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士聪
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理论在中国走过了一段颇为复杂、微妙、意味深长的理论旅程,其兴衰枯荣既携带了新世纪以来社会、经济、文化变迁的诸多信息,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测度思想界、学术界研究范式、价值观念、身份立场转换的风向仪。对此的反思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已展开,并一直延续至新世纪。反思的视野将文化工业理论阐释本身问题化,同时也将文化产业语境下的文化工业理论重建提上议程。如果说问题化侧重于在本土大众文化发展的历史行程中审视文化工业理论的有效性及其限度,那么,当文化工业蜕变为文化产业乃至全球文化产业,需要反思的就不仅仅是文化工业理论,还应包括对文化工业理论的反思本身。
在德国批判理论、英国文化研究与法国符号学文化理论三种文化理论范式中,对于本土文化研究影响最为持久的非德国批判理论莫属,其中又以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范式为代表。在中国语境中,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的基本逻辑如下:阿多诺对西方文化工业的诊断与批判适用于新时期以来的本土大众文化,具体说来,大众文化在功能上,成为一种游戏性的娱乐文化;在生产方式上,成为一种由文化工业生产的商品;在文本上,成为一种无深度的平面文化;在传播方式上,成为一种全民性的泛大众文化;在价值论上,强化和突出了文化形式的感官刺激功能、游戏功能和娱乐功能,消解了文化的意蕴和艺术的价值,缺乏道德理性、审美价值、思想深度和终极关怀;在实践性上,以电影和电视为代表的新媒体扩大了大众文化的影响力和危害性,而当下的文化工业/文化产业相比于阿多诺的时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已经出现了对阿多诺模式的反思,但以之作为理论资源来审视大众文化甚至文化产业,看起来也仍然是最为顺手和擅长的。
文化工业理论批判既有德国纳粹主义切身经验,也有美国好莱坞文化的现实背景,但一般认为阿多诺的基本立场仍然属于印刷时代,“是以被印刷文化培育起来的自律主体的身份在对整个电子文化宣战”。以印刷文化批判其后的电子文化,难免时代的错位;同时,其理论范式也存在抽象化倾向。对此,哈贝马斯指认阿多诺在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意义上的“总体性”批判,不仅摧毁了批判的理性基础,也面临虚无主义的泥淖:“两位作者都意识到了这一冒险。但与表面现象相反,他们始终努力为他们的文化批判提供论证。不过,这样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抽象和简化。”需要指出的是,错位与简化同样出现在跨文化接受中:就前者而言,在20世纪90年代表现为对没有大众文化的大众文化的批判,在新世纪表现为对于不关心文化的文化产业的文化批判;就后者而言,则是将文化工业理论批判简化为文化批判。当下最为集中的体现,则是对于大众文化与文化产业的“没有文化的文化产业”的批评。
所谓没有文化的文化产业,意指文化产业仅仅满足于文化内容的商品化,或者反过来说,满足于文化商品外在的审美化与艺术化,结果忽视了文化商品的文化与精神属性;而对文化研究而言,则是忽视其产品本身所具有的文化与精神属性,文化产业研究成为不问文化内容只问商品包装、没有文化只有经济的单向度研究。文化产品最直接的现实目标就是要进入市场,否则,它不仅无法实现作为商品的剩余价值的追求,也无法承担起文化传播的职能。然而要做到这一点,文化产品就不得不在存在方式上类型化,在内容上明星化,在生产上的标准化。总之,必须经济逻辑主导,文化逻辑逊位;然而如是,则文化与经济的互动必然沦为经济的独舞。那么,给没有文化的文化产业补上文化之维又如何?有学者提出,确定文化产业发展的文化目标以及确立对文化产业发展的文化评价维度已经迫在眉睫。确立文化产业评价的文化维度,其实就是建立对文化产品的社会、历史以及伦理、道德内容进行立体透视的评价体系,尤其关注其中的价值观念、社会理想、人格精神和情感取向。
