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晨阳[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在当代诗坛,桑克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诗人,虽然没有所谓的大紫大红,但他的诗歌创作始终保持着缓慢而柔韧的穿透力,发出的声音也是持续而清晰的。无论是曾经标榜的“技术主义写作”,还是“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的头衔,无论是前期较为纯粹的抒情,还是之后叙事成分的加入,桑克对待诗歌的严肃态度,使他时刻保持清醒,在执着与冷静中收获了鲜明的诗性品格。
《雪的教育》这首短诗,创作于1999年11月21日,在桑克的创作历程中处在一个纵深发展和寻找突破的转折期。笔者通过重读此诗,除了进一步鉴赏语言修辞和情思意蕴上的高超之处,还重点关注了诗中展现出的一些重要质素,并以此为切入口,来讨论桑克近些年以来使用较为频繁并初具个人特色的修辞策略,试图由此获得对诗人诗歌品格的更为全面深入的把握。
诗歌题名为“雪的教育”,此为定中短语,其定语“雪”与中心语“教育”在日常中是有一定距离的,而此处非常态的组合,使得题目本身对读者产生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而拟人化使用“教育”一词,也使得开篇就已经将“教育”的内容定为预设的目标,也完成了对阅读期待的营造。
统观全诗,诗人没有进行惯常的小节划分,而是环环相扣,句与句之间即便是有所转折,也利用上文有意为之的断句而将其连缀。诗人应该是借此追求一气呵成之感,使得诗意连续绵密。此处因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暂且需要将其按照诗意进行块状的划分。
“在东北这么多年
没见过干净的雪。”
城市居民总是这么沮丧
诗歌以来自诗人之外的声音开头,它出自“城市居民”之口,口吻近似于独白。诗人并没有立刻推出自我,而是在开篇就进行了一定的隐匿,传统诗歌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我”并没有被纳入作品之中。以他者——“居民”的抱怨开头,实际上是在开篇即为后文埋下了一个隐而不显的对话结构,诗人在他者的话语之后出场,便已经由急于发言的“我”置换成了一个从容不迫的讲述者。同时给出了全诗的第一个场景,即“城市”这一世态化的空间,加之谈论语调的口语化,为全诗奠定了一个日常化的观察视点。提起雪,往往首先想到的是雪的洁白、飘逸、柔美,但是此处抛出的却是对“雪”的洁净度的关注,也从视觉的角度开启了对“雪”的第一种感知。这又再一次和传统印象中对雪的意义提升拉开了距离,“干净”本该是雪的特质,这里却成为“这么多年”的一种缺失,甚至会令人“沮丧”。这种反常不得不引起读者的思考,同时也会期待诗人进一步的对话。
在乡下、空地或者森林的
树杈上,雪比矿泉水
更清洁,更有营养。
接下来,诗人用自己的叙述回应了“城市居民”的“沮丧”,同时将诗中的空间位移到了“乡下”“空地”以及“森里的树杈上”。城市与乡村、自然是两组诗人们常常涉及的对比项,此处也将其引入诗中来呼应“城市居民”的“沮丧”,但诗人的重点并非是形成比较,而是为了展开雪的第二种可能。此种处境下的雪,不仅洁净度不会令人“沮丧”,甚至是可食用的、富于营养的,也因此开启了对雪的第二道感官——“味觉”。“矿泉水”“营养”这样日常性的词语使得这一小节在语言方面依旧是自然的、口语的。诗歌进行到这里似乎有些过于平淡以致稍显诗意的欠缺。
它甚至不是白的,而是
湛蓝,仿佛墨水瓶被打翻
在熔炉里锻炼过一样
结实像石头,柔美像模特。
在空中的T型台上
招摇,……
诗歌的想象力在这一部分终于开始运作起来。“湛蓝”已经在视觉上与日常经验拉开了距离,雪在常识层面是不会有如此色泽的,诗意因这种虚实转换开始变得丰富起来。并引入了“墨水瓶被打翻”这一生活中的美感体验,“打翻”这一动作的瞬间性与雪静止的形态并置,使得这一比喻在语言上充满韧性,值得反复咀嚼。同时促成了诗意的延伸与拓展,体现了诗人在语言层面技巧的纯熟与洗练。
想象力的大门一旦被开启,诗人便活跃起来。“结实”和“柔美”这两个近乎对立的修饰语,被诗人置于同一诗行中,将二者同时作用于“雪”这一本体之上,进一步与常识脱节,造成一种反常识的悖论张力。感官层面上又涉及了触觉的层面。“空中的T型台”是承接上一句“模特”而展开,雪的动态美进而被挖掘。而“招摇”这一戏拟的词语,又有反讽的效果,使得诗人对“空中之雪”的态度变得含混不清。
……而在山阴,他们
又比午睡的猫更安静。
风的爪子调皮地在它的脸上
留下细的纹路,他连一个身
也不会翻……
桑克曾说过,“作品的完整性”是他十分看重的诗歌技艺,此诗同样如此。这一段出现的“午睡的猫”与前面的“矿泉水”“墨水瓶”“T型台”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都市中具有现代感的事物。诗人的用意在于兼顾诗歌开头的“城市居民”,从而维持诗歌的完整与平衡。另外,在修辞上,诗人刻意进行了混用,“爪子”既可以用于前一句的猫,又适用于“调皮”的风。这样一来,造成前后两句诗意的粘连,使得这种混乱显出修辞的张力。诗人写到这里还没有主体经验的加入,因而略显空洞散漫。
……而是静静地
烙着怀里的草芽
或者我们童年时代
的记忆和几近失传的游戏。
至此,诗歌开始进入了深层的维度,终于驶入了经验的世界。出现了与经验有关的第一人称——“我们”,不过这一主体是集体的感受与记忆。时间感,岁月的流逝,“失传的游戏”与童年的记忆等等,在此处相互交融,产生了一种分裂与延续并存的力量。诗作在这里已经开始了明显的过度,情绪上变得微妙而沉重,节奏上则放慢了速度。但这只是一个过渡,至此还是和“教育”无关。诗人却还是从容而稳定地进行着,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把控力,近乎古典主义的节制在这里表露无遗。“雪的教育”到底是什么?
