。上药王庙主祭了山神,当然同时不能冷落中间神龛的药王和那面的文昌帝君。上香祭拜作揖行礼之前,尽管没有提前沐浴,大伯还要用手干搓两把脸,当做净面。随后,在开山取石的采石场,还要烧香焚表,燃放鞭炮,挂红,馒头糕团四下抛撒,也就是你说的泼散。有过礼敬如仪的种种祭祀表告活动,这才开始采石。包括起房盖屋、建坟造墓,所谓动土,老百姓都要祭祀。对土地山川有所惊动、损毁,人们怀着某种敬畏与歉疚。大家无须什么“保护环境、缔造和谐”的口号,甚至不知道这些伟乎其大的概念,但自然而然依从着这样的风俗。正是化民成俗,我们民族的天人合一的传统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变成了普遍的规矩和习俗。

鲁:大致上来说,这些仪式带有浓厚的农耕色彩,农耕旋律沿四季展开,各种祭祀都有定期。除农耕色彩浓厚的春祈秋报,各种行业性的民间宗教也很多。前些年跟朋友到代县、繁峙、五台和定襄一带采访,发现那里的木作和泥瓦石刻艺人特别多,手艺也特别高超。据说这一带的匠作艺人,都是明代修完故宫之后迁到山西定居的。他们都供奉鲁班爷,鲁班爷的形象看上去像一个黑木桩子,说是鲁班爷天天在阳婆底下晒着,脸白不了。但正月十四或十五,祭祀祖师爷的仪式却很庄重。要公布这一年已经预定的工程,依据行业的行情,大小匠作的工钱将在这一天确定下来。在鲁班爷神灵前就有了一个定约。谁如果坏了约定,来年就很难在业行里立脚生存了。

铁匠也供鲁班。戏班、鼓班供唐明皇,纸坊供蔡伦爷,商家敬奉关公。在过去这些行业实际上还是农耕文明的一个延伸,集村成镇,集镇成城,市井生焉。这些神明起到一个行业号召的作用,成行帮,兴商会,定行规,行业在这样的约束下才能够凝聚起来、发展下去。

张:说到五台、定襄一代的匠作艺人,其实离不开五台山这个列于佛教四大名山两千年来的巨大存在。宏伟规范的庙宇建筑,精美绝伦的木雕石刻,都是出自当地民间艺人之手。说是艺人们修建故宫之后流落山西,恐怕是想要张大其事,其实是某种误传和颠倒。京城、故宫的整体设计不知何许人也,但参与建造的工匠却多数是从五台、定襄一带征召去的。直到1958年国家在北京兴建人民大会堂等十大建筑,动用的还是我们这一带的匠人。

五行八作,都有各自的行业守护神。铁匠、小炉匠、锔锅匠们,多数是供奉太上老君的吧?供奉鲁班的或者也有?木作铁匠把鲁班、老君作为守护神,也是追根溯源尊奉祖师爷。便是在监狱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也要供奉狱神皋陶。人命关天,持法能否公平,供奉狱神本身,对狱卒监管照样有某种警示和约束。这儿,表面的神灵崇拜,透出的是对人自身的关怀。

敬天法祖深入人心,统驭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天地山川草木之神,我们国人古来祭祀的神祇几乎都是民族的初祖、伟烈和圣哲,都是我们的祖先。轩辕女娲、炎黄二帝、尧舜禹三王,商汤文武,概无例外。敬天与法祖,敬神与祭祖,分解不清也无须分清。行业的,整个社区的,包括家族的祭祀活动,其道德教化、行为约束、类宗教情感的发抒,我看其中的积极意义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共同敬奉行业神,事实上强化了行业凝聚力,好比家族里的共同祭祖活动,强化了原有的血缘纽带。

而且,祭祀的礼仪形式之中,蕴涵着人们对大忠大孝的推崇、对大美大善的服膺。就像批判孔子打倒孔家店,轰轰烈烈搞了一百年,孔子和他的伟大学术依然屹立在东方;伴随着层出不穷的革命运动,诛神拆庙、打倒神权搞了几十年,结果怎么样?老百姓依托的是数千载的文明传承,敬天法祖的观念那叫根深蒂固。

