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优[红河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 蒙自 661100]
作 者:李文优,东北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红河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
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自1943年问世以来,就一直深受人们喜爱,被译成多国文字,经久不衰。小王子的纯真犹如书中那藏在沙漠中的甘泉,滋润着现代人孤寂焦渴的心灵。研究的文字很多,人们被书中那充满童话意境与哲理象征的故事所吸引,从各种角度解读心中的《小王子》。无疑,这是一部意蕴丰富的杰作,经得起人们的反复推敲与深度挖掘,然而,它永恒魅力的秘密究竟藏在哪里呢?
其实,在书中作者通过小狐狸之口已经说得很清楚:
“再见。”狐狸说。“喏,这就是我的秘密。很简单: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小王子重复着这句话,以便能把它记在心间。
狐狸说出的这个秘密,在书中重复了很多次。这深刻地延伸了小说的内涵,而至于那无形无相、不可见的无限之中:
是的,无论是房子,星星,或是沙漠,使它们美丽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我所看到的仅仅是外表。最重要的是看不见的。……
眼睛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应该用心去寻找。……
重要的事,是看不见的。……
这就是《小王子》全部的秘密,整部小说的内涵和所有的美,都浓缩在这句话里,也隐藏在这句话里。它就像小说中那一处隐藏在沙漠深处里的清泉,那埋藏在古老房子下的宝藏,当然,也像那一朵长在星星上看不见的花,那一种狐狸眼中麦子的金色,那一碗唱着生锈轱辘的歌的井水……它就是小说的文眼所在:使这个有形有相的世界变得美丽有意义的,正是那隐藏于其下的那个无形无相的世界。
小说一开头说“我”六岁时画了两幅画,画的是一条吞噬了大象的巨蟒,一幅是闭着肚皮,一幅是敞开肚皮,他分别把它们命名为第一号作品和第二号作品。之所以有第二号,是为了向大人们解释这不是一顶“帽子”。而“大人们”的反应则总是劝他“把这些画着开着肚皮的,或闭上肚皮的蟒蛇的图画放在一边,还是把兴趣放在地理、历史、算术、语法上”。后来,这第一号作品成了“我”分辨“是否真的有理解能力”和“真正谈得来的人”的试金石:
当我遇到一个头脑看来稍微清楚的大人时,我就拿出一直保存着的我那第一号作品来测试测试他。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有理解能力。可是,得到的回答总是:“这是顶帽子。”我就不和他谈巨蟒呀,原始森林呀,或者星星之类的事。我只得迁就他们的水平,和他们谈些桥牌呀,高尔夫球呀,政治呀,领带呀这些。于是大人们就十分高兴能认识我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地理、历史、算数、语法”以及“桥牌、高尔夫、政治和领带”的世界是大人的,是一个常识性的、知识性的世界。每一个人可以充分地谈论它们,充分地显示出他们的博学和无所不知。然而这些都是通过语言或其他符号——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于各自的头脑中存在的事物。它们无关乎心灵,到达不了深处,也触及不到我们存在的实质与根本,仅仅是人类所创造的那个符号世界里的,可以在头脑中进行各种复杂的、理性的、逻辑的、利害权衡的运作与操纵的知识与符号体。头脑里的运算过程与结果可以千差万别,但执著于头脑式生存的“大人们”本质上是相同的:“我在大人们中间生活过很长时间。我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但这并没有使我对他们的看法有多大的改变。”这些“大人们”,眼中只有各种可见之相,无法看到画中巨蟒肚子里的大象,更无法看到箱子里睡着了的小羊:
我急于要检修发动机,于是就草草画了这张画,并且匆匆地对他说道:
“这是一只箱子,你要的羊就在里面。”
这时我十分惊奇地看到我的这位小评判员喜笑颜开。他说:
“这正是我想要的……你说这只羊需要很多草吗?”
“为什么问这个呢?”
