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德彬
那天,我有了点儿钱,带女友去桂花巷里的东北饺子馆吃了一顿。没过几天,她就搬到饺子馆厨师那里去住了。那个操着浓重中原口音的饺子馆厨师,待人和善,总是笑眯眯的,做的饺子也好吃,如果再蘸点蒜汁,就更不错了。我松了一口气,那个可怜的女人终于可以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了。我打算去南方碰碰运气,火车票已经在我旅行箱的侧包里安安稳稳躺着了。我觉得我是一个站在铁道中间的人,一列火车正迎面驶来,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我正躺在出租屋房东舒适的竹躺椅上,在阳台上畅想遥远南方的美好生活呢。
正是农历元宵节,刚到午后,离晚上还远着呢。窗外响起零零散散的鞭炮声。对面楼上有人把一根竹竿探出来,竹竿顶端挑着一串通红的鞭炮。几个孩子在楼下奔逐嬉闹,有个大门牙男孩用食指和拇指做出一个手枪的形状,对准别人,嘴里发出“叭叭”的声音。对面楼上有个秃顶探出头来,拿下嘴里的香烟,伸着粗短的胳膊想点燃鞭炮,够了几次没够着。这狗日的,也不怕炸着楼下的孩子。虽然这是牵手楼小区,两栋楼距离只有两三米远,但我不打算制止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座城市,除了小偷和沙尘暴,什么也没有。漂泊异乡的时候,如果以后有人问起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我会说,在那里,我丢过五辆二手自行车,上十把锁也阻挡不了那里的小偷。
快到下月一号了,我想在房东来收房租和水电费之前离开这里。那个矮小干瘪总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米黄色休闲裤的老头,张口闭口就是钱。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桌上的一只玻璃杯,竟然让我赔了二十块。天呐,二十块呐,我就着老干妈吃烧饼可以活上两星期。今天,我走进厨房,故意摔碎了几只瓷碗,把菜刀狠狠地切进菜板里。离火车开动的时刻还有十来个小时,我闲着无聊,很想找点儿事做。我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穷死饿死也不能无聊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网聊过的那个女人,她还给我发过几张照片呢,长得还算过得去,并且很丰满。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喊她过来。
那次幽会很顺利,刚过去一小时外面就传来一阵敲门声。门外站着个戴口罩扎马尾辫的胖女人,手里提着的方便袋里装着一些汤圆。我仔细打量着她,她二十多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并且凹凸有致,穿着火红的羽绒服,口罩遮掩不住的颧骨也是火红的。看来是个火爆的女人,正合我的口味。我那女友,不,前女友,生得干瘦,躺那跟鱼干似的,一点儿也不好玩。她确实是个大块头,把我租来的房间都快填满了。
“正人君子在吗?”戴口罩的女人问。“正人君子”是我的网名。
“我就是,你是火红女郎吧?”我说,“哈哈,不用你回答我就知道你是,快点儿进来暖和暖和吧,外面还很冷。”她走到客厅,脱掉羽绒服,抖了抖,把衣服领子挂在门后的一个生锈的铁钉上,好像早就居住在我这房间似的,对每一处都特别熟悉。
我当饭桌用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个啃了一半的烧饼和一瓶老干妈辣酱。一个仿皮的黑色旅行箱横放在茶几旁,它掉了个轮子,瘸了,所以不能竖着放了。一顶破凉席、两床烂被子窝窝囊囊地堆在墙角。
她摘下口罩。她用生着肉窝窝的手指拈住口罩带儿,准备摘下的时候,我心里很紧张,担心她是个丑八怪,扫了我的兴。还好,她是蒜头鼻,嘴巴稍微有点大,与小眼睛搭配起来,起码还能看,当然算不上漂亮。照片上的她没有雀斑,我才想起电脑上那些美图秀秀之类的玩意儿可以让照片比真人好看许多,甚至可以把丑八怪变成绝色佳人。
“哎呀,房间里这么乱,缺个女人收拾真不行。你先去卫生间洗个澡,我帮你收拾收拾。然后我去把汤圆煮了。今天是元宵节呢。”火红女郎开始忙碌了。她把马尾辫的黑套套取下来,变成了披肩长发。真想不明白,披肩长发怎么方便干活呀,后来我想她大概是想把这里当家吧,就像成功男人回到家才把手表摘下来一样。
“欢度元宵节!”我说。
“欢度元宵节!”她咯咯笑着说。我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拖把摩擦地板的沙沙声,锅盘碰撞的声音以及柜门开关的声音,还听见她边做饭边唱歌。唱的是什么歌听不清楚,反正觉得她很开心。
我喝了她带来的汤圆,黑芝麻冰糖馅的,味道还真不错。我身上开始热腾腾的,眼光也开始在她身上绕来绕去。
“你去过南方吗?”我问。她正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盯着那瓶老干妈辣酱和旁边啃剩下的半个烧饼发呆,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去过,在那打了两年工。”她若有所思地说。
“那儿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
“那里汽车多,不像咱这,全是自行车,而且空气好,没沙尘暴,出门不用戴口罩。”
“太棒了,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啊。”我的腿脚开始不听使唤,我想跳舞可是不会跳,脚底板散乱地落在地板上。
“不过在南方,我被骗过几次。后来不喜欢那里就回来了。”她两只胖手交叉着放在腿上,头微微低着,长发遮住了耳朵,看起来像个淑女。
