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培
《旅人书》是一部独特而智慧的小说。在我的阅读习惯或是批评方式里,我总喜欢去找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区别于其他作家,甚至于区别于作家自己不同时期殊异的元素或内涵,追问作家的作品有无提供新的语言秩序与新的讲故事的方式、新的文学观与新的世界观。阅读《旅人书》的过程是新奇、困惑、惊奇、深思多种审美感觉交织的过程。在雷同、复制成风,文学面孔趋于模糊的当下文学里,《旅人书》无疑是一部具有鲜明个性和独特文学标识的小说文本。有无独特文学标识或文学地理也是我所看重的优秀作家与庸俗作家的区别之一。《旅人书》展现的文学“宇宙”是不可小觑的。仅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小说提供了由七十座城构成的“文学部落”,这些“文学部落”所具有的异彩、灵性、繁复使众“城”组成了一方别具风味的“文学地理”。这些林林总总的古城与乡邦区别于现实中我们置身的城市,充满原始与危险,又涂满了神秘与诱惑,是作家和读者既爱又怕,既向往又想告别的独特空间——我宁愿将它视为黄孝阳的精神“乌有之乡”。如何构筑这个文学地理?如何处理这个文学地理中的时空?借助于这个文学空间想要表达怎样的意味和思考?这些关乎到整个小说的形式与内容,也是我在阅读过程中所关注的问题。
大略说来,《旅人书》是一部历史与现实的寓言,以长篇小说的体式承载了故事、语言、结构这些好小说必备的文体要素,同时又充满阅读的理趣、思想的光芒、文化的象征和现实的症候。在形式上《旅人书》采取了类似于《哈扎尔词典》的词典体式,逐个演绎旅人游历的七十座“城”的故事,而“62个故事”是抽去了古远历史背景的现实故事或是去历史化的文化寓言。尽管体例上主体部分的旅人书和作为后续或补充的“62个故事”看似有别,但从内容上来看,两部分都是以故事的方式讲述人的生存困境和历史机理与真相,62个故事是现实版与世俗版的旅人故事,旅人的故事是历史版与幻想版的62个故事,两部分互为隐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两部分的内容是个有机整体,无论是阅读还是阐释我将它们视为一体。旅人遍访城邦的叙事视角让我们想到类似于《格列佛游记》、《巨人传》那样的叙事传统。《旅人书》以旅人踏访各式古城作为核心情节,70座城构成旅人的70个旅程目的地,这些形形色色的远古城邦,村落乡邦,既是旅人人生的一个个足以令其精神裂变的真实之“城”,也是黄孝阳在文学世界中苦苦寻觅的精神之乡,旅人的返古行程连缀起来构成的朝圣之路也是黄孝阳在文化层面和精神深处寻觅家园的回乡之路。离城、月城、哭城、为城、枯城……这些充满原乡意味的或颓圮或辉煌、或存在或消失的城邦,构成了有意味的文学家园,这些虚构的“家园”是一种丰富而深刻的巨大语义库和文化库,有历史寓言,有现实预言,有危世谏言。
在《旅人书》之前,黄孝阳已有《时代三部曲》、《遗失在光阴之外》、《网人》、《人间世》等作品问世,《旅人书》在他的创作谱系里无疑在文学叙事上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说他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一点不为过。从阅读接受或叙事层面来看,黄孝阳对他的这一文学部落和文化思想并非采用现实主义或直白式的呈现方式,而是借助于高度的象征、现实与幻想、抽离或省略等方式表情达意,故事的呈现并非传统现实主义范畴的,而是综合了社会—政治、文化—心理、宗教—信仰相对复式或多声部的意义层面,也就是说,《旅人书》的故事带给我们的是崭新的文学时空和现代叙事,多学科多领域的知识地理,多维度多层面的意义诉求。