在国防公路上,它被挤压
仿佛轮胎的模块儿。
把它的嘎吱声理解成呻吟
是荒谬的。它实际上
更像一种对强制的反抗。
直到“国防公路”上的雪进入诗歌,从视觉、味觉、触觉到此处的听觉,真正属于诗人自我的独特经验终于开始显露,前半部分空泛并缺乏新意的局面被打破。首先,前面所涉及的城市也好,乡村也好,都是我们接受视野中所熟悉的,带有很大的普遍性,但是却很少有人去观照“国防公路”上的雪。而“国防公路”因带有一定政治和军事含义,使得它在诗中的出现显得意义暧昧。更进一步的是,诗人在此处将我们熟悉的雪的嘎吱声,说成是对车轮强制挤压的“反抗”,这使得诗意的空间得到了充分的拓展,纳入了“对抗”这一严肃的主题。
前面城市里的、田野里的、空中的雪至此都沦为一种铺垫,而诗人技艺的过人之处也正在于此。回到前半部分,介词“在”引导的地点状语一再出现,不断地介入诗人的思绪,以至于诗人最终要到达的目的地——“国防公路”在诗的后三分之一处出现时,丝毫不会有刻意和不妥之感,直到顺利把一团雪塞入强制者的“轮胎”下。诗人有效把控诗歌推进速度,其维持整体结构的平衡与稳定的能力,着实令人叹服。
而我,嘟嘟囔囔,也
正有这个意思。如果
这还算一种功绩,那是因为
我始终在雪仁慈的教育下。
同样是雪,不同位置与处境,便会有截然不同的形象与特质,而诗人选择与之契合的是且仅是最后这种“反抗”的雪。“雪的教育”在此处终于归于明晰:我的“嘟嘟囔囔”正如雪在挤压下的嘎吱声一样,虽然是低声的、轻微的,但仍然是对强制的一种反抗。诗歌经过铺陈,在最后表现出了较强的现实感。作者使用了“功绩”“仁慈”“教育”这些正面的词语,也表明了诗人在时代面前所作出的选择。
至此,经过前面迟缓的、克制的、由轻到重的过度,诗人把自我感受与所写对象和解在“我”的人称中,代表诗人自身的“我”终于出现,个人经验浮出诗歌的地表,语言与自我达到最终的融合。
桑克是一位非常注重个人风格并且对诗歌创作有明确难度要求的诗人,他一直在进行诗歌修辞技巧的打磨。通过细读《雪的教育》,笔者发现,这首诗较为集中地体现了近年来桑克频繁使用的修辞策略,大致归纳为一下三点。
“雪”一直以来都是桑克偏爱使用的意象之一,“雪”与泥泞、寒冷、阴云一道,共同构成桑克诗作中独特的北方经验。除了这首常被提及的《雪的教育》,单是桑克新世纪以来的创作中,以雪作为主要意象的作品就有《阴天》《卧榻》《北宣桥冬景》《高高在上》《冬日园景》《兴凯湖》《雪后》等。值得深究的是,桑克的诗歌疆域中的“雪”裹挟着他鲜明的个人经验,“雪”不仅仅是一个自然意象,也似乎与圣洁、祥和、宁静有关。雪落在地上,或是像上文一样被“挤压”,或是顷刻被大地的污浊、蛮横所同化,它变成泥浆、冻土,甚至蒙上了“原罪”的色彩。譬如《卧榻》:“我喜欢每一场雪,/喜欢每一次罪恶,它们也是唯一的,/消失,再也不会重临。”而对“雪”进行这样的一种修辞改造,为的是能更好地表达诗人的个体经验,在桑克那里,“雪”更像是自身或者是整个人类的自况,它自愿降临却又被大地囚禁,即便是反抗也不过是在轮胎下发出“嘎吱声”,微弱又不堪一击。
桑克生活在中国最冷的黑龙江,除了衷情写“雪”之外,他对于天气尤其是寒冷的感受极其敏锐,常常会成为激发他诗情的缪斯。就连2012年最新出版的诗集也被命名为《冬天的早班飞机》,即便先不去翻阅诗作,单是“冬天”“早”这样表示季节和时段的字眼,也给人以阴冷沉寂之感。在日常生活的气象站里,桑克像一个尽职的“天气预报员”,采集到了他的上帝各种异常丰富的表情,在多数作品的标题上,我们直观地捕捉到这些平庸而神秘的气象信息:《升温》《降温》《冷因》《雨天读诗》《微雨》《一片一片的雪》《暴风雨》《雷阵雨》……在另一层面上这种气象修辞表达了诗人的一种态度:当代诗人在告别历史性重大题材之后的平淡日子里,决定重新躬身探入现实生活的尘芥之中。