“啊啊,怎么回事?南方也会有偷,也会有骗?我才不相信呢。你说说。”我惊呼起来。
“那时候,我经老乡介绍,到南方一家电子厂当工人。到了年底,我攒了不少钱,准备回来开间卖衣服的小店。那天,厂里放年假了,我出去采购年货。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衣服散落一地。我的旅行箱被人翻开了。里面的工钱全没了,就连排了一整夜队买来的回家的火车票也没了。我的舍友,一名扎着两条羊角辫,张口就喊我姐姐的女孩,她的东西全没了。想必她趁我出去,偷了我的东西,卷铺盖逃走了。”她的眼睛里开始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抬起袖口擦着泪。在眼泪的点缀下,她显得比刚才好看了不少。
“别这样,别这样,都过去了。”我可怜她,便大胆地走过去,让她伏在我肩膀上。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着,甚至觉得开始有点喜欢她了。
“我宿舍里的那个女孩,长得挺清秀的,嘴巴也甜,没想到竟会干出那种事来。”她呜咽着说。
“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感叹道。
“那年我算是白干了,回家的路费都是找老乡借的。卖衣服的小店开不成了,只能靠到小饭店干些洗菜拖地的粗活。你看,我的手。”她把两只宽大的手掌摊开在我面前。她的手很大,手指很粗,手面很粗糙,确实是一双劳作过的手。
看着上面的茧子,感觉她比我还不幸,我打心底可怜她了。我想说自己很喜欢她,甚至想把到工地附近卖盗版书的打算告诉她,问她想不想入伙。但是我没说,我已经打定主意离开这座城市去南方了。南方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你有老婆吗?”她问。她站起身来,到卧室里瞅了瞅,又俯下身子看了看床底下,好像我老婆就藏在那里似的。
“没有。真没有。我是个纯粹的单身汉,好几年没沾过荤腥了。”我一脸坏笑地说。我所有的言行都是逗她发笑,哄她开心,给自己制造占她便宜的机会。
“你有过女友吗?”她又问。我想关心我情史的女人应该是喜欢我吧。
“有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说前几天我女友搬到东北饺子馆厨师那里住的事。有一天,我对我女友说,我要开始奋斗了,以后带你顿顿吃饺子。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用筷子挑起一小堆老干妈辣酱夹进烧饼里。而我真的开始奋斗了,意气风发像很多有志青年一样。我用所有的积蓄买了辆人力三轮车,上面放着平底锅和杂面糊,旁边的瓶瓶罐罐里放着芥末、花椒粉、茴香面。我跟楼下修鞋的李老头学了几天山东方言,又到打印店做了个“正宗山东杂粮煎饼”的招牌绑在三轮车座位上。那天早上,我刚把车子推到街上还没开张呢。两个歪戴帽子穿制服的城管把我围住了。那个矮胖子说他俩很倒霉,轮到值早班,一大早就来了,早饭还没吃。我说两位官爷,还没开张呐。矮胖子一努嘴,瘦高个抬手就把我的平底锅掀到了地上。矮胖子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车占道经营已被依法查处,请上班时间去领车,并缴纳罚款两千块。因为那辆三轮车是四百块钱买的,我就没去领车。回到家后,我女朋友先是大笑了一番,说我真他妈是个废物。当天,我找哥们儿借了点钱,带她去东北饺子馆吃了顿饺子,没过几天她就搬到饺子馆厨师那里去住了。我那时头脑中还冒出在没有城管的工地附近摆地摊卖盗版书的想法,不过还没有实施就随着她的搬家而烟消云散了。
“你需要女人照料。”她朝我眨眨眼睛。尽管她很胖,脸也不好看。但如果不仔细看,还过得去。在床上干那事的时候用枕巾盖住她的脸或者让她戴上口罩,应该挺爽。我前女友,实在是太瘦了,尤其是跟着我的这两年,变得更瘦了。根根肋骨有点儿吓人,黢黑疲软的乳头贴在骨头上,两粒兔子屎似的。我是个精壮的男人,真怕她的小胳膊小腿扛不住。今天来个了胖女人,哈哈。
“你有男朋友吗?”我问。
“在饭馆里端菜,不过那家伙实在是太瘦了,是那种真正的瘦,简直就是一根牙签。”她捂着嘴笑起来,笑得很厉害,羽绒服包裹着的身体都在颤动。我笑得前仰后合。我头脑中开始浮现出她男友的形象,兴许是个胖子呢,只是那地方太瘦了。我想我对她干什么他都不会在意的。
她把手放下来,露出不太齐整的牙齿。
“不过见到你后我打算跟他分手了。”她一本正经地说。
“不会吧。这样……”我支支吾吾地说。
“看把你吓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这只是一夜情对吧。”她善解人意地朝我眨眼睛。
“我打算好好爱你一次,你是个没人爱的男人。”她见我不答话,自顾自地说。
她开始收拾饭局,把盛汤圆的盘子洗了。因为那几只碗被我摔碎了,她找出了两只盘子盛汤圆。她用鼓鼓的手指肚摸了一下茶几,说上面的污垢得有一尺厚,简直都看不出是玻璃的了。说完,她找来一块抹布,认真擦洗了起来。
“我在卧室等你。”我拿起堆在墙角的烂被子,转身朝卧室走去。
我听见她在刷卫生间的墙,那上面的白瓷砖布满了黄色污垢,而且下水道设计得不合理,老有臭味冒出来。我又听见她拉开抽屉的声音,那里面除了一些螺丝钉什么也没有。她做家务可真细心啊,如果再长得好看一点,做老婆正合适,我心里想。我等了半天,她还在干活,我都有点儿等不及了。我这人,对于干那事,有点儿猴急。
“你是不是清洁公司派来搞卫生的啊,我可是拿不出一块钱付给你的。”我躺在床上朝卫生间方向喊。
脱光了衣服的她皮肤很白,比穿着衣服好看一些,只是很胖,肚子上有几个游泳圈。她不比那些曾经跟我上床的女人差。我很激动,心跳加速,有点初恋的感觉,因为我生平头一次体验那么丰满的女人。
“你就是我一直想找的男人。”她咯咯地笑起来。“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胸脯长得真结实。”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胸脯。