问题是,黄孝阳在讲这些质地饱满,意境深远的故事时,由于叙事手法上的现代,文本的断片化与开放维度,导致习惯了看懂故事和听懂意义的阅读审美范式遭遇到某种危机。也就是说,对于读者来说,从《旅人书》中看到了斑斓的色彩,看到了死亡与新生间的蜕变,看到了林林总总的小说外壳“好玩”的东西。然而“读故事的人”可能总有点骨鲠在喉的难受——我在阅读过程中数度反复连缀情节,反复梳理故事的起承转合,试图把握小说在讲什么——很多故事,很多叙事的内层无法在快速的阅读中被看穿。于是,我逐渐觉得黄孝阳的《旅人书》是一部“反懂”的书,不是每个故事都能读懂——正如小说里所说的“不是所有的谜都有谜底”。作家未必把《旅人书》中的每个故事讲透,某些不好懂的故事想要表达的某种“意味”可能就是故事所要抵达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旅人书》大概不是写给普通读者的书,《旅人书》的思考方式是一种精英化的方式。
好的作品如能遇到好的批评时代和好的批评家,就如同良马遇伯乐,病人遇良医,良将遇贤君。好的作品应该得到公正而应有的评价,尽管很多作家都不会太看重批评家的那些断语。当下文学的批评格局里,批评的等级化、御用化、权力化、集团化倾向明显。作家被人为分成一线二线作家,评论哪些作家,由谁来牵头评论,是省级层面的还是全国层面的,哪些“专家学者”参与,学术意见发在什么级别的刊物上,都要看作家的级别与资历,看作家与评论家关系的亲疏,学术批评呈现的等级、权力、集团让文学本身黯然失色。在这样的评价格局中,在这样充满红包、人情、权力的批评情境里,在“堪与……媲美”、“当代之最”“是……杰出代表”这些溢美之词泛滥成灾的批评语汇中,文学本身在哪里,真正的文学和文学的问题在哪里?正因为此,我在评价文学现象和作家及其作品时,常常是从自己诚实的阅读和客观的历史定位着手。诚实的阅读是对作家和作品最大的尊重。客观的历史态度既是我的态度,也是我的方法,即从狭义的评判标准来看,一个作家的评价要看他(她)的文学在同时代作家或历史坐标中提供了区别于前人哪些独特的东西,他的文学具有怎样的个性,对历史和现时代做了怎样的总结和反思,他的“个”在这样一个“个时代”是否仅仅是标新立异,是否提供了文学方法或价值观、历史观层面的新见、真见?
《旅人书》诞生于一个开放宽容的写作环境和一个并不乐观的批评语境中。我想,所谓经典是某种标准和某些时空里的经典,选择的标准和批评的主体决定了经典的对象。在我看来,《旅人书》所透露出的卡夫卡式气质、博尔赫斯式的叙事、《奥德赛》“百科书式”倾向和《圣经》般的创世热情和启示意义理应让《旅人书》成为一部被关注和阐释的书。
《旅人书》是在以流浪汉的小说叙事方式讲述类似于《格列佛游记》和《巨人传》中的趣事异闻、奇风异俗吗?当然不是,《旅人书》甚至不是在简单地讲故事。故事作为小说的一个重要元素,在黄孝阳的小说世界并不是最重要的内容,小说追求尽可能的复杂,小说讲究细节,而故事追逐情节,是细节和偶然性的叠加。
在我看来,《旅人书》最为深邃,最让我惊心动魄的地方在于,显示了作家重新定义世界和经由小说设置的历史遗存与种种情境,回到历史原点,勘察世界多样性、历史可能性和人的选择性并试图呈现出这种丰富性和驳杂性的努力和野心。说得具体一点,《旅人书》的特色在于摆脱了日常经验下的历史与现实理解,重构了70座旅行之“城”,在这个“城”里小说展现了多维、多方向的可能性,对生存可能性、对历史多样性、对人与族群多种选择性的探究与思考成为小说的最终的目标。日常经验成为不可靠的解读视角,日常经验和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种种成为理解《旅人书》的障碍和阻隔。
在小说里重新定义世界,在小说理论上接近于昆德拉所说的“说出唯有小说才能说出的东西”的意味,对生存和世界多样性的勘察在黄孝阳这里也是非常自觉的一种认识,如他所说,“这样的一个大时代就对小说家们提出了难度。他不仅能够叙事,理解传统的精髓和演进脉络,还得具有哲学家的目光,看得见未来,能把那条‘无穷无尽能指的链’,用小说独有的技艺创造出来,进而勾勒出一个时代,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他所创造的文本不再只是日常生活的某颗水滴,而是由千万颗水滴所形成的那个同时包括了‘虚与实’的水平面。”那么,《旅人书》如何打破既有文明秩序和世俗陈见,如何呈现世界的多样性和历史可能性的多棱面?
