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雄到名人:人类伪事件*

2013-08-15 00:44丹尼尔布尔斯廷著黄承英译陶东风杨玲校
文学与文化 2013年1期
关键词:名人英雄

丹尼尔·J.布尔斯廷著 黄承英译 陶东风、杨玲校

“他是最伟大的!”

——匿名者(这正在变成公众一致的说法)

在最近半个世纪里,不仅在世界包含多少新颖性方面,而且在人自身方面,在人类之中可以发现多少卓异性方面,我们都误导了自己。人类最古老的洞见(vision)之一,就是神性在伟大人物身上的闪现。他因为人们似乎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出现,而他的卓异性的奥秘,就是上帝的奥秘。他的那一代因为他而感谢上帝,就像因雨水、大峡谷或马特荷恩峰,或在海滩中获救而感谢上帝一样。然而,自图形革命以来,我们对人类之伟大的思考已经改变了很多。两个世纪前,一个伟人出现时,人们会在他身上探求上帝的意图;而今天我们寻找他的媒体经纪人。同样地,莎士比亚将伟人分为三类:天生伟大的人,成就伟业的人和被伟大击中的人。他从没想要提到那些雇佣公关专家和新闻秘书(press secretary)来让自己显得伟大的人。现在,甚至很难想起“名人堂”仅作为比喻的那个时代,该“名人堂”的居民是由历史的不可知的程序挑选出来的,而不是被某个特设的委员会从媒体上最有名气的人中选出来的。

我们的问题的根本是,这些被夸大的期待的社会根源,就在于我们使人出名的新权力。当然,“名声”(fame)与“伟大”(greatness)意义完全一致的时候是不存在的。但直到最近,名人和伟人基本上属于同一群体。弥尔顿写道:“名声是清醒灵魂的激励……名声不是凡间土壤上生长的植物。”一个人的名字不易于变得家喻户晓,除非他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成为伟大的榜样。他可以是拿破仑,权倾一时;或J.P.摩根,富甲一方;或圣·弗兰西斯,德被一方;或蓝胡子,恶名昭著。但要想为整个民族所知,则通常必须是某种英雄。正如字典告诉我们的,英雄就是一个“因其勇气、崇高或功勋而被仰慕的”人。战争英雄就是典范,因为战场检验品性并为勇敢行为提供了舞台。

图形革命之前,通常的出名方式是缓慢的、“自然的”。当然,也有几个像法老、奥古斯都大帝和沙·贾罕这样的人。这些人在生前为自己建造纪念碑,向后人宣传自己。但要求整个民族景仰的纪念碑不可能在短期内建成。因此,与名人一样,伟人只能缓慢地进入民族意识。他们名声形成的过程,就跟上帝统治一代又一代人的过程一样神秘。过去成为伟人的自然栖息地。于是,在所有时代,老年人的普遍的哀痛就是伟大已经过时。

于是人们普遍相信,如《创世记》所言,“那时地球上有巨人”——所谓“那时”即洪荒之前。相继的每一个年代都相信,英雄(伟人)多居于自身年代之前的时代。托马斯·卡莱尔在其经典作品《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

Heroes,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

,1841)中哀叹,拿破仑是“我们最后的伟人”。小亚瑟·施莱辛格四十岁时(1958)警觉地注意到,尽管他年轻时,“伟人似乎控制了我们的生活并决定我们的命运”,“今天没人如巨人一般高踞在我们狭隘的世界之上;我们没有伟人。……”认为伟人衰落的传统观点表明了一个简单的社会事实,即伟大已被等同于名声,而名声不可能一夜造就。

在上世纪,尤其是大约从1900年开始,我们似乎发现了名声制造的过程。现在,至少在美国,一个人的名字可以一夜之间家喻户晓。除其他东西外,图形革命突然给了我们制造出名的方式。在发现我们(电视观众、电影观众、电台听众及报纸杂志读者)和我们的仆人(电视、电影、电台的制作人,报纸杂志编辑和广告作者)能迅速而有效地赋予一个人以“名气”后,我们一直自愿地被误导相信名声(出名)仍然是伟人的特点。我们用越来越多的“大名”(big name)来填充自己的头脑,这种力量促进了我们对大名的需求,促使我们自愿将大名与大人物(Big Man)混淆。由于我们将我们的力量误解为我们的需要,我们已经用人造的名声填满了世界。

当然,我们并不愿相信我们的仰慕集中在一个主要是人工合成的产物上。在制造了我们的名人之后,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让他们成为我们瞩目的对象——我们兴趣的指路星辰——之后,我们被诱使去相信他们压根就不是人造的,他们仍然是上帝造就的英雄,充满了一种奇异的现代奢华。

关于伟人的民间故事流传下来。我们仍然与西德尼·史密斯一样相信:“伟人使整个民族变得神圣,提升了所有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这是他在19世纪早期写的。我们仍然赞同卡莱尔的观点:“一个渺小的人的最可悲之处,莫过于不相信伟人。……每一个真正的人难道没有感觉到,崇敬真正高于自己的东西能使自己变得更高大吗?”我们仍被神职人员、国会、电视及报纸社论告知,伟人的生活“总是提醒我们,我们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崇高”。甚至在20世纪的怀疑时代里,当道德自身已经臭名昭著时,我们还绝望地坚持我们对人类的伟大的信任。因为人类楷模比明确的道德要求更生动,更有说服力。愤世嫉俗者,知识分子也一样,更容易怀疑道德理论,而不是质疑英雄的伟大。不可知论者和无神论者否认上帝的存在,但却在否定伟大的不可知论者和伟大的无神论者的神性方面反应迟钝。

尽管英雄崇拜的民间传说还存在,对英雄的狂热追求还存在,崇敬英雄的愉悦还存在,英雄自身却分解了。那些占据我们意识的家喻户晓的名字和著名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地根本都不是英雄,而只是一种新的人造产品,一种图形革命的产物,用来满足我们被夸大的期待。我们越乐意接受他们,他们就变得越多,却越不值得我们羡慕。我们能制造名声,我们能随意(尽管有时花相当大的代价)让一个男人或女人出名;但我们不能使他伟大。我们可制造名人,但我们永远无法制造英雄。我们现在几乎已经遗忘,所有的英雄都是靠自身努力成功的。

名人崇拜和英雄崇拜不应当被混淆。然而,我们却每天都将它们混淆,这样,我们近乎危险地剥夺了所有真正的楷模。我们对那些不是仅仅因为有名而显得伟大,而是因为伟大而出名的男女,视而不见。我们越来越接近于将所有名声(fame)降格为臭名(notoriety)。

在刚刚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古老的英雄式人类模式(human mode)被打破了。一种新的模式被制造出来。我们实际上要求这一模式被创造出来,这样就可以批量生产畅销的人类楷模——现代“英雄”——来满足市场需求,并且毫无障碍。现在,那些通常将一个男人或女人打造成“举国宣传”的品牌的特质,实际上是人类空虚的一个新类别。我们的新模式不是由我们熟悉的道德材料塑造的,甚至也不是由古老而熟悉的现实塑造的。这是怎样发生的?