我姥爷是八路军来山西开辟根据地时候的老党员,但在我的记忆中,姥爷姥娘敬奉神明的状况比我奶奶大大有过之而无不及。姥爷的村子是我们县有名的集镇苌池镇,尽管建国后神庙多数被拆毁占用,神灵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降低。苌池是平川地面,与祈雨相伴,同时怕的是发水闹水灾。平川走水困难,三个自然村围拢成的一个大镇子的中央,古来就有个巨大的长条形水洼,所谓苌池。东村一座古柏丛生的山包上,建有白龙王庙;南村在池子端头,建有一座镇池寺;姥爷家是西村,村边山垴上供奉南海观音,都和水有关系。记得你们县在老城那面黄土峁梁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海潮庵,旱塬上的寺庵何以名之曰海潮?原来供奉的也是南海观音。

鲁:那是老县城的遗存。现今的河曲县城是走西口轰轰烈烈的年代,在黄河渡口上繁荣出的一座城池。也算是当时的政府与时俱进,适应大势吧。河曲老县城,在火山,就是杨家将杨继业的老家。海潮庵是靠近老城的寺庙,幸亏地处偏远,当粮库用了,要不然也保存不下来。

张:八路军开辟根据地,打鬼子,老百姓自然拥护。可是,开辟工作之初,首先要诛神拆庙,造成恐怖气氛,建立权威,老百姓就始终难以接受。那时留下的顺口溜叙述,这些人干些什么、吃喝什么?

吃的是“合理负担”(按照土地多寡,纳税缴公粮),穿的是洋货布庄(打进城镇,商家自然要支出货品白洋),烧的是庙树禁山(庙里的古树,乡俗禁止砍伐的山林,随便砍来当燃料),不高兴了砸的是老财汉奸(这儿用一个砸字,不用枪毙砍头,就是用大石头砸烂脑瓜,老百姓至今还说那是“砸核桃仁儿”)。

西村的南海观音庙被破坏了,姥爷姥娘在家里偷偷供起了观音老母。那是日日三餐都要上香。我玩闹得饿了,再着急要吃饭,姥娘也得先祭祀了神仙。运动来了,姥爷会拿一张伟人像贴在堂屋正中,堪堪遮盖了观音老母的画像。我要是受寒了,吃多了,闹点小毛病,姥爷显得焦心,外甥子嘛,毕竟是人家红崖底的人,姥娘总是一派坦然宽心的样子。她不怕,家里供着观音,观音老母救百难,这点小病算什么?上过香,祷告弥念一番,一撮香灰面,开水冲了香灰,那就是治病的灵药。想起来,打小香灰面可是喝得多了去啦!小病小痛,其实睡一觉就好。姥娘满自得,姥爷也笑呵呵的,连连夸赞神仙灵验,果然有求必应。

鲁:千百万人的习惯传统,心理寄托,硬要用行政权力强行摧毁,毁坏古建文物是一方面,对人心人性方面的损毁更加贻害无穷。

张:好说一句话“不破不立”,历次运动却是只破不立。伴随着庙宇倾圮,是人心的荒漠化。好在如今这方面有所恢复。无论是号称打造文化品牌、发展旅游产业,还是保护文化传统、修复文物古迹,在老百姓心目中,还是敬天法祖。

鲁:到我读中学,也就改革开放了。我们村上下,沿河村落种地的农民相当一部分兼做扳船汉。记忆中,每年桃花汛期开船,都要在城西古渡口河神庙举行盛大祭祀,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要放河灯。河神庙供奉的是大禹,我们那地方沿河有好几座禹庙,但都不称为禹庙。为什么民间在习惯上一直把这座禹庙称为河神庙呢?大概里面真的供过河神。

河神,应该就是河伯。河是黄河的专称,河伯当然是黄河的专神。在民间,大家赋予他掌管一年黄河河道的天气与水情的功能。

张:你专门邀请我去参加过七月十五放河灯的活动,那座庙宇的形制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几乎所有庙宇的正殿,都是坐北朝南。主神南面而坐,显着方位上的尊贵。西口古渡那座河神庙规模宏大,但却是依黄河的走势而建。禹王大殿面北,面向大殿必有的娱神的戏台背靠黄河,坐北向南。禹王北面而坐,或者就突出了君临专管这条大河的职司功能。

大禹庙,在全国范围那就太多了。大禹治水,给华夏民族立了无与伦比的大功,老百姓怎么能忘了他?不过,我认为,大禹治水尽管被后人神化了,其实那是一种农耕文明集体治水的经验累积。要说治水,最先治水的史上有据的该是台骀治理汾河。台骀是上古帝喾时候的水官,是我们晋人张氏的第三代初祖。台骀治理汾河大获成功,沿汾河从源头宁武到下游晋南有好多座台骀庙。当然,相比于长江黄河,汾河只是黄河的支流。从整个中国大地格局看,过去直接入海的四大河流是为江河淮济,与“五岳”并列,统称 “四渎”,历代王朝都有封赠,称侯称王。至于许多地方把河伯河神具象化为治水的大禹,犹如汾河沿岸的台骀庙也被称做河神庙一样,完全可以理解。