《旅人书》所涉及的小说元素甚多,但所借重的小说元素我以为是“故事”,这个故事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有头有尾、有开端、高潮和结局的故事,而是表情达意说理的一种媒介,《旅人书》是关于旅人和旅程的故事,关于旅人在旅程中遭遇世界、寻找意义的故事。如果从“故事”的角度看,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区别并非是否有故事,故事恰恰是二者的共通的地方,他们的区别在于如何讲述和呈现故事,即呈现故事的方式和形态。“传统故事的元素,如事件、情节、人物、环境都很集中,有场景感,活动方式,有连续和冲突,有发展过程与结局,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中的小说不是没有故事而是故事的处理方式不一样,他们不再相信故事整体的力量,不再相信时间的连续和逻辑的力量。”因而,在阅读《旅人书》的过程中,我非常关注作家如何呈现这些“故事”,如何不拘泥于小说的陈规讲出故事的新意。
传统意义上与人物、情节并重的所谓“故事”,或者说纯粹意义上的“故事”在《旅人书》中并不多。开篇《高城》讲述的是旅人在高城目睹巫师把尸体制成雕塑以成不朽,于是人们纷纷来寻找秘诀,可以说是关于人们寻求永生和不朽的故事。《昔城》是关于昔城富人在“阿波罗”盛大节日里捐献全部财富的故事,通过捐献财富铸造太阳神像和捐给自己的仇人两种方式实现民族特定的信仰。《开城》讲述的是怀有恋父情结的少女杀母爱父,以及在历史关头用自己的身躯挫败一起谋杀的故事。完整的故事呈现并不是《旅人书》的目的,70座城和62个故事并不都具有上面这种故事的机理与故事的完整性。《旅人书》讲述故事的方式无疑是现代小说意义上的。比如《旅人书》中涉及很多经典童话、寓言、神话故事的讲述。这种讲述属于对经典的重构或改写。《声城》是对“美人鱼”童话的改写:声城最漂亮的美人鱼贝拉长大后,想要去寻找童话《海的女儿》里一样的王子,她费尽千难来到了人类和城市中间,“脸颊如同初生婴生一样娇嫩的女子”满足了她的愿望,帮她实现了寻找王子的理想:在青楼里,每天都有前来拜见和寻欢的“王子”。贝拉觉得很快活很满足,对老鸨姐姐感谢不尽。
那么,这个被改写后的童话其“内核”是什么?人间那个漂亮女子貌似纯美善良的外表包裹的是险恶的用心,单纯的贝拉本想在人类中寻找自己的王子,然而她单纯得连幸福的模式都不知道,充当了貌美老鸨赚钱的工具。童话不能落在现实土壤中,人间不是乐土,童话只能在虚幻的空间和书本里生长。贝拉的可悲还在于她幸福地陶醉于人类的青楼和各式男子的寻欢中,自以为是实现了童话里的幸福。单纯和无知常会导向悲剧和灾难,以及灾难中的不自知。《声城》是对人类欺骗、虚伪、无耻的控诉,也是对理想主义及理想者的提醒。理想者和理想主义被某些口号蛊惑,被某种政权利用而导致的悲剧在近现代尤其是当代历史中已有无数先例。以理想的崇高和实现理想的激越来怂动理想者,常是阴谋者惯用的伎俩,就像老鸨姐姐“善意”地安排贝拉在青楼卖身。《虎城》是对“狼来了”的寓言故事的演绎。旅人见过真虎,告诉乡民,然而多年未见真虎的乡民以为妄言,不愿相信,旅人决定寻觅真虎以示自己并非诳言,固执的旅人识破其父以动物园的养虎骗其回去的招数后,怒而进山,终被虎撕食。故事是“狼来了”的翻版,发誓要找到真虎的旅人被称为“虎疯子”,旅人代表着一种行动意志,而乡民们则代表着日常经验,虎疯子的死亡是对日常经验的抵抗和对峙。
《旅人书》在呈现“故事”时更多是一种碎片化、断片化、意象化和象征化的方式,完整的故事被中断,在旅人的视角和叙述中,故事常被碎片化,某个情节,某个意象,某个人物行为传达出隐喻化或象征化的意义,表达某种意味。比如《为城》写了一个外壳坚固无比,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地方,极写物质发达技术先进的同时隐喻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禁锢、隔绝和情感的缺失,对技术时代的人际关系有着极大的指涉。