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莹
一
七月的一天,上高一的儿子忽然告诉我,他要去参加暑假期间校外组织的夏令营活动。他的语气铿锵有力,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倚在房间的门槛上,看着第一次自己收拾东西的儿子,我的心,顿时像悬在半空中的石头,无法落地。
“不去不行吗?”我小声地问。儿子头都不回:“不行。”“那你晚上洗澡后要把袜子换掉,早上记得刷牙,累得气喘吁吁时,不要急着喝水,会呛着……”
“知道了,都说多少遍了。”我的话没说完,儿子已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我闭上了嘴,那块石头却堵在了心口。
看着儿子和他的伙伴们乘坐的火车像射出去的箭,在凌晨向着南方呼啸而去,我怅然若失。回到家,我感到整个心都被掏空了。儿子虽然17岁了,但是,他在我眼中还是个孩子,从未离开过我,他不会照顾自己,也不懂照顾他人。出门半个月,没有我在身边的日子,他是否会惊慌失措?是否会茫然无助?
儿子出门时的无所谓盘踞在我的心中,无助的我陷入一种无望的惶惑中不能自拔。
午夜,躺在床上,分分秒秒,焦急不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电话响了。我一看,才凌晨5点多。接了,是母亲的电话。
“昨晚梦见你哭了,半夜醒来睡不着,好不容易挺到早上,赶紧给你打个电话,你没有生病吧?”母亲的声音透着焦虑和担忧。
我困得要命,敷衍母亲说:“我哪里生病呀,还在睡觉呢。我又不是3岁小孩子,你不要老惦着我,好不好?”“哦。没病就放心了。那你赶紧接着睡吧。”母亲似乎为打扰了我的睡眠感到不安,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匆匆挂断电话。
听着话筒里传出的忙音,我却再无睡意。想到自己对儿子的担心和牵挂,这一幕其实是多么相似啊!
二
在我漂泊城市的这些年里,母亲总是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母亲不识字,不会写信,唯一可以交流的方式就是通电话。
那时,母亲家里还没有安装电话。想我了,母亲就提一篮子鸡蛋,跑到7里开外的镇上,找一家公用电话,把写有我电话号码的小本递给电话亭的人帮忙拨通。通话完毕,母亲就用卖鸡蛋的钱付账。
母亲给我打电话的时间永远都是一大早。很多时间,我都在睡梦中,而母亲却在露水打湿裤脚的清晨走了7里多的山路,寻找到那根连通女儿声音的电波线,传递牵挂。在得知女儿一切都好之后,她才一路小跑回家,去伺候那一群鸡鸭和牛羊。
记得有一次,我放下电话后,还想和母亲说几句话,立刻把电话回拨过去。“早就回去了,丢下电话就开始跑。”电话亭的人告诉我。电话那端的我,心顿时像刀割一般,生疼。
想起往事,内疚一点点袭上心头。曾经,在和母亲分离的日子里,感觉城市的世界很精彩。于是,我一心一意地生活在这份精彩中,忽略了千里之外母亲的牵挂和担忧。
特别是在我结婚后,母亲的电话来得格外勤。我常常在电话里对母亲说不要牵挂我。可是,隔不了几天,母亲的电话还是照样来了,还是那些老掉牙的问候:外面的猪肉没有油水,我给你邮寄一些腊肉过去,补补身子;我顺便给你邮寄一些核桃,补补脑子……我知道母亲是好心,但我固执地认为大城市里什么都能买到,费那个劲儿不值,所以每当母亲说要给我寄东西时,都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什么都不缺,你留着钱自己花吧。
直到有一天,我去邮局取稿费,遇到了一件事,才让我似乎理解了一颗母亲的心。
一位白发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裹要求邮寄,邮局工作人员不给她办理。老太太一个劲地央求:“我女儿最喜欢吃我腌的咸鸭蛋,喝我做的糯米酒,为什么不能邮呢?”我也帮着老太太说好话,工作人员解释说,糯米酒是液体不能邮,咸鸭蛋可以邮。最后,老太太在劝说下把成鸭蛋邮寄了,一壶糯米酒,只好自己提走了。临走的时候,老太太不住地唠叨着:“这么好的糯米酒,你就是喝不成,你不喝一点,我心里咋放下啊。”
望着老太太孤独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酸楚不已。她让我一下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才意识到母亲好久没有打来电话了。
掏出手机,我赶紧给母亲拨电话,却发现母亲的手机欠费停机了。我跑到移动服务大厅,为母亲的手机充了话费。3年前,母亲为了给我打电话,卖了一头肥猪,买回一部手机。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母亲才接起来。电话这端的我有点不快:“妈,手机怎么还欠费了?”“家里农活忙,就忘了去充钱了。”母亲说,声音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家里不是出什么事了吧?要不月末我请几天假回去看你。”“没事,家里能有啥事?你工作那么忙,好好工作吧,我和你爸都好着呢。”母亲说。