鲁:我们那地方从清代到民国初年,伴随走西口,黄河航运特别发达。清代将县治从老城迁到如今的河曲县城,与此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县城人口一度达到五万之巨,民国时代西口码头的税收有一年居然为山西省第一。你到过那个西口码头,见过那座河神庙。即便到上世纪70年代,每天码头上还都聚集着从包头、河套那一带放下来的船,每天都在三四十只以上。那真是帆樯林立,一派热闹繁忙。运煤、运磺、运盐、运碱,扳船放木筏,从桃花汛期开河到初冬流凌抽船,一年里一只船只能跑两趟往返。艄公扳船汉在浪林涛山里讨生活,脚踩阴阳两界,对河神的崇拜无以复加。当然,河神也起行业神的作用,船只的运价,船汉人员的分配,甚至货源配给,都要在河神庙商定。

你到我们那地方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船了,航运衰落,风光不再。但河神庙的香火并未断绝,乡民每年都要给河神唱戏,祭拜,在那里祈求平安。大家固执地认为,河神还是一位乖戾异常的神,每一年河里都要“收人”,不淹死两三个绝不罢休。事情也怪异,沿河一带每年都有人失足溺亡,或投河自杀。这样的话,大家又固执地认为,每年放河灯显得非常必要。据我们村里的老人讲,日本人打到晋绥的1938年之前,是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二起庙会、放河灯,祭拜水鬼亡魂。隔了四十多年之后恢复起来,改到七月十五,与政府组织的物资交流会结合在一起,成为地方的旅游品牌。事实上它有着佛教里的盂兰盆会的影子,或者就是盂兰盆会。泛神之下,面孔模糊。

张:说到佛教,传入东土两千年,它对华夏文明的影响是太大了。其深入民间生活的程度,几乎是无孔不入。或者说,敬神信佛,已经融为一体。在东亚板块,特别是在黄土高原,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千万年的冲突、碰撞、互动、交融,书写了华夏文明史上厚重激越的华丽篇章。但这一交融的过程,显出内地的农耕文明属于强势。文化的流动总是强势文化或曰高等文明更具同化他者的可能。佛教东来,我们的本土文明不是居高临下同化对方,而是等量齐观吸纳对方的一个过程。中国的庙宇建筑,佛塔寺观,雕塑壁画,佛经佛乐,多方面的辉煌建树,不能不承认是拜佛教所赐。翻看一些古籍,中国古来的祭祀活动,是不设偶像的。便是王室诸侯太庙祭祖,祼祭禘祭那样隆重的祭礼,顶多也是令人扮演顶替祖先,在那儿接受祭拜,所谓“尸位素餐”。太庙家庙祭祖,包括诸侯盟会表告天地山川之神,都是立起一个神主,也就是牌位罢了。石窟雕塑,庙宇塑像,我们都能看到印度古文明乃至埃及古文明滥觞的影子。当年“南朝四百八十寺”,果然“天下名山僧占多”。佛教东来,刺激了中国原有宗教道教,史上两教多少次你死我活,末了是三教合一,共存共荣。儒释道三家的神灵偶像,和平共处,一起接受善男信女的祭拜礼敬。

至于民间节庆,道教的中元节和佛教的盂兰盆节,老百姓早已混为一谈。反正是礼佛敬神,祈愿祷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谁还去分他那么清楚。比如腊八节,家家吃腊八粥,我们小时候还要到山泉、麻池里去打冰,抬回老大不小的冰块来祭神。冰块和粥饭一块摆放到各路神仙跟前,知道的说是冰块像银子,能保佑人们发财,不知道的也打冰,反正成了民俗。本来是纪念佛祖食粥悟道的“本事”,淹没在民俗仪式之中了。

鲁:河边长大,我六岁就在河里泡。村里叫做“耍水”,泳姿无章法,能漂得住罢了。上学之后,每到暑期,学生的安全成了学校一桩特别头疼的事情,老师每天中午轮流在河边巡行,就怕出事情。我们怎么能不知道黄河的深浅?下水格外小心。说起来很不厚道,每天直起耳朵听,哪哪有人落水淹死啦,谁谁家两口子闹饥荒跳河啦,大家听了心花怒放,觉得河神爷爷已经收够了人,河上从此平安,下河就没有性命之忧了。躲过河神收人之虞,却躲不过老师巡行被抓,老师抓上来不会有好果子,让训个六门到底。同学们都觉得很无辜:今年河神爷爷已经收够人了嘛!老师哭笑不得,打打不是骂骂不是:狗日的们,那一河的水里可盛货呢!