“哈哈,彼此彼此,你也是我一直想找的女人。”我们把衣服扔到地板上,在床上腾出空间,准备大干一场。
“你是个很棒的男人。”她说,“很多男人都不行,但你不是,你简直就是个体操运动员。”
“体操运动员,哈哈,有意思。”我得意地淫笑着。
听到她的赞扬我兴致更高了,好像我重新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好像我身上生出了翅膀,轻飘飘地飞过这座以小偷和沙尘暴著称的城市,飞过失败的生活,到达美好的南方。
窗外响起了密密麻麻的鞭炮声,还有烟花升空爆炸的声音。元宵夜来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春天的开始。
“你会留下来过夜吗?”我问。我想要她留下,又不想,因为我半夜要赶去火车站。
“那可不行,我得赶着回家呢,陪陪我男友。”她拢好头发,把那件火红色的羽绒服披在身上,掏出唇膏在嘴唇上抹了抹,恢复成了刚进来时的样子。
“那个牙签?”我满怀希望地坏笑着。
“哈哈,他真让我犯愁。”她开始大笑起来,好像与她开什么玩笑她都不会生气,难得一见的好脾气。真想她能在这多待一会儿,不过她在系鞋带了,看来真的要走了。
“路上小心点儿。”我虚情假意地说,眼睛却紧紧盯住她不放。她下楼梯的时候叉开手指把头发往上拢了拢,回头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走下楼梯,又走向阳台目送她转过拐角,心中有种失落的感觉。
我关上门,又坐到窗台上的竹躺椅上,欣赏着这座城市的烟花。楼下的小孩们在丢擦炮。擦炮是胶泥做的,往墙上一丢就冒烟爆炸。我小时候就玩过那玩意儿,还朝别人的屁股丢过。对面楼上的秃顶把挑过鞭炮的竹竿收回去,竹竿上还留着半截冒烟的红绳。楼下没有了玩警察抓小偷游戏的孩子,有三个老头抄着手倚在墙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拉着“欢度元宵节”横幅的小区门口,一条黑狗一动不动地蹲在他们前面。我盯着亮着灯的楼房,还有拖拉机厂高耸的烟囱冒出的黑烟,觉得那是一个扭曲的梦,南方全然不是这样子的。对于从没出过远门的我来说,南方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那里会有我从来没经历过的生活,并且有年轻漂亮的姑娘等着我。说不定我会变成一位绅士,偶尔走进咖啡馆,喝杯拿铁,读读报纸,和女招待聊聊天。
我很高兴,因为火红女郎已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当房东过两天来要房租找不到我的时候,看到整洁的房间应该会高兴点儿。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矮小干瘪总是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米黄色休闲裤的老头来。莫名其妙地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还有点儿可怜,即使他张口闭口就是钱,即使让我掏二十块钱赔他的玻璃杯。
我看了看手机,离我的那趟火车还有一小时。我打算奢侈一把,叫辆出租车,还可以向出租车司机吹牛说我是某家大公司的经理,正准备去南方出差,干一个大项目,也算是给这座城市来一个高调的结尾。我知道,火车票已经在我旅行箱里安安稳稳躺着了,它可以载我去很远很远的南方。我的耳中响起火车开动的隆隆声甚至听到了列车员兜售劣质水果的叫卖声。忘掉女友,忘掉东北饺子馆里的厨师,忘掉火红女郎,忘掉对面楼上的秃顶胖子,忘掉在城管局扣着的我的煎饼车子,忘掉这座除了小偷和沙尘暴什么都没有的城市。南方的美好生活正向我招手呢。
我非常兴奋,心跳加速,觉得一件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将永远记住我生命转折的这一天。可我打开旅行箱拿东西的时候,发现钱夹子里除了那张交钱领三轮车的罚单外什么也没有了。里面找哥们儿借来的钱没了,就连排了一整夜队买来的火车票也没了。
春天里的早晨,海鸥一坐起身来就盯着墙上的那幅画。海鸥不是一只鸟,而是马小兰口中一个年轻男人的名字。马小兰有时候也喊他鸥鸥,不过那是在他满头大汗从马老大办公室的沙发上坐起来的时候。画上是南国的海滩景色,挺拔的椰树下,几个穿着花花绿绿泳衣的儿童手牵手奔跑在沙滩上。一群海鸥张开洁白的翅羽,飞翔在他们头顶的天空里。一只落单的海鸥走在沙滩上,耷拉着短喙,正迈出一条腿,身体后倾着,显然失去了平衡。
几个月前,一位远方的朋友给男人邮寄了这幅画。男人把它从画筒里掏出来,铺展在办公桌上。办公桌上便汹涌起蓝色的海。孩子们的嬉笑,海鸥的鸣叫传了出来,掩盖了复印机沉闷的启动声。一年四季,那台复印机都像老水牛般叹着气。
马小兰踮着脚尖走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养成了走路踮脚尖的习惯。她正在为自己写的工作报告得到马老大的赞赏沾沾自喜。
“终于得到爸爸的夸奖了,谢谢你昨晚加班为我修改。”马小兰浅笑着把一张电影票塞到男人的牛仔裤兜里。也许是因为裤兜太紧了,马小兰摆弄了半天。
“你很喜欢孩子吗?”马小兰看了看画,盯着男人的眼睛。她算不上漂亮,脸颊圆润丰满,鼻子却像睡觉压扁了似的,齐耳短发上别着一个大大的棕色发夹,蝴蝶形状的。但她有一对澄澈的眸子,她好像深知自己的迷人之处,便经常拿它们紧紧盯着男人的眼睛。
“是的,我也常想有个家,让女人生个孩子。”男人修长的食指放在孩子们的脸颊上,摩挲了一阵。
马小兰的脸蛋红润起来,背在身后的双手摆弄着一支黑色签字笔。
“但我更喜欢海鸥。”男人从椅子里站起来,两根大拇指藏进牛仔裤兜里。
“这只吗?它那么特别,孤零零地走在沙滩上,像你一样,总是孤零零的。”马小兰用手中的签字笔指着。
“不,我更喜欢这些。海鸥只有飞翔时才美丽,走在沙滩上,笨得像鸭子。”
鸭子二字把马小兰逗乐了,她颤动着浑圆的肩膀。
“这幅画是你网购的吗?”