“因为我那里地方非常小……”
“我给你画的是一只很小的小羊,地方小也够喂养它的。”
他把脑袋靠近这张画。
“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小……瞧!它睡着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小王子。
就这样,我们从这不可见的小羊开始,也认识了《小王子》。
在小王子的旅行中,他依次遇见过国王、爱慕虚荣者、酒鬼、实业家、点灯人和地理学家的星球,都是只有一个人的星球。他们孤独地活在自己的星球上,每一颗星球都是他们心灵直接的展示,象征着“大人们”不同的心灵类型和心灵世界。他们的心灵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也是他们的牢笼。其象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①但是如果和文中一开头就讲到的“吞食大象的巨蟒”、“睡在箱子里的小羊”与“帽子”、“地理、历史、算数、语法”以及“桥牌、高尔夫、政治和领带”相联系,那么我们就能发现这些象征有着共同的深层内涵:这些都是迷失于符号之相,而脱离了真正生活与存在的心灵。
书中,“国王”迷恋对人下命令的权力,“爱慕虚荣者”迷恋他人的赞美,“实业家”迷恋对星星数目的计算和占有,“地理学家”迷恋纸上谈兵的学问,他们所迷恋的对象都有明显的符号本质:权力符号、语言符号、货币符号以及书写符号。至于酒鬼的情况则稍微有些复杂:酒鬼为了忘却对喝酒的羞愧而喝酒。原本喝酒作为一种正常的欲求并无什么可羞愧的,但在酒鬼这里却成为了“罪”或某种可耻的“禁忌”,这就进入了文化领域,成了禁忌符号。而禁忌是这样的,越是禁忌的,人就会越是想要违反。这是符号在头脑中的二元性所必然导致的分裂与冲突。所以酒鬼因喝酒而羞愧,因羞愧而“反羞愧”——越加变本加厉地喝酒,越加变本加厉地羞愧。周而复始,恶性循环。②迷失于禁忌符号的酒鬼也得到了跟其他“大人们”一样的小王子的评价:“这些大人真是怪得没治了!”
在书中小王子唯一有所肯定的“大人”只有“点灯人”:“这个人一定会被其他那些人,国王呀,爱虚荣的呀,酒鬼呀,实业家呀,所瞧不起。可是唯有他不使我感到荒唐可笑。这可能是因为他所关心的是别的事,而不是他自己。”可是小王子也并不喜欢或认同点灯人的生活。他只是称赞“点灯”这个行为,这从他对地球上的“点灯大军”们“壮丽辉煌”的描述可以看出来。至于点灯人本身,他服从不知从何处来、从何时始的命令,从不问为什么,每天疲于奔命、毫无乐趣地做着自己并不想做的刻板工作,他已经养成了对命令符号的机械反应。
小王子遭遇的这些形形色色的星球,就是圣埃克苏佩里对人类世界的观察结果和形象表达。人们迷失于各种符号之相,脱离了真正的存在,远离了生命与生活之源泉,于是心灵枯槁荒芜,犹如小王子降落在地球上时所见的沙漠,以及无路可走的悬崖,所听到的也只是毫无想象力的回声:
小王子想道:“这颗行星真奇怪!它上面全是干巴巴的,而且又尖利又咸涩,人们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他们只是重复别人对他们说的话……”
地球人坐在火车里整日匆匆上路,茫茫追赶,“从来也不满意自己所在的地方”,从来也不能安住于当下的生活,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们宁可花很大的精力与时间制造出止渴药丸以节省出五十三分钟,也不愿用这些时间来真正地享受一汪清泉。人成为了表面上的时间主人,实质上却由于脱离了真实的存在,而把握不住任何一分钟自我的生命,时间只以数字符号的形式存在于人的头脑里,人只为这些符号而活。小王子无法理解这种生活方式,他说:“如果我有五十三分钟可以支配,我就优哉游哉地向清泉走去。”
这清泉,何尝不是现代人日渐远离的生命之泉?沙漠里的花儿评述人类:“他们没有根,只能被风吹着到处跑。”只有小孩子的头脑还没有完全被符号盘踞,还能根植于存在:
如果你对大人们说:“我看到一幢用玫瑰色的砖盖成的漂亮的房子,它的窗户上有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房子有多么好。必须对他们说:“我看见了一幢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那么他们就惊叫道:“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这就是人们在符号之相中的迷失,这种迷失是不可见的,它只能用心觉察到。看得见的是每个人孤独的“星球”,看不见的是通往存在源泉的心灵迷失。
小王子在地球上看到了一个玫瑰园,里面有五千朵和他的玫瑰完全一样的花。这使他伤心得哭了:
我还以为我有一朵独一无二的花呢,我有的仅是一朵普通的花。这朵花,再加上三座只有我膝盖那么高的火山,而且其中一座还可能是永远熄灭了的,这一切不会使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王子……
是狐狸使他领悟了什么是爱。狐狸告诉他,人和人之间要靠“驯服”建立联系:“什么叫‘驯服’呢?”