张:我们村古来缺水,干旱山区,但大家小时候也耍水。老百姓长年取土垫圈,村南就形成一个大土坑,名叫淤土圪洞;每年发山洪,村西河槽边还建了一座蓄水的池塘,三五丈大小,取名大麻河;伏天假装午休睡着了,然后偷偷翻墙出去耍水。家家大人发现了,都是一顿暴打。我结结实实挨过大伯一回痛揍,就是因为耍水。二尺深一个土坑,至于出人命吗?山里人就那样,孩子们爬崖上树,摔得血肉模糊,没人恐惧,也没人可怜,山里孩子,上山滚了坡,只会落人笑话。

且说就那么个沤麻的池子,面向河槽的石砌的坝堰上,也要修出一个小小神龛,说是供着河神。寻常人家也不去祭祀,只有特别懂得规矩礼法的老者,年里节下会去烧香上供。看着老人十分虔敬的样子,大家往往就觉得自惭形秽起来。老人有时揪住随便往麻池里撒尿的小伙伴们,会来一通现场教育:头上三尺有神明,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娃娃们,可是不敢、可是不该呀!

小伙伴们六七岁上山砍柴割草,碰上狼怎么办?许多山洼山垴上,不知是哪个有心人用三块石板支架起一个小石龛来,也算是简陋的山神庙。人们说,狼是山神爷的看门狗,我们凡路经此处,往往都要驻足礼敬,小心眼里悄悄祷告几句,有的,会掰下一小块干粮抛撒泼散。仿佛觉得有了山神的护佑,不再那么恐惧了。

鲁:黄河边上的百姓,对于河流的敬畏化作对神明的敬畏,还体现在许多禁忌上面。崇拜与禁忌就像面子和里子,不可分割。你刚才说到你村里对山神的崇拜,山神对应着山林,实则是对山林的尊重,乡民对山林性格的理解常常附会在山神身上。

张:临汾市下属蒲县,是西戎老师的故乡,咱们院的作家李锐曾经在那儿插队,我老早就听说过蒲县著名的柏山东岳庙。东岳大帝,在道教神仙谱上,是封神演义里的黄飞虎,负责掌管地府,结果后来和佛教的掌管阴曹的阎罗王混为一谈了。那座柏山庙依山而建,后殿井窖似的凹陷下去,塑着上刀山、下油锅等等描述地府惩罚生前作恶不善的恐怖刑罚的形象。我辈读书人,当然不会相信这个。我早早感兴趣的是那庙门上的一副对联。李锐给我念叨过,印象极深。柏山庙外柏树满坡,仿佛交城著名的卦山天宁寺的古柏,由于风力作用,树身扭转纹理盘曲,叫做扭腰柏。古树保护得比较好,甚至在“大跃进”那样的疯狂年代,砍掉古松庙槐大炼钢铁,这儿的树木都得以幸存,实在多多得益于那副对联。对联以山神的口吻断然说道:

伐吾山林吾无语

要尔性命尔难逃

对于善男信女乃至一般当地百姓,那是何等的震慑力量。

鲁:同样,船工与沿河村落的乡民对河流性格的理解也附会到了河神身上。黄河不仅承担航运,还是沿河村落的水源,所以禁忌特别多。垃圾不可以扔进河里,山洪冲下来的死猪死羊尽快捞上来就地掩埋,发现死尸要赶快处理。我们村和县城许多居民,直接饮用黄河水一直持续到1992年自来水入户。但从此之后,城市不断扩大,黄河变成了下水道、垃圾场,污浊不堪。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记得有一年,我们几个耍完水,有一个孩子往河水里撒了一泡尿,当老子的提一根湿柳棒追着就打,父子两个都一丝不挂,满河滩跑。

