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时间的波浪(节选)

2013-08-15 00:42:53
诗林 2013年6期

野 梵

1

幽光跌宕,你的生命仅仅是一根地平线擦刮的孤弦。

对月。蓑立。呜咽。握不住休止符的闪电。

迁徙的群鸟口含黑叶,掠过旷野,搅扰风的睡眠。

我抚摸着你苍白的脸,像一片飘坠的银杏叶

收集秋天的曙光,并轻轻拂过你的乳尖

高涨而衰落的爱,黎明的脚趾已深陷于你隐痛的源泉。

词语中紧锁的雷电,无法逃避的冰冻的火焰

灼伤了你多情的目光和季节宽恕的眼睑。

苦恼的风醒来了,沿着潮湿而寂静的夜,

受困的根须犹疑着,丧失着,缝纫着颤抖的时间。

没有真实的屋顶,珊瑚枝在低语中静静开放,

那羞涩的星辰合拢了大海的桌面。

你的手追逐着中魔的贝壳,弹奏横流的光谱

——迷醉不可避免,月潮幻生幻灭,

你朝圣的清澈在永不落幕的尘埃中,保持剃刀般的容颜。

从河流到大海只有一秒钟的距离。

趟过膝盖不被容留的静止,水面上的阳光

揉碎了两岸所有树木的倒影,

鸟声滑过,云与帆依次退去,没有更岑寂的守护

捻亮你的岁月,并且深藏你的孤独。

预言中的时光是晦涩的,你的温柔是一种冗长的凝视。

从眼睫到前额,你的嘴唇俯向瓦池河面

吻接流萤中幽亮的花朵。在时间杯盏的边缘

你的呼吸始终泛着一层淡蓝的神秘的霜。

你的思就这样折叠在蝴蝶优柔的翅膀里,

遮掩着深秋别样的心情。鬓角的星光

冷冷地闪烁着,额纹翻阅着银河的波浪,

子夜的梦踮着脚尖,那深藏的面靥似在倾述辛酸的温柔。

两岸的山脊终于驯服了,它们柔软的影子

喂养着鱼唇边流失的时间那残忍的秘密。

紧紧地抱住生命的独弦琴,在低吟的熹微的晨光中

你瞩望、谛听并吹拂这个世界,

重新让自己浑浊的呼吸和血液变得清明,

默认太阳的指尖拨奏的旋律,

从大地繁衍的沉静中获得智慧和力量,

独自舔着虎耳草的伤口,你再一次睁开了大海的眼睛。

只能期待词语的沸腾。捧着火山灰拂过的镜子,

你把自己破碎的脸深深地埋进悬铃木干枯的手中,

仿佛搜寻着母亲和情人往年幽香的泪滴

和无数滑落的呓语。在醉与醒之间,你的心

在破碎的宝瓶座上与爱的黑睫毛一起久久地战栗。

含羞草与紫罗兰已没有了梦。在秋光摇曳的窗台上,

一只魅惑的蜘蛛,一对灰蓝色的蜥蜴

穿着结霜的草鞋爬过,微涩的风撒播着杭菊花,

晨露收容的日晷和月影在你冰凉的凝视中静静地崩溃。

2

古老的浪花沿着嶙峋的海岸修剪着苦恼的纸页,

嘴唇干裂了,你的忧郁和飘散的长发已进入我的梦中。

潮水携着漂流瓶和金枪鱼的骨骸一阵阵涌来,

在松软的沙滩上留下神秘的提问,又退去。

海的修辞已经放弃了银河暗渡的密码,

在天空的琥珀里,不断地变脸,然后揭下黑陶面具。

时间与爱的戕害再不能抵达更深的地方,

我的歌声从未穿透你愤怒的下颌那青铜翻卷的肌肤。

你必须继续坐在大海边,用锡箔之下燃烧的嘴唇

焊接白昼与黑夜的裂缝。新月从海底升起来了,

纺着你灵魂的纱线和桨声沉落的梦境。

绵密潮声中,万象蒸腾的紫雾遮掩着红壤纷披的时间

和若隐若现的、上帝低眉盘桓的屋檐。