“这是已经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建立联系?”
“一点不错”,狐狸说,“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我有点明白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服了……”
“驯服”让彼此互相成为唯一,各自都成为对方心中不可替代的个体。这要通过耐心而无声的靠近、充满幸福等待的仪式,最终使与彼此在一起的时光与别的时间不同。在爱中的人会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在爱中的时光也成为独一无二的节日。而这一切都要在话语消失的情况下才能发生,狐狸教导小王子该怎么“驯养”自己:
“开始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离我稍微远些。我用眼角瞅着你,你什么也不要说。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每天,你坐得靠我更近些……”
只有心灵才能爱,而心灵的交融不需要话语。话语会破坏那无声的交流,那和谐完整的存在。在存在中,在爱中,人超越了一切外在的、可见的“相”,与对象合而为一。话语是浮于表面的,是属于头脑的、符号的,它会使人脱离存在的领域,引发各种误会与争吵,因为符号本身是二元甚或多元分裂冲突的。进入话语的层面,就是进入符号的掌控之中。当我们感动于美景中时,是失语的,而当我们找回声音:“这是美的!”美的沉醉就在瞬间被打破了;当我们在真挚的爱中,会为所爱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只要我们一旦想到“这就是爱!”爱的力量就像潮汐一样迅速消退了。
所以小王子万分懊悔当初逃离玫瑰: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我应该根据她的行为,而不是根据她的话来判断她。……”
他终于领悟什么是爱,可以坦然而骄傲地对那五千朵玫瑰说:
“你们一点也不像我的那朵玫瑰,你们还什么都不是呢!”小王子对她们说。“没有人驯服过你们,你们也没有驯服过任何人。……”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仍然在对她们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当然罗,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就这样,小王子在逃离玫瑰的过程中明白了爱的真谛,渴望回归,回到玫瑰身边。他和狐狸、飞行员之间也有爱,朋友之爱。狐狸带给了他爱的了悟,他留给了狐狸麦子的颜色;他送给飞行员五亿颗欢笑出声的星星,飞行员则给了他五亿眼唱着生锈轱辘的歌的水井:
“啊!小家伙,小家伙,我喜欢听你这笑声!”
“这正是我给你的礼物……这就好像水那样。”“夜晚,当你望着天空的时候,既然我就住在其中一颗星星上,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你来说,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么你将看到的星星就是会笑的星星!”
“所有的星星都将是带有生了锈的辘轳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
我还是沉默不语。
“这将是多么好玩啊!你将有五亿个铃铛,我将有五亿口水井…”
这时,他也沉默了,因为他在哭。
看得见的麦子,看不见的“驯养”;看得见的星星,看不见的怀念;看得见的玫瑰,看不见的爱。
小王子标志性的特征,是他的“小”。他是个“小家伙”,来自他小小的“星球”。书中描写到,飞行员“我”初遇小王子:
我惊奇地睁大着眼睛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家伙。你们不要忘记,我当时处在远离人烟千里之外的地方。而这个小家伙给我的印象是,他既不像迷了路的样子,也没有半点疲乏、饥渴、惧怕的神情。他丝毫不像是一个迷失在旷无人烟的大沙漠中的孩子。
当时小王子让飞行员给他画一只小羊,因为他需要小羊吃掉他星球上的猴面包树苗。
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些非常可怕的种子……这就是猴面包树的种子。在那里的泥土里,这种种子多得成灾。而一棵猴面包树苗,假如你拔得太迟,就再也无法把它清除掉。它就会盘踞整个星球。它的树根能把星球钻透,如果星球很小,而猴面包树很多,它就把整个星球搞得支离破碎。
猴面包树的危险性在于它们会把他小小的星球整个盘踞,“搞得支离破碎”。小王子煞有介事地说道:“有时候,人们把自己的工作推到以后去做,并没有什么妨害,但要遇到拔猴面包树苗这种事,那就非造成大灾难不可。”“我”也随之强调道:
我从来不大愿意以道学家的口吻来说话,可是猴面包树的危险,大家都不大了解,对迷失在小行星上的人来说,危险性非常之大,因此这一回,我贸然打破了我的这种不喜欢教训人的惯例。我说:“孩子们,要当心那些猴面包树呀!”为了叫我的朋友们警惕这种危险——他们同我一样长期以来和这种危险接触,却没有意识到它的危险性——我花了很大的工夫画了这幅画。我提出的这个教训意义是很重大的,花点工夫是很值得的。
这是很令人迷惑的。究竟书中这种我们“长期接触”的“猴面包树的危险”指的是什么呢?猴面包树究竟象征什么呢?
