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华[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曾晓文与陈谦均是近年来比较活跃的北美新移民作家,两人都有过国外求学、生活的经历,拥有高学历,从事逻辑性强的IT工作,既是旁人眼中的“女强人”(职业女性),又是北美新移民作家圈子里的“知性女作家”,“婚恋”是她们共同关注的创作主题,而散落在“婚恋”题材中的“异族婚恋”书写,又突出地表现了多元文化之间的冲撞与融合、异族个体之间精神上的交流与隔阂,更能展现北美新移民文学的特殊风貌。
本文对“异族婚恋”概念的界定,是指跨族裔之间的恋爱或婚姻关系,既包括异性之间的关系,也包括同性之间的关系,而所谓“双重特异”指的是婚恋关系中两个人具备“‘异族’的身份与‘异常’的恋情形态交织融合,呈现出一种‘双重特异’的爱情模式”。在曾晓文与陈谦的小说当中,有关“异族婚恋”的描写几乎都带有“双重特异”的特点。
如曾晓文的《夜还年轻》里的中国女人海伦娜与意大利裔的克莱和荷兰裔的格兰特先后谈恋爱,却发现两人都患有抑郁症,没有爱的能力。《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里的中国少女蕾期待与“褐发褐眼”的水手肖恩展开恋情,结果发现肖恩患有痴迷症,一直迷恋前妻几近于变态。在《卡萨布兰卡的百合》里美国女人蒙妮卡在狱中与中国女人俪俪相遇并开展一段真挚感人的同性恋爱。陈谦的小说《覆水》同样是“老少恋”和准“婚外恋”的结合,患有心脏疾病的女主人公依群是美国人老德旧日梦中情人的影子,为了治病和改善生活,依群甘愿与自己年龄相差三十岁的老德结合;随着老德一天天老去,依群开始渴望一段正常人的爱情,走向有妻室的艾伦。
曾晓文和陈谦笔下的“异族婚恋”故事,不仅存在种族文化的差异和来自世俗伦理的冲突,而且男女主人公常处于多角关系之中,又或是出现年龄身份的错位,两人的婚恋过程也不同寻常,明显具有“双重特异”的特色。然而在“双重特异”的婚恋主题下,曾晓文与陈谦的小说主题走向又展现出明显的差别。
在陈谦的小说《覆水》中,“异族婚恋”的主题是相当集中和凸显的,始终围绕依群和老德的婚姻问题进行书写。虽然依群和老德的婚姻也存在“互惠互利”的利益关系——依群与老德结合,依群可以得到治疗的机会,改善生活,而老德则可以抱得美人归,圆了自己年轻时曾经错过的情梦。这种建立在利益关系上的婚恋往往是许多“异族婚恋”小说所想要表达的主题,可作者并没有停留在这种利益关系的层面上,而是通过对依群和老德两人不断变化发展的微妙的心理状态进行细腻描绘,把小说的主题推向婚姻关系中更深层的“情感与责任之间的矛盾”问题上,使小说主题得到进一步的挖掘。
而曾晓文笔下的“异族婚恋”小说,其主题大多是多元的、分散的。“异族婚恋”的主题与小说中其他主题交织在一起,其形态大致可归纳为以下三种:
第一,“异族婚恋”的主题只是整部小说想要表达的多个主题之一,与小说其他主题形成平衡关系。如《夜还年轻》里,除了讲述海伦娜和格兰特的“异族恋爱”之外,还浓墨重彩地书写了海伦娜和她的西裔朋友基米、卡门之间的友情,以及一起牵涉多人的夹杂爱恨情仇的银行信贷悬疑案。在小说中除了“异族婚恋”以外还表现了很多主题,比如人性的贪婪与自私、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感、人与命运抗争等等。同样,在《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中,除了描写蕾和肖恩的“异族恋爱”,还表现了扭曲的爱情观、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问题以及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和理解问题。
第二,“异族婚恋”主题作为表现重点浮现于其他主题之上。如《卡萨布兰卡的百合》中,从蒙妮卡与俪俪两人“相遇”到“相知”最后“相许”,始终没有“节外生枝”的情节,突出表现了两人真挚纯洁的异族同性恋爱。而《中国妻子的日记》里尽管牵涉谋杀以及非法协助他人偷渡的案件,但小说主要想表现的是“异族婚姻”中的三角关系,美国男人埃迪深爱着自己的中国妻子罗妮,而罗妮的感情归属却始终徘徊于丈夫埃迪与恩人鹏哥之间。
第三,“异族婚恋”主题作为引子、背景或串起故事的线索,沉降在其他主题之下。如《慈善夜》里中国女人“我”与加拿大男朋友艾伦的“异族恋爱”只是一个引子,小说主要的主题是讽刺上流社会的虚伪和丑恶。《遣送》中除了讲述中国女子菡与“蓝眼睛的班杰明”间的“异族恋爱”故事,更突出强调的是移民者在国外的人权问题。
