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战强[河池学院中文系, 广西 宜州 546300]
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文学文化批评理论自20世纪90年代兴盛以来,至今已成为一门显学。最初的生态批评基本上局限于探讨文学作品是如何书写自然,即分析、解读在文学作品中是如何对自然进行表述以及人对自然的征服而造成自然环境的被破坏和人与自然如何共生相处。生态批评的理论根基在于生态哲学。挪威生态哲学家提出来了深层生态常理论,认为在关注大自然环境的同时还应该关注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问题。因为人类也是生物链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从此,生态批评也就渐渐地从对自然生态的关注扩展到对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的关注,并从整体性出发揭示人类的思想文化观念对自然生态的影响以及自然生态对社会精神生态的影响。如我国生态学者鲁枢元先生在《生态文艺学》一书中指出:“人不仅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一种社会性的存在,还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分别对应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生态体现为人与他人的关系;精神生态则体现为人与他自己的关系。”①在这部著作中明确地提出了“社会生态”问题,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生存的竞争必然会导致异化,这是社会生态异化,而社会生态的异化也必然会导致精神生态的异化,进而造成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因而王诺先生对生态批评下了这样一个定义:“生态批评就是在生态主义、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之关系的文学批评,它揭示文学作品所蕴含的生态思想,揭示文学作品所反映出来的生态危机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时也要探索文学的生态审美及其艺术表现。”②
如果我们从社会生态视域来观照劳伦斯的成名作《儿子与情人》,我们将不难看出,这部小说所揭示的正是自然生态被破坏、社会生态变异和精神生态失衡这一生态危机的问题。而综观这部小说内核,社会生态变异和精神生态严重失衡无疑是劳伦斯所揭示的重点。
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对社会生态的变异的书写主要体现在小说所描写的四组人物关系中,即莫莱尔与格德鲁特之间的无奈的夫妇关系,格德鲁特与保罗之间的畸形的母子关系,保罗与米丽亚姆之间的无欲的精神恋人关系,保罗与克莱拉之间的有欲无情的情人关系。在这四组关系中,前两组展现的是因支配和占有欲望造成的身份的错位,后两组揭示的则是灵与肉的分离。
在莫莱尔与格德鲁特这一组无奈的夫妇关系中,由于双方文化修养的差异、丈夫工作的艰辛、妻子的支配和占有的欲望使得他们形同敌人。莫莱尔在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他英俊潇洒,热情风趣,乐观向上,充满生命活力,是个逗人可爱的小伙子。但他没有多少文化,从小就在煤矿里干活,工作辛苦,生活单调且薪水不高,又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因而借酒浇愁而变得易怒、暴戾、缺少人情味,渐渐地变成了如同生活在地下的只有躯壳而没有灵魂的动物。而作为妻子的格德鲁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想要按照上层社会的标准塑造丈夫,对丈夫进行培养改造,但“他的本性是纯感官性的。她却硬要他讲道理,信宗教。她试图让他面对现实,他受不了——这让他发疯”③。诚如劳伦斯在小说中直言:“不幸就在于她与他截然相反。她不能满足于他可能有的一点好处,而要求他做到他应该成为的样子。所以在竭力将他塑造成为他力所不能及的高尚的人的同时,她却把他毁了。”从此莫莱尔成了家庭里的多余人,只能借酒浇愁。而“格德鲁特因与丈夫的文化修养不同进而想对丈夫进行改造(实为支配与征服欲望的体现)的失败,使得她对丈夫产生怨恨甚至于鄙视,并将爱转移到了儿子们身上,从而成了一位情感错位的怨妇”④。
在保罗与格德鲁特这一组母子关系中,两者的关系却是一种畸形的,母子之间视对方为情人,母子关系演变成为类似情人的关系。作为母亲的格德鲁特对儿子保罗的爱不同寻常,几乎如同情人似的爱,且变成了一种占有欲,甚至将儿子当做丈夫的替身而产生情人似的妒忌情感。不仅如此,保罗还将母亲称为“小乖乖”“小女人”,甚至还对母亲说过:“你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会遇上合心的女人。”⑤可见,在劳伦斯笔下的这对母子关系中,母爱演变成了情爱,儿子演变成了情人、丈夫的替身。母子关系俨然是一对畸形的变异的“情人”关系。