就这样守望着岑寂而跌宕的夜,咸涩的海风

再一次轻轻拨动你怀沙的袖口与胸襟之间无人倾听的孤弦。

始终摸不到身后的影子,也看不见彼岸的灯火,

你只能用带血的、沙哑的喉音伴奏一首首晦涩的歌。

在无言的穹顶之上,天空嗫嚅着飞翔的理由,

你带电的沉思牵着我的手,以千般的温柔

贪婪地伸向诸神的膝盖,白羊星搅拌的涡流

不停地吹拂着壮阔的气息,你的嘴唇灼痛了晕眩的海葵。

彼岸一触即溃,时间被挡在剧痛的潮涌之外。

越过神阙缥缈的眼睛,你在无引力中无尽的飘浮,

不再感到自我的存在。回溯到尘世圆缺的既往,

色空了无痕,再也听不到自己真切的呼唤。但

风依然是咸涩的,切入黎明的肺腑,擦拭着更高的循环。

时间的曲面那无为的花瓣在静静地膨胀,

一直移于上帝忧郁的面庞。幽光跌宕,你心跳渐缓,

无边际的想象游荡、辐射于失真的远方。

让我独自再多待一会儿,拨奏新的音符,忍受光年的荒凉。

梦与酒都醒了,抚摸着破碎的浪脊那踟蹰的阳光,

在恶梦频仍的边界,深入月色放纵的透明,

裸露最初的渴望和记忆,无人称的鲜花广场布满嘹亮的废墟。

何以如此疯狂喊叫?仅仅一滴海水就可以把你溺死。

眺望入海,鱼尸翻晒的街道,没有谁比我的目光更贫穷。

承接三千年的血涌,星光灼灼叶落满地心碎了弦子又重新开始。

3

日潮与月潮裹胁着大地的黑色素,并在你的皮肤上翻滚,

龙骨粉碎,在礁石守望的海星周围再一次升起了海葵的诱惑。

我远不止拥有一个邪恶的内部。海,青铜的皮肤每撕碎一次

噬心的遁词就在大地的前额闪耀一千次。

你永远握不住一片真实的鸟鸣,也听不见一声救赎的呼唤。

你在失贞的沉默中就这样盘桓于最初的柳岸。

香残漏尽,芳心难耐,断桥边梅树弄雨,挥袖弹奏无端的繁弦,

凭吊着你,梵语苍灰的世界。比蝉声更稀薄,比烟霞更迤逦。

在时间怀抱的远方,你从未拥有,也未曾真正期望。

早已失守于绮丽的年华,却始终保持着初爱的心情。

取下假牙,把冷艳的衾枕拥在怀里,继续梦着梦。

你看见海床上飘满了来自忘川的肋骨和落叶,

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在飘散的纸页和云端上行走,

一边是狂喜,一边是悲愁,仿佛两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

赫拉克利特的鱼啃着你大腿间古老而清澈的液体,

在一阵阵施虐的阳光中,树叶狂舞着,睁着无泪的眼睛。

你扶着悲伤的马头,像浪荡子一样,一次次地归来,

又一次次地离去。你永远不能确定,在另一个维度

必然流淌着另一条河流。但是,为了未来一次可能的穿越,

你必须像海风藤一样沿着神的膝盖,向上静静攀援。

永远也触摸不到白云的额头,时间鲜嫩的嘴唇,

仿佛父亲火中坼裂的骨骼在大地上全然消失,但那苦恼、

期待与坚执的眼神却无处不在,如古旧的屋檐承接的阳光。

白云的诸般幻象在我的掌纹上不停地离散游走,

时光中的青铜和词语至今远未透明。与父亲眼中的太阳一样,

我眼中感染的月光沉淀了白昼太多的云翳,

一遇见风就忍不住为这野蛮而多情的世纪隐隐地流泪。

母亲在河边浣洗时抖落的星光与玫瑰灰,会随时溅入你