向文化产业索要文化与精神的素质,其中闪动着文化工业理论的影子。看起来,阿多诺的批判之矛从20世纪80年代的大众文化一路追杀,现在则对准了当红的文化产业。只不过,批判的归于批判,繁荣的却更加繁荣。要求文化产业的文化化无疑是一个良好设想,但依然存在着理论与现实操作上的双重困境:理论上的困境在于,作为经济支柱之一的文化产业已然成为经济基础的一部分,而作为评价尺度及其体系的思考却来自上层建筑中的意识形态;而在现实操作的层面上,文化产业成功与否的评价尺度,就其作为文化商品的提供领域而言,主要是经济逻辑,而非文化逻辑,正是如此,我们才主要以票房与经济效益、而不是以文化与艺术来评价商业电影。
要求文化商品及其资本的文化与精神责任的合法性,似乎最直接的依据来自马克思那句著名的批判: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然而,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存在一个从道德评价优先到历史评价优先的历史性转变。马克思指出,劳动创造了宫殿以及奇迹般的东西,也为工人生产了赤贫,使工人变成畸形;而从转折时期开始,马克思也认为资产阶级在历史上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个人全面发展之可能的条件是以个人的异化的历史性为前提,“能力的发展就要达到一定的程度和全面性,这正是以建立在交换价值基础上的生产为前提的,这种生产才在生产出个人同自己和同别人的普遍异化的同时,也生产出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显然,资本不仅滴着血和肮脏之物,也是人类社会历史必经的自然阶段。马克思批判资本及其异化首先是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批判,所谓“信贷是对一个人的道德做出的国民经济学的判断”正遮掩了资本剥削的真正秘密,道德优先评价原本是基于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的逻辑需要,并非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必然起点。就此而论,批判资本原始积累时期“血和肮脏的东西”实为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经济学资本道德阐释的揭露与批判,并不能够成为要求文化产品及其资本的文化与精神担当的理论基础。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作为剩余价值追求人格化的资本家只能作为经济人而存在,更不是经济学可以抛弃伦理学的承诺,但经济人与道德人的统一只能是一种伦理学的内在自律要求,而非外在强制规范。但如此一来,对文化工业的精神与文化评价的要求就面临着困境,这大体根源于两个层面:一是文化产业与文化事业的区隔,二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就前者而论,作为文化事业的文化与作为文化产业的文化并不能等同,区别有三:一是目的不同,文化事业的文化要承担社会教化的使命,不以经济为目的,而文化产业的文化首先作为产业内容部分而存在,并不以文化教化作为直接的社会使命担当;二是实践性质不同,文化事业的文化服从于国家与政府行为,而文化产业一般来说却服从于市场行为法则;三是运作机制不同,文化事业中文化具有强制性,是自上而下的文化,而文化产业的文化除了作为内容部分承担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压力之外并不存在其他机制,可以说是自下而上的文化。同一内容的文化形式,既可以是文化事业的,也可以是文化产业的,因而对于文化的精神要求,则只能指向具有从上而下的强制性的前者,而非自下而上的剩余价值强制的后者。职是之故,笼统谈论文化产业的文化维度既无法找到理论基础,也无法落实在资本冲动之中。就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关系而论,当下文化产业毫无疑问地属于经济基础部分,如果没有必需的中介,上层建筑的规范并不能直接通达到经济基础之中。手头的例子就是张艺谋的商业大片,尽管部分学者给予不懈批判,但丝毫不影响社会以票房来评价他的成功,反倒是那些似乎可以被认可的文艺片却面临着票房的压力。