如果说莫莱尔与格德鲁特、保罗与格德鲁特展现的是因支配和占有欲望造成的身份的错位而导致家庭关系的异化,那么保罗与米丽亚姆、克莱拉的关系揭示的则是灵与肉的分离。
在保罗与米丽亚姆这一组关系中,米丽亚姆深受清教思想的影响(劳伦斯在多篇文章或书信中都有对英国清教思想的抨击),她对保罗的爱只是精神灵魂上的爱,同时对于保罗有一种精神上的占有欲望,对性爱恐惧而拒斥。所以保罗说:“她渴望得到的不是他,而是想把他的灵魂从躯体内拽出来……她渴望把他全部吸到自己体内。”⑥“在我们的全部关系中,没有肉体的介入。我不是以情理同你交谈———而是通过精神。这就是我们不能按常理相爱的原因。”⑦可见,保罗与米丽亚姆的关系是一种无欲的精神恋人关系,只有情爱而无性爱是不和谐的两性关系,因为所谓的爱情本应是性爱与情爱的完美统一。与上一组关系相反,保罗与克莱拉的关系则是一种有欲无情的情人关系(只有肉欲的满足而无精神的交流)。克莱拉长得漂亮、健康,充满活力和性感,保罗与她在一起体会到了与米丽娅姆在一起时无法得到的快乐,也使性的本能得以复苏,体验到了性的激情和生命的活力。但克莱拉只是追求性的满足、感官的快乐,两人没有精神上的交流与融合。保罗与克莱拉是一种有欲无情的情人关系,也是一种社会生态关系的变异。
通过以上对几组人物关系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劳伦斯在其《儿子与情人》这部小说中所着重揭示的是工业文明时代和谐社会生态变异与精神生态失衡这一严重的生态危机问题,正是工业文明时代人类的生存之艰难,人与自然分离,现代人的支配和占有欲望使家庭关系这一社会生态的基本构成要素发生变异,夫妻如同路人,母子形同情人。男女两性之间没有达到灵与肉的统一。
“‘星际平衡’是劳伦斯在探讨男人与女人这一关系时提出的,即男女两性之间既要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有和谐的交流,同时还要有自己的独立意志、个性自由,如同宇宙中的两颗星球一样互相吸引依附又各自保持自己的运行轨道,从而保持了星际间的平衡。”我们知道,社会关系的主要点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无外乎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哪一组关系,都是社会关系的一种,只有相互间保持独立性同时相互间理解与和谐共生共处,才能构建起一个和谐的社会生态。通过对《儿子与情人》中的四组人物关系的分析,笔者认为,小说对和谐社会生态变异这一生态危机问题的书写中蕴含着劳伦斯对构建和谐社会生态的构想:要达到社会生态的和谐就必须与自然融为一体,保持自然的天性,人与人的关系必须是相互理解、宽容,一方不能支配和占有另一方。如同宇宙中的星球一样保持平衡即“星际平衡”,“星际平衡”观可以说也就是劳伦斯构建和谐社会生态的一种理想模式。
劳伦斯生活在英国工业文明突飞猛进的时代,而其家乡诺丁汉郡又是煤矿区,身临其境的他对于工业文明社会对于大自然无休止的征服与掠夺,对于人与社会(他人)关系的异化,对于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有着深刻的认识。他看到了工业文明造成自然生态被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社会生态关系)由于生存的竞争而导致异化。因而劳伦斯对于工业文明产生了近乎仇视的思想情感,以至于呼唤回归自然,恢复人的自然本性,追求灵与肉的和谐统一以抗拒社会生态的异化和精神生态的失衡,并以此来拯救英国,拯救人类。由此,劳伦斯在提出了社会生态异化问题的同时所蕴含的生态哲思就是小说的精髓所在。在当今这个环境污染,自然生态失衡、物欲横流、人格分裂、精神颓废、只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而无高尚精神生活、社会伦理道德急剧丧失的现实社会里,劳伦斯小说中所蕴含的这一生态哲思无疑是值得我们参考和借鉴的。
①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7页。
②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文学研究概论》,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页。
③⑤⑥⑦ 劳伦斯:《儿子与情人》,辛红娟、赵敏译,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页,第364页,第298页,第257页。
④席虞强:《精神的悲剧——精神生态视域下的〈儿子与情人〉》,《梧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