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郭忠臣 整理/郭柏丰
19 50年8月,为了应对朝鲜突变的战局,中央军委将第42军编为东北边防军,迅速向通化、辑安(今吉林集安市)集结。我42军125师373团1营1连第1排,驻防八道江(今吉林白山市)的一个小山村,转入战前整训。
在整训中,无论是在进行军事训练时,还是在业余活动中,都少不了这样一个身影:他二十五六岁的年龄,身材不算高大,但很强壮;黝黑的面颊,眼睛不算大,但却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动作敏捷,步伐坚定而有力。他就是我们的排长安炳勋。
安炳勋排长在生活上关心我,在训练上帮助我,时时表现出大哥哥的模样,处处体现出老战士的作风。我俩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好战友,经常在一起交流当天的训练体会,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1950年10月,我和安炳勋排长一起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
一轮张弦月升起来了,照射着白色的大地,映衬出朝鲜北方大地所特有的轮廓,这是一幅宁静美丽的图画。就在这幅图画上,一群保家卫国的中华儿女,勾勒出一个著名的战斗集体和一个英雄人物。
1950年11月29日夜,为切断联合国军退却平壤的通道,达成对敌军战役合围的目的,我第125师奉命向顺川方向大纵深穿插。攻击前进至新仓里时,战斗在部队最前面的我373团,突然与一支敌军遭遇(后来得知是美国王牌师——骑兵第1师的第7团)。混战中,敌军凭着精良的装备和火力的优势,对我部队进行狂轰滥炸,很快便给我373团造成重大损失。
双方部队已无建制,各自为战。我第1排迅速向东南方向的194高地发起攻击,敌人强大的火力立即压了过来。安炳勋排长镇定地观察了战场态势后,命令我率领1班向敌人左侧迂回包抄。
我带领1班战士,采取有掩护物的地形奔跑、开阔地带匍匐前进的方法,迅速到达194高地脚下。山不高,却很陡。我确定了攀登路线,双手抓住裸露在积雪外的石头,用脚寻找着支撑点,一步步攀登。沾在手上的雪融化了,再用手去抓冰冷的石头,在零下20多度的夜晚,我们的手很快就冻僵了,不时掀开前襟把手插进去用肚子取暖。重复几次后,我们感觉肚皮比手都凉了。我急中生智,拨开积雪,拔下几绺野草缠在手指上试着攀登,效果不错。战友们互相提醒,互相鼓励,继续攀登。
快到山顶时,战士们更加谨慎,生怕弄出一点响动惊动敌人。我左手勾住崖边的一棵小树,右手抠住石缝,向上一挺,看到距我们五六十米远处有几十顶反射着月光的钢盔,立即退了下来,让战友们注意动作要轻。接着,我脚用力一蹬,跃上山顶,匍匐前进几步,枪口对准正向我正面阵地疯狂射击的敌人,做好了战斗准备。
9名战士依次登顶,迅速展开攻势。我低声下令:“投弹!”10颗手榴弹飞向敌人阵地,团团火光蹿上空中,照亮整个山头阵地,敌人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正面阵地的战士迅速跃出掩体,向敌人杀来。我1班战士射尽弹夹内的子弹后,也随着呐喊声杀向敌人。敌人死伤大半,剩下的鬼子丢盔弃甲,狼狈地向新仓里方向逃跑。我全排战士穷追不舍,与敌人展开了肉搏。
我和一个体型高大的美国鬼子拼起了刺刀。我从正面发起佯攻,见美国鬼子全力刺来,向右一闪,鬼子刺空了。我立刻左转身,挥刀刺出,“扑哧”一声,整个刺刀刺进这个美国鬼子的左侧肋骨间,只见他嚎叫一声便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我刚拔出刺刀,突然感觉左臂像被打了一棒似的,无可抗拒地向前一个趔趄,转头看去,十丈外,一个美国鬼子在向我射击。就在这时,“突突突”一阵枪响,只见这个鬼子上身左抖右抖、头左晃右晃,双手撒开枪,双臂前后乱摆,“扑通”一声躺倒在地。
安炳勋排长抱着枪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淌血的胳膊,从自己左腿上解下绑带,娴熟地处理伤口。他背对着月光,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相互都能读懂彼此的心意——我的感激和他的鼓励。我俩肩并着肩,一起奔向A高地。
此时,右翼的兄弟连队与据守A高地的敌人打成了胶着状态。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是硝烟,弹坑、尘土覆盖了洁白的雪地,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火药与血腥的味道。安炳勋排长带领我们钻进敌人右侧半山腰的树丛中,说:“任何一点外力都可能打破目前的僵局。”接着又做了一番交代。战士们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形,一边往山上奔跑,一边高喊:“冲啊!”“杀啊!”A高地的敌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摸不到虚实,吓得手足无措。兄弟连队及时抓住战机,发起集团冲锋。面对惊天动地的冲锋声和两面夹击的劣势地位,往日不可一世的美骑兵1师士兵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