传统的英雄类型包括形形色色的人,如摩西、尤利西斯、埃涅阿斯、基督、凯撒、穆罕默德、贞德、莎士比亚、华盛顿、拿破仑和林肯。就我们的目的而言,将英雄定义为一个(或真实、或虚构、或二者兼而有之的)人物,一个通过某种成就展示伟大的人物,就足够了。他是做出伟大业绩的男人或女人。

当然,很多这样的人物仍然存在。但如果我们对那些充斥国民意识的姓名做个调查,调查一下那些神秘地占据所有或几乎所有美国人头脑的姓名,我们就会发现旧模式中的那些真正的英雄人物所占的比例比任何时候都少。这有很多原因。

首先,当然是我们的民主信仰和我们对人类行为的新科学洞见,已经一点点地减少了我们从过去继承下来的英雄。对于普通人自我管理能力的信仰,以及追求人类平等的激情,带来了对个体英雄的伟大卓异的不信任,或至少是怀疑。一个民主的民族唯恐发现他们领袖的太多美德,或将自己的成功过多地归功于领袖,这是可以理解的。20世纪中期,墨索里尼主义、希特勒主义、斯大林主义的兴起,总之极权主义的兴起,戏剧性地表明了任何民族轻信最高领袖的权力的危害。我们甚至错误地相信,因为暴政在我们的时代曾以领袖、元首、无所不知且富有德行的人民委员会、或无产阶级专政之名盛行一时,因而民主只能在没有伟大领袖的情况下才能幸存。

然而,远在希特勒或斯大林之前,对个体英雄的崇拜就一直伴随着对民主的蔑视。从柏拉图到卡莱尔,英雄崇拜经常是反民主的教条。贵族统治,甚至是在今日英国幸存下来的温和而颓废的贵族统治,也自然而然地更偏爱英雄信仰。如果某人习惯于王室、女王或上议院,他就不太可能感到在任何人类伟大的化身面前屈膝是在贬低自己。大多数统治形式都依赖对被恩宠的少数人掌握的神圣火花的信仰;但美国的民主却对卡里斯玛的存在觉得很不自在。我们害怕军事首领、半神半人或独裁者。如果我们拥有的伟人比其他民族少得多,那可能是因为我们想要或只允许自己拥有更少的伟人。我们通常认为我们最敬爱的民族英雄——弗兰克林、华盛顿及林肯——“平易近人”。我们尊敬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有卡里斯玛、神的宠爱、神所赐予的恩惠或才能,而是因为他们表现了普遍的美德。我们钦佩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彰显了上帝,而是因为他们展示并提升了我们自己。

除了这些民主观念的兴盛和全民政府在美国的繁荣,社会科学的发展也给了我们更多的理由,对英雄不抱天真的幻想,并怀疑其实质性的伟大。我们现在将英雄看成所有社会的共同现象。我们了解到,正如皇家人类学研究所新任所长拉格兰勋爵(Lord Raglan)在《英雄》(1936)中所指出的:“传统从来不是历史的。”在检阅了一系列传统的著名英雄之后,他得出结论:“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这些英雄都是真实的人,或相信任何有关他们的英雄故事都有历史基础。……这些英雄,如果真是传统英雄的话,他们原本也不是人而是神。……这些故事不是事实陈述而是仪式化的,也就是说是神话。”我们也可从约瑟夫·坎贝尔的《千面英雄》(1949)中获悉,所有的英雄——东方的、西方的、现代的、古代的和原始人——都是宗教和神话掩盖下的真理的多种形式的表达。坎贝尔追随弗洛伊德,把所有英雄都解释为一个伟大的“单一神话”(monomyth)的具象化。这一神话总是存在几个阶段:(1)分离或出发;(2)成年仪式(initiation)的磨练和胜利;(3)最后回归社会,与社会重新整合。如今,无论我们认为英雄表现了普遍的谬误或普遍的真理,都没多少关系。无论在哪种情况下,我们现在都外在于自己。我们将伟大看成幻觉;或者,如果它确实存在,我们猜测自己知道它的秘密。我们抱着心知肚明的幻灭感,看待我们对曾经体现了伟大的历史人物的崇敬。

正如《圣经》如今在开明教堂和犹太教堂中被视为过时的民间信仰的混合文献,只是因其“精神激励”和“文学价值”而被欣赏,大众英雄也一样。我们不再天真地将其视为我们的领军人物。我们已经自觉意识到我们对展示人类伟大的各种楷模的仰慕。我们知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过去并不是他们现在看起来的样子。他们只是展示了社会幻觉(social illusion)的法则。

“科学的”批评史及其陪衬,批评性传记的兴起,具有同样的效果。相反,在日本,天皇的神圣美德因宣布不准批评性传记者谈及而得以保存。甚至明治天皇——这位“开明”君主,现代日本的创建者,著有详细的日记,并留下了足以让西方传记作家感到欣喜的材料——也并没有在准确的批评性传记中获得描述。在美国,直到20世纪,公众人物的传记由他们的仰慕者撰写是一种惯例。这些作品一般是文学回忆录,是友谊、家庭忠诚或政治虔敬的证明。甚至好的传记也是如此。为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写传记的是亨利·卡伯特·洛奇,为约翰·马歇尔写传记的是阿尔贝特·贝弗里奇,铭记罗伯特·李的是道格拉斯·索萨尔·弗雷曼,为林肯写纪念文的是卡尔·桑德伯格。如今,这已不再是一种规律了。这也不完全是因为揭露性传记这个新流派的缘故。这个流派成长于充满偏见的20世纪20年代。其代表作是凡·维克·布鲁克斯(Van Wyck Brooks)撰写的《马克·吐温》(

Mark Twain

,1920)和《亨利·詹姆斯》(

Henry James

,1925),伍德沃德(W.E.Woodward)的《乔治·华盛顿》(

Gorge Washington

,1926)和《格兰特将军》(

General Grant

,1928)。20世纪早期,美国史作为公认的学术性专业出现,导致了传记作品的高潮,这些作品极少出于个人的钦佩。相反,它们经常只是专业的操练;学者们大展身手,不计后果。我们因而对我们民族英雄的了解,远比先辈知道得多。

同时,卡尔·马克思的影响、经济决定论的兴起、关于经济和社会历史的知识的增长以及对社会力量的更加强调,使得个体领导显得不再那么重要。现在我们被告知,清教徒前辈移民们只不过是不安分的上升的中产阶级;他们的观点表达了正在兴起的“新教伦理”,这一伦理是现代资本主义的真正先知。查尔斯·比尔德及其他人曾指出,宪法的奠基人只不过是某种财产利益的发言人。安德鲁·杰克逊只是一个正在崛起的西部的许多可能表达之一种。边界(frontier)自身成为英雄而不是人。“主义”、“影响”和“阶级”宣告了我们历史文献中的英雄之死。

在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热切注视下,英雄们的英雄品性已被分解成模糊不清的外部环境影响和内部失调。例如,来自马萨诸塞州的、咄咄逼人的废奴主义参议员查尔斯·萨姆勒尔(Charles Sumner,1811—1874),曾被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众议员普勒斯顿·布鲁克斯(Preston S.Brooks)用棍子击打头部。萨姆勒尔曾长期被视作废奴主义英雄,北方事业的殉难者。但在1960年大卫·唐纳德所撰写的出色的学术传记中,萨姆勒尔的崇高性几乎荡然无存。他变成了一个逃离不幸的青年时期的难民。现在看来,他的抱负根源于他早年的不安全感,他的父亲颇有异端思想,几乎被剑桥上流社会唾弃。他后来的原则(及他被打后好几个月拒绝参加参议院活动)也不再表达一种真正斗士的激情。亨利·华斯华绥·朗费罗曾赞颂萨姆勒尔:

