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希子因
希子因:曾任电视台记者、主持人,现养流浪猫,写作,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出版小说《不如相濡以沫》等。
秃儿的爱情,是美眉。
事实上我在见到秃儿和美眉之前,就一直在听人们传颂他俩的故事,他俩的爱情。
美眉是一只咖啡色与黑色相间的短毛美国豹猫。懂行的人一见她都会惊呼,夸她最漂亮、最名贵。她有着绿色的眼睛,每天闪烁不定。她的家乡在遥远的美国。她虽也在小区里流浪,但人们一直在猜测她的身份。有人说她是有背景的猫,不知从哪里逃出来,她受过良好的训练和教育,会在马桶上如厕。她在来我家之前,已经给秃儿生了两窝猫仔,第一窝五只,第二窝七只。
而我的猜测是七仙女要下凡,贵族血统的美眉嫁个老土三农猫老秃子,生娃娃过日子,以为幸福。
小区的一个小保安很爱猫,他在美眉每次怀孕后都捉了她送往好心业主家替她接生。
我很早就听这个保安说起过,这小区里有一公一母两只猫,他们特别好。
我就问他怎么个好法?他总是绘声绘色地说,他俩如何在夜里厮守,搂抱着睡觉,互相梳舔毛发。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说得眼睛湿湿的。
直到有一天,秃儿一声怒吼就来了我家安营扎寨。那个小保安有一天路过,看见就说,就是他!我就问,那他的母猫呢?他就说又怀孕了,这是第二次怀,又是这个黄猫的。小保安把她送到一个业主家去生了。正值秃儿在我家大打出手、横行霸道时,美眉替他产下七个儿女。
听说那户人家住在后面那幢楼的三层。又有一天,小保安来告诉我,黄猫的老婆从人家的三楼跳下,跑啦。我吃了一惊,忙问他为何,他说,那母猫每次都这样。把她送到人家,她总要逃出来去找黄猫。第一次怀孕时大着肚子就从二楼跳下去。夜里保安巡夜,手电筒一扫,就发现她又找到黄猫跟黄猫厮守在一起了。
我惊得半晌无语。
而美眉就在几天后,找到了我家。
说来都显得传奇,但它不是故事,就是发生在我家的真事儿。
那日我正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写作,就听到身后的地板有响动,我猜测是哪只猫在翻跟斗呢。那天,冬日里难得有一丝暖阳,我把门开着透透气,也让小猫们进进出出玩乐。我在写作的间隙,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恍惚看见我家木地板在晃动。惊得我放下手里的电脑站起来看,于是就看见了美眉。她跟地板几乎是一色的,她悄悄地溜进了房间,我的眼睛因为突然离开电脑,猛然回头看就以为是地板在动。我惊得不敢出声。这个“烈女”果然找她的“老伴”找到了我家。而秃儿显然对我待美眉的态度很警觉,他紧张地看着我走近美眉,直到我拿出食物抚摸美眉,他才显得放松下来。
接着我看见了小保安说的那一幕。她跟秃儿嘴对嘴地闻,真是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他俩对视之时,就像一对痴男怨女。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猫的爱情。
他俩总是抱在一起睡。有时美眉就把头架在秃儿的脖子上睡,秃儿就睁着眼扛着。有时美眉把秃儿挤得半个身子落在蒲团下面,秃儿也扛着。有一天,秃儿他爹看见,就对我说,看秃儿掉到地上了,给他们再拿个蒲团。我白了他一眼,说,再拿个蒲团他们也只睡一个蒲团上。但我还是再拿了一个蒲团搁在这一个旁边,他俩果然还是挤在一个蒲团上睡。
秃儿还让着美眉吃食。我每次把猫粮端来,秃儿总是端端正正蹲在一边等着,看着美眉吃,目光温柔体贴。等美眉吃够了,他才去吃。我就非常惊讶和感动。原来,爱就是最简单的,人会做的,猫也会做。或者说,猫都会做,人更应该会做。
自打美眉来到我家,没有人对她的归属有异议,她是秃儿的媳妇,她跟秃儿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秃儿在我家,那她也就成了我家的猫。先前那户人家从小保安嘴里听说美眉来到了我家,也就听之任之了。后来听说他们把美眉生下的七个小猫崽都做了妥善安顿,自己留了两个,其他的分送给同事朋友。小保安说生下的七个宝宝,长得像美眉的,个个都漂亮;长得像秃儿的,个个都不好看。
那时秃儿还是会在我不留神的时候欺负黑黑,我就忍不住呵斥他、教育他,有时动动小棍棒。有一次黑黑捉了小虫在院里玩耍,秃儿就去抢夺,他老虎下山一样扑去拦截黑黑,黑黑护着他的小虫,吓得缩在角落里动都不敢动。我心疼,冲去准备打秃儿,只见美眉突然奋不顾身地倒在我脚边翻开肚皮,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差点踩在美眉肚皮上。我一时惊诧,停下脚步。我知道美眉在替秃儿求情。
猫咪的爱情又一次令我惊叹。
美眉这个名字照例是她爹给取的。这个名字我比较满意。美眉太美了。他爹说她的绿眼睛会说话。她用眼睛表达她的羞涩、欢喜、惊恐、害怕。她不像秃儿,目光如白炽灯。
我心疼美眉。她身量并不大,小小的样子,却已产下十二个崽儿。我迅速地送她去做了绝育手术。我抱着她说,不生了!美眉,咱不生了!
