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东:甘肃平凉人,杜尚主义者,践行实体生活与幸福可把握性理念,出版个人独著、合著多部,执笔23 本书稿,曾受中国海外交流协会委派前往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国交流。
支禄:《吐鲁番日报》记者、编辑,著有诗合集《夏日诗韵》、诗集《点灯,点灯》。
亚 东:您曾在山乡做过多年的教师,后又远走他乡,这些交织着人生经历和体验的乡愁,在汲取古典诗歌营养的基础上,也注入了新的时代内容,您心目中的故乡的气质是什么样的?
支 禄:在陇中黄土腹地,一个名叫“支家庄”却在地图上根本查不出地名的村庄,我在那里生活过好长时间。
记忆中,黄土故乡是一个硕大无比承载辛酸悲苦的容器。
在高远的天空下,生活着比土地更加沉默的父老乡亲,在种植和收获的季节,一次次让漫天腾飞的黄土浪打了前胸又捶后背,呈现给外部世界更多的是“原始粗俗”中的“硬汉子性格”。
一个人背着几百斤重的碌碡,一口气翻沟过涧放到麦场上的铁血汉子;拉着巨大的麦捆,像把整个秋天拉进村庄的车把式;死劲揽住牛头,最终连人带牛坠入万丈悬崖的六爷、七爷们;不怕骨头压碎,怕得是把绳子挣断的背麦人;迎着漫天的刀子风,粗着嗓门在陡直的山坡上,一年四季吼山歌的牧羊人。
山坳里,朴拙的村民晒暖暖就谈天说命,相信生老病死苦;相信命薄如纸、命贱如草;相信神祇、命运和来世;相信魂魄,丢了就一定要叫回来……
村里,流传着代代古老粗俗却幽奇神秘的故事,活着的人,在庄子上风风火火地续写新的故事传说。一生走不出村庄,他们早已与脚下的这方热土签了生死之约。
厚土之上,老树上飞来飞去,人心烦时斯里哇啦叫个不停的黑乌鸦;小小的麻雀挣死扒命地飞着,命定的笼子死死地套在头顶;一路四蹄扯起缎面的黄土,脖颈上不停地摇晃命运的铃铛,发疯似的跑向苦河抢水喝的羊群;还有让狂风和苦旱摧残的榆树、白杨和柳树们,高声破嗓蹲在山山峁峁彻夜嚎哭;尖上喊累,根上喊渴的紫花苜蓿、芨芨草、山蒿们……
一个个让坚硬的岁月碰得豁口裂牙,有着斑斑铁打的伤痕,谁也一辈子休想说出口来。
一点一滴构成了我的村庄,汇成时光中一支支苍凉而又热烈的乡土恋歌,河流样在血脉深处日夜呼啸。黄土故乡沉重的褐色给我坚韧和力量,不断地溅射出灵感的火花。
这就是我的故乡——支家庄,风霜雨雪中有村民穿行的背影,远远近近的山峁埋葬着先祖们的魂灵。
亚 东:诗人常常停留在自己的一己体验上,过于强调个人情绪就会脱离大众,描写乡愁必然会更多的停留在记忆中,太浓的乡愁是否会冲淡诗歌对现实的敏感度?
支 禄:离开故乡后,我在构建着“纸上的故乡”。
在中国文学的长河中,“故乡”是朝朝代代文人一个叹不尽、写不完的主题,这是血脉的相连,除非一个人遗弃生命。
远离故土后,我心里时常感慨“月是故乡明”,接着“低头思故乡”,思念“十担麦子/蹲稳了一座虚晃的村庄”,“大水车碾破的寂静/流出北风和雪的山头”,“吼秦腔的嗓门/也是一株糜呵”“在乡下/地里的一棵草/像是长在大人的脸上/一地的草/长在全家人的脸上”。一个人把感情全部融进在思乡中,似乎除了乡情乡愁乡恋就无处下手。
后来,我把热切的眼光投注到和我一样,从故乡出发满世界麻雀样“飞来飞去”的打工人:一撮泥土如何不让大风吹散;一棵草如何在城里的路上立住脚;一颗土豆如何在大街小巷疯子似的跑来跑去;一个人坚守矿山,荒凉漫过头顶;一个人要出人头地,就要把头先探出城市森林般的楼群……悲辛地撞击着我的血液,像《流浪汉铜柱》、《还乡》、《夜歌》、《老乡》、《十二月的雪》、《一个人的荒原》等诗歌,成了另一种心灵上的寄托。或者,表面上写外乡的地理地貌、风土人情,比如《与高昌王饮酒》、《准噶尔盆地》等这样的诗歌。
一个人爱上诗歌,就像传说中的西西弗斯、夸父!无休止地搬着一个个神性的汉字,不停地构建纸上的故乡。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尘世里,诗歌中反复低呓或构建纯净的故乡,难道不是诗意的为迷失的生灵招魂?
