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德胜[解放军艺术学院, 北京 100081]
朱秀海的长篇小说《音乐会》于2011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推出了“修订版”,这无疑是作家对这部在中国当代战争文学中经历了近十年的淘洗之后的再一次经典化创作。
小说以被采访者金英子亲身经历东北格节游击队和抗联十六军的抗战传奇为叙事对象,以全新的视角让读者再一次回望到战争和人性的对决,小说对凶残的生长和泯灭,血泪的无奈和反击,柔情的天然和力量,生存的悲苦和转换等都有着更加深层、接近本质的解读和呈现。中国新时期以来,诸多战争小说带着战争的成败,过早地对战争进行了狭义化、概念化、主流化、政治化和正义化的框定,而朱秀海则对作品进行文学处理。此时,世界战争文学出现了许多新面孔:只有战场没有战士,只有硝烟没有血肉,只有炮声没有呻吟,组织、主导、决定战争的“将士”在远离和退后,作品中与战争“无关”的人却走了出来诉说战争,比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只是把二战作为一个表象的背景在“广播”,对玛莲娜美的毁灭恰恰不是战争而是人性的罪恶和亵渎,它传达的是一种另类法西斯,不可否认这也是战争;比如《朗读者》,选的却是二战多年之后,一个像很多人一样不自觉地参与战争罪恶的女人汉娜,为了尊严接受了战争罪行的审判,清晰地表现了纳粹遗毒之深广。《音乐会》中的金英子基本具备了玛莲娜、汉娜这些艺术人物不朽的品质。因此,《音乐会》属于中国当代优秀战争文学,也将属于优秀的世界战争文学。
对于世界战争史,对于中国人,抗日战争是一场正义的搏击,是一次民族的伤痛,它以胜利者的姿态成为了人类反法西斯的重要支撑。无论是战争时期,还是新中国建立之后,“抗战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继丘东平的《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丁玲的《一颗未出膛的枪弹》等之后,又涌现出一大批脍炙人口的力作,譬如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徐光耀的《小兵张嘎》等等,直到“八○后”作家群,依然还有像丁 明的《悲日》这样可圈可点的作品问世。
《音乐会》成功地选择了金英子作为主人公。金英子是朝鲜抗日家庭的少女,迫于国内抗日形势不得不随父母来到大连,不久又随着坚持抗日的母亲到了东北乌兰镇,母亲与“抗联”有了联络并遭到日军残杀之后,她便进入了格节游击队,成为一名抗联战士,目睹了几近自杀性的伟大的抗联斗争……《音乐会》具有世界性战争文学的条件从此确立。
金英子是朝鲜籍。作品直接将读者引领到跨国界的“抗日”格局,这个“统一战线”不像共产党和国民党在“七七事变”同一民族下的两个军事集团的大义组合,而是一种民意在反法西斯斗争下潜在力量的合流,格节游击队“司令”秋雨豪对同是抗日的朝鲜“妈妈”的一个“答应”,将还没有战争能力的少女金英子裹入了史无前例的战争中。作品的世界性有了这样一层包装,对人类反战的本性需求揭示得更加宽广和深刻。过往的“抗战文学”,也有一系列成功的人物塑造,正面的、反面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共产党的、国民党的,都不乏成功“人物”。但在特殊的抗联战场上,在因同一个敌人而形成一股力量下塑造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人物还是鲜有,而世界战争文学又不乏其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英子尽管有些表象化,也补上了这个缺失。
