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灵、身体及回归——读娜彧小说

2013-08-15 00:42■陈
湖南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胡蝶身体生活

■陈 涛

在出生于七十年代的青年作家队伍里,来自南京的娜彧虽创作时间不长,名气不是很大,但却是值得我们去认真关注的一位。近来阅读了娜彧自二○○六年至今的十二个中短篇小说作品,其中有九个中篇,三个短篇。这些作品多刊发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各大刊物,有些被多次转载,有些入选了各种选本,有些还获得了奖项,它们代表并展示了作者不俗的创作才华与很高的艺术水准。同时,也改变、丰富了我对于作者的认知。

生活中的娜彧给人感觉性格大大咧咧,喜欢笑,尤其爱大声地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常以良善之心待人处事,且时不时透出一丝可爱的傻气。可作品里的娜彧与生活中的她判若两人,作品中的娜彧聪慧敏感,言谈犀利,笔锋大胆。她冷静而又沉稳地通过小说探寻人生的意义,昭示自我的救赎,进行不动声色的批判以及美好人性的复原。她一方面揭示诸般魂灵的残缺,另一方面也在寻找、构建心灵的故乡。

娜彧的小说创作以中篇为主,短篇的数量很少,我所阅读的《秦淮》《广场》分别刊发于《人民文学》与《收获》杂志。这两个作品可谓是深刻隽永,质量上乘。《秦淮》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精神病院的故事。秦小璐是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因目睹丈夫在网络与别的女人调情而离家,不幸的是却在值班的当晚发生了惨剧:四床的病人因为无法忍受十二床整天对前妻秦淮的辱骂而杀死了他,并随后将自己溺死在水池中。秦小璐后来发现4床在自己的病历上写下了无数不同形状的两个字:秦淮。面对工作中的惨剧,以及家中丈夫一再求好的解释,这份杂乱让她陷入了迷惘。《广场》则是描述了妻子在见到丈夫偷情之后的状况。本来要去医院的妻子谢文婷乘车从广场经过,却见到了从酒店出来的丈夫搂着一个小鸟依人的女人。原来丈夫提前一天出差回来并未回家,而是与工作伙伴发生了一夜情。接下来的一切出乎我们的意料,她住在了丈夫前晚用过的房间,与一个陌生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她也对丈夫撒谎说自己出差了,并在第二天醒来之后去上班。文章结尾写到,谢文婷风和日丽的一天又开始了。

从这两部短篇小说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在处理日常生活时不落窠臼的想象力与表现力。作者虽然对秦小璐与谢文婷交代不多,却凭借对她们情绪的把握与内心的细致描摹,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谢文婷的隐忍与报复令人惊心。《广场》用几个小片段将一个遭受恩爱丈夫背叛的妻子形象刻画的栩栩如生,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声嘶力竭,而是面对这一切时的无力、茫然、纠结。虽然谢文婷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了丈夫,看似受伤的心灵又迎来了风和日丽的一天,但是我们知道这一切将永久留在心里,并且会随时跳出来,导致更大的爆发。整部作品也因此内敛,充满震撼的力量。

此外,作者用笔简洁,行文含蓄,处处留白,引人思索,显示了作者的叙事智慧以及对作品的驾驭能力。娜彧的作品并不会直接告知事件的发展与真相,它需要靠我们的想象力去串联,领悟,最终恍悟。从这个角度来讲,娜彧属于高度智性的写作。所以,我很赞同毕飞宇对娜彧的评价:娜彧带有知识分子写作的倾向,她的作品大多不落俗套,在文本上更具有自觉意义。她始终在一个特别的向度上推进她的小说创作,文字诡异,思想深刻。

在我看来,这两个短篇作品在描述两位女主人公所遭受的感情背叛与生活的打击背后,是我们如何面对这一切以及如何安放我们魂灵的追问。这一点,在娜彧其他的作品中也在不断的展示与探讨,这也是娜彧写作的重要特色。