多年来我们未能知道,

一个伟人逝去后,

他留下的光芒,

照亮了人类的道路。

但现在,用大卫·唐纳德的专业术语来描述的话,萨姆勒尔后来的行为成了一种“后创伤综合症”(post-traumatic syndrome)。

在20世纪中叶,英雄也几乎从我们的小说中消失了。任何严肃小说的主角大多都是一个受害者。在田纳西·威廉斯和亚瑟·米勒的戏剧中,在欧内斯特·海明威、威廉·福克纳和约翰·欧·哈拉的小说中,主要角色都是在特定条件下处于不利地位的人。现在连小说家的想象力也无力召唤人类之伟大。

今天,每一个美国人,无论小孩或成人,其所遭遇的大量的姓名、面孔、声音,比以前任何时期或其他任何国家都要多得多。报纸、杂志、二等邮件、书、收音机、电视、电话、留声机唱片——这些及其他载体使我们面对成百上千的名字、人或人的片断。在我们总是越来越“稠密”的意识中,英雄的重要性逐年降低。报纸杂志的读者或电视观众不仅能看到总统、其妻子及家人的面孔并听到他们的声音,也能看到内阁成员、副部长们、参议员们、众议员们以及他们的妻儿并听到他们的声音。公共教育的改善,以及对新近事件的日益强调,冲淡了我们的意识。从前的伟人如今只是成千上万的人物中的一员。由于来自书籍的信息比例在减少,情况就更是如此。英雄,如自发事件一样,迷失于密集的伪事件。

于是,往昔的英雄在我们眼前消失了或被掩埋了。可能除了战争时期,我们发现很难产生新的英雄来代替旧的英雄。

我们在科学技术和社会科学方面取得的巨大进步,为我们自己设置了特殊困难。我们时代的伟大行为常出现在晦涩难懂的边界地带(unintelligible frontiers)。当英雄主义像过去多数时候那样出现在战场上或个人斗争中时,人人均可理解英雄行为。殉道者的主张,或令我们仰慕或恐怖的蓝胡子的主张,很容易被把握。当巨大成就是白炽灯、蒸汽机、电报或汽车时,人人均可理解伟人所取得的成就是什么。现在不再是这样了。英雄式的壮举现在发生在实验室,发生在回旋加速器和电子感应加速器之中,这些名称本身就是科学之谜的普遍象征。甚至最激动人心的、最广为宣传的太空探索也很难被我们理解。当然,也有鲜见的例外,如某位阿尔贝特·施怀兹尔博士或汤姆·杜里医生,他们的英雄主义是可以被理解的。但这些只是说明,现在可以被理解的英雄行为几乎无例外地发生在圣徒或殉道者中。在那里,几千年来没有任何进步。在人类进步的伟大领域中,在科学、技术、社会科学中,20世纪的勇敢创新者们在我们无法理解的黄昏中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情况一直如此,外行的公众对深刻的思想家们的工作总是一知半解。但今天更甚。

尽管科学记者(现已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足智多谋,煞费苦心,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的发明家和发现者们仍然部分地处在阴影中。时间每前进一个年代,大众教育就更落后于技术发展。艾萨克·牛顿爵士的《数学原理》(

Principia Mathematica

)的科普对象是“淑女和绅士”,他们能略微知晓他的理论要点。但是多少“通俗”演讲家——哪怕只是粗略地——解释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现如今我们的兴趣主要在于各种新发现的奥秘,我们只需要对这些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进行想象,而非理解。我们对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及阿朗·谢帕德(Alan Shepard)的太空飞行欢欣鼓舞,却根本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

不仅科学领域里的前沿让人很难理解,艺术也是如此。可能佛罗伦萨的多数崇拜者都能欣赏奇马布埃或乔托画作的美丽,但今天有多少纽约人懂得杰克逊·勃洛克或马克·罗斯克?

我们的偶像作家是晦涩难懂的。有多少人能读懂乔伊斯的《尤里西斯》或《芬尼根守夜人》呢?我们最受尊崇的文人学士对几乎所有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却只是似懂非懂。有多少人理解艾略特、威廉·福克纳、圣约翰·珀斯、加西莫多?我们伟大的艺术家们在一片我们无法探索的风景里战斗,用的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武器,其对手对我们来说是不真实的,我们怎能让他们成为我们的英雄?

随着协作在科学、文学和社会科学中的加强,我们发现更难剥离出一个个体英雄来加以崇敬,第一个核连锁反应(这使得原子弹和原子能成为可能)是遍及全国的一个巨大组织的产物。这一事业的英雄是谁呢?是没有其勇敢的理论探索核能就无法被理解的爱因斯坦,还是格罗夫斯将军?抑或是恩瑞克·费米?社会科学家们的研究事业也变成了工程。《美国困境》是一个关于黑人和美国民主的具有纪念碑意义的研究项目,它由卡耐基公司提供赞助,包含几十项个人和集体研究。加纳·米尔达尔是该项目的主管及该书的主要作者,他扮演了大公司董事会主席的角色。今日美国流传最广的书面作品——广告和政治演说——通常都被认为是合作的成果。发表雄辩的竞选演说的候选人之所以受到崇拜,是因为他善于管理一个优秀的撰稿人团队。我们阅读公众人物写的书,甚至他们的自传及多数私人回忆录时,总免不了受到他们雇佣的枪手的影响。

总之,在美国,我们已目睹了“民众”(the folk)的衰落和“大众”(the mass)的兴起。通常是文盲的民众,尽管不自知,却有自己的创见。其典型作品是口头语、动作和歌曲——民间传说、民间舞蹈和民间歌曲。民众表达自己。其作品仍被学者、古玩收藏家及爱国者们收集,它是一种声音。但在我们的大众传播世界里,大众是标靶而不是箭矢,是耳朵而不是声音。大众是其他人通过印刷、图片、形象和声响想要达到的目标。民众创造英雄,而大众只能寻找、倾听英雄。大众等待被展示、被告知。我们的社会,虽然与苏联的“群众”(the masses)观念毫不相关,但却仍然由我们自己的大众观念所统辖。民众有自己创造的宇宙,有自己的巨人和矮子、魔法师和巫师的世界。大众则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由伪事件构成的幻想世界里。直抵大众的话语与形象,在魔术般地召唤那些赫赫大名的过程中也使得这些名字被祛魅。

我们的时代造就了一种新的显赫。这是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世纪的典型特征,正如希腊诸神的神性是公元前6世纪的典型特征,或骑士和优雅情人(courtly lovers)的骑士精神是中世纪的典型特征一样。它虽然还没有将英雄主义、圣徒和牺牲完全从我们的意识中驱逐出去,但却年复一年地使之更加相形见绌。所有伟大的旧形式只存于新形式的阴影中。这种新型的显赫就是“名人/名气”(celebrity)。

“名人/名气”一词(来自拉丁文 celebritas,表示“众人”或“名声”,以 celeber表示“常去的”、“众多的”或“著名的”),最初并不指人,而是指一种状态——就像《牛津英语词典》所说的:“一种被经常谈论的状态;著名、臭名。”该词在这个意义上的使用,至少可以回溯到17世纪早期。但即便在那个时候,它的含意也比“名声”(fame)和名望(renown)要弱一些。比如,马修·阿诺德曾在19世纪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追随者们拥有“名气”,而斯宾诺莎自己则拥有“名声”。

