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奏议“尚偶语”之文风管窥

2013-08-15 00:49孟庆阳
山花 2013年4期
关键词:文风文体

孟庆阳

唐代奏议“尚偶语”之文风管窥

孟庆阳

唐代奏议的文学价值没有受到应有重视,研究者往往认为它主要是一种上行的实用文体,把其排除在研究范围之外。而事实上,唐代的奏议具有较强的文学性,其文风亦值得探讨,因而笔者不揣浅陋,以下略作陈述,求教于大方之家,恳请批评指正。

由《文体明辨序说》看唐代奏议文体的种类

奏议或称奏疏,明代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说:“按奏疏者,群臣论谏之总名也。奏御之文,其名不一,故以奏疏括之也。七国以前,皆称上书。秦初,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以谢恩;二曰奏,以按劾;三曰表,以陈请;四曰议,以执异。”指出了奏疏为“群臣论谏之总名”,也就是大臣上奏皇帝文书的统称,这种“奏御”之文,经历了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清晰地区分“皆称上书”,直到汉代,礼仪制度完备,奏议这种文体才有了更为详细的种类划分,分为“四品”。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奏议的文体形式又有了更为丰富的样式,“上书章表,已列前编,其他篇目,更有八品,今取而总列之:一曰奏。奏者,进也。二曰疏,疏者,布也。汉时诸王官属于其君。亦得称疏,故以附焉。三曰对。四曰启。启者,开也。五曰状。状者,陈也。状有二体,散文、俪语是也。六曰劄子。劄者,刺也。七曰封事。八曰弹事。”除了已经涉及的“上书章表”外,这里又提到了“八品”。因而,从总体上看,“上书”、“表”、“奏”、“疏”、“状”、“封事”等类别在唐代的奏议创作中都有具体的作品,可以为我们展现不同的内容特征。下面择其要者进行论述分析。

对于“书”,《文体明辨序说》中说:“按字书云:‘书者,舒也,舒布其言而陈之简牍也。’古人敷奏谏说之辞,见于《尚书》、《春秋内外传》者详矣。然皆矢口陈言,不立篇目,故《伊训》、《无逸》等篇,随意命名,莫协于一;然亦出自史臣之手,刘勰所谓‘言笔未分’,此其时也。”在这里,徐师曾从文字的字源意义入手,对奏议之一的“书”进行了论述,指出“谏说”之辞,最早见于《尚书》等古代典籍,并且指出了早期的谏言存在“随意命名,不协于一”的状况,这种说法是符合相关历史事实的,奏议文体的发展经历了一个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开始的时候,人们并没有严格地意识到文体写作的规定性。在这里,徐氏还认为“然亦出自史臣之手”,中国历来重视历史的记载,史官在中国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大量史料,离不开史官的辛苦付出,里面渗透了史官的大量心血,而奏议文体同样与史官的记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史书中留下了大量的奏议文本资料,为我们更深入地探讨当时的社会历史发展状况提供了资料支撑。

关于表,《文体明辨序说》云:“‘表者,标也,明也,标著事绪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古者献言于君,皆称上书。汉定礼仪,乃有四品:其三曰表,然但用以陈请而已。后世因之,其用寖广。于是有论谏,有请劝,有陈乞,有进献,有推荐,有庆贺,有慰安,有辞解,有陈谢,有讼理,有弹劾,所施既殊,故其词亦异。至论其体,则汉晋多用散文,唐宋多用四六。”此处,徐氏看到了“表体多包”,它的应用范围非常广泛,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看到了“表”这种文体形式的变化发展,在“汉晋”时期,多用散文,而到了唐宋,多用“四六”,也就是注重对偶等形式的“骈体文”。关于“四六”与骈体文的相互关系,吕双伟先生说:“运用‘四六’来指代骈体文,柳宗元《乞巧文》已初露端倪。文体发展有时就是耐人寻味,柳宗元作为否定批评的词语,到了晚唐李商隐干脆拿来作为自己骈体文集的名称——《樊南四六》。至此,几百年骈体文章终于有了自己的正式名称。”确如所言,一种文体的发展是不断变化的,会经历不同的待遇,或者看重,或者轻视,可不论哪种,文体都是在不断的调整中适应着特定的社会或者实际需用,“表”也是如此,社会文风的不同、政治状况的不同,它的写作形式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但是,有的研究者,往往抱着“轻骈重散”的倾向,用一种偏颇的态度,不加实际地分析,对骈体文的价值认识不够,这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再如“议”,徐师曾指出“按刘勰云:‘议者,宜也;周爰咨谋以审是以也。’《周书》曰:‘议事以制,政乃不迷’,此之谓也。”这里的“周爰咨谋”何谓呢?“《诗经·大雅·绵》中说周代祖先‘爰咨爰谋’,太王定居周原时,开始与豳人谋议。爰:于是。咨谋:商议。”通过解释,我们不难理解刘勰所说的意思,即为“周代的祖先和豳人商讨,就是所谓的‘议’”。“议”的原始意义就是商讨,而政治牵涉到的问题非常复杂,仅凭一人之力是很难实现巩固统治的,也无法解决所面临的难题。因此,需要“议事以制”,由“议”来解决问题,这样才能“不迷”,实现政治目的,由此可见“议”的重要性。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确实如此,此乃“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的真实内在需要。