金英子另一层不可忽视的意义,是一种悲壮——她成了格节游击队、抗联十六军最后一个幸存者,她是带着军旗活出了林海雪原,活出了抗日胜利。另一位成了抗联十六军战士的日本人松下浩二也活了下来,他终究还是回到了日本。金英子成了真正的中国人,真正的中国抗联战士,她续接了那段历史的荣光,她是抗战胜利的某种代言,也是“抗战文学”的一种指向。
金英子是格节游击队及抗联十六军的战士,她既是抗日的观察员,又是战斗员,作家在叙事上又让她巧妙地充当了讲解员。她亲历的战争,她认识的将士,她体验的生命都是属于战争的,更是属于人类的。
作品很显然地在表达着战争撕裂人性的搏杀的过程,这个过程正是通过金英子来一点一点呈现的。其中,作者给主人公选择了一个“对立人物”,它不是人,而是共生在同一块地域、被赋予凶恶意义的狼。金英子和狼是个必须重视的视点,它反射了人性的善与恶。
金英子与狼的多次“过往”,让作品有了震撼人心之力。第一次,她亲眼目睹了弟弟英男被日军中井弘一的狼狗活活咬死的场景。狼狗是驯化后的狼,它在人性罪恶的教唆下会很快恢复狼性,甚至比狼更加凶残,金英子正是在这种凶残下认识到了什么才是战争。第二次,被金英子视若妈妈的秋姑为了避免她在狼谷被恶狼吞食,让她进入“成长”的思考也即对汪大海生剥幼狼的“报复”的认同,这何尝不是人性的恶呢?第三次,游击队被日军逼入狼谷,使人类战争史上出现一场特殊战役:中国狼对抗日本侵略者,而金英子是见证人,她还见证了侵略者比狼更加凶残的真实。第四次,金英子从狼嘴里救下了战俘松下浩二。这次与其说救下一个人,不如说是救下金英子她自己,她再也受不了“狼吃人”的惨烈,而强化了自己抗日的决心,这是金英子成长的关键,也是人性成长的必然。第五次,为救下企图逃跑的松下浩二,她和一只公狼进行了血搏。人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芒,使她生存了下来。第六次,金英子救下生命垂危的母狼,给它起了名字“花花”。它虽然进入了狼群,但金英子依然是用人性战胜了兽性。最后一次,也就是没有狼的一次,金英子为了“活下来”,“我见啥吃啥”“我吃过亲人们的肉,吃过‘花花’的肉啊……”金英子却变成了“狼”!暮年之时,她痛苦地对松下浩二说:“……可我到底还是被他们——日本人——变成了吃人的野兽……”此时,金英子的自我撕裂开来,令人震撼,发人深省。战争文学面对的应该是人和人的皮肉下的灵魂与人性,《音乐会》做到了。
松下浩二的出现和存在是为了刻画金英子。这个人物也是作家精心选择和塑造的,原本读者会认为诸如格节游击队创始人、抗联领导的秋雨豪、汪大海会是“男一号”,一路读下来,不难看出松下浩二因为与金英子特殊的生命联系和心路历程,理所当然地成了主角,甚至读到最后他成为了小说的主要线索。
松下浩二的身份在书中有五个变化:其一是被侵略的侵略者。他作为一个“傻子”,被叔父充军到东北,在日军军营里成为受辱、受虐的对象。他仿佛是慰安妇,不是为侵略而来,而是为让这些侵略者更好地侵略而来。这个身份为他后来的转变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也为这个人物的“戏剧化”效果进了文学真实性的铺垫。其二是日本战俘。他是在输送后勤物资的路上被游击队俘虏的,无论出于任何原因,他毫无疑问是战俘。对日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金英子,就是从他的这个身份开始展开一系列关于复仇、死亡、理解、感动、亲情、誓言的故事的承接和心灵变化。其三,金英子的“弟弟”。松下浩二只比金英子小一岁,完全成为了金英子失去弟弟英男而缺乏的情感补充;而松下浩二只有日本姐姐秀子一个亲人,这就促成了他对金英子姐姐身份的认同。作者让他们经受了对日军追杀的共同逃亡,对恶狼噬咬的共同搏杀,对死亡境遇的共同抗对,对情感相通的共同融合,对战争残酷的共同仇狠……金英子“认敌作弟”是一种情感的决裂,是一种人性的升华。其四,抗联战士。这个身份原本在战争和“抗日文学”中都是有的,只是他这个身份没有一抗到底或死在抗战一线成为英雄,而是一个为了“姐姐”(当然也有金英子)活着不死的日本少年。