然而,对我们来说,“名人/名气”一词首先意味着人——“一位有名气的人”(a person of celebrity)。饶有意味的是,该词的这一用法来自图形革命早期,第一个例子大约出现在1850年。爱默生曾提到“财富和时尚名人”(1848)。现在,美国词典将名人定义为“一个著名的或众所周知的人物”。

名人的特殊的现代意义不可能在较早时期存在,也不可能出现在图形革命之前的美国。名人是一个因其众所周知而被众所周知的人。他的品性——或他的缺少品性——揭示了我们的独特问题。他既不好也不坏,既不伟大也不卑劣。他就是人类伪事件。他是人为制造的,用来满足我们对人类之伟大的夸张的期待。在道德上是中性的。他不是阴谋的产物,没有群体用他来倡导恶习或空虚,他是由诚实、勤劳、具有高度职业伦理的人们制造的,他们干着他们该干的活儿,为我们“提供消息”并教育我们。他是由所有愿意读到他、想要在电视上看到他、购买他的声音录制品、与朋友谈论他的人共同制造的。他与道德的关系、甚至与现实的关系是高度暧昧的。他就像厄里诺·格林小说中的女人,这个女人在描述另一个女人时说:“她就像厄里诺·格林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由厄尔·布莱克维尔和克利夫兰·阿莫里编写的厚厚一大本《名人纪事》(

Celebrity Register

,1959),现在给了我们一个关于该词的编辑精良的定义,这一定义被超过2200份传记予以诠释。“我们认为我们拥有比《社会记录》(

Social Register

)或《名人录》(

Who’s Who

),或其他任何此类书更好的标准”,他们解释说,“我们的观点是,准确标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是不可能的——即便每个人对此都很在乎;准确标定人们的成功或价值也是不可能的;但你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名人——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掂一掂他的媒体剪报的重量”。《名人纪事》按字母顺序表明莫蒂默·阿德勒之后是波莉·阿德勒,达赖喇嘛被列在电视喜剧演员达格玛之后,前总统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排在安妮塔·艾克伯格之前,另一位前总统赫伯特·胡佛则排在前火炬歌手莉比·赫尔曼之后,教皇约翰二十三世(Pope John XXIII)排在帽子设计师约翰先生之后,紧跟伯特兰·罗素的是简·罗素。他们全是名人,他们共同拥有的知名度掩盖了其他一切。

广告界已经证明名人的市场吸引力。在商界行话里,名人是“大人物”。广告背书(endorsement)不仅利用名人,还帮助生产名人。任何使原已闻名的人更加出名的东西会自动提升其名人地位。19世纪前确立的老做法,是通过“国王陛下钦定”(By Appointment to His Majesty)这一短语宣布产品的特殊地位,这当然是一种证言式背书。但国王实际上是一位伟人,拥有高贵的血统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实际的和象征的权力。他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背书人,他很有可能只使用高品质的产品。国王不仅仅是一个名人。因为检验名人的只不过是知名度。

对流行杂志中的传记的研究表明,这些杂志的编辑及其假设的读者不久前刚把注意力从老式英雄身上挪开。他们的传记兴趣已从某些因重大成就而闻名的人转移到了新式名人。对1901~1914年间所做的五年抽样研究表明,《星期六晚报》和现在已停刊的《科利尔报》(

The Collier’s

)上出现的传记文章的主人公,有74%来自政界、商界和专业人士。但大约在1922年以后,娱乐界人士开始占了一半以上。在这些娱乐界人士中,严肃艺术(文学、高雅艺术、音乐、舞蹈及戏剧)的从业者的比例不断下降,从事轻娱乐、体育及夜总会巡演的人员的比例却在一直上升(近几年几乎全部都是这些人)。在更早时期,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大部分传记主人公的构成包括如下人物:美国总统、参议员、外长、财政部长、银行家J.P.摩根、铁路巨头詹姆斯·黑尔、飞行先驱、鱼雷的发明者、黑人教育家、移民科学家、歌剧演员、著名诗人及流行小说作家。到了20世纪40年代,占据大半江山的传记主人公群体中出现了这样一些人物:拳击手杰克·约翰逊、影星克拉克·盖博、球星波比·琼斯(Bobby Jones)、电影女演员布伦达·乔伊斯(Brenda Joyce)和布伦达·马歇尔(Brenda Marshall)、演员威廉·鲍威尔(William Powel)、女斗牛士肯奇塔·辛特龙(Conchita Cintron)、夜总会艺人阿德莱德·莫菲特(Adelaide Moffett)和大猩猩陶陶(Toto)。一些分析家说,这种改变主要是公众注意力从生产转向消费的标志。但这种说法过于精细。

更简单的解释是,信息机器导致一种英雄的新替代品产生,这个替代品就是名人,他的主要特征是他的闻名。在伪事件的民主体制中,任何人均可成为名人,只要他进入新闻并总是待在那里。娱乐界和体育界的人物最有可能出名。如果他们够成功,他们还会让自己表演的形象相形见绌。乔治·阿里斯超过迪斯雷利,费雯·丽超过斯佳丽·欧·哈拉,菲斯·帕克超过戴维·克罗。因为他们的资本是他们的名声,他们最有可能拥有精力充沛的媒体经纪人,让他们持续得到公众关注。

因此,报刊杂志的读者不再发现他们的英雄的生活具有教育意义,这不足为怪。通俗传记极少提供确实的信息。因为传记主人公本身就只是媒体的虚构。如果他们的生活中缺少戏剧性或成就,那不过是我们早就预料的,因为他们并不是因戏剧性或成就而闻名。他们是名人。他们出名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们的名气本身。他们因声名狼藉而声名狼藉。如果这令人费解或难以置信,如果它不过是同义反复(tautology),那么它并不比我们其他的经验更令人费解、更难以置信或更同义反复。我们的经验越来越倾向于变成同义反复……用不同的词语和形象无谓地重复同样的东西。也许让我们苦恼的,与其说是一种恶,不如说是一种“虚无”。我们急不可耐地滥用机械手段来人为地填充这个虚无,结果让我们体验的真空变得更空。引人注目的不仅是我们想方设法用这么多的空虚来填充体验,还有我们设法赋予空虚以迷人的花样。

我们能听见自己在那里信口开河。“他最棒!”我们在描述名人时所使用的最高级形式已经泛滥成灾。在通俗杂志的传记中,我们获知某位布林克利医生是“美国最广为人知的医生”,某位演员是“今日电影界最幸运的人”,某位林林家族(Ringling,美国的马戏家族)成员“不仅是最伟大的,而且是林林家族中第一位真正的艺人”,某位将军是“最杰出的数学家之一,仅次于爱因斯坦”,某位专栏作家经历了“最奇怪的约会之一”,某位政治家拥有“世界上最令人兴奋的工作”,某位运动员是“讲话最大声并且绝对是最爱骂人的”,某位新闻记者是“国内最持久愤恨的人之一”,某位前国王的情妇是“有史以来最不幸的女人之一”。但是,尽管标签是“超大的”,内容却很普通。我们喜欢阅读的名人生活,正如利奥·洛文塔尔说的,只不过是“艰难”和“好运”的汇总而已。这些男男女女是被证明了的普通人的标本。

