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 (组诗)

2013-08-09 07:17柳沄
海燕 2013年3期
关键词:杨树林瓷瓶松林

柳沄

柳沄,1958年10月出生于大连,1964年随父母工作调动来沈阳,1975年下乡到盘锦胡家农场,1977年应征入伍,1986年复员分配到辽宁省作家协会,先后任《当代诗歌》、《鸭绿江》诗歌编辑,现在辽宁文学院工作。

院子里的两个细节

院子西头

摇晃着一棵

哪儿都去不了的槐树

每干完一件很正经的事儿我都会走到窗前

有意无意地看看它

有一次

它跟睡着了似的特别安静

特别像一棵

枝繁叶茂的槐树

——赶在下一场大风刮来之前纹丝不动地备好

足够多,足够

剧烈的摇晃

初秋的夜里

一只和自己一样大

也一样小的蟋蟀

在那块我多次坐过的石头底下不歇气地唱着

灯刚刚亮起来的时候它便在那儿唱着

灯熄灭之后仍在唱着

在窗外唱着

在我的枕畔唱着

唱给异性的同时

也唱给院子里众多的花草和天上,比

花草更多的星星

几次来到窗前

我都看不见它

时间久了,就好像

是我多次坐过的那块石头在不歇气地唱着

从河边散步回来

从河边散步回来

重新在椅子上坐稳

心中不断地想着

——河里的那几条小鱼是如何将岸边的人

耐心地钓了一天……却莫名其妙地写下

——浇给花盆里的水

让枯萎变得漫长……

这时,一股粗大的风

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

风使写满这些文字的纸片一跃而起,当它

就要蹿出窗外的时候

风突然停住了

并一把按住了它

还没到中秋呢

还没到中秋呢月亮已那么丰满

整整一个晚上

它搂抱着一块

和自己一样大一样沉一样黑的石头不停地漂浮在

我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并在漂浮的过程中把石头弄亮

杨树林

新开河北岸

生长着一大片

十分茂密的杨树林

当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去林子里走走

便成为一件大事

那么多的杨树

那么深的杨树林

风掠过时,仿佛

整个世界都在窃窃私语

我像它们晃动在岁月里那样长时间地晃动在它们中间

但这点修辞上的小聪明

还远不足以使我

成为它们的同类

时间也还未到

我还不甘心把这双

偶尔够过去的手,视作什么也抓不住的枝头

然而秋天到了

被秋风吹落的叶子

飘得到处都是

一连十几天,每棵杨树

都在以这样的方式

忙着将什么藏好

直到它们再也找不到为止

一棵紧挨着一棵的杨树越来越像我的同类

至少有好几次

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

在由木浆制成的纸张上吵吵嚷嚷的它们

与吵吵嚷嚷的人群

在相互比喻

天气不好的时候

它们会更加剧烈地摇晃

有如众多的肩膀不停地靠过来

又靠过去

这让我反复感到

——比起栽下的

它们更像是,从

从前走来停在那里的

再写落日

浑圆着的同时也暗淡着看上去,它纹丝不动

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下坠

渐渐挨近地平线的落日

越来越像一颗落日

此刻,无论我怎么瞅

怎么费劲地比喻

它和一只抛下的锚

都没有任何关系

和跑丢的轮子;被

上帝用旧的烟斗

以及不再摆动的钟摆

也没有任何关系。像我

经得起它的凝视一样

它经得起我的任何想象

它一边下坠,一边

疲惫不堪地脱离甚至甩掉上述那些多余的东西

——早点搂着自己

美美地酣睡一场

才是它最需要的

漫长的下午

又是一个漫长的下午跟往日一样,我

一声不吭地坐在

自己的身边

我很愿意这样

很愿意把我与自己

看做是一只安静的瓷瓶

和另一只同样安静的瓷瓶

比喻总是荒谬的

这荒谬的比喻使我更加荒谬地感到一只瓷瓶和另一只瓷瓶

比我和自己还要对称

过分地坚硬,使

它们格外脆弱

因惧怕致命的磕碰

而不得不相互靠在一起

是的,人与自己,简直

就是两只一模一样的瓷瓶

中间那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让它们成为难以分开的整体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仅仅是:一只一直空着

另一只则渴望盛满什么

要是反过来讲,也一样

在岁月那儿

在岁月那儿

一代又一代人

是一茬又一茬,因成熟而被刈倒的麦子

这是真实的。我

这样说是真实的

父亲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株我是另一株

说起麦子

自然会扯到炊烟

在我看来,它们

就好比肉体和灵魂

如果不是这样

那就是时辰到了

不得不离开肉体的灵魂不得不成为一缕遇风就散的炊烟

但时间还早

对我来说时间还早

我还有机会再想想:怎么活着才不像一株东倒西歪的麦子

一条大街

我家的窗外

有一条大街,一条由南向北的大街

它是笔直的

一直都很笔直

是宽度和长度所允许的那种笔直

同样笔直的

还有街两边

等距离排成一排的树无论树冠如何晃动

树干都特别像

一根接一根的柱子

等到了深夜

月光就会于宽阔的街面上荡漾吹拂着月光的风

和月光一样柔软

所有这一切

使这条大街

很像一条川流不息的大街

它和一条同样川流不息的河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每次站在窗前

我都会反复看到

——大街上,那些

走在人群里的人

一会儿就把自己走没了

虚构

E是我多年的朋友L是E多年的朋友通过E我认识了L—— 一位很值得E深爱着的女人

他们有着各自的家庭

各自居住在,省内

两座相距很远的城市里在我看来,这相当于

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中

E和L之间,隔着

好几个不一样的字母

相当于两滴饱满的露水

悬挂在同一株摇曳不止的草上两粒难以走到一起的沙子

移动在同一条奔腾不息的河里

这样的爱情似乎是不幸的

而他们却是幸福的

他们在努力向我证明

—— 一块糖虽然被掰成了两半甜始终是完整的

今天傍晚,从

一家小酒馆里出来

我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

于很凉的秋风中渐渐远去渐渐地消失在

我热烘烘的心里

黄昏前后

每天的这个时候

落日都要在那片松林里

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可以这样讲:是窗外那片我抬头就能看见的松林

让邈远的落日近在咫尺

然而,落日与松林

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事实上,无论落日把自己搁在哪儿都一样的浑圆,一样的嫣红

但松林里的落日更有落日的韵味

尽管摇曳的松枝,常常

把它弄得有些潦草,有些晃动

那画面难以比喻

并且让所有的比喻

都那么可笑,和多余

我越来越不愿意

把落在松林里的落日

说成是一位正在卸装的角色当然,我更不想

将它视为一台,即将

被拔掉电源的机器

落日之后的黄昏

跟刚才那颗硕大的落日似乎没有关系

比起降临

更像是远道赶来的黄昏

跟所有穿过这座城市的道路

没有关系

我是在关窗的时候偶然瞥见了它

感觉像是瞥见一匹正疲惫不堪地走向马厩的老马

它太慢了

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三夜色还没有完全黑透的时候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给我的感觉是

渐渐黑透的夜色

与先后亮起来的灯盏既相互对峙

也相互依恋

有那么一段时间

夜色格外耐心地擦拭它们反反复复地擦拭它们

而那些灯盏

也的确越擦越亮

它们越擦越亮越擦越亮

直到成为更亮的瑕疵或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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