《胡蝶》是二○○六年刊发于《人民文学》的作品,讲述了农村女孩胡春花变身为城里女人胡蝶的过程,这也是一个女人的心灵成长史。故事原本极其庸常:农村女孩进城,为了更美好的生活,反悔早已定下的婚约,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同时,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背负着许多不光彩的词语。但就是如此司空见惯的生活,因了作者的细致讲述与诸多对女性自身的思索,使得故事本身张力十足。在胡蝶曲曲折折的生活里,在容颜褪去的时光中,在世俗眼光的注视下,她历尽艰难所追寻到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她又是如何让自己流于世俗,坦然面对生活的呢?结尾处作者写道:“那么,你所说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意思?”将整个故事上升到了对幸福追问的层面,从而使得庸常得以升华,也使得胡蝶这一人物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魅力。

《胡蝶》是对幸福的追问,《完美结局》则是对信任的追问。赵一凡因为老婆许秋兰新婚之夜未落红而疑心重重,以后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又让他始终处于反复的煎熬之中。最终他们的婚姻在第七次亲子鉴定后宣告终结。在娜彧的十一个作品中,《完美结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到,悲剧之所以惊心动魄,主要靠“突变”与“发现”,而《完美结局》就是一个不断“突变”、“发现”的过程。赵一凡一次次说服自己要相信许秋兰,却又一次次自我否定,无所适从。作者在文章里探讨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我们应该如何在怀疑与猜忌中寻求内心的安宁?怎样找到一个真正的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当然,这个作品存在情节“突变”过程中的过度刻意问题,从而在艺术表现力上与其他的作品相比弱了很多。

如果说《胡蝶》与《完美结局》是通过由外及内的途径去探讨魂灵的放置,那接下来的《钥匙》、《薄如蝉翼》、《渐行渐远》、《我在迈阿密》与《走神》五个中篇则是将笔锋直接刺向了现代人的精神境地。在娜彧的作品中,医院、高校、作家及相关的生活是她经常涉及的,这也是她相对熟悉的生活。除《钥匙》中的“我”身份不明外,其余作品的人物均来自这三个地方。

《钥匙》里的“我”是一个年龄已不小的女子,因为酒店就餐时的一只苍蝇与男友分手,接着又在医院检查是否怀孕的过程中与一个名为三郎的男医生产生了感情,也就无形中扮演了第三者的角色。作者将他们俩在交往中的心理、生理感受刻画的淋漓尽致,“我”时而需要三郎,时而排斥他,最后又陷入对他的想念之中。“我”是一个生活中的迷惘者形象,找不到心灵的皈依,如作者写到的那样:“相爱的人以各种姿势在我的面前掠过,变成了海,我淹没其中,找不到岸。”《我在迈阿密》讲述的是一位博士生在读书期间的情感生活。“我”家庭富裕,衣食无忧,却也无所事事,没有上进心。后来喜欢上了同学的女朋友,加之家庭的变故,从小康转入困顿,让他陷入了许多的纠结之中。他为了爱情也曾努力过,甚至使用了欺骗的方式,但最终依然失败,怀揣对理想生活的憧憬无奈地走向另一种人生。《走神》中的钟老师是一位博学多识的教授,从系主任位置上退休后替女儿看家,遇到了一个被作者命名为老不正经的老头,在俩人的交往中,钟教授开始反思自己对爱情、家庭、事业之间的看法,那些原本坚固的认知,那些自我的主张与意识,却在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头的言说下,逐渐松动,仿佛走了神。

《薄如蝉翼》与《渐行渐远》是两篇有着特殊关系的作品,也可以看做是姊妹篇,分别发表于二〇一〇年二期的《十月》与二〇一一年六期的《作品》。“我”是一个作家,有一个名为凉子的女友,“我”的前男友叶理是凉子的现任男友,“我”有一个博士男友,却和男友的朋友上了床,“我”不相信爱情,“我”的生活杂乱琐碎空虚。最后凉子死了,“我”从男友那离开,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渐行渐远》从内容上来说是对《薄如蝉翼》的解释与阐发,文章从凉子的死说起,原来叶理与凉子很早就在日本认识,叶理向“我”讲述了他们之间的故事。文章的中心也由“我”转向了凉子。不管“我”还是凉子,两个人都是迷惘而忧郁的人物,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怎样,也不清晰自己的人生走向何方。结局就是一个孤独,一个死去。