种种民俗禁忌应当视做乡村宗教仪式的延续。祭拜有时,而禁忌常在,抬头三尺有神明,禁忌的那一头,一定有善报或恶报对应在那里,约束力非常强大。

山川有灵,山川皆富神性,这是中国乡村的一个非常朴素的自然观。而职业和行业又各有神祇护佑,实际是对职业和行业的尊重,这让人非常感慨。

张:儒学的治家格言,比如“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这是中国士子的理性教育。老百姓对孩子的教育,乡村风俗那种禁忌的存在,成为一种殊途同归的辅助手段。比如我奶奶,农家老太太,一辈子勤俭度日,我们抛米撒面那是绝对不能允许的。粮食可惜,一米度三关,这些说法之外,老人家还会恐吓孩子们:可不敢糟蹋粮食,糟践一颗米将来到了阴曹,阎王爷要罚你吃一条蛆哩!我打小不信这个,但老人的郑重其事那种严肃,确实形成某种约束。至今我喝稀饭的时候,碗底会刮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粒米。包括我那两个大孩子,大学里的教书先生了,大米粒掉在餐桌上,也会捡起来吃掉。同事与学生或者会暗暗嘲笑,而我为他们哪怕保持了这样一点习惯感到骄傲。

还有,小时候总要问大人,到底有没有鬼神?这实在是孩童的天问。形而上的问题非要一个形而下的答案。这样的问题,孔夫子都缄口不言。但孔夫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那是一种理性的敬畏。前些年,父母前后下世,出殡、尽七、百日、周年,乡俗有许多祭祀活动,这样的特定时刻,我才真正体会到“祭如在”的情感状况。他们去世了,但他们确实音容宛在;生前的谆谆教诲如在耳边,仿佛他们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如何处世做人。我宁可相信,在那样的庄严的祭祀过程中,他们的人格风范化作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

鲁:你在开篇说到欧美国家现代的街区与教区共生的情形。在一些发达的城市,教堂建筑在城建规划中起着非常重要的地标参考作用。其实在我们山西过去传统的建筑规划中,庙宇的位置,照样很有讲究,天人合一的观念常常让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仍以我家乡河曲县为例,它应该算是一座很年轻的城池,建于清乾隆年间。我家居住的护城楼村位于城北,护城楼旁边有一座白龙庙,沿白龙庙南去轴线上,城里有龙王庙,城南则有老龙庙。三座司雨的庙其实就在一条直线上,由北而南,恰恰是夏秋雨来雨去的轨迹。永福寺、白衣庙、圆通庵三座佛寺则分别位于城东、城中、城西,护佑城池。六座庙,两条线,相交而成一个坐标,其他庙宇则分列在这个坐标体系之内。城东有奎星楼,沿直线向东,东山上又建了文笔塔,奎阁文峰遥相呼应。据说到夏至那一天的早晨,太阳会将文笔塔的影子直接送过黄河对岸的一座砚台山上面去。

前面咱们谈过的禹庙当然建于水西门码头。南门之外,关帝武庙居于左,文庙书院置于右。送子的张仙供在城外风水出口,关城的尽头与张仙庙相呼应的是一座风神庙。河曲新城依托明代的营堡而建,营盘里驻有兵马,马王庙必不可少。城隍驻城北,三皇居其东,财神庙居其西,之外还有人神庙与白衣庙相邻。专司天文、地理、水利的三官庙则远处河滩田野之中。照旧县志数了一下,这座清代所建的新城,共有大型庙宇二十二座之多。加上朝廷旌表的牌楼石坊,城池形制应有的钟楼鼓楼,古塔和祭坛,构架起庞大的民间宗教祭祀体系。

这些庙宇无论体量、色彩与建筑形制,自然不同于民居和其他建筑。他们像是一篇大文章的小标题,起承转合,不仅让城池具有空间感,而且让城池具有节奏感。城内衙署俨然,沿南门斜斜一线是商铺牵连,万家灯火,人烟辐辏,河流静静地从城池边缘流过。

过去城外南街有一大洞,亦即城池堡寨进出的洞阁,是进入河曲城的必经陆路。门洞顶上供着文昌帝君,两侧对联写得精彩:

一曲河流支砥柱

万家烟火集城荫

张:你刚刚勾勒出的是一座清代新建的边城,已经令人非常感奋,觉得果真是叹为观止。想想当年中华大地上,多少座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府城、州城、省城星罗棋布,那是怎样的宏伟壮丽景象。电视剧《亮剑》上,五万人的部队被即刻打垮,国军将领悲叹:就是五万头猪,杀灭也不会那么简单。整个中华大地上,数不清的城池、庙宇被毁坏,那是怎样的破坏力量啊!

