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紫
天空解决了闪电的矛盾,它们存在
树木解决了腐朽的矛盾,它们存在
鸟儿解决了飞翔与尖叫的矛盾,它们存在
事物们解决了命名的矛盾,它们存在
我至死解决不了生着的矛盾,我存在
是一点一点的
昏黑里,它们的鸣叫还像呓语
低微,模糊。渐渐,光线变亮,这叫声
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响亮
光在加重,仿佛在被洗涤而出
渐渐,它们接近喧哗
我内心的愿望也在喷薄而出
我愿沉睡着的爱人,也这样
强烈地爱我一次
磨盘是古老的事物,而生活并不古老
在两片圆碾石之间,我是
被挤压的豆,麦,玉米,以及各类老粗粮
我知道碾是没错的,它圆满方正
无可挑剔,堪比社会与组织
挤压是没错的,嘶喊也没错
错的是豆子的肉体,它可供压榨的汁水内的欲望
啊,古老的磨盘,肉体的生活!
一只雌性蚂蚁是否想到过写诗
想到过读书,跳舞,到湖边照影
在散步中捕捉灵感
它也许会享受这样的归途:
产卵,育卵,照料幼体;
如果是工蚁,则终生为口食服劳役
它会在孕育的饱胀里缄口不言
在分裂的剧痛里隐忍无声
在肩臂的酸痛里等待天黑
不幸有一只艺术的蚂蚱诞生了
它在忍受雌性的同时
练习把腹腔里的渗血涂成桃花
我使用清水洗浴自己的时候,是洁净的吗
我使用粮食与青菜喂养自己的时候,是无罪的吗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存在,是美好的
可是那流出的污垢,一种无穷无尽的消耗,吞噬,占有
与我有关
我不由要在朽落的草木前低下头来
那腐气是另一种芳香,令我陶醉
我也要叹息鸟儿们,划过长空,了无痕迹
而人类的活着,要使用惯常的贪婪掠夺着美
并在这样的路径上,产生着最深重的关于
苦难的叹息
我要怎样,才能将自己
简化为草木,简化为一只鸟呢
我被叫做藤,或茎
站立地上,或爬向高处
我无法叙说清体内的激动、愿望、方向、动力
我沉于内心迷蒙的伸展
低头看见自己是绿的
并缀着蓬勃的花朵
我将一生沉迷于这场奇迹之中:
绿,遭遇泥土
我嘴里含着这种味道:
绿,泥土
我对所有的腐朽与新生都不陌生
我在每一次过程中漂流
我经过,呈现
并最终不知晓自身的秘密
我与这世界不睦
被我伤害的,化作我身体里的刺
我在疼,亲爱的人——
你是这面墙上被打开的一个缺口
供我呜咽
我总难以在人群中久留
我的血奔流在一条焦灼的河道里
昨晚,星星们拥挤在旷野的路口
每颗都怀抱着内心的荆棘
今天阳光仍是圆满的
从天空那颗巨大的球体上发出
全部倾泻在大地上
这株灌木是旷野上最静寂的一个
这颗光滑的,通红的,结成于秋季
悬垂于衰亡之前的小浆果
也是阳光里最圆满的一颗
萤火虫需要提灯,走在夜的皮肤上
风也在呼喊,承受快意的神经
爱,不要用盲眼抚摸我
你要让我披上花色,内心承露
因为你爱,所以我这样要求
你的价值在于
你是雨水,让我活着
活着,像泉一样,像树一样
对太阳和温度有知觉
我是湿润的,我活着
我是贝壳,是软体
醉倒在沙漠来临之前
遇见爱和遇见世界的意义是相同的
否则,我来此何求
如果一棵树不再发芽
是该叫树,还是叫木头
如果没有太阳,星星,月亮
我就是一具躯体
可现在,我是钻石,是水晶
是欲念的力量之火
我像喷井一样喷出不绝的力量
我像五月的石榴酒杯一样倾倒着不尽的激情和火焰
我路过,看到原野上的花那样开
从地上开到顶端,仰望着开,低首着开
站立着开,倾倒着开,匍匐着开
开到了红,开到了白
开到了胸腔,开到了肺腑
花朵开得沉默,开到我心剧痛
啊,花朵就要开尽了
这个夏天狂烈,燥热,隐忍,不安
我为什么要遭遇
另有一个钟表为你所遵守
它唤起你的内心,使你敏感于秒的变化
人们看不见这只表,只看见花序,纸一般薄的鲜亮花瓣
我妄图模仿你们的生活:灿烂,安静
叫出你的名字:蜀葵
但你可能听不懂
你的内心另有名姓
静止,呈现,无限,无穷
粗大的叶子,绽放的花瓣
在野地上,从白天到黑夜,再到另一个白天
每天略有不同
静静消逝,轮转
你能否向我解释清楚:
爱,与欲的界限;性,抑或游戏,谁依赖谁