曾晓文和陈谦笔下关于“异族婚恋”的小说,都具有“双重特异”的特征,但两人小说里“双重特异”的“异族婚恋”主题又有着不同的走向:一个是向纵深进行挖掘,突出该主题的深度;一个是横向铺展,将该主题与其他主题元素并置在一起,在相互对比映衬下共同构建小说丰富、多元的主题内涵。
在“后留学”阶段,北美新移民文学显露出新的特质和新的内涵,通过对两人“异族婚恋”小说的情节分析,就会发现两人笔下的“异族婚恋”书写,大多正是在这种“后留学”阶段的背景下展开的。如在曾晓文的《夜还年轻》中,无论是海伦娜、格兰特,还是克莱,从社会身份来说都不属于弱势群体,小说中的“异族婚恋”不再是“传统北美新移民文学中特别关注的‘另类爱情’——即不是源于爱情,而是因为某种需要或者欲望,而获得婚姻‘名义’、又止于‘名义’的婚姻,而是基于对对方的文化和个人人格的尊重与理解而牺牲自己、互相扶持的爱情故事,演绎的是对真爱的崇尚和追求”。
《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里的中国少女蕾是发自内心地渴望与水手肖恩交往,而不是出于某种功利目的。《遣送》里的中国女子菡即使身处险境,在情感上依然坚守自己的原则。《卡萨布兰卡的百合》里的美国女人蒙妮卡与中国女人俪俪在监狱里相遇,两人互相扶持,互相理解,最终成就真爱。
有的研究者把《覆水》中的主人公依群和老德之间的关系归为“单向弱势”的关系——“依群与年长自己三十岁的老德结婚,是因为老德可以为她治病并且能使她摆脱那苍茫无望的命运”,因此判断《覆水》属于“留学生阶段”的北美新移民文学,我认为不太准确。小说讲述依群身世、遇上老德以及依赖老德而活的篇章只占了小说约六分之一,剩下六分之五则是描述老德如何一日日地老去,相反依群一天天显示出生命的活力以及两人复杂微妙的心理状态。如果不是碍于责任、报恩和承诺,依群完全可以离老德而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老德才是真正“弱势”的一方。然而,小说中这种“互惠互利”的“老少配”情节设置,想要表现的不是“异族婚恋”中哪一方是“弱势”,而是希望探究和凸显后婚姻中“情感与责任之间的矛盾”问题。更重要的是,《覆水》中体现了“后留学”阶段北美新移民文学的某种新质,如曾镇南所说:“新移民小说曾经普遍触及的中西医之文化的交融与冲突的最初一切的一波在新出现的陈谦笔下似乎已经退去,直面、肉搏彼岸特定环境与特殊群落的生存状态、人生挣扎、灵肉冲突的新类型的移民小说的超越一般文化冲突意义之上的命运主题、人性主题看来是被陈谦抓住了,这是旅美华人小说创作的一个值得注意并研究的新的动向、新的消息。”因此,我认为将《覆水》纳入“后留学”阶段更为准确。
曾晓文与陈谦的“异族婚恋”书写在“后留学”阶段的背景下,不同程度地体现了北美新移民文学在“异族婚恋”小说中的新动向——从注重表现外在社会的众生相转向重视挖掘和呈现个体的内在情感。
曾晓文的小说以2009年《夜还年轻》为分水岭,在它之后(包括《夜还年轻》)的小说明显比之前的小说,在挖掘人物内心情感方面倾注更多的心力。比如《夜还年轻》里有一段描写“我”与克莱谈论爱情,“我”渴望水乳交融的爱情,“美好的男女关系要使两个生命合二为一”,而克莱希望“Let’s be alone together”(让我们孤独地相守)在爱情中,孤独地相守,需要勇气。于是两人的关系就像“许多钟楼,成双成对,形貌统一,立在同一座建筑上,彼此却隔着永远不变的距离”。其实,克莱知道自己没有爱的能力,他想要抒发自己内心的无奈,然而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他又盼望对方能够接受自己的无能,和自己“孤独地相守”。作者没有把克莱仅仅当做是“我”找到真爱(格兰特)前的过渡,而是通过“我”和克莱的相互接近却又永远横着一道墙的状态,表现潜藏在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感与寂寞,达到对“人与人的沟通”问题的更深层次的探寻。同样,在《苏格兰短群和三叶草》中,蕾和肖恩也是两个寂寞的人,“和天下许多男女一样,我和他也像冬天里的刺猬,渴望靠近,以彼此的身体取暖,又担心身上的刺扎痛对方,何况我们是两只出生于不同半球的刺猬”。在讲述肖恩、前妻莎朗、蕾、佛雷德、安吉拉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同时,作者始终关注着两人内心深处的感受。如果说曾晓文在“异族婚恋”书写中融入个体内在情感的探寻是一种尝试和转变,那么陈谦业已完成从注重表现外在社会的众生相转向重视挖掘与呈现个体内心世界的“华丽的转身”。