中午时分,我1排折转左前,攻打B山头。这伙敌人领教了我排连下两个山头阵地的厉害,无心恋战,略作抵抗就逃命去了。安炳勋排长不顾伤痛,身先士卒,带领战士穿树丛、跨障碍、越战壕,沿线追杀,越战越勇。
这次战斗,我一排共有22名战士长眠于朝鲜新仓里,换来的是全歼装备精良、武装到牙齿的美军王牌机械化师的一个排,又击溃一个排的辉煌战绩。这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史上的“安炳勋英雄排‘刀劈三关’”。为表彰这次战斗,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司令部授予安炳勋“国家二级战斗英雄”和“特等功臣”称号,将我排命名为“安炳勋英雄排”,同时记集体一等功。
新仓里的硝烟还未散尽,战争的阴霾又笼罩在“三八线”的上空。为打破美国政府“先停火,后谈判”,争取喘息时间卷土重来的阴谋,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于1950年12月31日至1951年1月8日,对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及其指挥的南朝鲜军进行了突破“三八线”的进攻战役。在这次战役中,中华儿女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了壮丽的诗篇。
1950年12月31日傍晚,一排排炮弹从我军上空呼啸而过,在敌人阵地上爆炸。顷刻间,火光冲天,染红了南方的天空,声音震耳欲聋,此起彼伏。这是我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一次大规模使用火炮集群射击,让美国鬼子也尝一尝被炸的滋味。两刻钟后,3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夜空,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横亘朝鲜半岛400华里的“三八线”上,对敌军发动了突然攻击。战士们抖掉身上的积雪,扔掉头上的干树枝,跳出堑壕,冲向敌人阵地,如排山倒海,似雷霆万钧。
我第1营一举突破三道封锁阵地,神勇地向敌纵深推进20华里,消灭和击溃多股敌人。
1951年元旦的清晨,鱼肚白出现在东方的天空,南边上下弯曲的白线就是山梁的轮廓。战士们气喘吁吁,热气在胡须上凝成冰珠,在睫毛、帽子上结满白霜;汗气从棉花中透出,在棉袄外结成厚厚的白霜。白色罩住了土黄的军装,俨然就是一群群雪人。“冲过前面那道山梁,道城岘就被我们拿下来了!”
这时,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冲杀在前面的战士一排排倒下,我军被迫停止向前推进。前面是一个两边悬崖陡壁、中间羊肠小道的狭窄山口,敌人分散在山口前,依托岩石作掩体,向我军射击,中间一挺重机枪狂吼着,易守难攻。
我“安炳勋英雄排”抢到了攻坚任务。在我连机枪班的掩护下,我排迅速向敌人接近。战士们分组掩护,交替前进,很快就解决了几个阻击我前进的敌人。这时,敌人的重机枪更疯狂了,接连有战士被击中。安炳勋排长命令道:“集中火力,干掉它!”全排战士都把子弹射向这个可恶的家伙。我看准位置,扣动了扳机,没打中。紧接着,敌人的子弹从我的头顶、左右、阵地前倾泻而来。我想:引来机枪集中射击,一定是这个位置对他有威胁,是报复性射击。于是我信心更足了,风速、偏差不变,枪口略抬,屏住呼吸,“砰”的一声,敌人的重机枪哑了。
安炳勋排长说:“好样的,上!”全排战士不顾一切往山上爬,2排、3排紧随跟进。这时,又有几个战士倒下了。说时迟那时快,排长第一个爬了上去,机敏地躲过机枪扫射,冲向那挺重机枪,一脚踢开敌人的接力机枪手,调转机枪口射出了复仇的子弹。我紧随其后,先解决掉那个机枪手,然后跳到排长侧面,为机枪压弹。我1营、我373团战士纷纷通过山口,展开大面积追击行动,那阵势真是风卷残云,横扫千军。
“嗡……”一群飞机出现在天空。轰鸣声越来越大,一枚枚炸弹、凝固汽油弹投向我志愿军战士冲锋的阵地。山尖被削平了,树木在燃烧,一个个战士倒下,一个个火人在山坡上狂奔。排长愤怒了,抬起机枪对空怒吼。敌人飞机调转机头,向我们这边飞来,机关枪也响了起来。我们周围的岩石被机关枪子弹击碎,碎屑飞上空中;小树被子弹打断,滚落在地。紧接着,伴随着尖利的呼啸声,敌机俯冲下来,炸弹在我们后边爆炸了。
我被压住了,奋力向上拱,碎石、尘土从身上滚落,仍然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压着。用手扑落眼睛周围的灰土,睁开眼睛,我看见两个缝有匝道的棉袄袖筒坠在胸前,袖头上的红杠杠儿已残缺不全,随风摆动着。“排长!”一转头,我的左脸贴在排长的右脸上,黏糊糊的。排长的狗皮帽子不见了,血从额头、嘴角流出。危险时刻,是安炳勋排长保护了我。
我把安炳勋排长轻轻地放在金达莱树前,让他仰靠着残损、焦煳的树枝,急切地喊着:“排长!排长!排长!”排长微微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攻击前进,济……宁……里……”
安炳勋排长就这样壮烈牺牲了。他的眼睛依然睁着,他的鲜血染红了金达莱树周围的雪地,染红了他从鸭绿江边到道城岘的每一个脚印,更染红了他从燕赵大地走来的人生轨迹。暖春时节,这棵金达莱树一定会抽发出更多的枝条,开出更加鲜艳的花朵。
新年的第一缕曙光照耀着朝鲜道城岘大地,照射着无数志愿军战士用生命夺回来的无名山口,我们沿着安炳勋排长的足迹,继续战斗,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