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
阿圆是金门金沙市场一家杂货店里打杂的小妹,长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板以吝啬出名,所以跟其他杂货店比起来,他们的生意差很多。
阿圆17岁,应该中学毕业不久,因为她老穿着一件还留着学号的深蓝色旧外套。她话不多,笑的时候老是掩着嘴。后来我们才发现她缺了两三颗牙。“怎么不去补?”我们问。她说:“我爸去台湾做工了,说赚到钱会给我补。”
杂货店老板是她的亲戚,但使唤她的语气一点儿也不亲。有一次,我们甚至听见他跟别人说:“我是在替人家养女儿!”
那年是我们营部连第一次在外岛过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采买的钱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开玩笑地跟老板说:“照顾你生意这么久,也没看你给我们一包烟!”没想到老板竟然冷冷地笑着说:“我以为你们营部连比较干净,我看都一样嘛!”说完,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以及两张百元钞票塞给小包,然后就往屋里走。
我知道小包憋了一肚子气,可没想到他竟然随手抓起一打酱油放上推车,说:“这是给连上的红利!”
阿圆什么都没说。在她帮着我们把东西推向采买车的路上,小包把那两百元拿给她,她一直摇头,小包说:“拿着,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的那个亲戚给你的过年红包。”
谁知道我们东西都还没装上车,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一回头,我们看到老板带着两个宪兵,正指着我们的方向,快步地走过来。
老板揪住我们,一把将酱油拎出来,跟宪兵说:“你们看!他们偷的。”
停车场里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就在那种尴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忽然听到阿圆说:“他们没有偷啦,是我放错了。”
她低着头,指着酱油说:“我以为是他们买的,就搬上推车了。”
宪兵回头跟老板说:“你误会了吧?”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向阿圆,甩手就是一个耳光,说:“你想死啦!”
阿圆没动,捏着衣摆低着头,也没哭,一直到我们的车子开走,远远地看去,她还是一样的姿势。
车子里,小包沉默着,很久之后才哽咽着说:“刚刚,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们驻地旁边的公路是金东通往金门名胜海印寺的唯一道路,只在春节的初一和初二对民众开放。
对我们这些“阿兵哥”来说,道路开放的最大意义是,这两天里金东地区的美女们一定会从这边经过,所以早上点名结束后,我们就聚集在视野最好的碉堡中,把所有望远镜都架好,兴奋地等在那里。
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阳光灿烂。随着各店家的那些美女陆续出现,碉堡里不时掀起骚动,忽然,有人说:“钦仔、小包,你们的救命恩人出现了。”
我们分别抢过望远镜,然后看到了阿圆。她穿了身新衣服,白色的套头毛衣,下身则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头发好像也整理过,还箍着一个白色的发箍,整个人显得明亮、青春。
她和身边一个应该是她父亲的黝黑的中年男人开心地讲着话,另一边则是两个像是她弟弟的男孩。
小包放下望远镜,大声地喊她,可是她好像没听到,碉堡里忽然掀起另一阵忙乱,几分钟不到,简易的扩音器竟然就架设起来了。
小包朝公路那边喊:“阿圆,你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阿圆!”整条公路上的人都停下脚步听,然后纷纷转头四处顾盼,好像在找谁是阿圆。
阿圆愣了一下,看看父亲,然后朝我们这边望着。小包有点儿激动,接着说:“营部连小包跟阿圆说谢谢!跟阿圆爸爸说新年快乐,你女儿好棒,而且好漂亮!”
她父亲朝我们这边招了招手,然后好像在问阿圆发生过什么事。
我看到小包的眼眶有点红,于是拿过扩音器接着说:“阿圆,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美女!我们营部连所有的人都爱你!”
公路那边的人都笑了,甚至有人鼓起掌来。之后,扩音器被传来传去:“阿圆,谢谢!”“阿圆,我爱你!”“阿圆是金门最漂亮的女孩!”不同的声音不断地喊着,整个太武山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萦绕着阿圆的名字。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到阿圆流泪了,她遮着嘴,看着我们碉堡的方向。
其实她是笑着的,在灿烂的阳光下。
(雪 纯摘自译林出版社《这些人,那些事》一书,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