一个纯粹与矛盾的岛屿
事关继续生活
河流缘于大地远古的激情
山川,悬崖,瞬间凝固的波涛
等待亿万年时光的解答
我拥有的时光之碗,水浅而又浅
来不及完成什么
在植物界,已解决了一切的骚动
叶,花,胚,在季节的琴弦上呈现
生活安然无异议
一只蜜蜂带着它的螯针来到
向花心刺入
肚腹里充盈着毒与蜜
我来到世间的时候,春天已经存在
玫瑰已经来临。悲哀也已无数次
在这大地上划过伤痕
许多燕子已经坠落,许多还在纷纷飞着
许多小燕子刚刚出生。当它们摆脱掉
地上的阴影,它们就成为天使
我来到世间的时候,世界已准备好完美的刹那
一粒种子的一生:雨水,发芽,绽放,霉斑
一场饱满的激情:欢筵,哭泣,交媾,死亡
我来到世间的时候,光明已经存在
许多事物还不曾被命名,我只是
黑暗投射出的一条鸣响的弧线
我看着一只鸟,在黄昏的微光里展翅
我极想是它翅上的那一瞬间
极想是它翅边的一粒微尘
这样,也许我就能洞穿
它的飞翔,它飞翔中摩擦出的鸣响
我站在地上
极想跟上它的速度,它并不快
可它的拍翅打动了我的心
它拍翅,在空气中行进
不追逐生,不追逐死,不歌唱
——它们只在早晨歌唱
那是它们追逐爱与交欢的时刻
它飞着
我的心在它翅上立了片刻
黄昏,为我们打扫出一小片空旷
同一片泥土上,同一种树,是在不同的时间开花的
它们遵循了一种什么样的约定
有时,不同的树是在相同的时间里开花的
它们遵循了一种什么样的约定
就在不久前,它还沉默着枝干
我完全没能预料一棵树说出什么样的语言
渐渐地,一棵树开花了;后来,又一棵不起眼的树也开花了
一树,又一树,开了我没有预料到的花
它们遵循了什么样的约定
这一棵,为什么四面伸展,开成漫天苍茫大雪
难道它对春天热爱到绝望
那一棵,刀刻般的力量使它阵痛了两周
才将那硕大的灯盏似的骨朵全部打开
是什么使它毫不足惜,奔赴这样的约定
有些枝条没开花,从铁色的树皮里伸展出绿嘴唇
春天就这样被无限占有,温暖而辽阔
我若不曾来过,怎能看到
花开之后将是什么
一个又一个春天之后将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无法相信:
这些关于春天与泥土的秘密将全部归于寒冷与黑暗
在黑暗来临之前,你记着我肉体的欢鸣
记着我曾像天光一样,来到你的黎明前
我唇里发出热气,证明我曾像所有的生命一样
酝酿哺育爱的能量
你记着我的呢喃,我的撕咬,落在你的胸膛上
我曾是最严厉的火,最邪恶的兽
最悲伤的泪水,最沉痛的同情
我们彼此培育了最旺盛的仇恨,堪比伊甸之园的那棵树
你要记着你的抚摸,你的手指触在我热的胸脯上
记着你紧密的重压,我的呼吸与颤抖
记着我丑陋的生育,血与污的土壤中诞生的奇迹
你要记着我最后的乞求,看在欢乐的分上
赐我最后的尊严:
以一场梦来代替一次腐朽
我要睡在一场大雨中,醒来时已经变成林中的蘑菇
在我还没变成油亮的淌着雨水的树叶之前吻我,爱我
在黎明的黑暗到来之前
以爱人类的方式爱我
而我也将以爱恋人,爱父亲,爱母亲的方式爱你
我将以花的方式喧哗
而此刻,我只爱你们热烈的欲望,悲哀的泪水,辛劳的汗水
我在你们的疾病里疼
我有与春天的土地一样的能量
用于在春天做爱,夏天生育,秋天衰亡
不要看我被时间蚕食的姿态
我要把它做成大梦一场
我渴望你的森林,密语,与泉水
我渴望你蛇的信子
缠绕我胸部的鲜花
我渴望实施上帝安放的神奇与秘密
——那喜悦,交融
你——惟有你,而且是惟一的时刻
我渴望这样的曙光
映红我黑暗的天空
我渴望这柔软的闪电
照亮我,杀伤我,释放我
我渴望拯救
渴望你拥抱我,然后放下我
然后我成为湖,蔚蓝色的湖
在天空下,安详,停泊,永获宁静
你惊讶:河水真的都化了
春天就要来了
夜光里,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
只紧紧相握着手
我忍不住,有些费力而羞涩地
告诉你:你知道,有些时刻,我在这样想
多好,我愿意活着,仅仅因为爱情——这奇丽的花
路边的这些植物
曾在冬天里枯去
现在,柳枝在黑暗里呼吸
使我的心加速跳动
你看,多长的岁月了
我,我们,还能感到
正如初来
这难道——不也是奇迹?