在上述作品当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娜彧写作的沉稳与掌控力,她用生活的琐碎与细节,引领我们体验带来多样的生活,以及这份多样生活下的个体精神世界。作者通过选取高校知识分子、作家等本应精神丰富的人群进行剖析,将他们的困境展示出来,从而达到不动声色的批判,引起反思的注意,以及让我们去思索魂灵如何放置的目的。对此朱燕玲对娜彧有一段评价:娜彧是近两年来崛起的比较另类的新锐作家,善于描述城市中产阶级真实的精神世界,其作品不同于当下主流小说的温暖和谐,语言冷静好看,慢慢剥开的却是现代人的精神匮乏。

作者新近完成的短篇小说《去往菩提苑》也是对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剖析,但又有了一丝新意。这篇小说短小、巧妙,寥寥几千字,通过雨天几个人乘坐出租车的情景,呈现出百味杂陈的人生境况。故事中有四位乘客拼车,三位年轻人,一位中年妇女。途中青年男子与年轻女子突生情意,下车去酒店开房,而令人惊讶的是另一位年轻女子假装是男子的妻子,让男子早点回家,接着车开动继续前行。菩提意思是智慧,觉悟,引申开来就是豁然开悟,顿悟真理。出租车司机李步纠结于自己的生活与感情之中,没想到却在车内人物偏于荒诞、令人瞠目的言行,以及在同车女孩的恶作剧的疏导下,最终实现了自我内心的澄净。与前面的作品不同的是,李步的结局是温暖明亮的,他带给我们的是欣慰的笑与释然,而非之前作品中的茫然与心痛。

在当代文学作品中,不乏通过对身体的描述达到写作目的的作品。譬如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贾平凹的《废都》,陈染、卫慧等暴露私人身体经验的作品,以及曹征路的《那儿》等等。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我们对自己身体、性的关注远远不如我们对人性、精神的关注,当然,描述身体,尤其是性也是有难度的,控制不好便会流于色情与低俗。我认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仅要能对灵魂、人性等形而上的东西有深刻的认知与把握,还应对我们的身体有清晰的了解与阐释。毕竟,身体与灵魂,紧密结合,不可分离。

在娜彧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无数次见到她写身体,写性,写身体的动态与静止,写身体的欲望与排斥。在我所阅读的十二篇作品中,大部分的作品均涉及到了男女之间的性的结合,这如同吃饭穿衣一样普遍普通。

《胡蝶》中的胡蝶由一个单纯懵懂的农村女孩变成风情万种的城里女人,身体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她的老公是一个有性瘾的男人,粗俗浪荡,正是他一步步将胡蝶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女人。《薄如蝉翼》与《渐行渐远》中的凉子,视做爱如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时出超出世俗界限的惊人之语,《钥匙》开篇就是借用梦境对身体及性爱情景的描述,接下来反复多次描写“我”与三郎性的结合。《万物生长》中的陆离骚不知碰过多少女人,也曾出卖过自己的身体。《母亲的花样年华》中也写到了父亲与母亲的性事,以及隐约提到的母亲为了给父亲治病出卖身子的事情。《广场》直接就是写的偷情事件,身体的叙述也有很多。

虽然娜彧多次写到身体与性,但是我们看到,在她笔下,身体已不仅仅是一具肉体,而是能充当有效叙事,揭示人物心理,刻画人物灵魂的载体。

当胡蝶从最初的羞涩变成学会利用身体达到自己目的的时候;当凉子连身体连做爱也变得无聊,并最终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当谢文婷通过与陌生男人的结合达到排遣目睹丈夫偷情的情绪的时候;当陆离骚得了梅毒,想起与苏小东在一起的时光的时候;当身为博士生的“我”在肉体的放纵中找寻自我的时候;当母亲因为出卖身体为父亲治病从而被女儿抛弃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这些描述的意义有多么的直接、重要。同时,娜彧笔下的身体与性,是洁净的,它与色情、肮脏无关,甚至有时是严肃的。譬如,我们会对胡蝶的丈夫、陆离骚的淫乱产生厌恶之感,所以对胡蝶这个人的举止才会更加了解,也会被陆离骚后来的良心发现所触动。

