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占晖 [短篇小说]
占晖:1989年出生,现就读于南京大学。喜爱写作,想要用文字搭建一个理想的世界,在纷乱人世间寻一些美好温暖。
火车已经驶离了最后一个隧道,车身从漫长闷热的隧道里出来时,外面的世界也已经暗下了日光,夕阳在远远的山边收起最后一束光芒,黑夜变得清晰。朱琳在车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眼神里好像有连自己都读不懂的一些犹豫。她久久地看着反光里的自己,和车窗外已经不怎么看得清楚的田野,直到他把脸凑过来,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问,你在看什么?朱琳回头的过程里,看见对面座位的妹妹朱姝故意打了个寒噤。
别太肉麻了哈,还有个喘气的呢!朱姝笑着,边说边把手里的扑克牌翻来覆去地洗乱。牌局早就结束了,只是她习惯手里摆弄什么东西。
这是一趟开往厦门的火车,早些时日里,他们决定一起去鼓浪屿做一次毕业旅行。地方是妹妹挑的,她在鼓浪屿的一间咖啡店里找了份工作,旅行结束时正是一个月假期后该要回去工作的日子。
我到时陪不了你们太久,我为了毕业都请了一个月的假了,再不表现出一副对工作如饥似渴的样子,老板该炒我鱿鱼了。朱姝再一次发出声明。
朱琳好脾气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男友辛成说,没关系啦,我们两人到处逛逛就好。
实际上,辛成去年就毕业了,朱姓姐妹在火车起始的城市上同一所大学,他在她们即将毕业的时候辞掉了手头的工作,来到这个城市与姐妹俩会合,再一起搭上这趟列车。
工作辞掉真的没关系吗?朱琳问。
如果你答应跟我一起去珠海,那一切都没关系了。辛成笑着回答。
还没想好?朱姝问,你是要磨叽到下一个毕业季吗?
朱琳笑而不语,无法很好地去面对这样的话题,于是又再转了头去看车窗玻璃里自己的投影。片刻后,她听见他说,让她好好考虑吧,毕竟这不是小事。
那时,她的心里真的没有底。
七个月前,大学里的课程全部结束了,学校太一般,居然没有能力帮他们找到实习单位,但硬性规定了如果没有用人单位开出的实习证明,他们就将无法拿到毕业证。那时朱琳也因为前男友为时一年无休无止的纠缠而彻底放弃了待在学校的念头,萌生了想要出去找份工作的想法。妹妹朱姝被深圳的一家软件公司聘去当了销售,朱琳在招聘的截止日期提交了自己的简历,赶在了尾声也应聘到了这份销售的工作。两姐妹一起收拾了行囊南下去深圳工作。
妹妹做了一个月就彻底受不了了,她自由惯了,性格又太文艺,受不了这样机械式没有创意的工作,做到第二个月时已经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姐姐从小就特别能忍受,即使也不喜欢这份工作,业绩却不差,有一个月甚至拿到了相当于合同工资两倍的提成奖金。第三个月过半,妹妹就受一个在鼓浪屿工作的朋友的启示,远程敲定了一份在鼓浪屿咖啡店的工作,一刻也不能等地离开了喧嚣的深圳。少了妹妹的陪伴,朱琳觉得特别孤单,深圳的工作节奏快,每个人似乎都无法交心,即使全身心地工作也还是觉得寂寞。这样的孤独处境里,她在豆瓣网上结识了辛成。她看到他的照片,辛成绝不属于长相好看的男孩子,他太一般了,但也许是太需要倾诉的对象,她选择了与他深谈。他似乎不善言辞,话不多,但他却太擅长倾听,她好久没遇上这样的人了。早先在学校里有过一位男生知己,可是他的阅历太丰富,根本无法抽出时间去听别人的故事,他自己就有太多太多精彩而值得一说的故事,于是多数情况下都是他在说她在听。而妹妹朱姝,她觉得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对感情有那么多想法,所以根本不愿意听她说。她遇到了辛成,也遇到了她可能很想拥有的一双耳朵。他问她的感情事,她本就有一些郁结的情绪,于是竹筒倒豆子般从黑夜聊到天明。
不几日,他们就见面了。
他比照片上还要更不起眼,就算个头很高,也极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她本身是个好看的女孩,但不上相,他对她的感觉是惊喜。他依然话不多,偶尔问一个问题,能够得到她许多话语的回应。他们一说一听,便有了感情。
工作到第四个月时,纠缠不休的前男友不知道从哪里拿到她的新手机号,又开始无限连环call,她不胜其烦,换号却也没有那么简单。她向他抱怨,他说,装个手机通话软件把他加到黑名单里吧。她的手机是最简单的诺基亚,没有那么多功能。下一次见面,他把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拿过来,把她的SIM卡插进了自己的智能手机里。