农耕文明,天人合一,天道循环,保守而稳定、缓慢而有序地发展,有何不可?全球化、城市化,笼而统之叫现代化。看看全球格局,后进的发展中国家都被西方意义上的现代化绑架了。现代化就是比快,比拼速度,整个成了一支射出去的箭,不知伊于胡底。

还在1989年,我去过泰国游访。除了关注民生、老百姓的幸福感,我对泰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状况颇多感触。

泰国是个佛教作为国教的东南亚传统国家。全国有两万多所寺庙,光首都曼谷就有大小寺庙六百余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高架桥凌空横卧,与寺庙古建显得错落有致、相得益彰。泰国大皇宫建造不过百年,是开明的五世皇朱拉龙官主持修建,下面是西式大理石楼层,顶上是传统的高耸披厦,成为一座东西结合天衣无缝的建筑精品。

泰国男子,一律要在年满十四岁就近到寺庙里出家当和尚三年。三年里,学习佛经戒律、天文历算包括中国古代经典,然后还俗,成家工作等等。现代大学的出现,并没有改变这一悠久古老的传统习俗。佛寺一般不起伙,和尚们一律托钵化缘,效仿佛祖;而由于家家都有孩子在寺庙修行,家家都乐于布施茶饭。宗教和生活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泰国人和我国的傣族同种同源,接受佛教之前有他们的原始宗教。原始宗教,信仰四面神。四面神应该是泰国早期母系社会的偶像,是个女性,民众信仰的程度无以复加。几乎家家院里都有四面神的神龛,仿佛咱们宅院里的土地神。除此而外,就在首都曼谷的大街上,几乎每个重要的十字路口,在马路界定的一个街角,也都建有四面神的高大神龛。四面神嘛,神龛四根立柱支撑了拱顶,四面神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接受连绵不断、比肩继踵来献花、上香、还愿的人们瞻仰礼拜。1989年的曼谷,好像比我们当时的大都会还要现代一些。上下班时刻,马路上小轿车、摩托车风驰电掣,十字路口四面神这儿梵乐悠扬,戴着尖顶宝幢的少女赤足舞蹈,替香客还愿。香烟缭绕,鲜花堆积,人们献上的布施纸币硬币小山一般。

泰国人敬神而信佛,局外人都能感觉到他们服膺那样的宗教而由衷的幸福与快乐。一块出游的同行,有的用什么革命的先进的意识形态去衡量人家,评品别人迷信落后,那叫十足无聊。

当年,我就写文章发过感慨:现代化与传统文明并不是一定只有你死我活,传统文明与西方现代文明完全能够和平共处达于水乳交融,传统文明能够吸纳消化别种文明而更加雍容博大。

任何人,谁能自外于传统而存在?多少年诛神拆庙,不肖子孙肆意破坏文物古建的同时,那种否定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竭力诋毁本民族辉煌文明的做法,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鲁:除了佛教传入咱们国家较早,咱们中华文明消化吸纳外来文明的有序进程,其实就没有停止过。这方面我们应该是有经验的,有先例可循的。还拿我们河曲来说,进入清末,德国传教士前来传教,建有天主教堂,还建起了新式学堂和育婴堂;挪威传教士没有建教堂,但建有医院。这些不断增益出来的建筑,被恰到好处地安排在城池中合适的地方,并不显得隔涩,极其融洽地参与了关于城池的历史叙述。

张:或者说,外来文明包括意识形态,早先从来没有凌驾于本土文明之上。

拿佛教的情况来说,佛寺和中国庙宇在建筑形制上,不加留心几乎就看不出多少差别。都是前后几进院落,都有大殿钟鼓楼,细分的话,才能看出差别。中式庙宇,大门这儿(帝王级的神祇叫端门)的护卫神一般是画像,仿佛百姓四合院的门神;而佛寺叫山门,山门过厅里塑四大金刚。中式庙宇,主神的正殿前面,必有献殿、享亭和祭台,正殿后面则是寝宫;佛寺的正殿叫大雄宝殿,后面当然不建寝宫,但要有藏经楼。佛教初来中土,和尚们不事生产,全凭化缘,将世人的布施说成是最高的善举。这当然引发出相当的不满,不劳而获还要振振有词,与崇奉节俭勤劳的本土民风大相径庭。后来史上的佛教改革,建立了禅林制度,制度要求和尚们要亲自耕作,号称不劳动者不得食。文化的互动相互作用非常显见。

2000年参与中青社组织的“走马黄河”活动,我参观过宁夏著名的纳家户清真寺。寺院的建筑看出来尽量靠拢了中土庙宇的形制,阿訇们召唤信徒诵经礼拜的唤礼塔,仿照钟鼓楼样式,古兰经教义内容则采用中式对联的形式。大门内侧的对联这样写道:

遵主命活泼中见真性

颂圣行精微处在无言

当然,伊斯兰教不立偶像,正殿或曰经堂里供奉的是穆罕默德的一句话,一句箴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派来的唯一使者。