不再有外部源泉赋予我们目的,这些新式“英雄”是我们注入自己的无目的性的容器。他们只不过是我们自己在放大镜下的影像。因此,娱乐名人的生活不能扩展我们的视野。名人让我们的视野中充斥了我们已经熟知的男人和女人。或者,正如《名人纪事》一书的广告所中肯指出的,名人不过是“一些‘名字’,这些名字原由新闻制造,现在则自己制造新闻”。名人由简单的熟悉构成,被公共手段诱导又被其强化。名人因此是下述同义反复的完美体现:最熟悉的就是最熟悉的。

英雄因其成就而显得卓尔不群,而名人则因其形象或商标而引人注目。英雄创造自己;而名人则由媒体创造。英雄是伟人(big man),名人是伟名(big name)。

先前,一个公众人物需要一个私人秘书,来在自己与公众之间树立一道屏障。现今,他拥有一个媒体秘书,使其恰当地出现在公众眼前。在图形革命之前(及在没有经历这一革命的国家中),远离新闻标志着一个人或家庭的与众不同。一个自命为贵妇的女士,只能让其姓名在报纸上出现三次——出生时、结婚时和死亡时。现在,显赫的家庭被定义为总是出现在报纸上的家庭。真正具有英雄境界的人,曾被认为对名声不屑一顾。他静静地依赖个性的力量或成就的力量。

美国南方的媒体发展比国内其他地方要慢,城市出现得较晚,生活也主要遵循乡村方式。那里名人的发展也更慢一些。老式英雄被浪漫化了。南部联邦将军罗伯特·李是美国版的旧式英雄的最后幸存者之一。在他的许多令人钦佩的品行中,南方同胞们更欣赏他从公众视野中的消失。他拥有从不曾接受报纸采访的声誉。他坚决拒绝写回忆录。他说:“我这样做相当于用我人民的鲜血做交易”。乔治·马歇尔(George Marshall,1880—1959)将军是一个更晚近、更过时的例子。他也故意回避宣传(publicity),并拒绝写回忆录,甚至当其他将军在报纸上连载自己的回忆录时也是如此。但在他那个时代,很少有人将这种缄默视作美德。他不愿进入公共宣传场域的老式态度,使其成为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Joseph McCarthy)及其他人谤毁的对象。

英雄是时间的产物:英雄的孕育至少需要一代人的努力。常言道:“他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作为传统的制造者,英雄自身也是传统制造出来的。一代又一代人在他的身上发现新的美德并重新开发他,他就这样成长。越退回到过去的迷雾中,他就越富有英雄性,而不是相反。没必要让他的脸蛋或身体棱角分明,也没必要为他的生活做脚注。当然不可能有他的任何图片,并且即使有也通常和真人没有任何相似性。上世纪的人们比现在的人们更富有英雄气概;古代的人们则比上世纪的人们更具有英雄气概;史前的人们则完全变成了半神。英雄总是位于古人之中。

名人则相反,他们总是当代人。英雄由民间传说、神圣文本及历史书籍创造,而名人是流言蜚语、公共舆论、报纸杂志及影视屏幕的短暂形象的产物。时光的流逝创造并确立英雄,却毁灭名人。一个由重复创制,另一个则由重复消解。名人在日报中诞生,从未失去其短暂本质的标志。

最初制造名人的机构将来必毁灭他。他将被宣传毁掉,一如他曾经被宣传创造。报纸创造了他,然后消灭了他——不是通过谋杀,而是通过极大的报道量或极少的报道量。上一代的名人最容易被遗忘,这一事实解释了报纸上“某某后来怎么样了”的人物特写,它通过报道过气名人的当下微贱来取悦我们。人们故意谈论曾经家喻户晓而近年来已无人知晓的人名时,总能博得一笑。如电影明星梅·布什(Mae Bush)、威廉·哈特(William S.Hart)和克拉拉·鲍(Clara Bow)。一个女人会通过她所知道的名人泄露自己的年龄。

在名人的衰落中没有任何悲剧,因为他们只是回到自己原先的无名地位。在我们熟悉的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中,悲剧英雄是一个从高位跌落的人,一个具有悲剧性缺陷的伟大人物。他不知怎么成为自己的伟大的受害者。然而昨天的名人现今是个普通人,不是被他自己的过失、而是被时间抛回到原先的庸常普通之中。

死去的英雄变得不朽。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甚至变得更为重要。名人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过时。他被图片遗忘了。炫目耀眼的宣传最初给了他特别的光辉,却很快将他融化。甚至在报纸杂志是宣传的唯一载体时也是如此。现在更甚,因为我们有了更生动的二十四小时不停息的媒体,有了收音机和电视机。现在媒体每日将他们的声音和形象送进我们的客厅,名人的制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其消失也比以前更快。这已在娱乐名人和政治家中获得广泛认同。弗兰克林·迪拉诺·罗斯福总统总是小心地将炉边闲谈的时间排得比较开,这样国民就不会厌烦他。一些喜剧演员,如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杰基·格里森(Jackie Gleason)已经发现,如果他们每周演出,可以迅速收获报酬丰厚的名声,但同时也很快就耗尽了自己的形象。为了延续他们的名人生活,他们在提供自己的形象方面变得更加吝啬——由每星期一次改变为每月一次或每两月一次。

英雄人格与名人人格之间存在着更微妙的区别。这两个类型中的人物都显得彼此类似,但他们类似的方式却迥然不同。传统模式中代表伟大的英雄常常变得乏味、老套。最伟大的英雄有着最模糊的面孔和体型。我们也许会像崇敬上帝一样崇敬他们,给他们安上胡须。但我们很难想象摩西和基督除了胡子之外,还会有其他的面部特征。英雄在被理想化和一般化的同时,失去了自己的个性。乔治·华盛顿不具有生动的个性,这一事实实际上帮了他,使他成为我们国家的英雄创始人。爱默生说,每一个伟人最终都会变成一个伟大的惹人厌烦的人,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成为伟大的英雄实际上就是变得了无生机,变成硬币或邮票上的头像,变成吉尔伯特·斯图亚特的华盛顿。然而,当代人以及他们创造的名人却遭受个性之苦。他们太生动,太具个性,无法打磨成对称的希腊雕塑。图形革命在面部及身体上使用弧光灯,使不同的人形象更加清晰。这本身使他们不适合成为英雄或半神。

英雄们因性格(character)的伟大而简单的美德而显得彼此相似,名人们则主要因个性(personality)的细微差别而彼此区分开来。因个性而出名实际上证明了你是一个名人。因此,“名人”的同义词就是“人物/个性”(personality)。于是,艺人最适合成为名人,因为他们擅长表现他们个性中无关紧要的区别。他们巧妙地把自己与其他和他们基本上相似的人区分开来,以此获得成功。他们通过鬼脸、手势、语言和声音这些细节来突出自己。我们通过鼻子识别吉米·杜朗特,通过凝固的笑容识别鲍勃·赫普,通过吝啬识别杰克·班尼,通过粗鲁识别杰克·帕尔,通过摇摇晃晃的行走姿势识别杰基·格里森,通过刘海识别伊莫金·科卡。

随着所有的伪事件以极快的速度发展,名人可能培育更多的名人。他们相互制造,相互庆祝,相互宣传。由于主要是因出名而出名,名人们仅仅通过他们与其他名人的广为人知的关系,就能强化自己的名人形象。通过一种共生状态,名人们相互依靠而生活。一个人可通过成为他人玩笑的习惯性靶子,或通过成为他人的情夫(妇)或前妻,通过成为他人流言的主题,甚至通过被另一名人忽视,而变得更加出名。伊丽莎白·泰勒作为名人的吸引力可能较少在于她自己作为演员的才能,而更多地在于她与其他名人(尼克·希尔顿、迈克·托德及埃迪·费舍尔)的关系。剧作家亚瑟·米勒通过与玛丽莲·梦露的婚姻而变成“真正的”名人。当我们谈及、读到或写到名人时,我们强调他们的婚姻关系及性习惯,强调他们在吸烟、喝酒、穿衣、赛车及室内装潢方面的品位,这就是我们对不可能区分之物进行区分的绝望努力。这些如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即由于媒体的仁慈碰巧成为名人的人),怎么才能看上去比我们更有趣或更勇敢呢?

