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 彧
我在摄氏四十二度的烈日下听一个戴着银边墨镜的盲者说关于我的前身今世。
“我认识你,”他说,“你的前身是非人类。”
我使劲盯着他,但是我无法看到他的瞳仁,我只能看到他墨镜中变形的自己。
“你正盯着我看,我知道。不过你已经看不到你想要看到的。”他笑起来,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不是很大却黑得发亮,我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眼睛。我定定神,发现我弄错了,那是太阳的反射,我只能看到他的眼镜。
“你想要听吗?”他托了托银色的镜框,分明是在“看”我。他看我的样子,神情专注,他有一个比冷漠更寂寞的下巴。
我点头。不由自主地点头,可是我感觉我在冒汗,是冷汗。
“好,”他说,“你不要紧张。你为什么流那么多汗,蚕应该是不流汗的。”
“我熟悉你来到的声音,我知道你每天路过,我在这里两年了,因为我确信有一天你会想起我。”他说,在我的经过他的地盘前。他的地盘,蹲着一尊奇怪的塑像,他坐在像的后面。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墨镜里一个转过头来的我。于是我走向了那个墨镜,我有些疑惑,我认为我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你是一条蚕,”他说,“你的前身是一条蚕。所以,即使在这样的天气,你的皮肤依然是凉的。”
我的母亲一直说我冷血,我的男朋友讨好我说我冰肌玉骨,然后用他滚烫的手抚摸我。我喜欢这样的抚摸甚于其他的亲密接触。
你和其他的蚕种一起孵化,他将你们藏在他的贴身口袋里。
我跟我的母亲说过,我说我记得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总是将我抱在怀里的是一个男人。
“你记得你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咕咕地笑了,“下次拍你爸爸马屁想点让人相信的话。”她一直嫉妒我总是违抗她而依赖她的丈夫。
“你曾经有过理想吗?”盲者认真地看着我。
“什么?”
“我是说你小的时候,你有过理想吗?比如做一个工程师,一个医生,或者一个作家?”
“大概有过,可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他没有。他十岁了,二年级,他应该有自己的理想了。可他说不出自己的理想,他站在课堂上,他的手心里攥着一条蚕。
我蜷缩在一个十岁男孩的掌心里?我完全迷惑了。我仰起头看天,我的头顶上有几片云,那里面真的全是雨?在这样的阳光下雨会不会下?我感到憋闷,是因为我蜷缩在一个小小的手掌中,他说不出他的伟大理想。
是的,他说不出来。他勾着头想了很久,他实在不知道他长大了要做什么,他难道不可以一直不长大?或者,长大了还是像现在这样。
“你最喜欢什么呢?”刚刚从师专毕业的小老师,耐心地提示着、期待着。
“我喜欢蚕。”
“喜欢蚕?喜欢蚕很好。”但是,蚕跟一个伟大的理想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一个喜欢蚕的男孩子,只有可能是玩物丧志吧。
“老师喜欢蚕吗?”他想,只要老师说喜欢,他就让她看他的手心,他手心里的东西比老师要的理想好看多了。
“蚕?蚕是人类的朋友,它们会吐丝,然后自己变成了飞蛾死去。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蚕是很多人都喜欢的,老师也喜欢。”
他握着那条蚕想,老师喜欢的蚕和他喜欢的不一样,他喜欢的是卧在他胸口蜷缩在他手心的让他感觉到的蚕,而老师喜欢的是会吐丝的会变成飞蛾的然后死去的诗歌里的蚕。
他并不喜欢睡在蚕茧里即将变成飞蛾的蚕,那不是蚕,那是飞蛾的前身。他一直弄不懂,蚕到底为什么作茧自缚,然后变成飞蛾。飞蛾不是蚕,它没有蚕的干净和柔软,它长了一对不会飞的翅膀,让人讨厌。
实际上,在他遇到蚕之前,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孩子。他将癞蛤蟆放进同学的书包,将小水蛇丢在小老师讲台的抽屉里。上课的时候,水蛇爬出来,癞蛤蟆跳出来,小老师的尖叫压过了满教室的骚动,吓得癞蛤蟆和小水蛇一起仓皇逃走了。他差点被爹打断了肋骨,如果不是小老师的原谅和请求,他可能早已经被学校开除了。他是喜欢这个老师的,可是,她为什么不喜欢蚕呢?她可以不喜欢癞蛤蟆、不喜欢小水蛇,可是,她应该是喜欢蚕的。
她喜欢的是诗歌,不是蚕。
诗歌里说春蚕到死丝方尽,什么意思?是说蚕因为吐丝所以才死?那么,蚕如果不吐丝,会不会死?丝和死是同一个音。他才十岁,他想不到“思”也是这个发音。
你,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在一个下雨天出来的。
我是在一个雨天出生的,我的名字叫雨微。
你生下来的时候真懒,懒得好像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你柔软无骨,却有锯齿一样的牙。你快乐地将桑叶一点一点地干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沙沙的声音排山倒海。他并不懂音乐,但那是他的音乐。
他是谁?