唐代奏议“尚偶语”之文风

谢无量先生在《骈文指南》中云:“唐兴文士,半为隋之遗彦,沿徐、庾之旧体。太宗本好轻艳之文,首用瀛洲学士,参与密论,纶诰之言,咸尚俪偶。尔后凤池专出纳之词,翰苑掌文章之柄,率以华缛典赡为高,玉堂载笔,则有颜、岑、崔、李、燕、许、常、杨,以至陆贽、李德裕之伦,并号杰出,蜚声济美。若夫博学鸿词则试诗赋颂,诠选则试判牒,举凡章奏草檄之文,莫不尚偶语,故至于唐之末流,而文体浮靡猥杂,亦应用文字之弊有以致之也。”在此,谢先生看出了“章奏草檄之文,莫不尚偶语”的现象,而且指出唐之末流的“文体浮靡猥杂”现象有“应用文之弊”的严重影响,这些观点为我们梳理唐代奏议的文风特点奠定了基础。具体来说,唐代奏议的文风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唐代奏议存在着骈体化倾向,注重偶语,风格有异

在实际创作中,唐代奏议存在着骈体化倾向,注重偶语,但不同的作者创作之文风有着较大差异。下面试举两例给予分析,宋璟的《乞休表》云:

任重昔时,愚臣衰朽之余,用惭他日。位则逾盛,人则浸微,尽知其然,何居而可?顷者黾勉从政,苍黄不言,实怀覆载之德,冀竭涓尘之效。今积羸成惫,沈疴莫瘳,耳目更昏,手足多废。顾将陨越,宁遂宿心?安可苟徇大名,仍尸重禄。且留章绶,未上庭阙。仪刑此乖,礼法何设?

宋璟历仕武则天、唐中宗、睿宗、玄宗四朝,为朝廷重臣。此表写于玄宗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以年老乞休,玄宗手敕许之。在此篇表文中,宋璟叙述了自己的年老体衰,无法再为朝廷贡献力量,如果再占着位置不休,就会造成“仪刑此乖,礼法何设”的局面。文章多用四言六言对偶之句,如“耳目更昏,手足多废”,“实怀覆载之德,冀竭涓尘之效”等,显得比较庄重典雅,但是我们也可以感觉到,宋璟此文显得较为刻板,活力不足。

再看张说的《论幽州边事书》:

今改秩边镇,委重戎麾。窃以两蕃近和,能无同异,九姓远附,未闻抚纳。欲恃贼杀无侵扰之虑,保宁两蕃受征发之盟,臣愚料之,恐未然矣。何者?贼杀新立,必逞兵威。贼兵所加,必收九姓。九姓若去,两蕃摇矣。九姓虽属并州节度,然共幽州密迩。脱有风尘,何事不至!臣熟闻幽州兵马寡弱,卒欲排比,未可即戎,城中仓粮,全无贮积。设若来迫,臣实忧心之。

在这里,张说深刻地分析了唐代中央政权同周边民族的复杂关系,其中的见解是眼光长远的。充分体现了他对国家大事的关心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文中亦以四字句为主,但读起来给人的感觉流畅,且有内在的气势。孙梅在《四六丛话》中云:“燕公笔力沉雄,直追东汉,非独魏晋而下,无堪相匹,即合唐宋诸家,自柳州而外,未能有其垒者。”对张说的文章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从一个侧面可见其创作所取得的极高艺术成就。

二、唐代奏议大多思路明晰,结构完整,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奏议作为一种上呈对象极为特殊的文体,不能像一般的家常书信写作那么随便。在实际的写作中,应该有着清晰的构架思路,明白要说明的问题,或者陈述的意见,或者面临的问题、危机等实际情况。作者在头脑中必须对事件有着明确判断,站在怎样的立场上,从宏观出发,认清事实,这样才能做到胸有成竹,下笔的时候条理清晰,让君主在阅读文本的时候能够明白作者所要说明的问题;否则,不但不能够使自己的意见得到君主的重视,而且有可能触犯龙威,因此招祸遭灾。唐代的奏议大多说理充分,思路清晰,能够在文字中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以供君主参阅。