书中后文叙述中有一处又一次提到猴面包树:(大人们)“自以为要占很大地方,他们把自己看得像猴面包树那样大得了不起。”于是我们恍然,猴面包树的危险来自于它们的“大”,而小王子的星球很小,只能容得下一朵娇弱的、爱的玫瑰;猴面包树与“大得了不起”的“大人”们相联系,但小王子是永葆童真的“小家伙”,他是与“大人世界”绝缘的。
叙述者的某些叙述也对我们理解“猴面包树的危险”很有帮助:
朋友带着他的小羊已经离去六年了。我之所以在这里尽力把他描写出来,就是为了不要忘记他。忘记一个朋友,这太叫人悲伤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过一个朋友。再说,我也可能变成那些大人那样,只对数字感兴趣。……我的这个朋友,从来也不加说明解释。他认为我同他一样。可是,很遗憾,我却不能透过盒子看见小羊。我大概有点和大人们差不多。我一定是变老了。
“我”对小王子的怀念使“我”重新拿起了童年时代就被迫放弃的画笔,把小王子的故事描画出来。“我”用这样的方式记住小王子,避免“变成那些大人”一样远离真实存在与生命源泉的人。小王子的“小”,是与需要呵护守候的童真、纯洁、温柔、美好、柔弱相联系的。
蛇就盘结在小王子的脚腕子上,像一只金镯子。
“被我碰触的人,我就把他送回老家去。”蛇还说,“可是你是纯洁的,而且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
“在这个花岗石的地球上,你这么弱小,我很可怜你。……”
花岗岩一般坚硬的地球,花一样柔弱的小王子。“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老子》七十六),坚硬僵死的是远离了存在本然与生命源泉,迷失于各种符号的、知识性世界的“大人们”,只有小王子象征的那个永葆童真的“小孩子的”世界,柔弱而纯洁,无限接近“生”的来处与源泉。然而这个童真的“小”世界,会被巨大的“猴面包树”破坏,也就是说,孩童的本真状态,会被成年人的各种携带着各种权力的、金钱的、文字的、禁忌的……符号印记的价值观占据、破坏,最终变得“支离破碎”。
猴面包树既然能盘踞了整个小王子的星球,将其变得“支离破碎”,那么他所爱的玫瑰也就更不能容身了。而爱也是通往存在的路径。那些所谓的“严肃的”“大人们”早已丧失了爱的能力:
我到过一个星球,上面住着一个红脸先生。他从来没闻过一朵花。他从来没有看过一颗星星。他什么人也没有喜欢过。除了算账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做过。他整天同你一样老是说:“我有正经事,我是个严肃的人。”这使他傲气十足。他简直不像个人,他是个蘑菇。
小王子被飞行员“我”口中所说的“正经事”激怒,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说“我”就“和那些大人一样”,并且用“蘑菇”来形容那些丧失了爱的能力,也丧失了生的活力的“大人”。这是非常典型的具有孩童语言特征的话语,追究字面意思的“大人们”肯定无法理解。因为这是来自于心灵的表达,只能用心才能体会:“眼睛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应该用心去寻找……”
《小王子》一开头就郑重其事地讲到了“猴面包树的危险”,我们只有完全地领会了整个故事的精神内涵,才能解开这个谜语。猴面包树的危险在于其“大”,与“大人们”的自我膨胀、符号迷失、割裂存在、远离生机紧密相连。作者借书中人物之口警告我们,这种危险与我们长期接触,却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在纯真如小王子的孩子们成长为“大人”的过程中,心灵会不断地被各种成人价值观占据、侵蚀,这个社会化、符号化的过程是不可见的。只有保持警惕,在最初的时候就要把这种“坏苗”拔除,否则最后将彻底毁掉那份珍贵的童真。作为作者内心的写照与投影,小王子的永不长大、永葆童真的“小”,正是作者对永恒童真与回归生命本然的坚持与守护。