这样,你就可以防止他打电话过来了。他说。
那时,她听到了如溶洞里水滴落下的声音,即使很小声,也在空洞中漾出清晰的回音。
火车在天明不久时到达了厦门,朱姝在火车上睡不踏实,很晚的时候依然在拼命给谁发短信,那时她已经躺在他的腿上陷入深深浅浅的睡眠里。醒来时,朱姝似乎才刚进入睡梦。她心疼妹妹,直到火车快要进站了才把朱姝叫醒。
三个人搭乘空中巴士去渡轮码头,朱姝来厦门工作有差不多三个月了,对厦门不太熟悉,仅仅知道坐车路线。她的熟悉范围仅限于鼓浪屿岛上,从刚开始的怎么走都会迷路发展到后来怎么走都不会迷路。朱琳常开玩笑说她是岛上的人。
他们还是坐错了车,也不算,只是提前几站下了车。三个人中辛成的方向感还不错,打开手机地图还是基本知道方位在哪里。于是他们打算走着去码头,朱姝一再强调要是不重新搭车就真的找不到了。辛成只是笑,那笑容却能够让朱琳明白,她安慰朱姝,安心啦,会找到的。
厦门有很多火红色的凤凰花,朱姝在岛上待了一段时间,但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夏季,所以她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凤凰花的模样。在寻找码头的路上有许多掉在地面上、有些被踩出一片小小的红色汁液的凤凰花朵,花的形状很像一只红色的凤凰,虽然凤凰是什么样没有人真正见到过。朱琳问朱姝这是什么花?
你当我是植物学家啊,我哪里认识?
是凤凰花。辛成说,现在是凤凰花开的季节了。
哦,这就是凤凰花。朱姝很惊喜,她一直喜欢林志炫的《凤凰花开的时候》,那是一首毕业骊歌,每年的这段时间她都会在学校的广播里听到这首歌,今年这首歌是送给她们的。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这首歌,一边的朱琳也小声地跟着哼起来。相比妹妹,她在艺术上没有什么天赋,唱歌很一般,至多能做到不走调,不如妹妹唱起来那么委婉好听。虽然如此,按理说应该在情场里热烈走过的妹妹却几乎没有恋爱史,相反,不怎么有文艺女子味道的她情史却很丰富,常常被嘲笑上辈子是尼姑,这辈子男人缘才会这么好。
两个人去鼓浪屿
从高中的初恋开始,直到大学毕业,算上辛成,她已经经历了大大小小六段恋情了。她爱过的男孩里有各式各样的面貌,有所谓的富二代,也有家里贫寒的帅哥,那个大学里的男生知己常取笑她的男友横跨各个族群、各种身高样貌身份背景。当然,那个尼姑的见解,显然也是他下的。她说不清为什么,每次都觉得是最后一个男孩、却每次都无法跟他走到最后,不是她先离开,就是对方先离开,总无法坚持。而无法回避的是,她似乎也不讨厌这种变换的感觉,她似乎是喜欢那种在爱情里死去活来的经历,那样,似乎就有活着的真实。爱情一再折腾,才似乎有存在的证明,太过平淡,似乎就没有那么强烈和清晰。她不敢说出这些想法,知道这有悖于常情,但知己男生总能一眼看破,半真半假地说,朱琳,像你这样的女人,在古时候是要被抓去浸猪笼的。
可是,她却无法克制心里那种瘾,那种欲罢不能,即使被前男友无理纠缠不胜其烦也戒不掉的瘾。她以为自己还在寻找一个答案,于是无法停止下来。
辛成带着姐妹俩绕了几个弯后,视野里出现了朱姝熟悉的码头。三人搭了渡轮看到了对岸的岛和远方的海。朱琳在深圳看过海,那海脏得像湖水,鼓浪屿的海则干净得多,更有海的样子。深圳的海没有能够搭配的蓝天白云,这里有,还有海面上的山。迎面而来的海风有清澈的感觉,这感觉让朱琳确定这真的就是大海了。
下了渡轮,妹妹熟门熟路地带着朱琳和辛成在弯弯绕绕的路上走。下了船的她像回了家,整个人都变得非常兴奋,不断地介绍着她之前在学校说过的一些店铺,看啊,这里就是那家康师傅面馆,里面卖的面就跟方便面包装上的一样,这里卖的酸奶,贵死了,不过超好吃,这里这里,就是张三疯奶茶,其实一点儿都不好喝,好淡的。她走到一个路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一会儿拐进一条巷子里,半晌后从巷子出来到了一个小广场似的地方。
你看着行李,朱琳快跟我来。朱姝把手里拖着的行李箱托付给站在一边观察地形的辛成,拉着朱琳往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挤过去。
这是一处卖各种肉干的小店铺,只有大概一米宽的小小店面前挤满了人,大家都在不要钱似的取面前柜台上摆放的一袋袋肉干。朱姝挑了好几样,朱琳不确定地问,不要钱?