给美眉做手术时,秃儿正巧被狗咬伤,大夫说痊愈了再做。那秃儿瘸着脚,却天天追着要跟美眉做夫妻。我怕一不留神又多出七只猫。这也是赶紧给美眉做绝育手术的原因。有邻居得知大叹可惜,说美眉是名猫,不该做。应该让她生小猫。一只八千元。我抱着美眉小声说,那咱也不生!
秃儿还是天天缠着美眉。但是他开始频频闻美眉的屁股,心想怎么没有味道了呀?他似乎觉出有些子异样。他于是憨傻地等着,盼着令他迷醉的味道回来,终于等到美眉味道全无。而且秃儿一趴到美眉身上,美眉就反抗着惨叫,秃儿就只好忍耐着。直到秃儿好像明白了什么,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偷偷地出门去了。
不知道美眉是否知道秃儿是出去找别的女人,他的脚还没痊愈,就瘸着出去了。他先是出去四天,后来是天黑走,凌晨归来。回来以后,照样跟美眉搂抱着睡,恩爱依旧。而美眉在秃儿不见了的时候,表现得很是烦躁不安。她那时总是蹲在门口大叫,很有些控诉的意思。那平日里冷傲的小女子撒泼的模样一反常态。而我认为我是这场悲剧的制造者,抚慰美眉自然是我责无旁贷的事。
秃儿一回来,美眉立刻安静下来,不再要求进屋。她就腻着秃儿。
有一天他俩去邻居家玩,邻居他们家的刘姐姐发来信息说她为猫的爱情所感动,因为她也看见了美眉和秃儿如何依偎在一起。我就发信息告诉她,到了晚上,秃儿就悄悄出门找女人去啦!她惊呼,啊?这个伪君子!立刻抄起一把扫帚就把秃儿赶出了她家院子。
再后来,秃儿也做了手术。
美眉从来都是气质不凡,她生活能力强,奔跑速度比黑黑还快。我亲眼看见她腾空跳起捉住一只正在飞行的小雀。而且她性情孤傲,疾恶如仇。一天,邻居的狗笨笨在我家院里跟小猫猪猪打闹,美眉那时刚来,不明究竟,以为笨笨在欺负猪猪,她纵身一跃,原地起跳,从玻璃门窗下飞出三米远,落在院中央笨笨的身上,一顿臭揍抓挠,那笨笨疼得到我身边哭诉告状。美眉的英姿,永远记在我心上。
但美眉跟秃儿相继被我们做了绝育手术之后,渐渐不那么甜腻。美眉也不那么风姿飒爽,甚至有些多愁善感。有时早晨起来,我去猫屋叫他们起床,我发现美眉跟秃儿竟然各自从一个猫窝里走出来。他们俩竟然分居了!我还经常在白天看见美眉独自睡在角落里一棵枯树下,或者一株花旁边。而秃儿那时倒在自己的臭窝里,咧着嘴昏睡不醒。
那生生死死、缠缠绵绵的爱情消失了。
他们不再会为爱情去跳楼、去拼命、去冒险。他们只知道傻乎乎地晒太阳了。
美眉她闷声不语。她不再每时每刻靠着秃儿。那时美眉平静但郁郁寡欢。我也在想,给猫咪们去了势,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我眼看着那浓烈的爱情褪了色。猫迷们倒是安全了,这一生仅仅是平安。而让他们平安,却是我们人的意志。我有时也想,如果让他们自己选择一生,他们愿意怎样?
他们觉得人给他们安排的一生,他们快乐吗?
秃儿跟美眉感情平淡之后,美眉经常独自站在墙头望着远处,久久沉默不语。我不知道,这美丽的女子,她是否在想念她遥远的异国家乡?