不同的宗教信仰,尽管有着种种祭祀礼敬对象的差别,但教化众生服膺道德、崇仰美善的功能殊途同归。正是在这样认知的高度,华夏文明吸纳包容、和而不同,显现出海纳百川的气度和雍容博大的胸襟。

——我个人总结出一个小秘诀,外观看去差不多的庙宇,如何分出各属什么宗教?我们的庙宇,正殿屋脊当央往往是一只鼎炉或耸立一支方天画戟,佛寺屋脊上多是一只宝瓶,而清真寺则托起了新月形的标志。

鲁:就我个人的调查,翻阅史料,天主教在我县建立教堂学校医院包括育婴堂,推广西医和新学,救苦急难、扶助病弱,实在不好用“文化侵略、间谍活动”一言以蔽(毙)之。

张:革命辞藻,要的就是简单粗暴。说起五千年文明史,那统统是“万恶的旧社会”,说起中华文明,简单概括成“一穷二白”。强势语言,争论不得、分说不得。

我是在太原市杏花岭街口上的教会医院出生的。我妈十六岁,一米五,我呢出生体重有十一斤半,当年只有那个医院能做得了剖腹产手术。不是那样一座医院,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张石山其人了。每当路经那儿,我的感激之情会油然而生。

当然,基督教文明东来,伴随着殖民主义的炮舰政策,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正如同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冲突,不是几句话可以捋清头绪的。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样一场碰撞,结果远未分明,倒是呈现出方兴未艾的态势。

单从天主堂的建筑形制来看,我们看不出有吸纳中国建筑文化元素的迹象。高耸的尖顶冲云直上,欲要刺破青天,给人的感觉和同样高耸的佛塔完全不同。显示着外来殖民文化的强势与傲慢,特别是在过去中国高层建筑缺乏的年代,天主堂在整个建筑格局中在人们的视界里显得那样另类而不协调。反过来说,这样的不协调或者正是某种标志:华夏文明真正吸纳消化强势的欧洲文明,转化为滋补的营养而达于强壮自身的效果,尚还需要假以时日。

鲁:年轻人,特别是大城市的年轻人,说新潮也罢,说逆反也好,这两年格外热心过圣诞节。乃至饭店商铺,都有专门应对的营销策略。还有感恩节、复活节什么的,中小学生比我们还知晓在意。

张:其实,这些年轻人并不信教,天主基督是怎么回事,一问三瞪眼。他就是追潮流、赶时髦。这样的跟风赶潮,是无知盲从的另一面。“文化大革命”当中,天主堂清真寺照样在劫难逃,被那些让煽动起来的革命群众红卫兵给砸了个一塌糊涂。话说回来,这又不能怪年轻人。我们的革命运动,战天斗地,把自家的道德传统、国之四维都践踏在地,传统节日都破四旧破掉了,年轻人只好去过圣诞节、去礼拜西方的上帝。

清明节、七月十五中元节、十月初一寒衣节,俗称传统三大鬼节。是子孙们祭祀追念逝去的父母先人的重要节日。有好几年了吧,每当这些节日来临,咱们太原市的许多十字路口,到晚间时分,迤逦不绝的人们都在烧纸祭奠。人们有这样的精神需求,要表达的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心愿,偌大一座省城,却没有提供出任何一处可供祭祀先祖的地界场所。大家住在钢筋水泥格子笼里,房间里外在设计上也压根没有过这方面的考量。

寒风悉索,纸灰乱飞,人们悄悄的几分畏怯的,不能跪、不能拜,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样的场景,令人酸嘶惨恻。

礼失求诸野,我们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乡野。最低限度,传统的农民、广大的乡村,大家还没有去过什么别人的圣诞节。

鲁:前头咱们谈到我们那地方护城楼被随意改造的情形,有关当局的出发点是要搞旅游、要发展文化,只是感觉缺乏整体考量定位。老百姓呢,显现出沉淀在骨子里的建庙热情,主管方面又不管不顾,我行我素,没有好生整合当地村民的诉求。

前些天在某市,突然看见一座现代水泥高塔凌空而起,远看像黄鹤楼,近前看去则不然。它被放置在这个市最好中学的东头,说是当地政府要振兴一方文脉,这个建筑称为“状元塔”。咱们目击所见的各地情形差不多少,不能说没有热情,但没有章法。文峰塔、文笔塔,或者应高踞山巅,或者至少与学校场所间隔一段距离,起到扩展视觉空间的作用。就那么蓦然兀立在校园近边,反而使空间更加拥挤。感觉不伦不类。