不要,但不要拿太多就成了。朱姝心无旁骛地挑选着她无数次蹭吃却还没有吃到的新品种。朱琳依然不够确定地怯生生地拿了一点儿,像做贼一样悄悄地退出了人群。朱姝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大方地把自己不巧拿到的不怎么适合自己口味的肉干交给了辛成。
我就在附近的咖啡店上班,早上就过来拿点肉干当早餐。她重新拖起行李箱边走边说。
他们不亏本吗,好多人免费吃?朱琳问。
可你没见买的人更多嘛,一百块钱八包,足够赚了。
挺好吃的。辛成说,口味好,应该不愁卖,毕竟这里是旅游城市。
顺着原路拐回刚刚那个停顿的路口,在与刚才相反的方向走过去几步,有一家墙面贴满木头装饰的咖啡店。小小的,却精致得像玩具。朱姝兴奋地推了吧门进去,里面一个男声兴奋地喊,朱姝,你终于回来了,老板决定明天还看不到你就通知你不用回来了,把你的行李都扔到海里去。
真的,他果然是面善心毒的羊皮狼嘛!
我录音了,有这句话他肯定炒了你,再把你新带来的行李也扔到海里去。
你的手机还有录音功能,你是不是误会你的手机了?
嚷嚷了半天,朱姝从吧门上方探出半个身子,说,进来啊,在门口干吗?
朱姝在店里的工作是调咖啡,另一位男生是调酒师,整个不到十五平方米的店里就他们两个工作人员,需要身兼多职,所以男生抱怨朱姝走的一个月里他快要顶不住了。咖啡和调酒的口味其实一般,两个人都是半路出家,来店里喝咖啡的也只是想来感受一下这种文艺小清新的格调。半面墙的明信片,按接下来的月份分门别类,这些都是要等到顾客指定的时间寄出去的。
你们也来写一张明信片吧,到时间我帮你们寄出去。
她像洗扑克牌一样翻找合适的明信片,翻着翻着就狂笑起来,连声说,这个绝对合适,太合适了,怎么会有这种明信片?
朱琳拿过惹妹妹爆笑的明信片,正面印着“有多少爱情输给了时间”。朱琳无奈地笑了笑,说,不好吧。她知道连妹妹也暗暗取笑自己的感情史,那么多段恋情,连亲人也是没有办法接受的,所以她后来无论跟谁恋爱,妹妹都觉得不会长久。辛成拿过明信片,看了看,说,没事,就写这张吧,我们寄给对方,看到时我们还在不在一起。
朱琳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除了认真她再读不出其他的什么。
填写明信片的时候,不断有人进来询问店章在哪里,朱姝不耐烦地指了指柜台一侧,等来人盖好章心满意足地出去了,她就嘟囔道,光盖章不买东西。
鼓浪屿岛上兴起的一个风潮,每个特色小店都用同一个小本子,本子上印着每一家特色小店的照片,来鼓浪屿旅游的人大多会买上一本,然后按图索骥地去寻找这些店址,找店里的店章盖在本子上,收集完所有的店章才觉得此行圆满。
朱姝把他们填好的明信片插到明年七月的袋子里,一年之后,这两张明信片会按照书写的地址寄出。
走吧,去我住的地方把行李放下。
辛成拿过朱琳想要拿起的背包,说,让我来吧。
朱琳放开手的时候,想起了当初他的那些话。
两人换了手机后,辛成好奇地问,他怎么找到你的手机号的?
