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消永夜,佳处辄参禅——论苏轼禅诗的美学智慧

2013-08-15 00:42刘天骄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名作欣赏 2013年27期
关键词:禅宗苏轼美学

⊙刘天骄[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作 者:刘天骄,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中国的美学智慧诞生于儒家美学、道家美学,禅宗美学的问世则标志着它最终走向成熟。“禅”是梵文“禅那”的音译,汉语以意译为“思维修”,或音译合译作“禅定”等等,本是古代印度宗教普遍采用的修行方法。释迦牟尼创建佛教加以吸收,发展成一整套正审思虑、调御身心的法门,成为修习佛法的主要内容和体悟佛法的基本手段。①禅诗,是禅与诗的有机结合。元好问在《答俊书记学诗》中有“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在禅和诗完美结合的唐代首推“诗佛”王维,宋代就非苏轼莫属了。苏轼一生经历宦海沉浮、人生甘苦,他的禅诗不仅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更有无穷的美学智慧,用以提高文学创作水准、启迪人生、涤荡灵魂。笔者认为感悟禅诗的美学智慧分三个阶段:悟寂为乐,此生闲余,曰悟之美;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曰空之美;花落无言,人淡如菊,曰静之美。

一、悟寂为乐,此生闲余——悟之美

后期的中国美学在方方面面都展现出了一种新的美学风貌,从对“神思”的关注转向了对于“妙悟”的关注,所谓“妙悟天开”(叶燮语)、“唯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严羽语)。禅宗的第一谛义就是教人如何“开悟”,只有“悟道”之人才能领会生命的真义。慧能临终在《自性真佛解脱颂》中全面而准确地概括了“悟”的精义:“今生若悟顿教门,悟即眼前见世尊,若欲修行云觅佛,不知何处欲求真。若能心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国,自不求真外觅佛,去觅总是大痴人。”(《坛经》53节)苏轼的生平笔者这里无需介绍,但他的乐观与豁达确是感染了无数的后人,因为“悟”的深刻,使得苏轼成为一位人格完整、可以驾驭自己心灵的智者,如那首耳熟能详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四十七岁离任黄州,量移汝州,途经江西庐山写下此诗。苏轼通过游览庐山悟出了人生哲理:人们认不清庐山真面目,只因为身在庐山之中,只能看到局部,而局外人有时更容易看到事物的真相,即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又因为人们各自所处的境况不同、出发点不同,因而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就受到局限,带有一定的片面性。要对客观事物有总体的正确认识,就必须超越个人的狭隘视野,摆脱一己偏见。宗白华先生认为:“艺术境界不是一个单层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从直观感觉的描写,到活跃生命的传达,再到最高灵境的启示。”②也就是说,人们对于自然的种种色相美的体验只有深入到宗教、哲学的层次,才能使自己的作品达到高深玄冥的境界。佛家以“大”“彻”“通”“悟”“透”的眼光认识世间万物,不受内部细微之差的局限,追求通融合一。“横看”“侧看”,自然难以看透事物本身的面目。以佛法之眼来看,就应超然物外,才能独具慧眼。

苏轼的《定风波》,无一言语禅却禅意盎然,称得上有禅的机锋、禅的睿智、禅的理趣,若非有深刻的悟性,何来此深邃而不失洒脱的意境。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苏轼被贬黄州之后的第三个春天,野外郊游途中偶遇风雨之事。读来好似身临其境,风雨之中众人狼狈不堪,唯有东坡在雨中照常舒徐行步,神态淡然,也许嘴角还有些许洒脱无谓之浅笑。人生在世,难免悲苦,佛祖释迦牟尼经过十年苦思研究,创造了“苦、集、灭、道”的四谛法门,佛教中国化以后的禅更是智慧的结晶,它对于人生痛苦的思考更为透彻。禅宗明确告示世人,要在有限的“生之旅”不为五蕴八风而迷惑,自我意识在大彻大悟之后获得一个圆满的大自在。林语堂说:“苏东坡过得快乐,无所无惧,像一阵清风度过了他的一生。”③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你若悟禅,何惧那“一蓑烟雨”。这就是“悟”的美学智慧。

二、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空之美

苏轼有两句偈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十八大阿罗汉颂》)王士祯说:“此颂真契‘拈花微笑’之妙者。”(《带经堂诗话》卷3,《清言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之说。空与色本来就是不能一分为二,这就是世人所说的“不二法门”,是般若智慧的最高境界,也是禅宗追求的最高境界。苏轼以禅法入诗法,以诗境现禅境,巧妙地阐释了自己对于禅的领悟。

宋钦宗嘉祐 六年,苏轼与弟苏辙别于郑州,出任凤和《涅槃 经》等经典,为禅门所袭用。白居易诗里也有“更无寻觅处,鸟迹印空中”(《观幻》)的比喻。苏轼二十六岁就写出了这首充满理趣而诗情浓郁的好诗,其绝美的意境、寂寥的感觉、深刻的禅意,直抵人心。诗本怀人之作,却显示了生死聚散无由无根之理,暗合着禅宗的“本来无一物”的人生观、生死观。