“不是。是远方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送的。”
“从来没听说过你远方有朋友呀。老实交代,男的女的?”马小兰噘着嘴。那张嘴昨晚蚂蝗一样吸在男人身上。
“他是一只永远飞翔从不落地的海鸥。”
“哦,原来是一只鸟啊。你也是一只海鸥。我可爱的大海鸥。”马小兰越来越不顾忌自己在办公室里的形象了。
“我是海鸥,但我在地上爬着,从来没飞过。在地上爬着的时候,笨得像鸭子。”
“今晚九点开始的电影,滨河影院门口见,别晚了。”马小兰踮着脚尖,身子一探一探地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男人下了楼,后背甩着他的单肩帆布包。一条黄毛土狗在草地上打着转,追着自己的尾巴,哗啦啦地惊起两只来年的干知了壳。那条一年四季都脱毛的家伙每天都在草地上打转,真不知道它丑陋的尾巴上有什么让它痴迷的东西。一只黑猫在草丛里和一只烂了半边的小皮球一齐打着滚,忽然滚到他脚边停下,黑棕色的眼珠瞪着他。“嘿,小猫,我们一起滚着玩好吗?”男人俯下身子摩挲着猫头。那只猫肚皮紧紧贴着地面,蜷缩着四条腿,像是准备随时跳到男人头顶被建筑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空里去。男人站起身,两手插进裤兜里,脚尖踢着路边的杂草和矿泉水瓶,目光低垂,像是在寻找不久前滑落的手表。
一个男孩背着卡通书包,拿着一包炸薯片站在烧饼铺那里。他看了一眼隆起的烧饼锅,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薯片,好像在思量着是拿烧饼还是拿薯片当早餐。他那打烧饼为生的父亲正催促他去上学。“给,别乱花。”那个长着黑红圆脸的粗壮汉子把一张粘着面粉的五元纸币塞进男孩另一只手里。烧饼师傅总是穿着一件蓝条纹的厚围裙,灰色的围裙系带从他的胳膊下面攀到背后,打着一个拳头大的结,让人怀疑是不是他睡觉时也穿着那件围裙。男人在夏天多次见他穿着那条围裙挥汗如雨。
几个退休的老头坐在小区铁门旁的马扎上,彼此互不交谈,无言地盯着自己双手握着的茶杯。偶尔坐起来,伸伸胳膊伸伸腿,缓慢得像乌龟。不远处的拖拉机厂里,高耸的烟囱吐着浓烟。
男人沿着小区门口的马路人行道远去了,他是路边一家单位的办公室职员。
男人有礼貌地朝办公室里的每一位同事问好。拿着灌满水的洒水器淋着自己办公桌上那盆红掌的每一片叶子。绿叶簇拥着一朵探着黄蕊的红花。他刚把洒水器放在桌下,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摘下封花肥袋子的铁夹,在花盆里洒下黑漆漆的一层,又浇了些水。下班时,男人把自己的办公桌收拾得整整齐齐。平时可不是这样,同事经常抱怨他杂乱的桌面影响了整个办公室的卫生考评。以前最常抱怨他的就是声称自己有洁癖的马小兰。她常拿着考勤表和签字笔走向男人的办公桌,说男人的垃圾篓里总有倒不完的废纸和发霉的橘子皮,甚至还有会飞的蟑螂,并叫嚣着一定要扣男人的月度绩效工资。奇怪的是,男人的绩效工资总是有增无减。月底的时候,男人很随意地瞟一眼工资条,嘴角一挑,就把它丢进垃圾篓了。
“嘿,海鸥,今天怎么讲究起来了?”隔壁办公桌的马小兰歪着头说。她头顶的蝴蝶形状的大发夹正对着男人。
“明天是周末呀。”男人朝马小兰微笑着点点头。
“这次的工作报告你帮我写吗?那些东西总让我焦头烂额,对你来说却小菜一碟。”马小兰黑溜溜的眼珠转向男人,她的目光里长着钩子。
阳光跳到了马小兰的发夹上,把她的头发映照成了迷人的金黄色,也晃到了男人的眼睛。
“明天是周末,我打算早起出去散散步。今晚我得好好睡一觉。幸亏老大到现在还没发觉他办公室里的沙发三条腿。”男人嘴角一挑,朝马小兰挤了一下眼。
马小兰脸蛋一红,手腕一弯,手里的签字笔丢了过来,恰被男人接住。男人把那只签字笔和桌上的记事本塞进帆布背包的侧兜里。
男人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马小兰。马小兰从挎包里掏出小圆镜,海绵片蘸了白色的粉底,轻轻地把脸上的红晕埋了,不由地发现越埋越红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个星期五,单位周末有下午提前一刻钟下班的惯例。同事们都走了的时候,马小兰第一次请求男人帮她修改一份工作报告。男人坐在马小兰的办公椅上,马小兰站在男人身后,双臂支撑在椅背上。马小兰耳朵里回响着男人敲击键盘的声音。她盯着键盘上男人的手指,有点儿头晕,下巴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男人有一双精致的手,那些修长的手指敲击着黑色键盘,如同暴雨中池塘里跳跃的鲢鱼。
“你应该去弹钢琴的。”马小兰含糊不清地说。她拉开了男人上衣的拉链。
“办公室里的隔板桌子还没有你的屁股大。”男人低着眉头轻声说。
“我有我爸办公室的钥匙。”马小兰的嘴唇从男人嘴角拔下来,收回踮起的脚尖,颤着手把钥匙塞给他。男人眼前立刻浮现出马老大的样子来:他身材高大,剃着平头,长着双下巴,总是腆着一张麻袋样的大肚子。
在马小兰眯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男人鸥鸥的时候,靠近她下身的沙发一角猛地一沉。
“这真皮沙发抵得上我半年的工资了。没想到这贵东西也那么不结实。”男人把从院墙角搬来的几块红砖支撑住沙发的一角,用条纹沙发衬布掩住。
“你以后就不要再抱怨自己工资低了。我爸会帮你的,只要你死心塌地地在这里干,只要我们……”马小兰双手攀住男人的脖子。
男人提着断下的沙发腿走了,他准备把那截沉甸甸的橡木丢进单位旁边的河里,就像马老大把那只忠实的护院犬装进编织袋丢进河里一样。上个月,那条不识时务的蠢货竟然挣脱锁链,撕烂了一名前来视察人员的裤裆。那名西装革履,头发往后梳的家伙那时正指着马老大向他脸上喷口水。