直到那年春节回家,我才知道母亲干活时不小心将小腿摔骨折了,在家里躺了近3个月。她怕我担心,一直不让亲友告诉我。
后来,我也常常主动给母亲打电话,每次接到我的电话,母亲都很高兴,说丫头长大了,知道惦着妈了。只是这样的时光很短暂,自从生下了儿子后,我的生活重心全部落在儿子身上,每日在忙忙乱乱中,对母亲的牵挂又渐渐地被我忽略了。
三
儿子出门两天了。
这两天我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喝水都没味。想到这些,就忍不住想给儿子打电话问一下。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第2天,儿子终于来了一条信息:“放心,一切都很好。”
我感到欣慰,还好,这小子还知道妈妈在惦记着他。
第5天,儿子发来信息:“玩得很开心。不要牵挂我。”
读完信息,心里又酸又咸。
第10天,儿子发来信息:“玩得太累,忘记想起你了。”
我的眼泪,奔涌而至。
第14天,儿子发来一条信息:“明天晚上到家。”我赶紧回复:“几点?我到车站接你。”“不用。”就这两个字,再无下文。
我心里搁着一个疙瘩,一夜难受到天亮。
第二天晚上,儿子自己回来了。出门15天,没有打回来一个电话,一共只发了4条信息。从儿子手中接过行李,就在转身的刹那,我的眼泪悄然滑落,有喜悦、有激动,更多的是辛酸和失落。
夜半,趁儿子酣睡之际,我偷偷地来到儿子的床前,看着儿子那张渐渐脱离稚气的脸,不由感叹道:儿子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整日跟着我屁股后面转的小娃娃了。
四
一周后,我向单位请了年假,带着儿子到千里之外的乡村看望母亲。
母亲种了十几亩地。我和儿子一起帮母亲剥花生、喂猪、洗衣服、摘黄瓜。傍晚时分,我们陪母亲到山坡上放牛羊。一群牛羊在山坡上愉快地啃着草芽。苍山如海,夕阳如画。母亲脸上的笑容犹如山花般灿烂。
晚餐时,吃着母亲包的韭菜饺子,父亲说:“其实你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常回来看看她。早些年家里困难时,每年春节前,你妈都要想尽力法给你邮寄一些腊肉什么的,要不然,那个年,她是绝对过不安稳的。其实,我给她说过多次,邮费那么贵不划算,大城市啥没有呀,可是她就是不听……”
母亲翻着白眼阻止父亲道:“说什么说……过去的事情,不许再提!”我扭过头去,假装擦鼻涕,赶紧把饱满的泪水和着饺子一起咽下去了。
晚上,我们围坐在厅堂里闲谈。母亲发现我脚上穿的袜子破了,就伸手把我的袜子脱下来,硬要给我缝。母亲穿针时,好几次线头穿不进去。我接过针线,三下两下就穿好了。我把针线递给母亲,母亲手脚麻利地很快把袜子缝好,然后低下头,用牙齿把袜子上的线头咬断。
“姥姥,妈妈的袜子不臭啊?!”看到这一幕,儿子惊讶地问。
“不臭!哪有妈妈嫌自己孩子的?你妈小时候,姥姥天天亲她的小胖脚丫呢!”母亲笑呵呵地说。
我的心里一颤,又有泪流盈睫。这又是何其相似的一幕——儿子出生后,我不也是喜爱得天天亲他的小脚丫、小屁股、小脸蛋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不再粘着我,不肯再让我亲他了呢?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和母亲同睡一床,却已是时隔25年了。
黑暗中,母亲三番五次地伸出手来,把我露在外面的手臂塞进被窝,并为我掖好被角。我闭着眼睛假装睡去,心里却早已柔软成一滩水,点点滴滴将枕头染湿一片……
五
一个晨雾弥漫的早上,我们终于要走了。
村口的槐树下,母亲望着我欲言又止。我说:“妈,还有什么话吗?只管说吧。”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你不在我身边,天冷了,要添加衣裳;天热出门时,要戴帽子;你要是好久不给我打电话,我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有事没事的,打个电话回来……”,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我看见儿子的眼眶也红了。此情此景,想必儿子一定也很熟悉吧?
“妈,我知道了。”我点点头,把母亲送给我们装着腊肉、土豆干、鸡蛋的纸箱放在了车上,尽管很沉,但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这份沉甸甸的母爱。
车开始启动的时候,母亲的声音飞入车厢,钻进我的耳膜:“你啥时再回来?”
“妈,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大声说。
挥手告别的那一刻,回头凝望,透过迷迷蒙蒙的晨雾,母亲站在身后的山梁上,一丝白发被晨风吹起,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搂住我的肩,这是儿子长大后第一次主动和我亲近。我和儿子相视一笑,眼中都是泪光闪闪……
赵自力摘自《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