总之,娜彧虽写了太多的身体,但是给我们洁净的感觉。她用身体与性揭示人性的贪婪、龌龊、无奈、空虚等等,在她对身体的肆意描述,在她纵情狂欢的言语下面,实则是一副对个体灵魂高度关切的严肃面孔。

二○一三年,娜彧发表了两个中篇小说《万物生长》与《母亲的花样年华》,分别刊发于第一期的《大家》与《清明》,这两个作品显示了娜彧写作风格与以往不同的一些变化。

首先是人物身份的变化,在二○一三年以前的作品中,作者笔下的人物多为城里人,身份是医生、作家、大学生、教授、公务员等等,他们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虽然胡蝶是农村女孩,文章展示的也是她在城市里蜕变的过程。而这两个作品中,作者将她的目光转向了小镇、乡村,她将人物拉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在这里找寻人物精神世界的根源。《万物生长》中的陆离骚与《母亲的花样年华》妮子,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董事长,一个是业务能力极强的大夫,他们虽已在城市过上了体面富足的生活,可内心深处一直存在无法抹掉的伤痕,并且时不时跳出来,他们与乡村,存在着无法割裂的联系。

第二个较大的变化在于人物终于向心灵之故乡走去,并且回归于安宁。从二○○六年的作品《胡蝶》开始,到二○一二年的《我在迈阿密》为止,娜彧的作品中的人物大多处于混沌的状态之中,他们的内心最终都未曾真正平静。《胡蝶》在多年之后的彻底蜕变,又有谁确知她内心的渴望;《秦淮》中的秦小璐面对惨剧与家庭的矛盾,一时不知道去向何方;《广场》中的谢文婷虽然通过住在丈夫偷情的酒店房间并与陌生男人发生性关系,从而换得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但我们知道,她的内心始终不会平息;《钥匙》中的“我”所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是躺在贵妃椅上看书,想念三郎,又拒绝三郎,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要什么;《薄如蝉翼》与《渐行渐远》中的“我”在经历这些变故后,最终决定顺其自然的好;《我在迈阿密》中的“我”,虽已选择了另外的生活,却依旧在憧憬那份理想的生活。

作者发表于二○一二年十一期《广州文艺》上的《走神》,与上述作品不同,可以看做是作者风格转变的前奏。作品中的钟教授受到了老不正经的影响,逐渐开始反思自己的成见,最终他帮老不正经做了一件虽符合人性但是违背法律的事情。他终于在走神的借口下,通过自己的行动获得了一丝内心的满足。

《万物生长》与《母亲的花样年华》中,人物不再是茫然混沌的状况,而是明确了方向,清晰了认识,最为可贵的是有了强有力的行动。陆离骚在性病之后幡然醒悟,动身去寻找那个将自己从浪荡子变为懂礼仪知廉耻的男人的苏小东,寻找的过程,也是不断完善自我的过程。他不断扔掉自己许久以来养成的恶习,并回归久已丧失的良善,那颗原本荒芜的内心深处开始变得万物葱绿,盎然生长。妮子也在与临终母亲的对话中,懂得了母亲的不易与伟大,许多年积累的怨恨瞬间消解,深深体会到母亲在苦难岁月地磨砺下因为牺牲与付出而显得闪闪发光的花样年华,同时她也慢慢克服了自己因少年时阴影留下的恐惧恋爱的心理,重新获得了体验一个女人正常、美好的感情世界的能力。与《去往菩提苑》相同,这两个作品的结局也都是温暖明亮的,给人以感动与力量,同样,我们的内心也在主人公的自我回归中得到了释放与安然。

纵观娜彧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她作为小说家的聪慧与睿智,以及在俗世与灵魂之间游刃有余地穿行中体现出的沉稳与力量。我们在她对我们身体的认知与使用中,对当下精神世界的剖析探寻中,以及她在风格与理念上的不断开拓中,都会看到她在写作上的才华和取得更大成功的潜质,这些也会让我们坚定她将会给我们带来更多有价值的作品。并且,我也相信不管她的作品以后是否会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是否能产生更大的影响力,娜彧的作品都会具备很高的水准,因为她对作品品质的坚持与追求从不曾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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