晚上下了班,男人在小区门口的廉价超市买了一瓶高粱酒,两罐啤酒。在烧饼摊那里排了一会儿队,买了三块钱的烧饼,共十二个,只是烧饼比以前的薄了。男人一拿在手里,就感觉到了。“俺打烧饼绝对不用地沟油。”长着黑红圆脸的汉子看了一眼男人握烧饼的手,朝男人笑笑。那名小学生把卡通书包挂在门栓上,双手解着他爸背后那个拳头大的结,那条蓝条纹的厚围裙随着灰色系带颤动着。
“你狗操的要换下那条围裙?夜里打算干要紧的事吧?”旁边摆地摊的菜贩子朝汉子舞了舞他握着的一根老黄瓜。菜贩子咧着长着一圈杂须的嘴,露出的两颗门牙相对于他细弱的脖子和矮小的身子,明显太大了。
“滚你娘的,比你到桥头下把妹强。”
“找妹妹咋啦?妹妹也是人。”菜贩子挥舞着那根黄瓜,毫不示弱。
“是呀。恁多人用你妹,就你那身板,还不是牙签搅水缸?”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道不?一看你就是没读过啥书的大老粗。”菜贩子涨红了脸。
“去时别忘了带上你手里的黄瓜,兴许能帮帮你的忙。”汉子仰着脸哈哈大笑起来。妇女捶了下他的后背,瞪了他一眼。那笑声便戛然而止,汉子猫下腰,锅铲又伸进了烧饼锅里。他把黄焦焦的烧饼从锅里铲出来,故意抛得老高,烧饼像海鸥一样掠过男人的头顶,栖止到藤条筐里。烧饼掠过的时候,男人的目光追随着它。汉子身旁那个挽着大发髻的妇女带着棉手套把筐里的烧饼整整齐齐地码起来。这是男人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他想,也许是女人以前在家伺候田地吧,这年春天,也许女人把地租出去了,来找汉子和孩子了吧。男人不由得多看了她一会儿,她看起来就是一名普通的农妇,脸蛋上还留着烂柿子一样被冬天冻伤的痕迹。他从来没这样出神地看过马小兰。
男人把烧饼放进左手提着的盛着高粱酒和啤酒的方便袋里,右手伸进去,掏出一只烧饼来。他抓住烧饼的边缘,曲着腿,旋着腰,成了掷铁饼的人。“飞吧!像海鸥一样!你自由了!”手里的烧饼便飞了出去。那条追赶自己尾巴的黄狗朝着烧饼飞出的方向狂奔起来。那只和烂了半边的小皮球一起打滚的黑猫肚皮紧紧贴着地面,蜷缩着四条腿,像是准备随时跳到黄狗的前面抢到烧饼似的。
到了房间,男人用茶几下的旧抹布擦了擦桌子。盒装午餐肉、辣酱、咸鸭蛋、咸花生罗列在茶几一侧。他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看了看手机,发了条短信。
靠近楼道的双重铁门是事先打开着的,这样女人可以自己进来。或许是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吧,他从卫生间里拿出拖把,擦拭着客厅的绿石地板。地板的每一块绿石上都密布裂纹,年代久远的样子。
女人来了,把手中提着的方便袋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掏出香蕉和苹果。她把一个纤细的条纹花瓶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把一朵玉兰插进去,给瓶子加了水。女人从不空着手来。做完这些,女人伸手去接男人手里的拖把。
“快拖完了,你坐沙发上吧。”男人把拖把丢进了卫生间,和女人并排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
“今年的玉兰开得好早。”男人注视着那朵半开的玉兰,它外围的花瓣已经打开。
“这是河边公园里的玉兰,只有那里的开得早。那年春天,玉兰把公园染白了。你就抱着你的CD放音机蹲在河边的一株玉兰树下。”
“是呀,很美好的回忆。”男人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喝点儿酒吧?”男人指了指茶几上的酒。
“没喝过。”女人缓缓地摆摆手。
“你喝啤酒,就一罐,不会醉的。”男人拉开两罐啤酒的拉环,又拿起茶几上的起子,高粱酒铁瓶盖掉在了地上。
“你一直都不做饭吗?”女人问。她有一双澄澈晶莹的眸子和微微翘起的嘴角。男人低眉凝视着她肌理匀称的肘弯,又抬眼凝视着她脖颈优美的曲线。她的坐姿娴静如瓷器。男人想起杜甫《丽人行》中的诗句。
“不大会,也没那个耐心。”
“该有个人在这里做饭给你吃。”
男人走进卧室,拿来了他床头的放音机,按下了播放键,戴上一只耳机,把另一只耳机塞进女人的耳朵里。女人白嫩的耳朵藏在有些自然卷的长发里。
“好听吗?”男人问。
“好听。是猫王的《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嗯。你英文倒挺好。”
“这只是最基本的。”
“送给你。”男人把另一只耳机也塞进女人的耳朵,把放音机推到女人手里。
“这怎么可以。这是你最喜爱的东西。我们相遇的时候你正抱着它蹲在河沿上听。再说了,你的住所里连电视都没有,你还得拿它解闷儿呢。”女人把放音机推给男人。
“不是,我最喜爱的东西在你身上。”男人又把它推给女人,女人捧在手里,笑了。
“我就知道你一点儿都不喜欢马小兰,只喜欢我。”女人侧躺在男人腿上。一提马小兰,男人的手突然握扁了啤酒罐,把它轻放在茶几上,探进女人的长发里。男人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CD在放音机里沙沙转动着,窗外传来斑鸠的叫声。
女人放下放音机,从包里取出粉红色的裙式睡衣,卫生间里传来摆弄莲蓬头的声音。
在卧室里的那张双人床上,女人扭动着身子迎合男人。做完爱,男人背倚着床头板,女人躺在男人怀里,女人的手轻抚着男人的膝盖。
“你身边该有个定期晾晒被褥的,床上的汗味真是不可救药了。”女人靠得更紧了。
“我从小就是个邋遢的家伙。”
“不过我喜欢这种味道。”女人朝男人怀里又拱了拱。
“我知道你是个正经的人,顾家,工作认真。”女人说。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去哪里?”