《花城》通过曾被侮辱与伤害的女人模糊的絮叨指出了女性在人类生存秩序里的命际和险境。轻率而浮泛的阅读大概是很难进入《旅人书》的精神深部的。《旅人书》的叙事手法是高度现代的,这种区别于传统手法的现代叙事技巧也决定了故事的形态和读者的审美接受与传统意义上的分道扬镳。比如故事11,这个故事讲的是死期将至的老妇人,她并不怕死,怕的是“比死亡更难以忍受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是指她亲手杀死对自己无与伦比之好的妹妹,并夺其夫。而姐姐为什么这么做,历史细节是怎样的,小说语焉不详地略过。故事的部分情节被抽离,起承转合被迫中止。小说为什么这样处理?小说的重心是关于人的未被超脱的、无法释怀的“罪”上,每个人都是罪人,有了罪人的精神会怎样?人在死亡之前对原罪有怎样的恐慌和畏惧?这是小说关注的焦点。因而,小说在情节处理上,关注的不是姐姐为什么或怎么杀这些杀人的前情节,而是姐姐杀了妹妹后的精神和灵魂如何的后情节。这是故事的核心。
再如故事57,故事讲述一个律师接手一个老妇人掐死病重的丈夫的案子。老妇人的二女儿HTC手机里无意录下来的老夫妇之间的对话揭开了谜底:由于丈夫与妻子间的背叛与复仇导致了这出家庭悲剧。这是一条线索。另一条线索是在接案的过程中,律师收到一个快递寄来的DV带。里面记载的是他的妻子和一个文身的民工快活地交媾。而这个民工就是以前敲诈妻子被律师揍了一顿并给了他十万元的那个人。很明显,性爱录像里不是强暴,而是她的妻子配合民工的自愿的性爱。那么,妻子为什么背叛丈夫,与民工出于什么原因款曲媾合(情感原因还是身体需要)?反推,当初民工以DV带所谓勒索她妻子是不是妻子与民工合伙诈骗律师的一次蓄意的阴谋?这个快递邮来的刻录光盘是谁寄来的?获悉真相的律师会怎样对待?还有,老妇人掐死病重的丈夫一案,妻子背叛我,之间有何关联……这些,小说统统未作阐释,未留理解的痕迹,蕴含在这个故事中,都有可能。我想,这个故事可在多层面上去理解,主题层面应该是谈人与人之间的背叛与惩罚、复仇。围绕这样一个主题,小说以两个不同的情节共同演绎,即老夫妇之间的因背叛而复仇,以及律师家庭内部的背叛。前者有因有果了,后者只是因,果还没出现。作为丈夫的妻子会不会仿效老妇人采取复仇?怎样复仇?故事在此中断,留下了可以做多重向度和可能的阐释空间。这种小说“留白”,是叙事学上“有意味的空白”,“留白”使小说不再是一杯白开水,而是一种智性的表达,意在文字之外。另外,HTC手机,DV机这些现代电子设备在谜底或案情揭晓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媒介甚至是至关重要的工具,使小说有着很强的时代性和隐喻性。由此可以看出,《旅人书》的叙事手法是高度现代的,这些叙事手法使小说的内部时空高度增长,充满艺术张力和智性,摆脱了传统小说叙事上过于“细”和“实”而导致的文本过于直白的窠臼。
文学史上,手法上的现代与叙事上的先锋姿态常常会使一些作家迷失在形式迷宫而失却对精神价值的开掘,比如新时期的先锋作家,比如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的写作,都呈现出叙事和语言的灿烂,而文本“内核”干瘪,价值迷失。当我阅读完70座城和62个故事后,我敢断言《旅人书》是一部外形和内核皆饱满,技巧和精神兼具的小说。故事的内核是小说的生命与灵魂,好的小说都有一个故事的内核。《旅人书》的内核和主题是多元而丰富的。有家园感的破灭和无家可归的荒原感,以及家园破灭后随之而来的人性、信仰、道德的崩溃和失范。家园的失落、寻找以及重建家园秩序是《旅人书》很重要的一个内核。“苦城”某种程度上是这种破败家园的象征:“苦城,一个人类所有的恶的集合,塞满种种的罪、龌龊的欲望、废纸、扭曲的痛苦、老虎被剥下的皮毛、卑微、阴暗的火焰。”
在小说中,尽管城各异,但大部分的城声音寂灭、建筑怪诞、充满杀戮、人的面容凶煞、内心阴暗分裂。尽管有星光,有自然,有淳朴的人,但总体上这些色泽暗淡、时空异怪的城恐怖阴森,布满禁忌和陷阱,是一个布满恶的世界。因而,《旅人书》中的“人类”是“宇宙的瘟疫”,人是有“罪之子”。小说借旅人之口道出人类的罪恶:“相信其他生命只是为满足自身的欲望而存在,就如同贪婪的屎克螂加凶恶的蜘蛛混合体,不仅掠夺,也为掠夺而掠夺;不仅掠夺其他物种的生命,也掠夺同类……人的罪孽高过头顶,无谁可以承担得起。”(《影城》)自命不凡、清高狂妄的人类仅仅是一间“病菌栽培室”,人类中心论和地球中心论只是人的狂妄认知和无知自负。众城喻示的失落的人类家园是《旅人书》中重要的预言式叙事。