亚 东:目前所在的城市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支 禄:一个人离开故乡,就成了让尘世的风满世界吹来吹去的种子。
如今的我,诗歌的地理从陇中黄土塬一路向西,穿越长长的河西走廊后,长驱直入吐鲁番盆地。
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真正的诗人,要让时代生动起来就不能局限在一个区域,必须要有突破。我也通过阅读、行走的方式,思考如何增强诗歌的敏感度,在边疆的热风中,唤醒生命深处的另一座村庄。
吐鲁番盆地干旱、炎热、风沙多,有“火洲”、“风库”之称。
一个多民族聚居区。辽阔的大漠风光。有垂涎欲滴的葡萄沟,充满智慧与传奇的坎儿井,绵延起伏、神话般的火焰山,有世界上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生土建筑城市——交河故城,“长安远在西域翻版”的——高昌故城……
作为丝路重镇,吐鲁番文化的多元性和多层次性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种文化的国际性跃然身上。
作为一个移民诗人,我首先在努力克服气候对我的影响。独特的地理地貌、民族风情,多民族文化对我的诗歌有一定影响,底蕴深厚的古文化也是我吸收的养料。当然,由于盆地意识过强,这里文学的空气尤为稀薄,很多人缺乏一种真正的写作精神,给人的印象是:亡命地抒情中充满内心的欲望,纯粹与热泪中却含着市场化的粗俗,有分量的作品难以见诸全国比较有影响的报刊。
工作之余,我就是独立、清贫、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写作、看书。
“在你的眼中,诗歌已经死了吗?诗歌艺术将走向何方?……”2009 年10 月23 日晚,在设于长沙晚报报业大楼14 楼会议室的第185 期《你说话吧》讨论现场,在明晃晃亮晃晃的灯光下,我直言不讳地说道:“诗人说诗歌死了,那是写了不正宗的诗歌。读者说诗歌没死,那是因为他读了正宗的诗歌。诗歌就像吐鲁番的葡萄一样,一定要正宗的。”
远在他乡,我把诗歌、吐鲁番、葡萄联系在了一起。
我是说:只要人类在,诗歌必在!无需杞人忧“诗”!
亚 东:1942 年春,张大千赴敦煌临摹壁画,敦煌之行让大千画风一变,笔力亦更加丰厚浓重,从此成为世界级大师。纵观您的诗歌创作,我们也能看到西藏之行前后的风格迥然相异,您从故乡出发到达新疆,又从新疆出发到达西藏,作为一次艺术朝圣,能谈谈西藏之行带来的艺术感悟吗?
支 禄:2012 年9 月,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去趟西藏。
作为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西藏是一个既神秘,又令人向往的地方。当然,又因地势险峻和高原气候,总让想抵达的人时时充满恐惧感。
雪峰、冰川,钢蓝色的天空;雄鹰、牦牛,原始茂密的森林;野水、云朵,寂静安详的村庄。
布达拉宫的雄伟;寺院袅娜的香火中,肃穆中安抚生灵的神像;磕长头、献哈达的虔诚圣徒,祈求众神祝福和庇护;飘荡的经幡,一次次送来天国的福祉;天葬台上亡灵、法号,青稞地上的陶罐、眸子,如云样飘逸的牦牛,城堡样凸显大地,永无疲惫;漫无目的行走的藏羚羊,在弓形地跳跃中,给奔跑过的大地盖上神秘的戳记……
一次次重锤样,撞击着我的灵魂。
有了去西藏的经历,神话、故事、境界、生活、信仰、感悟就作用一些发麻的神经,让你不得不重新认识“文学”“诗”,发现诗歌的奥秘所在,然后如何“写”的问题。在人类疯长的欲望中,不断去提纯一种越来越接近雪山样纯银的品质,唤醒向善的本能,补充骨质,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让贴近热爱它的生命从此变得有厚度,让漂泊的心灵不再漫无目的,永无居所。
诗,形声字。从言,寺声。本义:诗歌。在古人的心目中,诗是言语的寺庙,一个真正的诗歌写作者,必须是独立的、虔诚的、清醒的、孤寂的。西藏的晶莹,启示一个人如果在许多不可避免的冲击和包围下,必须默不作声、坚忍地保持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完整;西藏的博大给人一种勇气,或如希腊神话的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做推诗歌的石头上山的事,或如东方传说中的夸父背负大地的教堂,实现追日的雄心,这绝不是原始本能的宣泄,而是对人类一种唯美境界的艺术表达。
行走西藏的时光,奇异、宁静、自由、纯净、壮阔对我的神谕,一路用手机写了四十多首诗歌,回来又写了六十多首。
打个比方,我从故乡出发时,以土豆作为徽记;而从西藏归来后,感到有兀鹰深入血液鼓捣着我。
西藏之行,一次生命的体验,一次心灵之旅,一次诗性的记忆。
亚 东:瓦尔特·本雅明说“巴黎教会了我迷失”,离开家乡就是在自我迷失,诗歌也是这样一种主动或自觉寻找迷失的过程,经过这几十年的探索,您未来的诗歌,对乡脉的表达是否有新的艺术负载?(一位理论家在谈及中国文学时指出其三大致命欠缺,“(1)缺乏自己独创的、非‘偷窃’的基本命题;(2)缺乏自己独创的、非‘借贷’的范畴概念系统;(3)缺乏自己独创的、非‘移植’的哲学立场”。)
支 禄:“巴黎教会了我迷失”,德国著名哲学家和文学家瓦尔特·本雅明所指的是各种大城市中人们的拜物主义、拜金主义使人在大都市的生活中失去了主体性,情绪变化都被那些没有生命的物所主宰。
无尽的漂泊,意味着一个灵魂诗意的迷失。
诗人的“自我迷失”,其实是在否定自己,在否定中不断地完善、重构自己,这样少走弯路和回头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的“行万里路”我认为是中国古代文人必要的“自我迷失”。当然,诗人更重要的是靠独立的思考,不断超越现实的经验,在“自我迷失”中,才不会真正迷失自己。
这些年来,我去过不少地方,除了西藏,还有海南、北京、湖南、广东、广西等等。
一个个漫长的心灵“迷失”过程中,写作自始至终提醒:我写我犹存。
亚 东:乡脉是不可分解的持久纠结,是世界文学创作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作家们在将艺术思索伸向未来的同时,不约而同将根基深深的扎入故乡,无论任何主题,其创作中都有不自觉的乡脉的流淌,远离是为了更真切地回归,回归是为了更远的出发。祝愿您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