“到郊外走走,不能老是憋在屋子里。明天是周末呀。”
淡淡的月光斜照在卧室的床上,勾勒出女人波浪般的长发和身体。女人多次想把长发剪成齐耳短发,男人不同意,他说他喜欢她长发杂乱时的样子。女人悉心呵护着自己的长发,她站着的时候,它都垂及腰际了。
男人躺到床的另一侧,拉上被子,闭上眼睛。女人把他露出的双脚用被子掩住,又把被子边往里卷了卷。
女人穿好衣服,准备回自己的住所。她知道,男人有独自入睡的习惯。
可这次女人刚想走,却被男人拉住了手。
“天太晚了,打车也不方便。”男人说。
第二天早晨,男人睁开眼,把女人抱着自己手臂的胳膊拿开。女人还在酣睡,她朝男人侧着身子,长发盖住了半边脸,嘴角带着安然。男人坐起身来,凝视着墙上的那幅画。那天一回到居所,他就把那幅画挂在了床头对面的墙上。画上是南国的海滩景色,椰子树下,几个穿着五颜六色泳衣的儿童手牵手在沙滩上奔跑着。洁白的海鸥飞翔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一只落单的海鸥走在沙滩上,耷拉着短喙,正迈出一条腿,身体后倾着,明显失去了平衡。男人拿着剃须刀片在墙上轻轻一划,那只走着的海鸥便像树叶一样落到地板上。起下图钉,男人轻轻地把那幅画卷进画筒里,又把海鸥残片捡起来,扔到了窗外。那只海鸥立刻旋舞起来,飞过生出嫩芽的垂柳,飞过垂着杨狗子的杨树枝,伴着斑鸠的叫声,飞进初春的薄雾里。
女人从背后搂住了男人的腰。
“带我一起飞吧,到哪里都可以。”女人说。
男人使劲眨着眼睛,试图让泪水回去,他不想让女人看见。女人曾在男人面前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她说他的泪点长在外面,从不会哭。
通往远方的列车上,男人摘下手机卡塞进嘴里,咬扁后扔出窗外。女人坐在男人对面,学着男人的样子,摘下的手机卡塞进嘴里,咬扁了扔出窗外。窗外正闪过模糊的白桦树。
女人把一只手伸到车窗外,让风吹着它。看得出来,她很兴奋。如果不是列车座位的空间过于狭小,她准会跳起舞来,就像在那个玉兰花开的春天,在河边的公园里,在孤单的男人面前。
男人没回应女人,自顾自地把画筒里的画摊开在狭小的乘客桌上。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群飞翔的海鸥上。
“海鸥是候鸟吗?”女人问。
“我想是的。”男人把画褶皱的地方抚平。
“春天来了呀。”女人的双手又举起来,这次她做出了个柔软的“V”字形。
“是呀。今天还是节气呢。”
“什么节气呀?”女人微笑着。
“惊蛰。”男人说。
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顶多算是这件事的见证人。一天我刷新闻的时候,看到西门天桥上卖画的老太太凭着水彩画得了一笔版税,终于可以回乡下老家盖房子了。她的水彩画能得到这样的殊荣,纯属侥幸,不过是利用了路人的同情心,丝毫改变不了我对她的看法——她是乞丐。
我是一名视频监控室的监控员。我警校一毕业就干上了这份工作。以前同事喊我小杨,现在同事叫我老杨。我很庆幸自己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必风吹雨淋。我一上班就坐在监控室舒服的转椅上,查看着这座城市的摄像头监控画面。看累了就抽根玉溪牌香烟,喝杯我喜欢的西湖龙井茶。虽然住在单位的周转房里,但也已结婚生子,谁都知道鸟城的房价。在鸟城,买不起房不会被人瞧不起,没有工作却肯定会被人瞧不起。人们常说,这是一个努力就可以获得成功的地方。每年都有几百万人来这里务工,也有几百万人离开。
说实在的,我很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当然也算是个尽职尽责的人。整座城市的监控画面尽收眼底,看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多少有点儿偷窥的感觉,但他们却浑然不觉。坐在监控室十几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摄像头,一个会说话有听觉的摄像头。这与国家领袖的教诲是相通的,跟别人觉得自己是一颗螺丝钉并无二致。
我第一次看到那个老太太是去年初秋的一天,天气依然闷热。她盘腿坐在桥面上,俯着身子摆弄着什么。每隔一会儿就有一群人围住她,凭着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她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可等我把画面拉近放大仔细查看,也就是一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传阅老太太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些粗线条的太阳花。当然谈不上技艺多精,我觉得小学生都能画得出来。那些年轻人和老太太交谈着。我想是那些学生在询问她为什么来到这里。但我仍然不认为那是一份正当职业。这世道,骗子的花招多了去了。有次我看见两个穿着暗黄色尼姑袍的中年妇女拉住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免费赠送佛珠挂链。等对方接过挂链就索要香火钱,等他们想要归还挂链时她们就说那样不吉利,顺便诅咒他们的家长不得好死。她们的语言是那么具有煽动性和杀伤力,有的年轻人竟然当场被吓得号啕大哭,掏钱了事。我还看见有人推着人力三轮车现场制作正宗山东杂粮煎饼,等顾客付了钱,才发现卖煎饼的汉子操着一口地道的河南方言。老太太卖画的事那天我也没太在意。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职责,上班期间向警队报告了两起聚众闹事事件,八起交通事故,轮班的人一来,我就打卡下班了。