正如我们时代的其他伪事件倾向于遮蔽自发事件,名人(他们就是人类伪事件)也倾向于遮蔽英雄。他们更现代,在国内更受到广泛宣传,更容易拥有媒体经纪人。并且,他们的人数比英雄多很多。名人消失得快,被替代的速度更快。每年我们经历的名人数量都比上一年更多。

就像真实事件常常被塑造成伪事件,在我们的社会里,英雄也通过获得名人的品质而幸存。最广为宣传的经验看起来就是最为真实的经验,如果有谁在我们的时代做出了英雄行为,那么所有的公共信息机器——记者、专栏论坛、电台、电视台——很快将其转化为名人。假如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准英雄就会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查尔斯·林德伯格(Charles A.Lindbergh)的事业,就是一个戏剧性的、悲剧性的例子。他单枪匹马上演了20世纪的英雄行为之一。他的英雄业绩符合最佳的史诗模式。但他却被降格为名人。于是,他不再象征他的行为所赋予他的美德。他被虚无填充,然后从公众视野中消失。这是怎样发生的?

1927年5月21日,查尔斯·林德伯格首次独自一人驾驶一架名为“圣·路易斯精神”的单翼机,从纽约罗斯福机场起飞,直飞巴黎布尔歇机场。这是经典意义上的英雄行为,这是英勇的行为——独自面对一切。在一个枯燥乏味的、缺乏英雄的时代,林德伯格的飞行是个人勇气的闪现。除了他的飞行这一事实,林德伯格就是个普通人。他出生在底特律,成长在明尼苏达,那时二十五岁。他不是人类的伟大发明家或领袖。他并不特别聪明、雄辩或足智多谋。像那时的很多年轻人一样,他痴迷于飞行,在空中如鱼得水。在飞行中,他展示了高超的技巧和过人的勇气——甚至达到蛮干的地步。

他是一位真的英雄。但这还不够,或者可能太过。因为他注定要被变成名人,他将成为杰出的美国名人。他作为英雄的兴衰,他的磨难,他的转变,以及他作为名人的兴衰,在肯尼思·戴维斯的传记中都有非常优美的叙述。

林德伯格本人预料到他的英勇行为将使他进入新闻。离开纽约前,他就已将独家报道权卖给了《纽约时报》。这位可能有些天真和羞怯的男孩,抵达巴黎之后,在迈伦·赫里克住所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被一大群报社记者包围。但他不愿发表任何言论,直到得到《纽约时报》代表的许可。林德伯格实际上还订购了报刊剪辑服务,将关于他的新闻发送给他那时在明尼苏达教书的母亲。林德伯格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先见之明,只订购了价值50美元的报刊剪辑服务(但这并没能阻止提供服务的公司,出于知名度和金钱的双重考虑而起诉他,声称他没有为超出规定数量的剪辑付费)。否则,他后半辈子挣的钱,都要用来支付那些关于他自己的新闻剪辑了。

林德伯格在报纸上的成功是史无前例的。他飞行之后的那个早上,素有新闻节制美名的《纽约时报》用了整整五页报道他的故事,只有第五页上有几则广告。其他报纸的报道也一样多或更多。电台评论员整小时地谈论他。但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消息。这次飞行是一次相对简单的操作,只持续了33个半小时。林德伯格在巴黎就已将所有能说的都告诉记者了。二十五年来他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他在面孔、身材和个性方面都没有什么古怪之处,人们对他的性格知之甚少。有些年轻女人认为他“高大英俊”,但他的外表其实很平常。他只不过是个邻家小子。飞行结束的那天,为讲述他的故事,整个国家的报纸比平常多用了两万五千吨新闻纸。在很多地方,报纸销量是平常的二到五倍,如果媒体生产更多的报纸,销售量可能会更高。

林德伯格1927年6月13日返回纽约时,《纽约时报》第二天的前十六页几乎无一例外地全是有关他的新闻。在康莫德酒店(Commodore Hotel)为林德伯格举行的纪念晚宴上(这次晚宴被誉为“现代历史上”为个人举办的最大的晚宴),前国务卿、即将成为美国总检察长的查尔斯·伊万斯·休斯发表了华美的颂词。休斯无意中准确地描绘了美国英雄变成名人的特征:“我们用排水量衡量船只,我们也用同样的方式衡量英雄。林德伯格上校排开了一切。”

到目前为止,林德伯格是现代社会最大的人类伪事件。他的成就实际上因实施得如此干净利落和如此简单,而无法提供自然产生的新闻(spontaneous news)。关于林德伯格的最大新闻就是他居然成为这样大的新闻。伪事件以超过平常几何级数的速度增加,因为林德伯格的闻名是如此突然,如此势不可挡。我们很容易制造出一些新闻故事,如:他是怎样的一个名人;这个几天前还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怎样变成现在这样家喻户晓;他如何被总统、元首及主教接见。但是除此之外,关于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林德伯格的唯一一次英雄行为,很快就被他的更为激动人心的新闻宣传所遮掩。如果知名度制造名人,那么林德伯格就是最大的名人。当然,独自一个人飞越大洋是引人瞩目的,但更引人瞩目的是因此而主宰了新闻。他作为英雄的身份与他作为名人的身份相比,不值一提。因为他确实是一夜成名,情况就更是如此了。

很大一部分新闻很快都是由林德伯格对“新闻”的反应及对自身名气的反应构成的。人们的钦佩集中在林德伯格如何巧妙应对宣传及他如何优雅地接受他作为名人的角色。“草就”(quickie)的传记出现了。这些传记只不过是消化了报纸上关于林德伯格礼仪性地出访欧洲诸国的首都及美国各地时所引发的媒体狂欢。这就是英雄林德伯格成为名人之后的生活。这就是名人的同义反复。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林德伯格一直待在公众视野里并因两件事而继续做名人。一件是1929年5月27日,他与漂亮而有教养的安妮·莫柔结婚。安妮的父亲是德怀特·莫柔(Dwight Morrow),当时是摩根公司的合伙人,后来成为驻墨西哥大使。现在的情形成了“孤鹰与他的伴侣”。作为一名新郎官,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成为新闻的原材料,因为现在新增了多愁善感的浪漫伪事件。他的新闻价值复活了。无路可逃。无畏的新闻记者因采访林德伯格的努力受挫,又缺乏有力的事实,只好大肆谈论林德伯格企图置身新闻之外的努力。一些新闻记者因缺乏猜测的其他材料便愤世嫉俗地说,林德伯格躲避记者的种种努力都是出于一个邪恶的计划,那就是增加媒体对他的兴趣。当林德伯格说他愿意与清醒的、值得尊敬的报纸而不是其他报纸合作时,那些出局的人就将林德伯格的拒绝堆积成更多的新闻,远超过他自己的话可能形成的新闻。