正是这种荒原感催生了旅人的“旅行”行动和对意义的“寻找”。《总城》对这种寻找有着某种暗指。男人为了娶心爱的女人必须寻找到总城,总城在何方?总城与普通的城有什么区别?总城和别的城一样充满杀戮、暴力、肮脏和血污,尽管男人深知这些,但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必须听从女人父亲的要求,女人的父亲是权威或力量的象征。通往总城的路是旅人孜孜探求的理想之路,也是人类在世俗之外被忽略或无心无力找寻的路,而这道路正是黄孝阳在小说《旅人书》中所用心建造的,这条充满艰辛、混沌、蛮荒而静谧、信仰、诱惑的路是一种乌有之乡,但却是对抗着现实的“理想国”,这个世界奇异曼妙、奇风异俗、人纯真净美、人有信仰对神对天有敬畏。然而,通往这样人间天国的道路却常常被莫名的死亡或蓄意的杀戮、无疾而终的挫败、洞穿一切的弃绝而中断,天国的路在何方?只在黄孝阳生动精微的文字中,在作家忧心忡忡和殚精竭虑的思索中。
如果说破败的家园和混乱不堪的道德秩序是小说的内核之一,那么,童话的丰盈和儿童之美是《旅人书》的另一内核。《尾城》及其尾注的内容都指向儿童精神的美。《知城》更是成人世界对儿童和童话世界的一种企盼。劳心的国王为了国事忧心忡忡,日夜操劳,某天他从禁锢而枯燥的生活状态里觉悟,不满这种状态,在神力的帮助下,国王借助于神奇的“翅膀”,出入于别人的梦境,终于顿悟,放弃了自己的权力和荣耀,化身为一个旅人。童话及童话世界里的一切代表的是与世俗想对立的生存方式,国王顽心大发在文件上画的米老鼠、加菲猫,走进别人童话般的梦里,以及阅读《一千零一夜》最终醒悟,都意味着童话是囿于现实世界的人们内心的精神圣地,是苦难现实里的避风港。“国王”某种程度上不也是现实中苦苦挣扎,被生存秩序碾压得嚎叫或喑哑的“我们”的一个代表,一种象征?童话,儿童的精神乐园,是成人永远期盼却永远无法再次踏入的“永无岛”。
除此,《旅人书》的精神内核还包括:对艺术之美与艺术力量的肯定(《呼城》),对女性主体价值和欲望的肯定(《哭城》),对人类生存多维性和人性复杂性的探索(《苍城》),对人类无耻、欺骗本质的暴露(《声城》),对和谐家庭亲情和伦理关系的赞美(《豹城》中父亲为了给女儿治病宁愿让灵魂变成白玉兰,故事52呈现了兄弟间的怡怡深情)。《旅人书》是一部旨意高远的书,它展现了人类生存的处境,对这样的处境进行着昆德拉所说的“思考式的探询”,对一种集体生存状况和历史处境深入探究,“试图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可以说,《旅人书》的文学地理是丰富的,文学内部空间是深邃而多义的。
纳博科夫在《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中指出衡量一篇小说优与劣的标准,“在我看来,从一个长远的眼光来看,衡量一部小说的质量如何,最终要看它能不能兼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这是好小说的元素。在纳博科夫这儿,“诗道的精微”大致指细节上的逼真与整饬杂乱无章的现实的能力,“科学的直觉”指想像力以及对历史认知的洞察。我想,《旅人书》以70座历史之“城”和62个现实之“城”相当宽广地再现了历史的机理和现实的细部,以饱满的热情、密集的意象、充沛的哲理、现代的叙事手法重新整饬世界,重新定义世界并制定世界的信条和秩序,每个篇幅短小但言近旨远、洞幽烛微,显示出作家老道的叙事能力和精深的历史见解,《旅人书》无论在“诗道的精微”还是“科学的直觉”上都堪称上乘。这引起我思考一个问题:如此厚实而深邃的文本与作家的文学观之间有何关系?是什么样的创作观指引着黄孝阳创作了这样一部小说?这个曾“每天花在阅读与写作上起码有十二个小时”的“狂人”操持着怎样的文学观?