能在西门天桥上选定一处容身之处绝非易事。那上面总是人流不息,乞丐和小贩分列两侧。我曾见两个乞丐为抢夺地盘在上面光着膀子大打出手。即使下着雨,只要不是暴雨,那些乞丐身上披着预先准备好的塑料布,静静地坐在那里,保持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敬业精神。在鸟城,如果不是仅靠收房租就能衣食无忧的原住民,没有工作肯定会被人瞧不起,当然,做乞丐肯定不算是一份工作。我见许多算不上年老的乞丐一屁股坐在天桥上,摆出一副失魂落魄,苦大仇深的表情,面前斜放着一块写着悲惨身世的破布,等着别人丢钱到烂了几个缺口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瓷大碗里。有的乞丐一大早就拄着双拐步履维艰地攀登天桥,一步一个脚印,比登天还难,让人不忍直视,可是有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那个家伙胳肢窝夹起双拐就跑了。连我这样阅遍人间,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想给那些乞丐介绍一份工作了。天桥后面的桂花巷里,到处住着通下水道、收售旧家具的人,那才是他们该做的事。我甚至想走上西门天桥,对着他们大声疾呼,你们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工作。
西门天桥明晃晃的不锈钢护栏上贴满各种广告。初来鸟城的人可以到天桥上顺着胶贴广告手指的方向找到住所。寂寞难耐的男女可以寻到深夜的伴侣。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的人们可以从天桥上的小商贩那里买到结实耐用的袜子和鞋垫。女孩子还能在那里买到蝴蝶发卡和卡通手机壳。
在天桥下面的拐角处,有一位额头干净精神抖擞的理发师。他把一块方镜挂在旁边的榕树上,方镜前的破木椅等待着顾客随时就座。剃头刀子、肥皂、毛巾塞在一个黑漆漆的旧式皮包里。旁边卖水果的人力三轮车载着芒果和橘子。那些水果商贩从来不带秤,而是按照水果的个数定价兜售。车上的硬纸壳上有芒果三块钱一个十块钱四个之类歪歪扭扭的粗大汉字。
有天下着雨,那个老太太披上预先准备好的塑料布,继续画着,旁边一个顾客也没有。乞丐都收拾好东西离开了,除了那个老太太。天桥上还有一名卖雨伞的黑壮妇女顶着帐篷大的巨伞在那里叫卖。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大概迷了路的黑狗站在老太太面前,盯着她瞧。那老太太发了善心,把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丢给那条黑狗。
那条狗长着乱糟糟的黑毛,耷拉着两只软耳朵,尾巴夹在腿中间,一看就是经常被挥舞着橡胶棒的守门保安打骂的流浪狗。那条狗的眼神,和那个老太太完全一样。这座城市的暴发户特别多,贵妇更多。贵妇手里牵着的贵宾犬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别墅区,很难见到不穿衣服的狗。有一个迈着猫步,举止优雅的女士看到一条没穿衣服的狗,或者是看到了那条狗肚皮上挺着的家伙,竟然当场昏死了过去。接到报警有位大嘴巴的同事赶了过去。
你以为我仅仅监控路面吗?每当我值夜班,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镜头就悄悄地转向住宅小区忘记拉上窗帘的浴室和卧房,扫描着窈窕少妇撩人的身姿。天晓得有多少焦急万端的汉子为她们欲火中烧呢?我忽然感觉自己真的很英俊,鸟城的每一片百叶窗和格子窗后面,都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我是个有妻室的人,但多年烦琐单调的家庭生活让我提不起兴趣,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碰过那个黄脸婆了。我也想像单位领导那样包养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可受制于资财匮乏。我也想追求爱情,像同事一样果断离婚,离开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我下不了决心。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份稳定的体制内的工作。这年头,体制内的工作就是铁饭碗,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这些年,我在监控员身份的掩护下,窥见了不少他人的闲事和秘密。
我曾见一名西装笔挺正儿八经的画家出现在西门天桥上。他支上画板,挥动画笔,纸上便映出一派湖光山色,湖水波光粼粼,锦鳞游泳,山峰险峻峭拔。几个行人瞥了一眼,没有停下脚步。画家不愧是画家,仿佛明白了什么,开始用铅笔勾勒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来,与德国领袖希特勒并排摆在桥面上兜售,五十块钱一张。一个戴圆片眼镜穿着中山装的老头背着手看了半天,激动得热泪盈眶,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以二十五块钱一张的价钱买走了两位领袖。
那个老头走到俯着身子作画的老太太面前,皱了皱眉,摸了一把自己的裤裆,甩着步子走开了。走了几步,一扭头,一口浓痰脱口而出,砸在桥面上。
不知何时天桥上来了三名年轻人,他们走向天桥中间,摆好音响,支起话筒,拉起吉他。其中一名穿着帆布鞋的矮胖歌手边弹吉他边弹奏一首自创歌曲,名字叫《八零后的忧伤》。有几个路过的年轻人停下脚步,听得如痴如醉,有一名锥子脸的胖子还随着吉他颤动着右脚,一名瘦高个甚至跟着歌手唱了起来:“买不起车买不起房,我在街头弹奏着八零后的忧伤……”
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指着天桥旁边的一棵树问身边的女人:“妈妈,这棵是什么树呢?”