因满含期待而肿胀的眼睛。但是,忘川之流与永生的尘埃

永远也不会阻止你不随玻璃碴一起沉下来给你以启示。

赫拉克利特的鱼啃着你大腿间懊恼而浑浊的液体,

你从未考虑放弃用鱼眼中破裂的蛛网去捕获锦瑟弹奏的光明。

现在,每一天,每一刻,你都能够听见那饥饿的鸟鸣。

虚构正在进行。蝉与恋爱中的树叶已准备好重新回到树的根部,

在风中急切盼望,并且闭上眼睛祈求与从未死去的神再次相遇。

因分离、逃离得太久,你还不敢贸然投进神的怀抱之中。

倚着南风扶住婆娑而咸腥的香樟树,你与自己对峙着,交缠着,

把手插入灰褐色的土壤中,把心平放在一切河流与玫瑰之上。

被黎明钳住的瓦舍与树荫在虚拟的波浪中起伏着,低吼着,

你的目光把大地肿痛的膝盖和蚯蚓躁动的母腹轻轻切开,

裸呈在流萤瓮葬的秋光里。被神忽略的我——最初的眼神

和我的词——最后的悸动在这样的时刻复现了,

而我与游离者还在不同的溪流岸边梳洗坚硬的头发,

像一对失散的刺猬啃着彼此的树叶和拇指,等待永夜归来。

4

就这样倾听和滑落,在折叠的时间丰唇吐蕊的下方,

新月和死亡滋润的乳房依然沿着青青草色疯狂地生长。

就这样凝望,握住,跟随,越过九月的猫眼,

在脐橙中,切开无法解释的波浪。月明星稀,蝴蝶隐遁,

秋扇扑萤,大地松开的十指逸出飞沫般的鸟鸣,

日影和月华被黎明的袖口再次撕碎、反刍或跌落,

攀折十二支无望的花朵,汇集桃花、流水与铂金的声音,

时间无骨的手臂是无边的,蔚蓝中氤氲着十月的殷殷血红。

大地无所依凭。历史狼藉的沮丧颜料涌出久违的酸水,

注入晚霞激吻的黄昏。我们不过是被废弃的日历撕碎的人,

咬着空空的蝉蜕,在鱼鳞一样剥脱的、光滑的时辰

唱着一支支甜腻而轻薄的歌。帘幕间的蛙声未曾消歇,

抽吸着星夜骨缝中锈蚀的铁。我们从眼底的水穿过指尖的火,

从冰凉的胭脂罐回到干涸的角膜,被我们抛弃的又把我们湮没。

我们用所有的落叶搭起的浮桥,支撑不住一具灵魂下陷的重量。

我站在窗前痴望着黄昏绵密的雨脚弹奏着四季细碎的波浪,

没有一滴水、一朵花、一束火焰我能够如意地折叠、收藏。

赫拉克利特的鱼悄悄地啃着我皱缩的、无可告慰的脚趾

和抽痛的冷云下那倒伏的、香樟树一样完整的悲伤。

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海——后脑勺一般遥远,岸边的浪花

溅起的废墟或教堂,任性地升起,又无端地把我的目光覆盖。

坚定地一直向下、向后走去,打捞水中颗粒无收的星象,

在太阳焦糊的盲点盘桓着我放逐的无法收回的深情的凝视。

回溯到种子初潮的刹那,一种蓝色的血舔着核桃中

被反复宰治而澎湃的时间,那无名的、永不愈合的光溢出来

与四季的风交缠着,卷曲着,抽打着所有倒塌的不再抗辩的树。

怀揣不明原因的胸痛,最柔软的刺——像二十二年前广布的春天

繁殖的疯狂爱欲,早已被掐死——却依然如鲠在喉。

如果存在已经诊明过去的一切,如果生命无法拒绝未来的轮回,

时间起始与空间覆没至少还有一次,那唯一可依赖的就是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