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化哲学遇上苏轼

2013-08-15 00:42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名作欣赏 2013年27期
关键词:诗化苏轼诗意

⊙李 南[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作 者:李 南,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德意志浪漫派诗哲们最先提出“浪漫主义”,他们将这种最初的泛审美化的哲学发展成浪漫哲学,也就是以诗化形式出现的新型哲学。诗,就整体而言,不单是一种追求和表达生活感情的方式,而是一种超体验的自由,一种充满激情、梦想的积极人生观,一种救赎人类的超越思想意识,一种不断发展形成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至高诗意境界。

诗化哲学始终离不开如下三个主题:1.人生即诗,诗即人生,两者交融合一;2.精神生活应基于人类本真情感,个人生命应基于灵性、直觉和信仰;3.追求人与自然的完美契合,超越有限与无限的对立,把握超时间的美的瞬间。本文也将从这三个方面论述苏轼的诗化哲学。

一、人生即诗,诗即人生

这个主题说明:人生应该是诗意的人生,而生活应该是诗意的生活。就“诗意的生活”这点而言,德国浪漫主义精神似乎与中国传统的以审美为本位的文化有异曲同工之处。正如刘小枫所言:“中国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诗化哲学。”中国古代很多诗人、禅师等艺术家们不仅在作品中表现出淡泊旷达、性灵昭然的风格,而且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都时刻体现着一种“诗”。苏轼就是最好的例子,“入仕——外任——谪居”的人生虽大起大落、变化无常,却时刻充满着一种积极乐观的、审美的人生态度,一种对人生有限和虚幻性的深刻感受,一种追求超自由的“诗”。

青年得志的他曾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写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几句写出了一种雁过留痕却鸿飞雪化、一切不复存在的苍凉之感;一种生活无定踪、人生也充满太多不可知的感喟;一种对人生虚幻的认识。由此发现,苏轼已对人生虚幻有一定的体察和了解,对社会人生也看得更广更远,为其以后的隐退埋下了伏笔。

苏轼一生中大部分外任和谪居的生活都是由朝政新旧党斗争引起的,以“乌台诗案”为界及至垂暮之年,他被一贬再贬,流落海角天涯……他也曾自嘲“问汝一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虽为自嘲但可看出隐含的一丝自豪感,一丝不畏政党争斗、坚持自己原则的自豪感。事实证明,在这段人生中,苏轼的诗词无论在数量上还是成就上都是最为显著的。“乌台诗案”之前,自1071年任杭州通判以来,苏轼历任密州、知州、徐州和湖州太守,政绩卓著。其诗词作品在整体风格上是大漠长天挥洒自如,内容上则多指向仕宦人生以抒政治豪情。而“乌台诗案”之后,虽有一段时间官至翰林学士,但其作品中却少有致君尧舜的豪放超逸,相反却越来越转向大自然、转向人生体悟。至于晚年谪居惠州、儋州,其淡泊旷达的心境就更加显露出来,一承黄州时期作品的风格,收敛平生心,运物自闲,以达豁然恬淡之境。

苏轼作品中有对官场“如蝇在台,吐之乃已”的不屑,也有对底层人民的怜惜。如《吴中田妇叹》中写道:“汗流肩赤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肤浅不及明年饥”;通过“尔来三月食无盐”(《山村五绝》),揭露朝廷垄断导致农民没有食盐,任何食物味同嚼蜡;当朝廷为通盐船征调百姓挖运河时,则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的语句予以犀利的评价。当然在此期间也不乏“惆怅东栏一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东栏梨花》)的惆怅、伤感,和“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著枝”(《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的恻隐。

这些苛酷的讽刺和尖锐的笔锋,随黄州贬谪生活一起烟消云散。放下一切包袱后的苏轼,开始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的诗意生活。从看破“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悲叹,到“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纵观这些词,我们看到一种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一种面对人生的风雨而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一种“人生即诗,诗即人生”的生活准则。

二、本真情感,灵性信仰

注重从“本真情感”出发,是这个主题的要点。什么才是“本真情感”呢?其实就是“灵性”“直觉”和“信仰”,就是非理智。

“灵性”是中国传统文化重视的命题,对“灵性”推崇的本质其实就生发于中国的人生哲学,类似“虚心纳物”“澄莹中立”和“光明洞澈”等词都属于这个命题范畴。“直觉”也可以作为“灵性”的近义词,是天生本有的;而“信仰”同样是“灵性”的近义词,与“直觉”不同的是它可以是后天培养所形成的。无论哪一个词,它的本质都要求人们秉持无功利的生活追求、宁静恬适的生存状态、淳至淡朴的人格和心灵,达到诗意的人生、诗意的性情,强调对生命主体的关注,来妙悟人生的依归和超越心境。