强调文化工业转身成为文化产业,并已经化身为经济基础的一部分,只是为了揭示出这样一个问题:文化工业理论如果不将自己的价值判断立足于基本的事实判断基础之上,那么,那些看起来义正言辞的批评除了带来片刻的道德义愤与快感,除了确证自己社会发言的日益边缘化与娱乐化之外,并没有带来什么。同样需要强调的是,这当然也不意味着文化产业可以逃避社会学与伦理学的审视。事实上,自从文化工业摇身一变成为文化产业之后,经济效益、朝阳产业等光环很快就掩蔽了其负面部分,阿多诺所指斥的诸多特质在这华丽转身中被漂洗殆尽,而这在全球化背景下具有某种普遍性。依英国学者拉什与卢瑞之见,随着文化工业全球化的蔓延,文化工业已过渡为全球文化工业,并产生出一种新的逻辑与运作形式:“1945—1975年,文化仍基本属于上层建筑,这时,统治和反抗以意识形态、符号、表征的形式出现;在日常生活中,文化产品仍较少见,更多的是属于经济基础的物质产品。这种情形从1945年一直持续到1975年。然而,截至2005年,文化产品已经以信息、通信方式、品牌产品、金融服务、媒体产品、交通、休闲服务等形式遍布各处。文化产品不再是稀有物,而是横行天下。文化无处不在,它仿佛从上层建筑中渗透出来,又渗入并掌控了经济基础,开始对经济和日常生活体验两者进行统治。就反抗与统治而言,文化的运作不再首先遵循上层建筑的运作模式,也不再首先以霸权的意识形态、符号、表征的形式出现。”拉什与卢瑞揭示了全球化时代文化工业的深刻变化。在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中,文化工业领域虽然渗透了资本统治逻辑,曾经独立自洽的文化被迫接受了理性工具主义的殖民,但它的表征性并没有下沉为物质性。而在全球化文化工业和信息资本主义的时代,经济已经成为文化经济,而原本处身上层建筑并作为其构成部分的文化,如今也已崩塌并归于物质基础,“文化一旦归于物质基础,就显现出一定的物质性。……意象以及其他文化形式从上层建筑崩塌,陷入物质性的经济基础当中”。一些经典文学/文化作品在全球文化工业中成为庞大商品链条的环节之一(比如卡通产业),而有些商品则开始具有表征的维度(比如耐克)。在全球文化工业中,文化(作为表征)被物质化,物(作为商品)被媒介化,文化与经济的关系更为复杂。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理论框架来看,全球文化工业表现为经济基础上升为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下沉为经济基础的双向运动过程,这就与阿多诺经典文化工业理论的设想不同。质言之,经典文化工业理论不仅以立足于印刷时代的判断与思考来面对电子时代的文化现实,而且在当下还不得不面对电子时代之后的信息时代的全球文化工业现实——这会成为我们扬弃或重建它们的理由吗?
全球文化工业理论预言上海将会出现未来全球文化工业的典型,似非空穴来风,回顾中国文化产业发展与繁荣的前世今生,不难发现其阶段性特征: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大众文化作为上层建筑组成部分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性,同时也是意识形态斗争的场所;至世纪之交,尤其是在其获得国家层面的合法性之后,大众文化被扭转为文化产业并迅速下沉至经济基础之中;而如今又在资本冲动下表现出资本与意识形态的雄心:“一方面它创造了票房的奇迹,另一方面又向全球输出了一种价值和观念。因此,我们必须意识到文化工业及其产品的复杂性。”此言极是。如果在马克思的理论框架中对全球化视野下的文化产业做一规范,似乎可以说:它既是经济基础,又是上层建筑。有学者指出,马克思“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范畴为比喻性的概念,二者之间的区分是相对的:首先,基础性是由其在特定社会条件下所发挥的作用决定的,只有那些发挥决定性作用的东西才被看作基础;其次,经济要素与政治要素的归属取决于特定的文化传统、社会条件;最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也具有内在的结构。如是,则意味着对文化产业的文化维度的批评具有合法性基础:作为文化事业的文化必须始终承担自己的社会教化的使命与担当,而作为文化产业内容部分的文化,其文化与精神的属性并不体现在作为经济基础部分,而是体现在作为上层建筑部分。由此可以解释何以张艺谋的商业大片可以不理会学者的批评而继续成功,同时又不妨碍学者继续对其展开批评。