不知道啊,跟他分手后的每一次换号,不久他都会开始这样做,不断地打,不断地打,时不时地,半夜凌晨地,每次我都要疯了。我真不清楚他想干什么。朱琳疲惫地往靠背上倒去。
大二的时候认识了前男友江风,其实要算起来,他是前前男友了,在跟江风分手后,她隔了一阵子又谈了一场恋爱,后来也是无疾而终。在她的恋爱史里,江风绝对是个另类。他比她大一岁,却比她低一级,有过高中毕业后外出打工一年的经历,性格有些偏执。他确实是爱她,却太想要独自占有她,不允许她有任何社交活动,跟他恋爱时知己男生正在办一场晚会,需要她来帮忙,她却怕违背了他的意愿,也害怕他的拳头,最后也没能帮上什么忙。他在又一次喝醉的时候动了手,彼时,他在学校外租了个房间,她半推半就地与他同居,每天下课回来为他做饭洗衣,做他提前的贤妻。他一直怀疑她跟其他男生不清不楚,借着酒劲就动了手,事后后悔不已地下跪认错,她虽惊愕于他的粗暴,却也忍不住心软。
可是他动手是一个二进制的事,只有有和没有两个值,只要开了头,就变得稀松平常了。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去帮知己男生的忙,结果眼眶遭到一拳,次日她是青着眼圈来找知己男生和妹妹。这个眼圈也昭示着她的处境,她被要求立即跟他分手,知己男生出面跟江风聊,江风执拗地说,你说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就问朱琳,朱琳你要不要走?她犹豫了,于是他找到了空隙,甜言蜜语之后把她带了回去。
朱琳与江风相恋后,就如同消失一般,别人好久见不到她一次,即使做了人工流产这样的事也无法从她口中直接听到。她跟江风分分合合好几次,每次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又回了头,去面对他无休无止的毒打、无休无止的折磨。
是因为你喜欢那种感觉吧,辛成说,他虽然打你,却是因为在乎你,你迷恋这种被在乎的感觉,所以脱不了身。
他说这话时,朱琳猛地抬眼去看他的眼睛,那眼睛里除了认真,找不到其他内容。
也许他真一语中的。
她逃离他,躲在寝室里,他不顾宿管阿姨的阻拦冲进宿舍找她,要带她走,她躲起来,他就一大清早在她的宿舍楼下堵她,然后追命连环地打她的手机。他下跪认错,他带她在夕阳下重温回忆,他在她流产后悉心照料,喂她喝鸡汤时黯然落泪,如此种种,都是让人戒不掉的在乎。她不禁想,他打在她身上的每一拳,也都是因为浓得不知所措的在乎。她知自己内心,是喜欢这种热烈的感觉,像演电影一样,强烈而真实。
可是她真的累了,电影也有结束的时候,她跟他的这场不断重复剧情了无新意的电影却似没有片尾曲,她疲了,他却还在剧情里。于是她为了躲他,逃到了深圳,逃到他真的追不到的地方去。
那晚她回到住处,快要入睡时,辛成发了一条短信。她打开,看到他说: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种生活。
她当时就落了眼泪,那时,她内心全是满满当当的感激。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在计划毕业旅行的时候,辛成提议她也辞掉深圳的工作,朱琳在即将回学校做毕业工作的时候辞了职,公司不可能接受她一个月的毕业假期,辛成想带着朱琳去珠海发展,两个人在那里一起生活。
好不好?他在电话里问。
辛成的听筒里只有电磁信号偶然波动的声音,还有她隐隐约约的呼吸。他等她决定,也许这不是一个电话就能决定下来的事情,他会给她足够的时间去选择。
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了她?在豆瓣上,在同一个小组里,他偶然看到她的评论,点进去看了她的主页,看了她写的一些心情,琐碎,支离,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他喜欢了这种味道,不虚假,很真实。他与她见面,交谈,听她不加修饰地说了一件又一件往事,似好久没有听众的播音员。她直白、不加掩饰地说着自己的过去。她的诚实、质朴和她骨子里的善良吸引了他,她的故事感动了他。他想,她原本可以不那样活着,她可以拥有平静的爱情和人生,他想她爱了那么多,该是停下的时候了。
给我时间吧。她说。
好的。他说。
辛成是平淡的,像一杯没有味道的白开水一样,跟他去珠海,实际上远远没有同居生活那么简单了。她在珠海会是一个离乡背井的选择,只能指靠着他,也许一爱就是永远,同居就有婚姻。她的人生会因为他瞬间望到头,从此平坦但平淡。她犹豫,心有不甘。
知己男生说,你不选他,你觉得你还有男人要吗?你看看你都谈了多少次恋爱了,哪个男人敢娶你?就算是辛成愿意,他父母要是知道也肯定反对,你还犹豫什么啊!哎呀呀,虽然他长得真的不好看啊!
朱琳一直未有答复他。
次日清晨,妹妹的房门被有节奏地敲响。朱琳直起身子问了声,谁?
我。辛成的声音,起来吧,带你去个地方。
刚来的岛,他能知道什么地方?