从前,我渴求理解
现在,我只向自己要求
在未来,我将怎样持续存在
还将有多少变化
像风与灰尘变化一块石头那样
我会怎样围绕一个事物旋转,从各个角度探视它
我会持续观察爱情,正视、承认它晴雨表上的各种反应
理解并信任它是生命的脉冲
我放弃曾经使用最多的词汇,让它们休憩于仓库
就像农具回到墙壁的铁钉上悬挂,等待风尘与蛛网
我试图寻找新的语汇,用它繁殖新生的小草
我渐渐从关心我的外表——容颜与头发
到达关心我的灵魂——水分与亮度
许多时候,我希望无人打扰
除了看到飞鸟在天空的行迹
我感到,我们就像星体,无限地吸引,投奔
我们死过一次,又复生,再次奔腾旋转
我们尝过了海水,又经过了火焰
我们像春天死去,又苏醒
我遭遇了雷霆
而在我心跳的时刻,你总是会感到
我想抓住天空
而在世俗的界面上,我被一生放逐
你我纠结的疼痛,伸展成地下的根须与天空的枝梢
这场探索,则将贯穿整条河流——你与我的一生
一棵树的结束是一场风暴的结束
是一群鸟集体禅语的结束
是一轮季节的结束
是一道水流与它内心秘密的结束
是白天与黑夜争夺的结束
是物质欢宴的结束
是黑暗重新圆满
光再也伤不透它的内心
我想起他结束于去年彼时
那个场景里,有三月
有油菜花,有鲜血
有北风将血腥吹散
一个想把春天撕开裂口
在其中永睡的人
此时,我们已将他连同一切淡忘
仿佛他从没来过
仿佛我们的生活一直是一片空地
一片五月的风暴在我眼前展开,这片风暴并没有啸声
枝条越浓郁的地方,风暴像拥抱一样翻滚
这些柔软的,坚韧的,硬而有力的,各种树木的枝条
浑身长满了密集的我无法数清的叶子
这茫茫的翻动呐喊的叶子,我数到十月也数不清啊
风暴在摇撼,这片绿色的身体,肌肤的大海
早已蓄意于五月。爱,锋芒,波涛此消彼长
这撕扯般的拥抱,这绿色长发,乳房,嘶声呐喊
原野陡立于火的临界点
我能在虚无中看见什么,是因为树
树把虚无裁剪成各种形状
放在各个路口,等待与我的眼睛相遇
我走遍五月看见那些树,这是我来到世上
发现的最纳罕的一件事:
天哪,每一棵树把虚无裁剪成的形状是不一样的!
想看清哪怕一棵树,也是办不到的。
我在这世上要丈量多远的路,而每走出一步,
踩出的都是绝望。
树木生出风暴和鸟鸣
我只有停息脚步,让自己裹挟进
这无处不在的波涛中
它爬过,很微小,像一粒灰尘
它是一粒灰尘的具象:触角,头颅,胸,腹
被电脑屏幕的光映得很清晰
它快快地爬,仿佛有目标,有奔赴的目的
它快乐吗,它感到被炙的焦灼吗
它胸中有小小的歌声吗,它能见到明晨的阳光吗
而在这之前,它如此匆匆,在寻找什么
它像一粒灰尘,一点微弱的压力可使它瞬间成灰
在此之前,它在奔跑。谁使它奔跑
那生命的源动力,它也取了一点点
不多,刚好如一粒灰尘
如果用手指轻碾,在灰之外,会比灰多一点汁水
这汁水就是秘密吗?
夜幕中,我听见万物走动的声音
我看见所有的叶片都在张开
急促的步履,击打声,在呜咽中接受
我看见流动的火焰,在肌肤上
在闪电般前行的神经上,在夜黑丝绒的下面
被鞭打着,一群狂奔的盲骏马,在缓慢、喑哑的旷野
挣扎,奔腾于这莫知的力量,盲骏马——
它并不总充满速度,遭遇胜利
在减弱的鼓点中,我听见所有叶片顺从的声音——
它们弱下去,弱下去……
我执拗,不顺应一条河流
我是一个力,犹如水中的一个漩涡
一个季节中的花朵,一粒青草中的石头
我把肉心当纸片揉过,并继续使用
我到达不了我之上,只能遥望
风澎湃着远息
我忘记,从何时起,
又遭遇这样一场纷纭与朽落
这阴郁肃穆的山川为什么存在?