在小说《覆水》中,没有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爱恨情仇,只讲一个简单的故事:老德发病去世,依群在处理他后事的过程中,回忆起自己和他的过去总总。作者把着眼点落在依群和老德的内心情感波动上,试图从精神上的内在层面剖析两人的婚姻关系——老德退休,依群的生活才刚开始,老德知道依群与艾伦关系暧昧,心里既害怕失去依群又希望她得到幸福,依群明明想冲破这段不正常婚姻的约束去寻找正常的爱情,但又时常受到良心的责备,认为自己应该守候老德终老,欲望与良心时刻折磨着她的神经。故事中随着两人的心理弦线时而绷紧时而放松,形成现实生活中对应的时而疏远时而亲近的关系,叙事的节奏与人物的心理走向交织在一起,使小说具有一种内在的张力,让读者切身体会到婚姻中“情感与责任”之间的矛盾。
曾晓文与陈谦的“异族婚恋”小说均显露出北美新移民文学的新特质和新内涵,曾晓文在“异族婚恋”书写中开始增加对个体内在情感的思考,而陈谦则较为成功地将人物的心理起伏与叙事节奏相结合,呈现出人物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
作为女性的曾晓文与陈谦,在异国他乡“经历着不完全相同于男性移民的生命体验,她们以女性特殊的感知方式在艺术创作中表达出来,并以完全不同于男性的生理—心理结构和切入生活的角度在域外进行‘女性记忆’和‘女性命运’的书写”。无论是曾晓文还是陈谦,其“异族婚恋”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大多命运坎坷,寄托着两位作者对世事无常、命运弄人的感慨。
如小说《夜还年轻》中,女主人公海伦娜在经历爱情梦碎后发出的感慨一样“生活随时荷枪实弹,而命运猝不及防地勾动扳机。我们不知道子弹会从哪个方向射过来,只听到自己的心倒地的声音”。小说中的三位女性海伦娜、林溪茜、卡门都受尽命运的捉弄,在爱情路上跌跌撞撞、伤痕累累。《卡萨布兰卡的百合》中的蒙妮卡和俪俪都在爱情和婚姻中受过重创:蒙妮卡为歌星前女友倾尽所有,却惨遭抛弃;俪俪受尽前夫的虐待,遍体鳞伤。《遣送》中的菡被只顾追名逐利的前男友抛弃,又因没怀上孩子而遭常笙抛弃甚至报复,在怀有班杰明的孩子的情况下,班杰明却受命遣送她回国,最终意外流产。小说《覆水》里的女主人公依群同样是命途多舛,从小失去父亲,又患有先天性心脏疾病,权宜之下嫁给与自己年龄相差三十岁的老德,得到生存下去的机会,却失去了命中的爱情。
但命运没能够打败她们,在“异族婚恋”故事中,两位作者笔下的女性人物在与命运的顽强抗争中表现出不同的生存姿态。曾晓文“异族婚恋”故事里的女性人物往往是内心寂寞的,这种情感缺陷使得她们在面对复杂命运的时候展现出一种坚忍姿态。如《夜还年轻》里的海伦娜,经历过多次劫难,却依然能够坚持自己的人生和爱情原则,不与外界同流合污,不与不爱的人“凑合着”过日子。《遣送》中的菡,在经历种种人生曲折后,最终回归自己的梦想,回国做老师,过自己宁静的日子。《卡萨布兰卡的百合》里的俪俪不曾舍弃与蒙妮卡的爱情,出狱后一边创业一边等待爱人出狱。她们以一种坚忍的姿态在风雨飘摇的人生路上跋涉。
在陈谦的《覆水》中,无论是情感还是肉欲方面,依群在老德身上都得不到满足,爱情似乎从未降临在她身上,于是依群希望越过婚姻之墙,在这种既定关系的封锁中突围,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在陈谦其他小说里的女性人物都有同样的个性,无论是《何以言爱》里的为了勤威义无反顾的钱莹、《残雪》中千里寻夫的丹文、《望断南飞雁》里“抛夫弃子”追寻理想的南雁,还是《爱在无爱的》中出走的苏菊,都和《覆水》里的依群一样,有着一种为内心所向而不惜一切突出重围的激情与魄力。有论者对《覆水》寓意的把握是比较准确的,“人生常常是无解的,永远必须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做出选择,这种选择的结果,有时是美梦成真,尽管成真的梦不一定是当初深切期盼的;有时则是深深的挫败感,心有不甘却无奈地放弃。选择和寻找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寻找的激情、过程甚至姿态,一种不甘于平庸生活的向上的生命流动性的呈现”。
透过对曾晓文与陈谦小说的分析,我们看到了“异族婚恋”小说的两张不同面孔,发现了北美新移民文学中的一些新质,并从中预见了北美新移民文学中“异族婚恋”书写的新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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