思考阿多诺的遗产,原本是法兰克福学派新一代理论家的义务与责任,但这并非仅仅是美因河畔社会研究所的事情。自从文化工业理论进入中国,阿多诺就已经开始打上本土化的烙印。如果说全球文化工业所带来的新变对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提出了现实的挑战,并要求对理论本身做出重新阐释,那么文化工业理论的本土接受则从另一个层面提出了相似的要求。对于法兰克福学派文化理论而言,从笼统的文化批判到具体化为整合与颠覆的大众文化的辩证法是一次对简化倾向的纠正,这一工作已经完成;对于阿多诺而言,对大众文化批判理论本身进行更为具体的辩证和重建,却有待在新世纪语境中展开。
在此,台湾学者黄圣哲对于重建文化工业理论的研究值得评述,要点有二:一是重新厘清文化工业的核心特质,二是重新讨论文化工业理论的批判指向。关于文化工业的核心特质,黄圣哲将其归结为“非真挚性”:“文化工业理论真正的核心是真挚性问题。文化生产的体制与实际的实践活动如果缺乏关联到个体生命真实呈现的真挚性,它才是阿多诺理论中严格意义上的文化工业。阿多诺的批判火力瞄准的是这个真挚性问题,而不是一般论者所谓的‘大众文化’。”真挚性才是衡量文化工业的真正的理论标准。文化关涉文化实践者(生产者与接受者)生命的表现形态,无论是文化生产者还是文化接受者,都应该从具体的文化形式中找到与其生命契合的文化形态,它在人的一面表现为真挚性,而在文化那里表现为自律性,因而真正的文化是具有真挚性的,而文化工业的核心特质就是缺失真挚性。关于文化工业的标准化问题,黄圣哲认为这一特征并不能揭示文化工业的再生产问题,因为被彻底贯彻了的标准化将使大众文化固定化、类型化,结果大众文化的再生产将无以为继。事实上,文化工业的标准化从来没有被彻底地贯彻过,真正活跃于文化工业之中的毋宁说是“准标准化”,它“处于动态的结构调整之中,不断地变异出多样性,以阻止完全标准化的完成”,“准标准化实际上指的是:文化工业的生产机制朝向一个固定的模式,但它却不能将自己僵固在这个模式之中,它必须不断地进行变异”。
上述关于文化工业理论当代重建的思考,意义有二:其一在于将文化工业理论的批判从静态的理解扭转为历史的理解,文化工业的流行在永远走向标准化的过程中获得持续再生产的动力;其二在于将文化工业的评价与人的本真性生存经验结合起来,真挚性被视为衡量文化工业的唯一标准,文化工业作为文化之伪与其真挚性的丧失有关。文化工业理论当代重建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是否使批判理论本身焕发青春,而在于在一个全球文化工业的时代,如何借助于重新阐释的文化工业理论来审视当下的文化工业。
首先,复活文化工业理论中的批判逻辑。如果说当电视成为文化,“我们将不再谈论电视本身,而只谈论电视上的东西,即它的内容”
,那么这同样可以评说文化工业。重要的并不是谈论文化工业的内容,而是谈论文化工业本身,亦即文化工业的内在逻辑与意识形态结构:它不仅损害了低俗文化,也损害了高雅文化,“文化工业强行把分离了几千年之久的高雅艺术与低俗艺术的领域聚合在一起,结果使两者皆受其害。高雅艺术的严肃性由于投机性追求其艺术效果而遭受损害,而低俗艺术的严肃性则由于强加于其内在固有的反叛性之上的文明化管制而消亡” 。如此看来,在弥漫性的文化工业逻辑下,没有什么文化形态能够逃脱它的辖制,高雅文化自不例外。那么,为何阿多诺又将艺术/反艺术作为一种反抗的希望呢?当高雅文化与低俗文化的分野不可避免之时,唯一可能的希望就在于艺术本身的超越性和否定性,艰难的选择就只能是:“高雅艺术保持一种超越性,低俗艺术保留一种叛逆性,它们就有可以在不同的层面抵达否定精神的彼岸。”