他被抗联接受是因为金英子,他要被送往日本是因为金英子,他救汪大海是为了金英子(汪大海最后成了金英子的第一任丈夫),他又被抓回来再入狼谷还是为了金英子……松下浩二这个身份的文本意义全在于对金英子的塑造。其五,日本人。松下浩二只是抗日战场的过客,他仅仅只是个日本人,但又恰恰因为他走过那场史无前例的侵略战争,他就不可能是一般意义上的日本人,所以他也就成不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日本公民。五十多年后,他相约来访“姐姐”金英子却成了一个“事件”,也就是成书的“由头”。
“音乐会”是小说的文眼,也是最大的看点,这是作家的旨意,所以小说取名《音乐会》。
“音乐会”是金英子生命的交响,她的另一个家是因为妈妈担任第二小提琴手而存在的乐团或者剧院的后台。她自己也是一个凭一片树叶就能演奏的,具有一定音乐天赋的少女。战争来临之前,妈妈带她看了一场欧洲著名皇家乐团的音乐会,小小的她不仅听懂了音乐给予的“另一个世界的印象,人不在人间而是步入了天国的印象,没有战争、侵略、反抗……”,而且妈妈给了她上音乐学校的梦想。后来,金英子由于患了一种叫“幻听”的病,失去了上音乐学校的机会,同时开始在抗战逼迫下与家人一起逃亡,逃亡过程中目睹妈妈和弟弟被日军残杀。“幻听”开始在不同战争场景下左右着金英子,战争开始异化少女金英子——在汪大海杀鬼子时,和秋姑参加第一次战争时,头回打死鬼子时,见到狼群时,杀中井弘一的日军时,逃往小兴安岭时,面对秋姑的死时,到达胡爷爷带领的密林深处时,和松下浩二在二十七号密洞里接受死亡的考验时,感化母狼跳舞时,决定帮松下浩二逃回日本之时,松下浩二拉着突围之时,赵阿姨和小玉牺牲时,怀孕之时,与母狼“花花”的团聚时……这些“幻听”都成为了金英子的“音乐会”,与声响有关的是无声的、狂风的音乐会,与自然有关的是风雪的、森林的音乐会,与季节有关的是春天的、夏季的音乐会,与情绪有关的是疯狂的、暴烈的音乐会,甚至还有一场主题音乐会——巴赫的《圣母颂》,所有这些“音乐会”都是跟踪着金英子的战争足迹,都是伴随着金英子的心路历程,每一个音符都是一颗子弹,或击中着亲人战友,或击中着金英子。这个渴望音乐的少女时时有音乐伴随却没有享受过一场音乐会,因为战争,全是因为战争!原本偶尔能获得一个乐句,到后来,“一旦天天能从身后听到日本人的枪声,它就马上离开我。”金英子失去了“音乐会”,整个中国、整个朝鲜失去“音乐会”,甚至整个日本、整个被法西斯践踏的土地和参加侵略和被侵略的所有人都失去了“音乐会”。
金英子的“音乐会”是她个人的苦难,她不能从音乐中获取艺术的享受;也是战争的苦难,炮声中的“音乐”只有汩汩的血液、伤痛的叫喊、死亡的绝唱,那些后来即使成为真正音乐的战争音乐也都是枪炮。
长篇小说《音乐会》谱写了金英子人生的交响、抗日联军的悲歌。每一位读者在与金英子第一次听到属于她幻听的“音乐会”和战争异化的“音乐会”之后,自然会萌生一种期待:用什么样的“音乐会”来演奏这部作品?也许正是出自这种考量,我说它是“走向世界战争文学的金英子”而不是“走近”。金英子的近二十场“音乐会”,大多数是在同一类环境、同一种情绪下的“交响”,好几场仅仅只是“病态”情节中的表现,缺乏“主题”,同时也就缺乏这个敏感而又在战争特殊环境中成长的少女与“音乐”的交融。“音乐会”之于金英子应该是个如同真正的音乐会一样,是交响,是互动,甚至有多种比如引导、享受甚至疗伤的功能存在于她生命之中。“音乐会”要有主题变化的过程,从现实中和妈妈听到的一场音乐会到因病带来的幻想“音乐会”,到战争异化的“音乐会”时,就应该分场,比如枪炮、狼群、残杀、死亡、逃生、受孕、生育……都应该有着让读者清晰明见的“音乐会”,因为金英子在成长,到金英子“成熟”之后,除了少量的被动式之外,更多地应该让金英子“组织”音乐会,让她在战争的环境中战胜环境、战胜自我,从而战胜战争——这仅是一个读者的孤想和独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