使林德伯格继续成为名人的第二件事是其幼子的绑架案。这发生在1932年3月1日的夜晚,他在新泽西州霍普威尔乡下的新家。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林德伯格”都是个空容器,新闻制造者们朝其中倾倒各种调味品——甜腻的、伤感的、传说的、诽谤的、奉承的或仅仅是想象的。现在,当其他制造新闻的可能性看来已经穷尽时,他的家庭也被毁了。这里面有个好故事。那就是肯尼思·戴维斯所说的“血祭”(blood sacrifice),对于掌管宣传的诸神的“血祭”。由于该案件从未圆满解决,尽管被怀疑的绑架者已被判处死刑,没人知道如果报纸和公众表现不同的话,孩子是否会被安然送回。但报纸(以及笨拙的警方)无意中破坏了真正的线索,然后收集并公开了无数错误线索,没有给予任何实际的帮助。他们只是以超乎寻常的精力利用林德伯格的个人灾难。

在某种程度上,林德伯格儿子的绑架案与他的跨大西洋飞行一样壮观。这两个事件里都没有多少可靠的消息,但这并未阻止报纸填充它们的专栏。城市编辑现在发布命令,对这个绑架故事的报道可以没有篇幅限制。“我想没有任何故事可堪与其匹敌”,合众社的新闻总经理说,“除非美国进入战争”。赫斯特的国际新闻社(INS)图片服务处派出了全部员工。他们包租了两辆救护车,一路警报长鸣,在霍普威尔和纽约之间来回穿梭,他们将摄影器材带到了林德伯格家,回程时把救护车用作暗室冲洗照片并打印,以便到达纽约时就发送。为了在霍普威尔进行现场报道,国际新闻社还另有五人开着三辆汽车。合众社派出了六人、三辆轿车,美联社派出了四男两女和四辆轿车。3月1日午夜时分,《纽约每日新闻报》已经有九名记者驻守霍普威尔,第二天又到了三人;纽约的《美国人报》(

American

)派出了一打人(包括报纸的总裁威廉·伦道夫·赫斯特);《纽约先驱论坛报》派出了四人;纽约的《世界电报》(

World-Telegram

)、《纽约时报》及《费城日志》(

Ledger

)各派出了约十人。而这只是开始。

第二天,报界同意林德伯格的要求,撤离霍普威尔,以便鼓励绑架者送还孩子。但新闻的激流并未停止。二十四小时之内,国际新闻社就发出五万字(足够填充一本小书)报道这桩案件,第二天又发出了三万字,此后有段时间每天大约一万字或更多。美联社和合众社也为他们的用户提供了良好的服务。很多报纸整整一个星期都在头版整版报道此事,甚至还延续到其他版面。这些新闻实际上并没有提供任何新的事实。但新闻仍然源源不断地倾泻——大量的伪事件——线索、流言、地方风情报道以及该行业所谓的“分析性评论”。

很快,报刊对犯罪活动本身已经无法再做新闻挖掘了。再没什么能被报道、发明或推测的了。于是,兴趣便集中在新闻记者自己创造的一些次级戏剧上了。这些故事包括原始事件是如何被报道的、卷入该案的不同警察造成的混乱、谁会或应该成为林德伯格的媒体发言人以及他和绑架者之间的中间人。大量的新闻兴趣仍集中在所有新闻加起来形成了一个多么庞大的故事,以及林德伯格夫妇是如何应对新闻宣传的。

到此时,禁酒时期的犯罪名人也登场了。“萨尔维”·斯皮塔尔(Salvy Spitale)和欧文·毕兹(Irving Bitz)是纽约非法商店的老板,他们短暂地占据了媒体聚光灯。他们是由莫里斯·罗斯纳尔(Morris Rosner)提出来的。罗斯纳尔因与黑社会有联系,很快成为了林德伯格一家人的私人秘书。斯皮塔尔和毕兹因努力与绑架者取得联系而上了报纸头条。那时,人们怀疑绑架者要么属于臭名昭著的底特律紫色帮,要么属于芝加哥的阿尔·卡朋暴徒。这两个中间人成为了大人物,直到斯皮塔尔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得体地退出。他解释说:“如果我知道这个人而不说出来,我甘受上帝惩罚。我一直四处联系,最后得出结论,这件事儿是由某个独立的家伙干的,和帮派没关系。”阿尔·卡朋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出名,他当时因逃税正准备去联邦监狱服刑,又因试图伸出援手而增加了自己的新闻价值。在接受来自赫斯特报系的“严肃”专栏作家亚瑟·布里斯班(Arthur Brisbane)的采访时,卡朋悬赏一万美元给提供信息者,只要这信息能帮助孩子安然返回或帮助抓捕绑架者。甚至有暗示说,只要释放卡朋就有可能找到孩子。

这一案件本身产生了一大批名人,他们的重要性无人能懂,但他们的新闻价值却使他们变得重要。这些人包括新泽西州警察局局长诺曼·施瓦尔兹科夫上校(Colonel H.Norman Schwarzkopf)、婴儿的保姆贝蒂·高(Betty Gow)、林德伯格的私人顾问布瑞肯瑞奇上校(Colonel Breckenridge)、肯顿博士(Dr.J.F.Condon,他是纽约市布朗克斯区的一位退休教师,自愿成为与绑匪联系的中间人,并提出将自己攒下的一千美元加入到赎金中,“这样一位慈爱的母亲可能再次拥有自己的孩子,而林德伯格上校就可以知道,美国人是知恩图报的,他们感谢他的勇气和胆量带给他们的荣誉”)、来自弗吉尼亚州的精神不太正常的造船者约翰·休斯·卡提斯(John Hughes Curtis,他假装联系上了绑匪)、加斯顿·米恩斯(Gaston B.Means,《总统哈汀的离奇死亡》一书的作者,后因假装与绑匪谈判而诈骗伊瓦宁·沃尔施·麦克利恩夫人(Mrs.Evalyn Walsh McLean)十万四千美元而被判刑)、在莫柔家当女佣的薇奥莱·夏普(Violet Sharpe,她嫁给了莫柔的管家,后来在绑架发生当夜与不是她丈夫的一个年轻人约会;她因受到警察盘问的威胁而自杀),以及无数其他人。

几年后聚光灯从林德伯格身上突然移走了,就像当初突然对准他一样。《纽约时报索引》(

The

New York Times Index

)是很厚的一卷书,每年出版,罗列过去十二个月里报纸上提到的某一特定主题,并以精确的数字记录这一事实。从1927年到1940年,每卷索引中逐条记录林德伯格的不同故事的小号字都达到了好几栏。1941年的那卷中,这样的列举超过了三栏;然后,突然地,新闻之溪干涸了,先是变成涓涓细流,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从1942年到1958年,全部列举加起来还不到两栏,大约只有1941年的一半。1951年到1958年,甚至没有一条提到林德伯格。1957年,电影《林白征空记》(

The Spirit of St.Louis

)发行,著名影星詹姆斯·斯蒂沃尔特(James Stewart,又译詹姆斯·史都华)出演林德伯格,票房很糟糕。对试映观众的调查显示,四十岁以下的观众几乎没有人知道林德伯格。

《纽约客》杂志的一副漫画对此做了很好的概括。一对父子刚看完《林白征空记》,正离开电影院。儿子问父亲:“如果人人都认为他做的事情如此不可思议,他为什么从来没出名?”