那个没有理想的孩子,但是,他有幻想,他在这样的声响里幻想:初生的婴儿、战场、旷野的雨、空穴来风的谋杀案,甚至,胜利的垂死者发出的呜咽,还有,鱼、夕阳、水不断地流动——
仅仅因为蚕食桑叶的声音?
是的。也许,还因为,一些渐渐消失却不断回来的记忆。他才十岁,他记不清了,但是有些东西不用去记,它们常常回来。你还记得你的尖叫吗?
我?什么时候?
当你第一次不能完全脱去壳的时候。你尖叫了,你呼喊了,你惊醒了他。你记得吗?他看着你的尾部流出的液体,放声大哭。
那天雷电交加,然后下雨,雨是彩色的。彩色的雨下了整个上午,据说有一段生死不渝的爱情因此来临。这是我翻读的一本小说的结局,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爱情,还是雷电交加那一刹那的幻觉。结局结束在不确定。难道有人因此而痛哭失声?
每一次脱壳对蚕来说都是一次危险的历程,蚕的生命有四次历险,然后,变得无与伦比地美丽。你记得吗?你应该记得,你因此才光彩照人。
我并不想痛,哪怕我灰头土脸,我只想做一个快乐的女人。可是,在某一年的冬天,我变成了一块不断融化的冰,渗出的不是水,是泪。他将你从群体中分离出来,单独地精心地照料你。
我相信一见钟情,那天阳光很好,但是有风,吹来阵阵凉意。他坐在我身边,我们坐在船上。下午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纱,变得柔和。有一些阴影轻轻地移过来,又悄悄地离开了。船晃晃悠悠地在江面上行驶,晃晃悠悠。
你在想什么?
我看到一条晃晃悠悠的船。
你记起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记起来,你在他的手心。你卧在他的手心,你已经习惯了在他掌心的纹路中寻找爱情。
我捧着彩绘的《白蛇传》的细瓷茶杯,跟他讲断桥的故事。下雨天和一个矢志不移的爱情故事。
其他的吐了丝的蚕很快结成了茧,将自己包裹了起来。那些圆润光滑的身体呢?他觉得伤心,他喜欢的是蚕,不是茧。
只有你,你停留在了最美丽的阶段,身体柔软、冰凉的皮肤发出淡黄的柔和的光泽。这样的身体应该可以吐出最美丽的丝,但是,一直到所有的蚕茧都应该开始破壳的时候,你依然慵懒地蜷缩在他的手心。
多年来我一直做着一个奇怪的梦,鸭蛋青的牛仔裤和白蛇传的故事,缓缓地行驶在扬子江的江面。我感觉一个无处不在的眼神,像嵌进纤夫肩膀里的那根绳索,在疼痛和汗水中行走。
不,那不是梦,那是一个还没有开始的爱情故事,孩子。盲者淡淡地说。
他用滚烫的手抚摸着你冰凉的身体,将你放在他的额头上,肚皮上,放在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他说你真的不吐丝了?那么你不会死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天上的冰蚕?你是不是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知道我的理想了,我的理想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俩,就我们俩。他带着你,不管是上学还是吃饭,你与他朝夕相伴、形影相随。但是,没有人知道。
你为什么不吐丝呢?盲者不再看我,我看到他镜片里有重重叠叠的阴影,忽明忽暗。我回答不出,但是,也许,那些阴影里隐藏着答案。
我转过头,太阳烈火一样依然挂在天上,盲者眼睛里没有太阳。
你应该吐丝的,作茧自缚是蚕的归宿。你是一条蚕,你怎么可以不吐丝?就像你是一个女孩,你怎么可以妄想拥有一条蚕?