这巍然不动的楼厦亭台为什么存在?
这人世间的叫嚣为什么存在?
这身体里的瘰疬为什么存在?
是受伤的人,构成了我的地狱?
抑或,是我的撞击,构成了他们的?
我耳朵里收罗一切可以收罗的声响
汽笛,人声,来自街道、闹市
人间,我生活的地方
我究竟要从这里取走什么?
我对着人群,不能说出爱
亦不能说出不爱
只在某个时刻,我读懂了那些
从浓雾中走来的人
他们向我叙说:
睡眠,歌唱,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
到黄昏,如果草叶弯曲着不飞,是为什么
为什么楼群会将头颅深深地低垂下来
蝙蝠们匍匐着穿过幽深的夜隧道
在光与黑暗中,看到的都是幻景
我们为什么要歌颂黎明,执守夜色
为什么我的渴望像欢乐那样单一
为什么我的心像大地的内部一样疼痛
请用爱春天那样的热情来爱我吧
就在这个瞬间,我也加入了这样的行列——
成为春天的鸟群,光影,青草,花籽与风……
立秋之后,风越来越高
穿过树木的骨头
并即将掠走一切可以掠走的事物
原野上的草尖正在变白
时间的锈斑击中豆叶,苹果叶
清醒的意识使果实加速着成熟
俯首向最后刹那的爆裂与坠落
季节已然变得短暂
而后只剩漫长的天空
这股凉意于暗夜、清晨时分袭击我
正午还保存着虚假的热烈与幻象
风越来越空
扩大着我身体里的旷野
我与植物们一起
更加热烈赞美大地吐出的绚彩
进行,进行
之后阴冷的漫长直抵尽头的河流……
除了风,青草,与沐浴它们的光照和雨水
我的命运里空无一物
这些风、青草也不归我所有
我只能见证,用我的眼睛和鼻孔使用它们的颜色和芳香
我的到来只是为了体证
体证一个生命穿越的悲哀、欢乐与空虚
作为一株阴性植物,我是没有土地的
我裸露的根常常被骄阳炙干
然后我再次依靠一场雨水活过来
我不合于时代
只适合呼吸于原野
然而原野已经消失……
在风中,香樟树是一场风
在暴雨中,香樟树是一场暴雨
在雷声中,电光把天空撕开
香樟树是刹那间展现在命运中的高大的女人
初夏的夜晚,香樟树是沉郁的幻梦
黎明,香樟树是一场睡梦中的鸟鸣
深寂的夜晚,我走近香樟树
感到它和白天不一样
它变得那么幽深寂静
我抬头看,万千的树叶静然不动
依附于香樟树
天幕就在香樟树的树冠之上
这星群的冠冕,正是香樟树的冠冕
我听见树叶与星星对语间的簌然抖动
在早上四点醒来的鸟看到了天边第一缕红光
那一道宁静的殷红,其美不可言说
黑夜在下沉,光亮在上升
一只鸟,或几只鸟,在黎明前长鸣
它们看到了曦光,惊诧得不可言说
树,虫子,楼房,人们还在沉睡
许多大美在这一刻发生
而这一刻不可言说
然后醒来的是树木,它们一起睁眼向东眺望
然后是更多的鸟儿
虫子鸣唱了一夜,在另一个梦里不能醒来了
最后醒来的是人们,星转斗移,天已经完全亮了
世界开始喧嚣。而鸟儿们所看到的
以及它们内心的惊诧,都永远不可言说
就像一小片泉水!
我骤然遇到,停下来不舍得走了
是它吗?紫叶李——
春天将白花开得漫天漫野的那棵树
现在它投下这么好的一片阴影就像一片清亮的泉水
我的喜悦倏忽间就像四围无边无际的日光了
从前,拥有这样的树荫真多呵
多得都不知道珍惜
每天在树荫里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浪费着光阴
在草地上走,在小路上走
任性地,随意地走,漫无边际地浪费着光阴
就像春天飘扬漫天的紫叶李花瓣
一直到那些树荫走完
把树荫里的光阴走尽
一直走到炙烈的骄阳之下……
今天,站在紫叶李树下的这片阴影里
心里的感动真像刹那间地下涌出的崭新的泉水
除了风,青草,与沐浴它们的光照和雨水
我的命运里空无一物
这些风、青草也不归我所有
我只能见证,用我的眼睛和鼻孔使用它们的颜色和芳香
——《命运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