就这样,英雄如名人一般猝死了。他被媒体关注的十四年时间,早就超过了名人的通常寿命。对查尔斯·林德伯格快速过气的一个附加解释是,他对成为“多面手”的压力的反应。拥有民主信仰的人不满足于自己的英雄只是一位勇敢的飞行员,他必须成为科学家、直言的公民及人类的领袖。他的名人地位不幸地使他成为公共代言人。当林德伯格对这些诱惑屈服时,他就犯众怒了。但是他的冒犯与别人不同(如阿尔·卡朋及其党羽在足球场上坐下时,曾受到欢迎),他的冒犯本身并不具有足够的戏剧性或新闻价值,来制造一个新的声名狼藉的人。他的见解枯燥、蛮横、恶毒。他获得了亲纳粹分子、粗俗的种族主义者的声誉;接受了希特勒授予的勋章。很快,这位名人就不受待见了。芝加哥某个大厦顶端的“林德伯格灯塔”被重新命名为“粽榄灯塔”,矗立在科罗拉多州落基山脉上的“林德伯格峰”被重新取名为无明确意义的“孤鹰峰”。

自图形革命以来,赋予其他类型的伪事件以支配性力量的无情规则,也使名人遮掩了英雄。当一个人作为英雄和/或名人出现时,他的名人角色就遮蔽了其英雄角色,而且容易毁坏他的英雄角色。其中的原因也是那些使所有伪事件占优势的原因。在名人的制造过程中,有人总是有利可图——需要故事的新闻记者、收取费用来制造名人的媒体经纪人以及名人自己。但已经死去的英雄并不想从他们的知名度中牟利,也不可能雇佣经纪人来保持自己的受关注度。由于名人是定做的,他们也就能造出来讨我们喜欢,安慰我们,吸引我们,奉承我们。他们能以极快的速度被生产和替换。

人们曾经感到他们是由他们的英雄创造的,詹姆斯·拉塞尔·卢瓦尔说:“偶像是崇拜者的尺度。”而名人则是被人们制造的。英雄代表外在的标准。名人是同义反复。但我们仍然企图制造名人来代替我们不再拥有的英雄或代替那些被挤出我们视野的人。我们忘了,名人们首先因知名而知名,而我们摹仿他们的方式则好像他们是用伟大卓越这种模子铸造的。然而,名人通常不过就是我们自己的翻版,不过更具知名度而已。当我们摹仿他,摹仿他的穿着、谈话、外貌和思维时,我们只不过在摹仿自己。用《圣经》赞美诗的作者的话说就是:“那些制造他们的人就像他们,每个信任他们的人也一样。”通过摹仿同义反复,我们变成了同义反复:代表我们所代表的,更加竭尽全力地变成我们已经是的那个东西。当我们赞美我们的名人时,我们假装是在透过历史之窗向外张望,我们不愿承认我们实际上是在注视着一面镜子。我们寻找楷模,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不可避免地,我们仅存的英雄中的多数,通过被重新铸进名人的模子来抓住我们的注意力。我们试图与我们的英雄们变得亲密无间,随便闲聊,友好相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使他们对我们谦恭有礼,并奉承我们。神职人员告诉我们“基督不是一个娘娘腔的家伙,而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安德鲁·杰克逊是一个“伟大的人”。我们不再为我们的英雄编造丰功伟业,而是编造他们的平凡之处(例如,成功的青少年图书系列“美国名人的童年”就是这么做的)。是庸常而不是伟业使他们成为名人。

我们努力揭露名人的真相(不管是通过批评性的新闻传记或通过粗俗的“绝密”杂志),证明他们不值得我们崇拜,这种努力就像在其他伪事件的制造中进入“幕后”的努力一样。这些努力是自我拆台的。它们增加了我们对编造的兴趣。大部分宣传量都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被制造出来。当然,多数真名人拥有媒体经纪人。这些经纪人有时自身也变成了名人。帽子、兔子及魔术师都同样是新闻。骗子的成功具有双倍的新闻价值,江湖骗术让他更成了一个人物。名人的私人新闻制造机器,不仅不会让我们觉悟,反而还会证明他是真正的、行头齐备的名人。这样,我们就放心了,我们没有把无足轻重的人误认为重要人物。

毫不奇怪,“英雄”一词本身已成为一个犬儒主义的俚语。美国退伍军人协会(American Legion)的批评者称之为“英雄联盟”(The Heroes’Union)。为了贬低或激怒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还有什么比称其为“我们的英雄”更好的方法?我们认为,“英雄”一词属于文字出现之前的蛮荒世界,属于连环漫画中的超人或威廉·史泰格的“小人物”。

在今日美国,英雄像童话故事一样,极少是为老练的成人准备的,但我们增加了奥斯卡奖和艾美奖,增加了“年度之父”奖、美国小姐和最佳上镜小姐的桂冠。我们有美国伟人名人堂、农业名人堂、棒球名人堂,玫瑰碗名人堂。我们尽力使自己确信,我们仰慕值得仰慕者,将荣誉授予有功者。但在努力的行为中,我们自我混淆,自我分心。我们开始不情愿,然后兴致勃勃地去观察每个奖项后面的政治角逐,观察膜拜名人或让某位“女王”登基一天的每一种努力前面的诡计。尽管我们有最好的企图,但是我们所做的提供替代性英雄的种种设计,最终只生产出了名人。宣传就是曝光(expose)。

通过我们史无前例的放大形象、普及英雄美德的力量,我们的机器只是增殖并放大了我们自己的影子。但是我们还没法做到完全不做批判,还不至于去崇敬或尊敬我们自身空虚的反射形象(不管我们对这个形象多么感兴趣)。我们继续秘密地想知道伟大是否不是某种自然的稀有商品,是否它真的能被人工合成。可能我们的祖先将人类的伟大与对上帝的信仰结合起来是对的。可能人无法创造自己。可能英雄是天生的而不是制造出来的。

在我们时代的具有反讽意味的挫折中,最令人无法释怀的莫过于为满足我们对人类之伟大的过度期待所做的努力。我们徒劳地在自然只培养一个英雄的地方培养几十个人造的名人。今日一旦一个英雄开始被人传唱,他就蒸发成了名人。“在自己的男仆面前(卡莱尔如果活到现在,可能会说‘在他的《时代》记者面前’),没人能是英雄。”奇怪的是,在我们的名人世界里,真正的英雄常常是无名的。在这种幻觉或半幻觉的生活中,真正具有美德的人,亦即因某些比知名更实在的东西而可能受到仰慕的人,通常是那些无人传唱的英雄:教师,护士,母亲,诚实的警察,勤奋而孤独地做着低报酬、枯燥、没人宣传的工作的人们。反过来说,这些人能继续做英雄,恰恰是因为他们仍然无人传唱。他们的美德不是我们努力填补虚空的结果。正是他们的匿名性使他们避免了浮华短暂的名人生活。只有他们拥有神秘的力量,能够拒绝像我们那样狂热追求超出了实际的虚妄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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