一个多么稀奇古怪的比喻,我从来没有妄想过。
不!如果没有你的妄想,一切都会改变。那条蚕它不会不吐丝,那个男孩,他大概不会一直没有理想。
平原、平原尽头的太阳;水渠、水渠里滑过脚边的鱼;搁在岸上的花书包,书包里磨得如玉一般光滑的石子。书包和石子都是她的,她六岁,放学了。她挽着裤脚管,从水闸处一点一点地往下。
他在下面接住她,她有藕节一样的腿和身子,贴着他一根根凸起的肋骨滑下来。
你真胖!他放她在水里,一尾鱼在她的脚背上跳起。
谁像你都是骨头?跟我娘的搓衣板一样。她人小,嘴却是锋利的。
脱掉脱掉。他也六岁,他一弯腰,手上便捧着一条拼命挣扎的鱼。他等她很久了。
你怎么才来?
俺爹要俺读书。
书有什么读头?你爹真笨。他想要她一起捉鱼,可是,他怕弄湿她的裤子。他说,你把外裤脱掉,要不不好玩。
不,不行,我怕冷。她说,她又将裤脚管向上卷了卷。这样可以了吧?这样。她拍拍自己的大腿,看上去有点捉鱼的样子。
会弄湿的。弄湿了你娘回去又要骂你,你不怕你娘骂么?还是脱掉好,你看,像我一样,等会儿穿上好了。他说,挺挺自己的小胸脯,他只穿了一条小短裤。短裤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她看到他的两腿间,她什么也不懂,她想,是不是那里藏着一条小鱼?
你看你这里,都能养鱼了。等会儿外裤也会弄潮的。她咯咯地笑起来,指着他的两腿间。
嗨,你可真笨,你真笨。等会儿将短裤脱下来挤挤,挤干了,穿在里面,屁股就会捂干它的。他将手中的鱼凌空抛起,鱼在空中划了个美丽无比的弧线,笔直地落进了水里。
你看你看。他拍拍手,想要将手中的鱼腥拍去一样,然后毫不犹豫地脱掉了短裤,他拎着他的短裤,为了表示他的聪明,他又将短裤浸进水渠,拎上来,然后,湿淋淋的短裤在他的手中下雨了。雨线在夕阳下是彩色的,太多的水,像彩色的瀑布。
你摸摸看,哪里潮了?他将挤干的短裤递给她。雨没有了,瀑布没有了。他赤条条地立在她面前,她惊讶了,原来那里不是鱼,是蚕,一条懒洋洋的蚕。
她向他那里伸出了手,她要去摸摸那条蚕。她六岁了,她见过她娘养的蚕,却没有见过放在身上养的蚕。
你也要让我摸摸。男孩没有动,蚕动了,一条蚕的蠕动。
我没有蚕,我这里没有蚕。她说。
我知道你没有,你是女的,所以你没有。他说。
那有什么好摸的,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不好玩的。
男孩想,是啊,什么都没有是不好玩。女孩子是不好玩的,什么都没有,我们还是捉鱼吧。
有了,她说,把你的蚕借给我?她瞪着一双大眼睛,里面全是期待和好奇。
他有些不确定能不能借,他在犹豫。
算了,不借算了,小气鬼。我还不想要呢,万一爬进我拉尿的洞洞里去那就坏了。我连尿都拉不出来了。她嘴里这么说,手却使劲地抓住了“蚕”,她真的有些想要夺过来的。
男孩一把从女孩手中夺回“蚕”,说,你干什么?看,它是我的,它不会乱动的,我让它动它才动。我保证它不会钻进去的。你怎么会拉不出尿呢?你真胆小。女娃娃都是胆小鬼。
女孩说,我才不胆小。女孩于是很生气地脱了外裤,又脱了花裤衩。她勇敢地对男孩说,来,你放放看。这里这里。
男孩握着他那条蚕,他紧紧地握着那条蚕,他的确有些担心了,因为他看到女孩那里除了一条缝,什么也没有。他担心那条缝很深,会将他的蚕吸进去。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放心的,大人不是总是说他这个是一只会飞的鸟么?他们握住他的鸟,说,好了好了,飞上天了。他以为是真的,就看着天上哭。后来他知道他们是骗他的,这东西又没有翅膀,怎么会飞?可是,现在他还真的不确定会不会掉进那条缝里。
你快点啊,放进来看看啊,磨磨蹭蹭的,我就知道你是小气鬼。
你才是小气鬼,不,你是胆小鬼,你别怕啊,我放了,放了啊。
男孩靠近了女孩,他死死地握住他的小蚕,他的个子比女孩矮,他踮起脚。他让女孩蹲下来一点。他依然有些顾虑,他打算放一下就拿走。
女孩站在水里,靠着石闸,她吃力地半蹲着。石闸很高,正好挡住了两个孩子的游戏。
他拼命地想要放上去,可是,它不肯,它会自己滑下来。它滑下来,他又放上去,它还是滑下来。她觉得痒痒了,她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那么笨?她说,你要放到里面去的,放进去不就不会滑下来了?