世人皆知,苏轼的思想博杂精深,且深受儒、道、佛三家思想的影响。对苏轼而言,这三种思想就是后天培养形成的“信仰”,这种“信仰”对其人生态度的形成和确立有很大的关系。因从小对儒家传统文化的耳濡目染,使苏轼一直怀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也正因如此他开始了自己的仕途人生;然而其仕途生活并不平坦,政治屡遭受挫,尤其是在“乌台诗案”之后,身心疲惫的苏轼再无心眷恋政治,反而向往避世的生活,从佛道中寻求心灵的解脱,但是这种向往并不是沉溺,而是一种“结合”,一种妙悟。

儒家尊尚孔孟,讲求出世,有“奋力而有当世志”的淑世情怀。十岁的苏轼便由母亲教授儒书,这点在《东坡先生本传》中就有记载:“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沁园春·赴密州早行》中充分展现了他的儒家政治理想:“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苏轼家学渊源,父亲苏洵曾结交蜀地名僧,母亲程氏又笃信佛教,弟弟苏澈也是佛教的信仰者,所以幼年的苏轼已经接触佛学。佛家的基本教理表明了佛教对“人世是虚幻的、痛苦的”看法,所以要求人要有“出世思想”,但这种思想不是为了出世而出世,是为了摆脱人世间的一切痛苦而出世,是一种超世俗、超功利的精神追求,是一种自由的境界,进而使人的精神世界变得更加开阔和旷达。佛家讲求“顿悟”,只凭感性直观在瞬间把握事物的本质,这就与“本真情感”和“直觉”相似,而苏轼学习禅学主要也是为了借鉴禅宗“顿悟”的方式来修养心灵。

道家基本思想则是追求“生命、自由、享乐”,也可说成“独善其身,任性自然”。能保有生命而自由地享乐人生、发展人生,达到思维和生活最大的解放是道家主要思想之一。元丰五年,苏轼被贬黄州所写的两篇《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他对人生乐观、旷达的完美体现,尤其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体现出的人在天地间微不足道的博大胸襟和豪放达观的气质。这种道家思想赋予了人随性洒脱的性格和自我调节的乐观态度。

虽然三教的观点有很大的差异性,但它们共同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理想是相似的。苏轼对三教的理论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祭龙井辩才文》),取儒家“君子固穷”的坚毅精神,佛家“平常心对待一切,超越尘世、孔明心境”的感悟,和道家“崇尚自然、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境界,形成“淡泊无为、超然外物、旷达乐观”的人生信仰。

三、人与自然,完美契合

当苏轼的人生由在朝贬为在野,从地方州守的士大夫贬为底层罪人,这一社会角色的转化促使苏轼有更多接触大自然的机会,也促使他更深入地融入底层社会,体验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这不是简单的“人与自然”间的接触,而是“人即自然,自然即人”的天人合一,是一种至高的精神境界。它超越了有限生命与无限空间的对立,把渺小的人类升华到茫远的大自然和无穷的宇宙中,是一种解脱同时又是一种蜕变,因为它让时间赋予了新的能量,新生为一种透彻了悟的哲理境界。

在苏轼的诗词中,大量人与自然的完美融合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不但从花、鸟、虫、鱼等自然景象和日常生活情景中概括出人生妙谛,还将自己的人生理想融入到自然景象和现实生活中。《龙水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似花还似非花……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用一种奇妙的想象和极度夸张的手法,把咏物和写人有机结合在一起,达到“即物即人,两不能别”。又如《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一首题画诗,是苏轼题在惠崇所画的《春江晓景》上的,因为这幅原画已经亡佚,故现在无法看到画中的场景,但是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再现这幅画的景象与想象。通过苏轼的描写,一幅水墨山水画瞬间变成了一幅色彩丰富的春江图。当然,作为一首题画诗它不能仅局限于图画之中,更不能超出图画范围之外,但是苏轼在这个“度”上把握得很到位。

这首诗的前三句是对图画的描写,是静态事物的动态化。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在一片潇潇的、疏稀有序而又青翠欲滴的翠竹林外,三两枝星星点点的、婆婆娑娑而又甜润柔美的粉色桃花下,有一湾宁静的江水。是什么打破了如此寂静的江畔美景?原来是潋滟的江水上凫水嬉戏的鸭子。足见春天是真的来了,花也开了,水也不结冰了,连鸭子也迫不及待地去享受春天的温暖了。春天是真的来了吗?再看看江畔边上刚冒出地面的、短短的芦芽和满地的蒌蒿,真是一片黄黄绿绿、艳丽迷人之景啊!最后一句,是苏轼根据这种春意盎然的情景想象的,想象着河豚也因春天水温温暖而沿江上游的自然现象。这种虚实相间又动静结合的画面,通过苏轼的“小清新”般的描写悄然间跃然纸上。

