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儿的诗 （组诗）

王彦山

1

昨夜冬雨如注，灯下翻读

为你写下的诗，歪歪扭扭的蹄印

在你的身后，串起一根细小的金线

联缀着你过往的时光

你清脆的笑声

被一阵风收藏

你踩下的水渍

终将被太阳带走

带走以后，我只有一个你

在我的怀里横成一把小吉他

小屁股生长六根琴弦

被我一一拨响，复读机般

我为你唱起：啊，朋友，再见

或者：怎么会迷上你

昨天我们还一起坐在

高高的谷堆旁边，看月亮

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时光如梭，牵引我们往返

在经线和纬线的交叉点

我们不断交集又不停延展

2

结结实实的八天

我有个结结实实的你

结结实实的你

我陪了结结实实的八天

结结实实的八天，我下楼两次

为你买来你爱的南昌炒粉

顺便绕道梭巡了一圈

满大街跑着的花姑娘

结结实实的八天，我在纸上深耕

偶尔抬头望天，还有人在

徒劳地修复天空，夜色葱茏

我牵着你和月亮的小手

漫步，结结实实的八天

我把尘世的牢底坐穿

你可以叫我咸蛋超人

也可以叫我忍者神龟

3

你激动如大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嫩黄色的小书包里，塞满你的心爱之物：

妈妈为你剥好的巴旦木、汤姆猫、肯德基优惠券

这人生第一次小小的远行

让你期待了很久，你挨个和你的伙伴们道别：

每夜被你搂在怀里的绒毛玩具熊妹、仿真娃娃优优弟弟

爱吃棒棒糖的米老鼠，仿佛你就要去远航

九月，告别的季节，年轻的父母慌乱

胜过一枚秋草，在风中过电般抖动

我回家，没有人再搬个毛毛虫般的小板凳

静静守候在门口，没有人跑过来为我开门

空落落的房间，只有米老鼠图案的你的小拖鞋

散乱着，摆在门口，等你重新穿起它们

我调焦，遥望婚姻的码头，儿女远游

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走向菜市场

贝壳班的小朋友，大海放假了

水龙头嘶吼的幼儿园，频危水生动物浮现

一张张惊恐的脸，你在甲板上静静搭建着积木

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安之若素

直到我们努力地挥手，你才重新激动如大海

小手拍击着玻璃门，和我们重新相认

入夜，你独自熟悉着眼前的一切

那小小的含了小心思的小心心

如加了压舱石的小船

使眼下的这个夜晚也吃水很深

4

“一二三，爬上山。

四五六，翻跟头。

七八九，拍皮球。

伸出小手来，

十个手指头”。

你唱着这首歌还没爬上七楼

夏天就过去了，夏天过去了

而我还没有为你写下

闪亮的一首诗，你就要入托了

就要从水母班游进贝壳班

接受大海庄严的检阅

我就要每天面对你

漂亮的幼儿园老师

哦，那年轻的一脸阳光的水手

打捞着你们这些小小的生灵

在忐忑不安中将你领上岸

贝壳班的小朋友，大海退潮了

我们回家了，你小小的蹄印全无

在经历了短暂的晕眩后

搁浅在金子般的沙滩上

让我领你回家，在回家的路上

你会向我讲起小水母小海狮小海星

在大海深处，如何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暴或集体失语，蜷缩在小小的壳里

一只细嫩的触角探索着更深的黑

那是你在吐纳大海后

战栗不已的喃喃私语

5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月光

透过窗帘照进来，照亮你的小脸

你的小床在月光中，像花园宝宝的

小船漂浮在大海上，而你在海上睡着

下午的时候，你还在为一只小蜗牛

伤心不已，那是妈妈买来的青菜上

一只小蜗牛做了你的孩子

你用菜叶子做它的襁褓把它

层层包裹，哄它睡觉像我们平常

和你玩的游戏一样，可还是不慎

被你捏碎，为此你大哭了一场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窗外的月亮

明晃晃，你让我送你一颗

为此我常常困惑，光屁股的季节

只有冰激凌才能让你跟我一起读《诗经》

只有可乐让你有画画的欲望

在犯下错误后，你面对一面墙壁

掩面而泣，我在这边看电视，你从指缝里

看着我，我假装没有听见你

假装的哭腔

6

你抽泣着

肩膀一抖一抖

被你剪坏的床单抖开

如一面炮火中的旗帜

这是属于你的胜利时刻

墙壁上的毛毛虫等着你

为它再画上一对翅膀

六月的天空，你画下

爸爸，海绵宝宝，米老鼠

两只流泪的眼睛

你哭着告诉我们不要吵架

鼻子马上就会变长了

你把你的熊妹妹米老鼠搂得紧紧

告诉我们这是你生下的孩子

在路上，你看着一辆倒地的自行车

说：爸爸，自行车死掉了

7

三年了，我常常恍惚

在夜半醒来，看着一头小兽

躺在我的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的小人儿，磨牙霍霍向着

无边的黑，要么撅起小嘴

一幅暗暗生气的模样，牵着你的小手

走在路上，你到底从哪里来？

又将和我们走向何方？三年了

你做了我的女儿，我做了你的父亲

我的小模特，一次次出现在我的笔下

我是你一生的御用诗人，无数次接近过你

却从不曾真正走近过你，这多像

一种悖论。三年了，我每每以

酒徒的形象示人，可你们不知道

我每每不胜酒力，如一只鸟常常

飞着飞着，晕眩在异乡的天空

那不着边际的蓝，可除了一只鸟

还有谁可安慰这天空，就像除了你

谁可让我独自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