好的,你等等,我收拾收拾就来。
清晨的鼓浪屿比夜晚都要安静,路上只有寥寥行人和清晨阳光,太早了,早到店铺都还没有开门,这不开门的店铺不包括那些在小店公告上标注营业时间看心情的好几家。
一只猫飞快地从路面蹿上了围墙,咻地消失在视线里。
院落的一边还有另外一只猫。
鼓浪屿的猫好多啊。她说。
他不语,默默地牵了她的手。
这长长的小巷需要安静,即使有人走着,也不需要发出声音。二楼人家铁窗里弯下来的三角梅,会被任何声音惊醒。猫无声地跃过墙头,怕坏了清晨安静的好风景。
好安静。
长长小巷两边的老房子,阳光落在门把上,几分钟后,移到了窗户顶。
他们手牵着手,在静谧气氛里等待这座岛屿的苏醒。
不认路地穿过一条条巷子,偶尔也会遇到其他如出一辙的情侣,还有从日光岩上拍日出后下山的旅者。他带她登上了某一座不知名的山,走到了不认识的一条窄窄的巷子里,没有人想询问该去哪里,因为哪里都不去,目的已经在手心里。
他停住,弯腰蹲在她的面前,朱琳看到他在系自己没有系好的鞋带,完成后又把她另一只鞋子的带子也解开,重新系好。她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来鼓浪屿前刚在她学校理发店里剃的圆寸,他的脑袋并不非常圆整,后脑勺是有些不规则的球形。她有说不出的一些情绪,像眼睛里的潮气。他系好鞋带拍拍手,继续牵着她往前走。
这样漫长而无目的地行走,穿过巷子和路口,安静地与不同的风景和猫相遇,让人不自觉地喜欢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
从第一家打开店门的小店开始,慢慢地,像多米诺骨牌一个一个传递,很多很多各式各样的小店陆陆续续地开张营业,行人也终于多了起来。这座岛屿慢慢地睁开眼睛,退去睡意。他们想要去找那家可以免费品尝的肉干店,却发现已经绕到了岛屿的另外一边。这是座容易迷路的小岛,迷路是这里的一大乐趣。
辛成和朱琳随便找了家卖沙茶面的店,在面里加了蛤蜊、海带、虾和鹌鹑蛋,精明的老板娘一直介绍每种食材都好吃,于是顺便还卖出了一份土笋冻。味道却都幸运地还不错。两人早餐都不想吃太多,面只点了大份的一碗。老板娘偏爱男生,把碗直接推到了辛成面前,辛成默默地把碗推到朱琳面前,老板娘于是笑笑转身走开了。朱琳夹起第一筷子面,这家店的沙茶面汤头味很浓。
在一起的第一次约会,他们去看电影,朱琳拧开汽水的时候不小心喷出来大半瓶。电影放映途中辛成拧开自己的汽水,递给朱琳,电影快放完时瓶子里还有最后一口,也给了朱琳。
这些小细节,他做得毫不犹豫,他爱她在乎她来得很自然,像是天性。
早餐后他们沿着鼓浪屿最外面的一圈路走,环岛的一周有沙滩,也有木头做成的长廊。沙滩里有拇指大的小沙蟹,飞快地躲藏在岩石下或自己挖的洞里。有老妇人拿着工具挖礁石上的蛤蜊,据说是蛤仔煎的原材料。他们走到没有环岛路的尽头,看到仿佛无人的屋子顶插着海盗的旗,不远处的海面上,有房屋一样巨大的货轮缓缓驶向视线到不了的远方。
总会遇上取景拍照的新婚夫妻,女方总是意犹未尽,男方虽然疲乏却满眼宠溺。他们看了看对方,不发一言地笑了。鼓浪屿的海浪拍打礁石发出音乐一般的声音,永不停歇的乐器在无论何处演奏着爱的进行曲,这地方实在是太适合谈恋爱而做不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
他们走走停停一整天,直到太阳快要落到地平线下面。从早到晚,他们一直说着,像是过尽了整个的人生。
夕阳下他陪她坐在礁石上看落日,如同晨光的夕晖让他们的脸轮廓分明。他侧脸看她,夕阳落在她晶莹的瞳仁里,让那里有熠熠的光辉。她的头发不长,依然足以被风轻轻撩起。她始终没有看他,只仿佛专注地凝望着远方逐渐沉落的太阳。
他轻轻地问:“你愿意吗?”
她依旧不去看他,脸上却有了轻轻的笑容。
她说:“你猜。”
太阳在海平面上收起了最后一束光,黑夜如期而至,如同这安静且平淡却出乎意料美好的人生,无声无息地向这个世界暂时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