这首诗有诗化哲学的影子,表现在这种哲学散文形式的作诗方式上,还表现在用“哲学之思追寻诗的境界”上。只有通过细致的观察和身临其境的体验,才能举一反三,才能有真实的感受,或许这也可以说成是“实践出真知”吧。画中无限的情感体验和感悟之类的思绪只能浓缩在有限的语言中体现出来,这就是想象本质的功能。而这种“想象的功能正是浪漫派哲学强调的另一种‘诗化感觉’,它与爱直接有关”。就此诗而言,“爱”这个词可以理解成是“对自然的爱”。想象是诗的器官,是唯一本质的、有生命的东西,而诗的表象就是想象的游戏。

《题西林壁》和《独觉》也是典型的作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题西林壁》

这首耳熟能详的诗是苏轼被贬时期由黄州到汝州任团练副使时经过九江、游览庐山瑰丽山水时所作的。诗歌浅显易懂,没有生僻的意象,是苏轼游览山水时自己独特感受的真实体验。首先,先写庐山丘壑纵横、峰峦起伏的样子,而这种变化多端除了因为庐山本身的特质,还因为游人不同的位置所看到的不同风景,故有“移步换形、千姿万态”的景象,这是很多人游山玩水时的共同感触,但苏轼却定格了这一现象。然后根据这种现象继续思考为什么会看不尽庐山的真面目?诗中最后一句告诉我们原因就是“身在此山中”。因为人处在庐山之中,视野范围受庐山峰峦遮蔽的限制,看到的仅是一岭一峰一丘一壑的庐山,仅是庐山局部的节选,仅是一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感触,因而这种感官体验就必然带有些许片面性,也不禁引发大家的思考。

由一次简单的游山经历,苏轼将其演化成一个“感性个体的人才与存在之间的显与隐的纯粹关系”。他将这种观察庐山的时间定格,发挥成一种身处庐山的空间存在,正是这种不透明感产生了一种诗话的哲学思考。海德格尔将“存在”的意义称作“近临存在的身畔”,认为是“人之人生在世的栖居进入真境的留待”,且他还提倡大家要学会思考,学会彻底放弃那种仅仅是对形而上学进行的思考,从而达到“把人生在世引入诗意的栖居”的思想境界。

瘴雾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风生体疥。

朝来缩颈似寒鸦,焰火生薪聊一快。

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

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

倏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独觉》

这首诗是苏轼六十二岁被贬儋州第一年所写的诗,是苏轼经历过人生跌宕起伏之后的诗作。这首“引禅入诗,借诗遣怀”的作品,从中我们能看出“三教合一”的思想对苏轼的深刻影响。题目中的“独觉”一语双关,既指独自睡醒,又指佛教中“缘觉”(即“谓无佛之世,修行功成,自己觉悟缘起之理者”之意)。事实上,苏轼在写这首诗时正值岭南地区冬天气候浩寒之时,“寒鸦”要“缩颈”,屋中需“焰火生薪”,正是如此恶劣的环境,苏轼却说“春风起”“发桃李”。由此观之,三年的瘴雾生活已经使苏轼习以为常了,默坐春风中,也可浮眼云聚霞散,也可心花发桃李,午窗明净,悟透人世繁华,达到任风雨潇潇、“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达到蕴内体道的人生层次。

此时的苏轼已经决然达到了“诗意的栖居”,这种栖居本身就是超越性的,是有限中的无限持存。这种超然的洒脱和平常心,已是将人生的诗化和终究一死的感性个体,通过一种内在的直观体验达到有限时间的超越,从而找到一个新角度的超绝的道,进一步达到澄明消隐的无限境界。从此意义上说,诗、诗化已经不再单指艺术作品或文学创作,而更多指人的感觉、人的存在法度。如同苏轼经历过世间浮沉之后,风雨任平生的感慨,这种度量使人超越了大地和苍天之间的维向。

这三个主题隐含的意义,都是寻求如何用有限的、夜露消残的个体生命找到生存的真谛,超越有限与无限的对立,把握超时间的美的瞬间。而苏轼的诗词中处处是定格的“美的瞬间”,处处是可以超越的有限与无限。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实际上是一个生存论的问题,是德国哲人们一直在追求解决的问题,而能使有限与无限达到同一的中介就是“诗”。现实中,苏轼也一直用诗意的生活、诗意的人生、诗意的性情、诗意的作品书写着自己的诗化哲学,彰显着诗化哲学的活力。

[1]刘小枫.诗化哲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傅璇宗,倪其心等.全宋诗·一四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3]谭新红,萧兴国,王林森等编.苏轼词全集[M].武汉:崇文书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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