自密州始,随着政治迫害的日益严重残酷,苏轼诗中关于人生的禅悟也骤然增多且深登绝顶,面对四周的美妙景色和席中的轻歌妙舞,他感悟到“人生如朝霞,白发日夜催。弃置何当言,万劫终飞灰”;饮酒畅游之时,也作旷达之悟:“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重复使用的“空”字,表达出的不仅是他对人生虚幻性的感悟,更是对坎坷生涯的沉痛哀悼。经历“乌台诗案”而再贬黄州之后,身心遭到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之时,苏轼低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在“长恨此身非吾有”的人的异化面前,苏轼对人生的真正意义表示怀疑,面对个人存在与伦理政治的分裂和冲突,禅宗的般若空观再一次起了淡化和消解的作用。康震说:“什么叫潇洒?潇洒不是一天到晚昂着脑袋、甩着袖子在大街上走,潇洒很具体,它是你在生活当中,面对每一个挑战,都在检验你潇洒的底线。”④苏轼的潇洒体现在“观色即空色即空”上,这种观色悟空之禅观成为他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的思想基础。领悟了“空”的美学智慧,就会像苏轼一样“本来无挂碍,随处任方圆”!翔府签判。别后苏辙作《怀渑池寄子瞻兄》,苏轼作《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飞鸿雪泥”化用了“空中鸟迹”的典故来比喻人生的空幻和无常。这个典故原来出自《维摩经·关众生品》污自落,表里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其实苏轼一直与禅宗过从甚密,他自己就曾说过:“吴越多名僧,与予善者常十九。”(《东坡志林》卷二)品读这首《赠东林总长老》: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潺潺的流水声就是佛说法的声音,苍苍的青山难道不是佛的法身吗?佛陀在一夜间,以广长舌说了八万四千个偈语,用以启迪感化众生,但是这么多的哲思妙理只能自己去体悟,无法让别人感同身受。唯有心静如水,才能与喧嚣繁杂中习得佛法。苏轼主张老庄和佛家的“虚静说”,除以静观静外,还体会到了以静观动,他在《送参寥师》中写道: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自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⑤

诗歌创作要有“静”的心态,唯其如此,才能写出体物传神、意境深邃的诗篇。要拥有此心境,必须从烦杂的世俗事物中摆脱出来,使身心闲逸。苏轼《单同年求德兴俞氏聚远楼诗》云:“云山烟水苦难亲,野草幽花各自春。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这正是对“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最好说明。黄山谷多次以“清风”来比喻读苏东坡黄州之后诗作的感觉:“时一微吟,清风飒然。”(《答李端叔》)“如清风自外来也。”(《与欧阳元老书》)东坡之诗作有如此之意境得益于禅理,得益于浮华乱世中的宁静。静心听佛语,佛度有心人,这就是“静”的美学智慧。

禅象与诗境、佛性与人性,其中的美学智慧都自然地流转在苏轼的禅诗之中。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写道:“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心灵的喜悦,是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⑥现实政治不断地耍弄他、抛弃他,

三、花落无言,人淡如菊——静之美

苏轼倾心佛禅,认为外物的好坏全在于自己主观上的感受,因而面对艰难险阻并未变得消沉而不能自拔,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以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以,不为无害。”(《东坡集》卷6)这表明,他信佛禅,意在完善人格修养。佛家静达圆通的观照和思辨方式,规范着诗人也静观自然,直彻心源,做意念之超越。“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而必有所泄,乃行乎词。”也就是说,脱离主观意念的羁绊,即可产生一种广阔无边的超越时空万物的宁静与超脱,好诗自然喷涌而出了,心静而诗清。

苏轼在《黄州安国寺记》中表明他在黄州后“归诚佛僧”:“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在他被贬至惠州,寄居嘉祐 寺时,依然悠哉乐哉地吟道:“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晚,道人轻打五更钟。”这诗传到朝廷当权者耳中,章俘恨恨然曰:“苏子尚尔快活耶?”复又将他贬到更为荒远的儋州。苏轼越发无所谓起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二首》)。故而林语堂认为:“东坡易接受哲学达观思想的安慰。”而明代“唐宋派”代表人物茅坤也说:“子瞻深悟禅宗,故独超脱。”也就是说,苏轼之所以处变而不惊、沦沉而不颓,依靠的便是佛老思想的力量。正如其诗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苏轼的好诗离不开他对禅学的深刻理解和感悟,在“悟”“空”“静”的境界中,流淌的是美学的智慧。甚至想要消灭他,而他则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泅州僧伽塔》)而且,打击越是沉重,诗人便越是调悦、越是啸傲。

① 姜剑云:《禅诗百首》,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页。

② 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③⑥ 林语堂:《苏东坡传(原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④ 康震:《康震评说苏东坡》,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4页。

⑤ 陶文鹏:《苏轼诗词艺术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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