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超
说到小镇,马上就说到了海
以及,与海有关的一切
首先是空气
与生俱来的鱼腥味和潮湿感
紧紧的,几乎嵌入了
我的肌肤与骨血
海风有时大有时小,与每一朵
细微的浪花私语,常将人吹得眯了眼睛
与一滴眼泪碰撞
海面多数平静,酝酿着
“苏拉”、“梅花”、“海葵”……
各种美丽的名字,就像美杜莎最初的模样
带来必经的风暴
男人们出海,去往更远的深海打捞生活
女人们补网,剥虾,打麻将
生养孩子。戴金光闪闪的项链
开粗粝的玩笑
用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把自己熬成一颗盐,在一朵朵
返回的渔火里
慢慢融化
他从一场秋雨里苏醒
凉意,已经一阵高过一阵
他不着急,依旧是
一浪,接着一浪。缓慢地摇晃着
他挟裹着旧舢板、死去的鱼虾
海面上漂浮的垃圾
在泥沙俱下的生活里
他压制了,曾经的喜与怒
欢愉、咆哮,高涨的情欲
甚至,一滴海水的重量
日渐浑黄
我爱上这样的他
就像爱上这些年的自己
比如,反复敲打堤岸
在疼痛中,抱紧了自己
一把把白色的泡沫,四散而去之后
仍旧,再一次聚拢
他的嗓子眼里,一定与我一样
卡着许多碎片
在风暴来临之前
他拒绝,说出真相
裹着一件旧衣服,有时候
厚重感,像是身体里
埋藏着一阵阵降雪之风
在冬天的海边,呼啸而来
风在这里,吹得你眯眼、流泪、弯腰
而附近海域里大片的水草
——这种来自异乡名叫“大米草”的植物
她们密集生长,与你一样
也曾经,在海水低哑的嘶叫声里
肆无忌惮地陶醉
但此刻,已经枯黄
日复一日在冷寂的风里,她们
低头、颤抖,忏悔自己
直到千疮百孔
直到所有新鲜的爱恨
都沉入风浪之后的海域
一颗羞愧之心,那么轻
那么重
布拉达,我曾经以为
那里会是某种归宿的指向
桥,横跨水面
涛音循环。三门湾,石浦港,蟹钳港
这是三水交汇的地方
波澜不惊,或者汹涌澎湃
高度默契
沿着你的版图,行走
接下来,是位于附近海域的大米草
它们肆无忌惮的生存态度
曾经让我对自己的小心翼翼
充满羞愧
然后,让我们回到布拉达
海上布拉达,一所临海而建的渔家乐餐馆
吹海风,未眠。读一些关于大海的诗句
老去。直到夜幕降临
没有观音来渡过一程
最终,谁都无法成为谁的归宿
此刻,无边的潮水
正被一枚钉子扎进了骨骼深处
在我锈迹斑斑的体内
日夜奔腾
幕布已缓缓降下
天、海、沙滩,连成完整的一片
不需要分界点,不需要再次被割裂
偶尔还有海鸟,他孤独的身体
上下翻飞,寻找归宿的身体
在月色下,划出一道流动的光影
深夜至凌晨,一场巨大的欢宴开始
大约持续四五个小时
从一种光亮慢慢转变成另一种
安静与不眠,在此刻达成最高契约
所谓波澜壮阔的一切,都被消解得
无影无踪
太阳,从海水里醒来,犹如初生的婴儿
(尽管之后,他将被赋予无数伟大的意义)
在不断上升的过程中,散发出
越来越盛大的光彩
此刻,一枚名叫“天不怕”的小贝壳
在明亮的光线下,紧紧地
裹住了自己。
哦,这一场巨大的欢宴
——到达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