就此而言,所谓大众文化批判的精英主义以及高雅与低俗之间的文化对立,在阿多诺那里只是出于批判文化工业逻辑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抉择,原本服从于启蒙理性辩证法思路,然而它却在本土接受中被简单化地强化和突出了。其次,文化工业是一种伪文化。阿多诺对辖制与整合意识形态的批判不仅是其文化工业理论的主题,而且也是其社会学思考的重要方面。如果说文化工业理论侧重于文化商品及其一般消费者的层面,那么其文化社会学的思考则侧重于有教养的中产阶级一维。“文化产品被所谓的有教养的阶级以一种预铸的固定分类模式加以接受。文化欣赏变成了一种定型化了的固定模式的消费。”所谓文化之伪,不仅仅在于其内容的非真挚性,更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固定的分类模式
:一方面,欣赏客体都失去了丰富性、复杂性、真挚性,臣服于欣赏主体的认识论框架;另一方面,欣赏主体也丧失了认识的主动性。《否定辩证法》对于“客体优先性”的强调与阐述正是“伪文化理论”的哲学基础之所在。思维必须在主体性的生成与建构中包含异己的对象,因而“主体只能作为一个与非我相和解的东西而获得解放”,但事实却是:唯心主义的思想史成了主体之于客体的暴虐史,而另一种僵化唯物主义(以前苏联斯大林模式为代表)则流于极权主义的论证,“堕落为它想防止的野蛮状态”。伪文化理论还具有现实基础:“高等教育的急速扩张、大众传播媒体的普及、传播科技的不断创新”,它们都使得知识传递的速度与广度达到了人类文明历程中前所未有的地步,但同时也造成了半教育现象的蔓延。在阿多诺看来,半教育化对于概念、抽象与分类有着天然的亲和性。任何对象都可以通过条分缕析找到自己在认识论框架中的某个位置,这与行政官僚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将对象进行抽象与归类,以普遍性遮蔽特殊性。然而,虽然文化与行政处于一种颇为吊诡的关系之中——“文化在被规划和管理时将会受到伤害,但是,文化一旦放任自流,其产生作用的可能性将会面临丧失的危险,而文化自身的存在也将受到威胁” ,但它终归无法与官僚理性调和。再次,文化工业创造出“伪语境”(pseudo-context)。“伪语境是一种赋予支离破碎、毫无关联的信息以一种表面用处的结构……伪语境是无关痛痒、支离破碎、丧失活力的文化的最后避难所。”
伪语境的核心在于,去生活语境的同时又提供了一种虚假的语境,在其中,对即时性表演的观看取代了对抽象性再现的思考,因此避难所中的文化最后也就成为丧失了真挚性的文化工业。伪语境什么都是,唯独与生活无关,更非生活本身;伪语境化的结果就是伪文化,一切都是即时性的,无需记忆,更无需思考。缘于伪语境,才有“虚拟情感”——按文化消费需要调制影像、精心包装的虚拟情感故事。虚拟情感的实质是一种伪语境化的情感,因而它能带来抚慰与愉悦,却不能唤起导向日常生活的愉悦情感。因此,如若伪语境化的情感制造并再生产了令人愉悦的情感体验,这对于现代生活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坏事,但如果因此而要求它重新直面并思考现代生活,则难免缘木求鱼。综上所述,文化工业理论的批判锋芒在其文化哲学视野中并非仅仅指向文化内容,而根本上指向一套隐藏于其背后的逻辑体系,对此的思考一直延伸到否定辩证法对于斯大林主义唯物主义的批判中。因而,对于个体而言,凡有碍于独立自由及真挚生存之物,都必将成为批判对象。阿多诺固然不能预见从印刷时代到电视时代再到信息时代的文化变化,但作为批判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他还是留给我们这个知识分子泛滥的时代以太多的警示。而在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与符号学文化研究之后,文化工业理论范式的政治经济学及阶级意识形态维度应该成为亟待反思和重建的理论资源,这并非向社会批判理论的简单回归,而是在更高层面上的当下性重建。经典文化工业理论所面对并思考的问题,在全球文化工业时代更为复杂、更为隐秘,甚至问题域本身都已然消弭,而这却恰恰凸显了重建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