《文学有什么用?》、《量子文学观:一个70后写作者的文学观》、《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之刍议:传统与现代性的殊死较量》、《你是小说家吗?》和(《旅人书·跋》这几篇论文集中呈现了黄孝阳的文学观,对他的这些理论文字稍加整理会发现作家有着相当宽广的阅读面和知识链,熟悉传统和现代小说创作及其理论,提炼和形成了自己体系化的文学见解,创作与理论相互印证。我在这篇论文里不对黄孝阳的文学思想进行总体的梳理和反思,只是想指出与《旅人书》相关的文学思想和文学观念。
我用“大的文学观念”概括黄孝阳文学思想的特色。黄孝阳认为不能拘泥于现实主义的创作以及以人为本的人本主义单一视角进行小说创作,面对当下丰富而芜杂的现实,提倡把小说写得“无穷大”。所谓“大”主要还不仅指小说信息量和生活的广度,更多指超越“现实”,写出“一种”现实之外的生活的无数种可能,另一方面,这种“大”是指作家内心的宽广和创作境界的高远。即“小说最高的价值与人的终极价值一样,都是对自由的追求;都是要抵达肉身永无法抵达的‘彼岸’,而这绝不是道德上的一点温情与悲悯”。
在黄孝阳看来,“大的文学观”基于整个开放性的社会对文学的召唤,“整个人类社会正在发生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不仅是一个‘更热,更扁平’的变化。小说家要有这种能力做这样一种加法。”“小说家不要往小里走,要往大里走,要能在内心生起一座炉子,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在文本里给读者提供政治的、文化的、历史的、经济的、艺术的,这样,小说才会向死而生。”这种“大的文学观”也来自于黄孝阳对小说这一样式的信任和精深理解。“在诸多艺术形式中,唯有小说具有足够的深度与宽度来解释不断变化的当下,以及日趋复杂的未来。并且,小说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开始,一个人结束,甚至是只拥有一个读者的阅读。这使它区别于其他影视、建筑等艺术形式。”
不仅是《旅人书》,其实在此前的《人间世》等小说中,他这种“大的文学观”就有所体现了。莫言就曾指出“《人间世》是犹如万花筒般丰富多彩的江南才子书。作者试图用小说包罗万象。妙语丛生,佳句联翩。书中的思想艺术元素,纷纭繁复,正是半个世纪来的梦与真。”《人间世》的这些特色在《旅人书》中有增无减。叙事、说理、表意的结合,人性善恶、天使与魔鬼的交融,宗教、历史、道德、艺术、文化、社会学各个门类知识的展示,等等,都使这部小说成为了万花筒一般的小说。黄孝阳的这种小说类型是叙事学所谓“百科全书式的小说”。“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时在传统现实主义叙事衰落之后,对叙事的多种可能性进行实验的一种方法,也是小说在各种各样的现代知识体系和现代传媒中寻找自身的独立价值的尝试。”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与传统文学中受制于某个阶级或某种意识形态而进行的百科全书写作不同(比如《子夜》),现代意义上的这种写作是对文化共同体和经验共同体的放逐后走向个体化的写作方式,世界的整体和规律打破后,个体不再听命于某个阶级或某种学说,而是服从于作家个体的声音和艺术自身的规律。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来说,这种属己的“百科全书式小说”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从文学的发展来看,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由于文学体制的宽松、中外文学的有益融通,中国文学逐步向内转,逐步脱离政治、阶级、意识形态,文学由宏大叙事向个人化叙事收缩。经过九十年代以来日益强大的市场经济和商品文化的洗礼,文学的“个人性”加强,而社会性、文化性、思想性减弱。如今,我们重提再建“文学自主性”、“文学的担当”、“严肃文学的前途”等命题时,不能不考虑文学的思想性、文化性这些属性。我认为《旅人书》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以及黄孝阳所提倡的“大的文学观念”是重建文学品质的一种维度,对于纠正中国文学越来越窄化、越来越“个”化的倾向具有相当的启发意义。