张:咱们省代县有座文庙,是全省乃至全国保存下来的不多的几座文庙之一。文庙,有大成门、大成殿,是祭祀孔夫子的地方。配享的有颜回、曾子、子思、孟子“四配”和子路、子贡、闵子骞、冉伯牛等十二哲。但孔庙历来不设偶像,学宫学府和学子士人们祭祀供奉的是木主牌位。那是一种充满理性的追念敬仰,与善男信女的求神祷告祈愿消灾不可同日而语。代县文庙前些年去过,虽则破败,还保全着当年格局。去年顺路又去参观,大殿整修一新,金碧辉煌的,特别是在大殿里搞了塑像,供桌前有跪拜的垫子,还有大大的一个功德箱。看着不伦不类,最直接的联想就是:要迫不及待拿孔夫子来卖门票、化布施。

名山大川、古迹名胜、佛寺道观、文庙武庙,过去都是任人参观瞻仰,心生敬仰善念,是为随喜。庙里也收香火钱,但多数出于善男信女的自愿。贫寒士子,落魄文人,往往还能获得寺观的资助,管吃管住,乃至帮忙筹集读书的灯火钱、赶考的差旅费。僧道两行,劝人向善,自身首先就行善。

鲁:如今叫一切向钱看。要政绩,要经济增长百分比。

张:教育事业,文化事业,我的理解是要投入,要在这些关乎民族文化道德、民族性格塑造方面舍得花钱。在革命的名义下,记得批孔的年代极力夸赞过,农民起义军如何在孔庙喂马、随地解溲。那是以暴虐、破败为荣。而在繁荣文化的名义下,迫不及待要拿各路神仙包括孔夫子来赚钱,也实在不好表扬。毁灭文化的所谓“文化大革命”,始终没有获得清算清理,文化重建确实是任重道远。

当然,重视文化,不再诛神拆庙,而是容忍民众敬神信佛,乃至政府出面牵头重修古迹、保护文物、珍视扶持种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到底是值得鼓励的事。

鲁:一些场合,包括咱们文人圈子,一说敬天法祖,就有个别人以为是闹迷信。

张:持久的革命宣传,不可小觑。简单粗暴,给人扣帽子,号称政治正确。

鲁:张老师你和我咱们对乡村还算熟悉,没有剪断脐带;孩子们,生活在城市,他们陶然自乐,我是不免担心他们没了地气根基。

张:从整体情况来看,中国到底还是农耕文明传统悠久的国家,反哺农业、重视三农问题,政策层面上转捩的态势也不错。再城市化,能消灭了广大乡村吗?你的担心,我也有。读书人吧,忧国忧民,终归是一个士子的传统。

担心悲观的同时,我抱有相当的乐观。大地在,山河在,农耕文明的土壤还在。“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无数人开始关注重新认识咱们的传统文明,假以时日,一定会生出积极的效果来的。

鲁:那么,我们的对谈到底还是有意义的。

张:平时作协院里咱们几个接触谈论比较多,稍作分析归拢,或有程度不等,但大家对传统文明、东方文化不仅热爱,而且多是充满了理性的认知判断。我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但敬天法祖有着类乎宗教般的情感。相比几大宗教,我们的圣人在先秦时代所谓轴心期所确立的道统,有着伟大的理性。读书人不相信什么三生来世、天堂地狱,便是人人无可逃遁的死亡,也理性地归纳说是“生寄死归”。秉持仁义道德,“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并不是为了死后进天堂的功利目的,这样的境界我以为更高。

鲁:说的是,读书人的这种理性,并不居高临下排拒贬低广大老百姓的敬神信佛。寄托精神、追求美善,就说他是迷信,这迷信也总比迷信作恶破坏的“不断革命”好得多。

张:老子说“道法自然”,孔子讲“仁者爱人”,古来圣贤给咱们确立的道统,其实不外天理人情。敬天,是天人合一、顺应自然;法祖,是血缘亲情孝道的延伸。只要华夏大地没有陆沉,这样的道统不会灭绝消亡。这样悠久而伟大的历史存在,这样的文明,我乐观地相信它有自我修复的功能。就像森林和草原,不去糟害它,自然就能林木繁茂、花草葳蕤。

再者,我们放眼全球,越是移居海外离开故土家园的人,越是保全了我们民族传统的礼仪文明、风俗习惯。遍布世界各地的唐人街,像是一块块华夏文明的“飞地”,保全了敬天法祖的传统,也就保全了文明的火种。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鲁:所以,还有这样一句话——我们在哪儿,哪儿就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