在《雪的教育》最后,诗人明确自己的“嘟嘟囔囔”与雪的“嘎吱声”都是“对强制的反抗”。这里的“嘟嘟囔囔”应理解为写诗这一行为,应该说这里有一定的“元诗歌”意识,是诗人写作姿态的一种表述。“嘟嘟囔囔”在桑克的整体创作中,除了有这一层含义之外,在他后进的诗歌中,还是一种技术层面的修辞策略。
这指的是在修辞和句法层面,桑克常采用一种“嘟嘟囔囔”似的语体。读桑克近些年的创作,节奏上给人以自如、随和之感,以“低调式”的叙述为主,有一种特殊的深沉感,甚至有时近于阴郁。用诗人兼诗评家姜涛的话说:“他的语气也总是嘟嘟囔囔、叽里咕噜的,所有的话语似乎都不甚完整,不是极尽简练,就是故意中断,但破碎、零散的语句之间,又相互粘连、衍生出意外。”如《冻土》:“雪降,掩藏/它的绳梯。/不能让人看见/鬼例外,鬼慈悲。”再如《自慰》:“我背诵。我默诵。我默写。我……/我读书。我看报。我邀请。”在姜涛看来,“嘟囔”的句法是桑克独特的“修辞”所在,它不同于独白或者宣言,而是一种自我技术,使自己与世界保持一种“间离”,既卷入世界又时刻在收回自己。这种语体造成一种修辞的张力,用诗人在诗歌《积怨》中的话说:“我的咕咕噜噜,比硫酸厉害。/我的抓抓挠挠,也比匕首锐利”。
从对《雪的教育》的细读中,能看出桑克对诗歌节制、均衡的重视,这也是桑克一贯所坚持的。他2009年的《关于当代诗歌的语言问题的笔谈》明确提出了诗歌的五个技术指数:作品的完整性、结构的平衡性、句法的柔韧性、修辞的合理性以及音韵的和谐性。体现在文本中,无论是语言、结构、语调还是意象,桑克都在尽力维持着诗歌建筑的平衡与稳定。用诗人自己的话说:“我是深知节制和节约的人。古典在我是很重要的,以前主要体现在整体结构、语言的均衡上面。现在主题和功能方面也有涉及。”
虽然在后期的创作风格有所转变,但重视技术、强调诗歌创作的难度始终是桑克创作的题中之义。在诗人另一篇更具“元诗歌”意识的诗歌《走钢丝的人》中,更是以走钢丝的艺人自喻,并将“关心技术部分”、追求“把握平衡的手艺”这样的表述直接入诗,可看作是关于诗歌技术的宣言。
当然,桑克对诗歌技术平衡和稳定的追求,有时也会造成诗意的减损。有批评家就质疑他的诗既“通”又“准”,但不够“狠”,或者说就是缺乏新意,造境平淡。而且散文化色彩太浓,一路顺叙,因而只能借助标点符号的频繁出场来生成“诗意”。这种不同的声音属于诗歌鉴赏中的见仁见智,在众声喧哗的当代诗坛,对于诗人的此种坚持,总体上还是应该给予肯定和褒奖的。
[1]张清华.狂欢的不只是词语,还有生命——关于桑克的诗集《冬天的早班飞机》[J].文艺评论,2012(9).
[2]森子.幽深的内心风景——读桑克的《走钢丝艺人》[J].诗探索,2004(春夏卷).
[3]姜涛.巴枯宁的手(嘟囔的仪式——读桑克的近作)[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李心释.关于当代诗歌语言问题的笔谈(三)[J].广西文学,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