《旅人书》是一本有趣味,充满智性的书,在这样一个文学空间里,我们看到一个重新被定义的世界与秩序,看到古往今来的文明与社会形态,几乎是卡尔维诺所说的“一本表现整个宇宙的书”或“无所不包的书”。在这个智慧行囊中,包含着作家黄孝阳对于这个世界热情的思考和用心的写作。《旅人书》不乏新奇的故事和趣闻,而小说又不止步于此,在趣味的故事和好玩的旅行中,全面而深邃地涉及宗教、信仰、道德、自我存在、艺术本质等诸多命题,展现了一幅大百科全书式的思想版图。在这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把自己放在道德理想主义的高地必然会受到诟病,对这些“宏大”命题进行文学化思考似乎老套而背时,甚至似乎没有当下所谓“新红颜写作”、下半身写作更能招人眼球。然而,黄孝阳选择了一种知识者的思考姿态,一种昆德拉所说的不“媚俗”的姿态建构艺术世界——《旅人书》与媚俗消费品和简单复制品无关,用作家在小说中的话说,丧失了唯一性和原创性后,“艺术不再是‘此处’抵达‘彼岸’的船与桥梁。挂着艺术品招牌的被‘生产’出来的充斥街头巷尾廉价的消费品只是所谓现实世界的狗,时不时冲着匆匆旅人狂吠几声。”在《旅人书》中黄孝阳以批判的立场走进颓败的历史,介入当下纷乱的现实(《旅人书》中有大量的内容对当下现实进行精微描写。限于篇幅未作展开),在历史与现实的诸多病象中诊断出共同的基因缺失和文化贫血。“旅人”出入于各式“城”时所目睹和遭遇的各种思考和困境,其实也是我们民族甚至世界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形态和发展困厄。
我相信,《旅人书》是一部民族文化的寓言,布满了太多的文化密码、民族情感、心理原型,这是部气质上和文风上极像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思想录》的书,有着对真理、人性、上帝、正义、善恶、神性如出一辙的思索和书写。尽管我仔细通读了这部小说两遍,我却认为还没有读透,写下这些文字只是阅读的开始而不是阅读的结束。回到开头的话,在图书市场泥沙俱下,小说一年上千部的文学繁荣局面里,加上等级化和秩序化的文学批评格局,我忧虑像《旅人书》这样独特而有意味的书被无意忽略,被有意弃置或简化。作为读者我们应向优秀的作品和作家的思想与艺术致敬,而不是朝向他的声名或地位,我想,这是回馈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
【注释】
①黄孝阳:《旅人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页。
②[加]弗莱:《世俗的经典:传奇故事结构研究》,孟祥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③黄孝阳:《旅人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90页。
④黄孝阳:《文学有什么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5期、第6期。
⑤刘恪:《现代小说技巧讲堂》,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9页。
⑥黄孝阳:《旅人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页。
⑦[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40、189页。
⑧[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页。
⑨黄孝阳:《文学有什么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5期、第6期。
⑩黄孝阳:《旅人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96页。
⑪黄孝阳:《文学有什么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5期、第6期。
⑫黄孝阳:《人间世》,封底文字,青岛出版社 2010 年版。
⑬耿占春:《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
⑭[意]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6页。
⑮黄孝阳:《旅人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75页。
⑯[法]帕斯卡尔:《思想录》,张志强等译,重庆出版社 2006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