我们仅以陈子昂的《谏用刑书》为例予以说明,陈子昂看到了“臣窃观当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的现实需要,而实际存在“顷年以来,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抵所告皆以扬州为名,及其穷究,百无一实。陛下下仁恕,又屈法容之。傍讦他事,亦为推劾,遂使奸恶之党,决意相仇,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云。谓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宁所”的黑暗阴怖气氛。要改变这种状况,陈氏先是从历史教训出发“臣窃以此上观三代夏、殷、周兴亡,下逮秦、汉、魏、晋理乱,莫不皆以毒刑而致败坏也”,“昔汉武帝时,巫蛊狱起。江充行诈,作乱京师。致使太子奔走,兵交宫阙,无辜被害者以千万数。刘氏宗庙几倾复矣”。进而说明“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自己作为臣子“不避汤镬之罪,以蝼蚁之命,轻触宸严,臣非不恶死而贪生也,诚恐负陛下恩遇。臣不敢以微命蔽塞聪明,亦非敢欲陛下顿息刑罚,望在恤刑尔。乞与三事大夫图其可否。夫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无以臣微而忽其奏,天下幸甚。臣子昂诚惶诚恐,死罪死罪。”此篇奏议站在武则天时代出现的社会问题上进行建议议论,对武则天进行了规劝,理由较为充分,层次清晰,虽然当时,武则天急需以威制天下,最终未采纳其提出的意见,但正如孙昌武先生所言:“陈子昂的论事书疏在写法上思路开阔,文辞雄辩,条理清楚。”此评价是符合陈子昂的创作事实的。

三、行文流畅,具有内在的感情力量,文学色彩较为浓厚

王启才先生云:“如何凭借一支笔能产生打动皇帝的力量,古人在这个问题上动大脑筋,其中的一个办法就是把感情揉进文章用真情感染皇帝。情感是指奏议写作中的感情色彩,即在重大问题上鲜明的倾向性,力求做到动之以情。”唐代的奏议在这方面表现可谓突出。员半千的《陈情表》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先是对自己的生活状况进行了简单描述,“臣贫穷孤露,家资不满千钱,乳杖藜糗,朝夕才充一饭。有田三十亩,有粟五十石”,这样的家世条件实在是不怎么样,没有值得倚仗的资本,“京官九品,无瓜葛之亲”,虽然如此,但“立身三十有余,志怀松柏之操”,具有非同一般的才能,“若使臣平章军国,燮理阴阳,臣不如稷契。若使臣十载成赋,一代称美,臣不如左太冲。若使臣荷戈出战,除凶去逆,臣不如李广。若使臣七步成文,一定无改,臣不愧子建。若使臣飞书走檄,援笔立成,臣不愧枚皋。陛下何惜玉阶前方寸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与臣同试诗策判笺表论,勒字数,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斫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望陛下收臣才,与臣官,如用臣刍荛之言,一辞一旬,敢请于玉阶之前。如弃臣微见,即烧诗书,焚笔砚,独坐幽岩,看陛下召得何人,举得何士,无任郁结之至。”文章连用几个排比之句,非常有气势,灌注了作者强烈的感情色彩,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才能摆在皇帝面前,尽管有些夸张的成分在内,但是员半千的人物个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这样的人物个性与唐朝社会极大的自信心是有着密切关系的。员半千的此段文字表示明白晓畅,不同字数的句子交错相用,在“尚偶语”的文风下给人一种轻松活泼之感。今天的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依然能够感觉到作者渗透其中的饱满感情和充沛气势。其渴望被提拔以为国建功立业的迫切心情,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量,文学色彩较为浓厚。

结 语

综上所述,通过对唐代奏议的简单分析论述,不难发现,唐代奏议的文体种类继承了之前的相关积累,但是时代不同,作家个性不同,面对的上奏对象亦不同,因此,唐代的奏议表现在文风方面也有着较前代不同的特点。而要深刻地把握唐代奏议创作所体现出来的更多价值内涵,需要我们从各个方面对其继续进行深入研究,这样才能更全面地看待唐代文学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传统文学研究把奏议这类实用性文体排除在研究范围之外是很不恰当的,我们应该回归中国文学的实际,多角度全面地展示中国不同文体种类的发展历程,给予其合理的价值定位,这样才能够更好地继承我国优秀的文化遗产。

[1]﹝明﹞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吕双伟.清代骈文理论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3]﹝南朝﹞刘勰著.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文心雕龙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2009.

[4]王启才.汉代奏议的文学意蕴与文化精神[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项目批准号:10YJA751105);齐齐哈尔大学青年教师科研启动支持计划项目(项目批准号:2011W—M15)。

孟庆阳(1981— ),男,江苏赣榆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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