“我”在和小王子接触的过程中,终于明白为什么沙漠那么美:“坐在一个沙丘上,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默默地放着光芒……”小王子的一句话直指关键:
“使沙漠更加美丽的,就是在某个角落里,藏着一口井……”
我很惊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沙漠放着光芒。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住在一座古老的房子里,而且传说,这个房子里埋藏着一个宝贝。当然,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发现这个宝贝,可能,甚至也没有人去寻找过。但是,这个宝贝使整个房子着了魔似的。我家的房子在它的心灵深处隐藏着一个秘密……
我对小王子说道:“是的,无论是房子,星星,或是沙漠,使它们美丽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这也正是使这篇《小王子》那么美的秘密:不是那些看得见的文字,而是那藏在人们心灵深处某地不可见的“水井”——纯真、本然的存在之源泉。
我们终于找到的这口井,不同于撒哈拉的那些井。撒哈拉的井只是沙漠中挖的洞。这口井则很像村子中的井。可是,那里又没有任何村庄,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真怪,”我对小王子说,“一切都是现成的:辘轳、水桶、绳子……”
他笑了,拿着绳子,转动着辘轳。辘轳就像是一个长期没有风来吹动的旧风标一样,吱吱作响。
“你听,”小王子说,“我们唤醒了这口井,它现在唱起歌来了……”
这样的井只有在心灵之境中才会存在,它并不是现实中那种只为了解决生理上口渴,只为生存而存在的水井。当我们找到这口井,它就会被我们唤醒,唱响生命之歌,给人心灵以滋润:
“我正需要喝这种水。”小王子说,“给我喝点……”
这时我才明白了他所要寻找的是什么!
这就是小王子长途跋涉到处寻找的,他的一切旅程都为找到这样的水!这个情节与拉伯雷的《巨人传》中,卡冈都亚“喝呀!喝呀!”的降生,最终找到神瓶时“喝呀!喝呀!”的谕示,内在上何其相似。
《巨人传》诞生于中世纪之后,于僵化腐朽的经院哲学、神学和教会统治对人的蒙昧与异化中,重新发现人、张扬人性之光的文艺复兴时代;《小王子》诞生于现代工业和科技物质文明极端发展的时代,但这同时也是人的异化极端发展的时代。《巨人传》发出的“喝呀!喝呀”的呼唤与等待被找到的神瓶,《小王子》中小王子爱的旅程与这口等待被唤醒而唱歌的水井,它们不是同样的起点与终点,却是螺旋上升的历史在重合。
① 周国平就在《小王子》新译本的序言中指出:“我们或许可以把全书的中心思想归结为一种人生信念,便是要像孩子们那样凭真性情直接生活在本质之中,而不要像许多人那样为权力、虚荣、占有、职守、学问之类表面的东西无事空忙。”见周国平:《让世界适合小王子们居住——为〈小王子〉新译本写的序》,《家长》2006年第11期,第26页。
② 人类社会中,不独喝酒如此,诸如性欲、食欲等都是如此,甚至于文明的发展也受到这种符号的二元分裂与冲突的左右,如西方文明的发展历程就充分体现了符号的二元分裂与冲突现象:每一个时代都莫不是对上一时代的反抗与否定,两两相对,在否定之否定中螺旋演进。中国《易》以阴阳符号一言以蔽之:物极必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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