他想,我才不放到里面去,放到里面去我就没有了。他用手摸摸她的“什么也没有”,他的手指在那条缝上试探了一下,他想试试看,这地方,到底有多深?他的蚕会不会不小心掉下去?掉下去还能不能拿出来?她推他了,她说,你干什么,我疼了。我要蚕,我不要手。
他被她推开了,他说不是我不借给你,是它不肯去。
她面对面地看着他,她想了想,有了,她说,要不,我们坐在水里。我们坐在水里,你就可以放了。她为自己的聪明而鄙视他,她觉得自己比他更有权利有一条蚕。
她说着立即就坐下了,这是一个水闸,四面都是石头垒成的。她一屁股坐在水中,坐在水中的石头上,真凉。她放了个屁,一个水泡从她的屁股下面冒了上来。
咦,你的屁股怎么还会冒泡?他好奇了,转移了注意力。他放了他的“蚕”,围着她转了一圈。蚕在他的身上悠然地看着她。
你过来,你快点过来。她没有忘,倒有点迫不及待了,她甚至想,那条蚕在水里会不会跟鱼一样地游来游去呢?那就太有趣了。
男孩过来了,他先是也坐下来,后来发现跟站着一样,那条蚕并不大听话,老是滑落下来。他总要想个办法把它放进去,他知道,他是个男子汉,他不能让女孩子说他小气鬼的。
可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
你看,男孩说,不是我不给你,天都要黑了,再不回去,俺娘要骂俺。你娘也是吧?男孩从水里站起来。然后伸手拉女孩,他有些骄傲的,他有一条蚕,女孩什么都没有。他想给她都不行,难怪大人都不大喜欢生女孩,女孩什么都没有。
女孩不情愿地也站起来了。两个光溜溜的小屁股在夕阳下水晶球一样闪闪烁烁。
真是倒霉,鱼也没捉到。你先上去,我托住你屁股。男孩说。
女孩踩着石块的凹凸处,使劲地往上爬。男孩在下面,感觉到了重量。
你快点,快点啊。男孩抬起头。
就是这样的,他看到了女孩的全部,他惊呆了,原来那里不仅仅是一条缝,那里盛开着一朵花啊。好像,他想,好像花朵里面卧着一条蚕。他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看得不大清楚,他要确认。他分心了,他想早知道扒开来看看的,好像的确有一条蚕。这样,她就不会那么缠着要我的了。
女孩失去了他的依托,差点掉下来,她本能地急忙两腿往上蹬。她上去了,然而,她哭了,她先是尖叫了一声,然后放声大哭。她被一块石头凸出的部分划破了。
男孩赶紧跳上来,他看到女孩坐在地上,两手捂住了她的花。男孩看到了花的颜色,红色,火红,血红。
我痛,痛死了。女孩哇哇直哭。
太阳依然挂在天上,她的六岁被即将隐去的太阳染红。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本来打算扒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一条蚕的,可是他看到了血。看到血他应该害怕的,可是,他实在太想看了。那里面到底是一条蚕还是花瓣?或者是蚕在花瓣上?他固执地放倒了女孩。而且,他突然觉得这样子他就可以顺利地将蚕放进去了。他说,你别哭,你不哭我就将我的蚕借给你。女孩果然不哭了。他用手握住自己的“蚕”,他感觉到了“蚕”在他手中有了些变化,他慌张地将它送进了女孩开满鲜花的地方。痛!女孩哇地又哭了起来。“蚕”被吓得跑出来了,他也吓坏了,他胡乱地穿上短裤拔腿就跑。那条短裤,还没来得及挤干。
从第二天开始,女孩再也不理男孩了。从第二天开始,男孩每天都梦见许多的蚕。
多年后当我面对着你,面对着你!我想看那张你藏了很久的相片。你打开的是高速公路上一场车祸的现场,疼痛穿越我的手掌变成快感,直达每一根跳舞的发梢。
你分心了?盲者说。
没有。我看到一条蛇盘在一棵果树上。