“这是一棵桉树。”那个穿红格子长裙的女人回答。
一阵风,吹起那个女人的秀发。
“妈妈,老奶奶画的花朵真美。”小女孩走到那名老太太面前。
“那是梦想之花。”那个女人拢了拢额前的长发说。
小女孩开始蹦蹦跳跳地在天桥上绕圈子,因为她妈妈答应买一幅画给她。
相对于那个老太太,我更欣赏那名耍刀的汉子。身材粗短的他把破包袱往天桥上一铺,几把短柄长刃的刀子便滚将出来。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挺胸收腹,手起刀落,他稳稳地拿住短柄,双手变成滚动的车轮,黝黑的刀刃便是老旧的辐条了。天桥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把生命交给忙碌,没人为他停留。汉子并不在意,继续运刀如飞,仿佛刀子是他唯一的知己。有人走过去,俯身把一枚硬币轻放在他包袱上的空油漆桶里。他停下来,把刀子攥在手里,朝施主微微一笑。高手都是没有声音的,我坐在监控室无声无息地观察这座城市也是这样。汉子几个月来一次西门天桥,其余时间他到别处耍刀了。
冬天来临了,西门天桥旁边有大片大片的树叶落下。那些葳蕤纷繁的亚热带树木,树叶落下的时候新叶已经长好,半大的新叶硬生生地把深绿的旧叶推下悬崖,就像这座城市的新欢替代旧爱一样。鸟城是一座没有冬天的城市,一年四季树木葱绿,但那不过是表象罢了。冬天寒流来临的时候,气温虽然五度以上,空气却是针砭入骨。鸟城冬天的冷,跟北方动辄零下几度的冷绝然不同。北方的冷只是冻冻皮肉,这里的冷水蛭一样啃噬骨髓。北方的孩子脸冻成了烂苹果依然大街小巷活蹦乱跳,这里的孩子穿得鼓鼓囊囊依然没精打采。监控室制热模式下的空调散发出热气,温暖了整个房间,我不想离开。我真是庆幸自己有一份这样的工作。即便这样的天气,在西门天桥上依然可以看到那个老太太的身影。天桥上行人脚步匆匆,赶回家去,谁也不愿待在寒流肆虐的室外。因为没有什么可看,我把镜头拉近,仔细查看那个老太太究竟在画什么。她身上披着一层层破布,额前的杂乱白发随风飘舞,仿佛巫婆在对这座城市施法,呜咽的寒风与凄厉的野鸟都是应诏而来。在我看来,她亟需到天桥下摆剃头挑子的地方好好修理一番,然后到旁边的饭馆饱饱地吃顿正餐,让儿女接回家去。一根廉价的彩笔在一块巴掌大的方纸上缓慢地移动着,每一笔都是一丝不苟。纸上盛开出几朵深红的太阳花来。在没太阳的寒冬画太阳花,真是搞笑。难道她不知道簕杜鹃才是鸟城的市花?火焰般的簕杜鹃,蝴蝶一样飘落在年轻女子随风飘动的长发上,这种让我心醉神迷的场景难道不能入画?
那个老太太依然在那里画着,从早晨到黄昏,没有一名顾客。她中午的时候啃了半块馒头,另半块丢给了那只前来看望她的黑狗。黄昏时分,街灯亮起,她才把东西装进一个蛇皮袋里,背在身上,步履蹒跚地走下天桥。我的目光尾随着她穿过桂花巷,到达一处野草疯长的荒地。那片荒地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里面并没有安装摄像头,但这丝毫影响不了我的视野。我可以用周边的摄像头随时切换,一切尽收眼底。荒地中间用树枝和塑料布搭着一个面包车大小的窝棚。一个白胡子老汉正在从三轮手推车里把透明的矿泉水瓶和花花绿绿的饮料瓶拿出来,放在脚底踩扁,装进蛇皮袋里。
“回来了?”老汉把她背上的蛇皮袋拿下来。
“嗯。”老太太理了理额前的白发。
“这几天天冷,要不,在家歇两天?”老汉说。
“歇着哪会有吃的?光靠你捡几个瓶子?我跑不动了,拾不了荒,可我能自己养活自己。”老太太说。
“西门天桥上有不少乞丐……”老汉欲言又止。
“乞丐?我才不是乞丐,也不做乞丐。我卖画,一天只能画两幅,靠的是小时候的刺绣功底。”老太太目光注视着窝棚前面的一棵在寒风中东倒西歪的狗尾巴草。老太太想发怒,但是没有发怒。
“没啥,只是怕你累着。”老汉把手推车拴在窝棚旁边的一棵榕树粗大的根须上,大概是怕它被风吹走。
“我画画的时候很开心。”风里传来老太太颤巍巍的声音。
“等攒够了钱,咱们就回老家盖房子养老。再也不去儿女家受白眼了。”他俩站在窝棚门前,目光越过荒地,越过住满打工族的窄巷,越过高楼,越过城市,到达遥远的乡村。
但愿他们能尽快攒够回老家盖房子的钱。他们搭窝棚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唯一的一处荒地了,不久以后,房地产商会带着机械和人马在这里竖起一座座高楼来。别说是窝棚,就是碉堡,也会被拆除,这就是鸟城速度。
第二天,那个老太太又出现在西门天桥上。一根廉价的彩笔在一块巴掌大的方纸上缓慢地移动着,每一笔都是一丝不苟。在寒流肆虐的冬日,纸上盛开出几朵太阳花来。一个年轻女孩在她的肩头披上了一件火红色的羽绒服,另一个女孩给她买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其中一个女孩用手机拍照并打起了电话。过了一会儿,来了一男一女,男的肩上扛着一台摄像机,女的举着话筒放在老太太嘴边。话筒上有本市电视台的标志。
不知从哪天起,那个老太太再也没在西门天桥上出现。荒地上的窝棚歪斜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周围一片冷清,没人知道他们是否永远逃离此地了。天桥上依然人流不息,乞丐和小贩分列两侧。老太太曾经的地盘上站着一名带灰呢鸭舌帽的青年,守着他摆满了耳机的小摊儿。那条有着一身乱糟糟的黑毛,耷拉着两只软耳朵,尾巴夹在腿中间的流浪狗又来到天桥上,它围着鸭舌帽打转,直到鸭舌帽把手中的一个面包掰了一半丢给它。鸭舌帽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买家,但我分明感觉到他发现了我,也就是天桥上的那只不分昼夜闪着红光,从茂密树叶中探出头来的摄像头。
鸭舌帽的蓦然一瞥让我不安,但那种感受不会常留心底。老太太的事我也会很快忘记,就像忘记许多事一样。城市中发生的事,对我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我总是庆幸自己有份稳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