所以你分心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我们回来,你看,他有一条冰蚕,只有他有一条冰蚕,他实在忍不住了,他要将这个奇迹告诉二毛。他跟二毛说我有一只不吐丝的冰蚕,又好看又凉快。二毛的爸爸是乡长,二毛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比如会喷水的手枪,不过他不可能有一只冰蚕。他决定让二毛见识见识。二毛提出用手枪换冰蚕,他也很喜欢那支喷水的手枪,不过他舍不得放弃冰蚕。他想了想说,不行,除了手枪还要再加一块钱。一块钱在三十年前像他这样的孩子眼里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卖给供销社那么多的蚕茧才得了七分钱。他想二毛的父亲是乡长,所以他可能会有一毛钱,但绝不可能有一块钱。他没有想到二毛真有一块钱,二毛鬼鬼祟祟地从书包的最底层摸出一个硬硬的纸卷,那里面是十张卷起来的一毛钱。他们交换了!开始的时候,他是兴奋的,他平时连一分钱都没有,现在他有一百个一分钱。他居然有这么多的钱,他可以买很多很多的东西,可是,他可以再买一条冰蚕吗?那天夜里,他在梦中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个盲者停下来,他“看”着我,一定是在看着我。我被快要下山的夕阳反射得有些眩晕。
“那是冰蚕在桑叶间痛苦挣扎的声音?”我要么是自作聪明,要么问了句废话。我感觉到那个墨镜里的光线失望地从我身上移开,移得很远。
“我熟悉这个声音,就像熟悉每天你路过的声音。”盲者接着继续刚才的叙述。
那晚他梦见了他的冰蚕吐了一夜的丝,不仅仅有白色和淡黄色,还有粉色,绿色、紫色。他们结成了一个彩虹一样的巨大的茧。而他的冰蚕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那一块钱和那支喷水的枪,在上学的路上,就是那个水渠边等二毛。二毛来了,二毛说,我还正想找你呢。可是二毛还给他的是一只僵硬的已经变了色的死蚕。二毛说,什么冰蚕?就是一只要死的蚕,你拿来骗我的钱。他看到那只僵卧的蚕,号啕大哭。二毛说,羞羞羞,大老爷们哭一只死蚕。他将二毛摁在地上,要他还冰蚕。冰蚕没有吐丝,冰蚕怎么会死呢?没有吐丝的冰蚕不会死的。二毛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二毛发誓说让他乡长爸爸想办法,一定还。他松了手,二毛用尽力气将他蹬了出去,他的后脑勺直接触到了一块尖利的石头,那块石头三年前划破了一个女孩鲜艳的六岁。他先是清楚地看到他记忆中永久的鲜花,鲜花开在一个女孩藕节般的两腿间,那么红艳的鲜花里卧着他的冰蚕。他看到了冰蚕,他的冰蚕怎么会在鲜花里面,他始终都没有想通。他的冰蚕难道真的吐了一夜的丝?那些丝变成了鲜花满满地开放在一个六岁孩子的两腿间?他呼唤着冰蚕,冰蚕像从前那样,回到了他的手心里、卧在他的胸口,游在他的体内,风拂过、水流过、一个散落在半空的尖叫突然落下来,滑落在肌肤的叹息中,蜿蜒地穿越渐行渐止的血管,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太阳下去了,天边的云五彩缤纷,赤橙黄绿青蓝紫,我保证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夕阳。
是冰蚕吐出的彩色的丝么?
不,你忘了,冰蚕是不吐丝的。
后来,后来的后来,我变成了穿梭在柴米油盐中的一片淡蓝色的围裙,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中,张望、等待、迎接,一个肌肤相亲的男人,回来——吃饭!
“雨微,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嘛。”我的男朋友骑着他那辆破摩托车在我面前紧急刹车,“上来吧,我带你回家。”他拍拍后座。
“怎么是你?”我左右看看,我站在一个榆树下,一个人。
“那你在等谁?”
我再环顾四周,左边三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卖西瓜的,右边三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目光炯炯的老道模样的人正在为一个姑娘看相。那姑娘好像觉得我在看她,她转过头了,是一张面如满月的有福之相。
我不知道,我仰起头看天,我的头顶上有几片云,那里面真的全是雨?在这样的阳光下雨会不会下?我感到憋闷,因为我说不出我到底在等待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