那时我去送干洗的衣裳,几乎从小区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拿着单子出来,见黑黑和静静蹲在门口树荫下等我。我惊诧起来。以为他们碰巧在这里玩耍。但黑黑见我出来,高兴地蹦跳起来,转身朝着回家的方向,跑出去一段回身看我,尾巴摇晃。在金色阳光下,他明媚的眼光能洞悉人类的心灵。
其实我一出门他就尾随我走了这么远的路。
黑黑是爱跟人散步的猫。他可以毫无畏惧地跟着你走很远。他没有一般猫的恐惧感。沿途,给你表演翻跟斗、上树、腾空跳跃扑雀子捉虫子。看到有没拴的大狗,他就一溜烟爬到树梢上去。遇到无聊的人,他就钻进树窠子里。
黑黑他爹一度沉迷于此,每天跟黑黑去散步。为此他俩在小区有了名。说起黑黑他爹,人们就说,就是那个遛猫的。遇到有人惊讶,他爹就把黑黑抱于胸前,跟人说道。那时黑黑一动不动地在他怀里靠着,很久,似乎听得懂赞叹,又似乎在配合他爹的显摆。而平时的黑黑并不是一只爱在人怀里待着的猫。抱一下就够,你再耽搁,黑黑就吹胡子。
黑黑一上树,他爹就鼓掌叫好。后来就传说成,那家一只黑猫,你一鼓掌他就上树。
黑黑跟我散步时,我嫌他太啰唆,爱贪玩,总在我身后久久拖沓。我就回身喊,黑黑,走啦!迎面来人无以为意。可是待黑黑飞奔赶来我脚边,迎面的人就站住,惊愕道,原来是只猫!我当是遛狗呢,猫也能遛?我笑笑,很少作答,他们往往看着我跟黑黑一路走远的背影,寻思很久。
天气好,我有闲暇时就出去走走,在家门口的空场上跟黑黑商量去哪里。
有时他跟着我走,那是我顺便办事情,去小卖部买酱油或者去谁家取花种子。有时是我跟着他走。我站在原地不动,说,这回跟你。他就会意,转身即跑,一边回身引导我。他会欢喜带着我去他的领地,那些他喷洒过尿液的地方。无人入住的一个又一个花园,留了他的尿液以为全部都是他的了。转一大圈后,我会惊叹说,黑黑你的领地真大真漂亮!他就显得很高兴。
而有时候他也并不明确要去哪里,就是随性走,在沙土里打个滚,捉一个花丛里的小虫,抑或就是仰着脸感受着风吹,他躲到柳树林去,又突然蹿出来吓唬我,他令我想起我们快乐的童年。黑黑在说,屋外多么好,大自然多么好,空气多么好,自由多么好。大自然给了他无限的快乐。黑黑就是天之骄子。宅猫们在家的把戏多为黑黑不齿。你敢绑一个塑料老鼠去逗弄他,他不屑地回身出门,有时捉一个真老鼠来丢给你。有时一群小雀依着树梢飞翔,黑黑则在靠着树梢的房上飞檐走壁地追捕,看得我心惊肉跳。但他从来不掉下来,总是在某个险境的瞬间,眼睛怒视着飞鸟,脚下悬崖勒马。
有时他带我去一个荒废的园子,在墙的角落反复打滚翻肚皮,我蹲下身仔细看,见有三个挖空的知了洞。蓦然想起前两天他捉回家里的知了。他告诉我他是在这里擒获他们的。我就夸赞他能干。他就翻在地上不起来。我说,走,回家,妈妈要煮饭了。他勉强走了,过一天又带我来这里,还在洞边打滚翻肚皮。我就知道这是他辉煌的大工程。
有时候他也带我去一些我猜不透看不懂的地方。走很远,一片荒草地,一湾枯水旁,一排房屋寂静的转角处,他在那里怀想和张望,我问黑黑要跟我说什么故事?黑黑无奈地看着我疑惑的脸庞。但是我知道有故事,黑黑在遇到我之前一直自己长大,那些没有我的日日夜夜,他遇到些什么凶险或者好心人的馈赠,或者他初恋的女子?
花花是我在上班路上捡来的流浪猫。花花来的那一年,我们很多人在单位干不下去了,有人点拨说,每天照着镜子对自己说:我是人渣!就能待下去了。我取“因”为名,是物理最小单位因子,谦虚之意,但绝不以为自己是人渣,于是辞职回家了。
花花就是我那一年的伴儿。所以我对花花有着特殊的感情。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那一年我也有了更多的闲暇注视她。她是我在闲暇和茫然里唯一的新奇。朝朝夕夕,我们有了深厚的感情。
当这两只猫都不在了的时候,我知道大咪咪带给我的悲伤更加深重。但是那一年里,我的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小花花身上。她令我着迷,着迷到灵魂出窍的地步。而大咪咪已然是一幅画,她无言而静美,从早到晚,好像动也没动,似乎挂在墙上。因为年岁大了,我知道她美,但很少再端详。
后来我们搬家,因为是一楼,有流浪猫路过,不走了,我都给做了手术养着。那真是过足了养猫的瘾。但养花花的时候,其实我对猫还不了解。有一天我正躺在沙发上读小说,花花喵呜一声上来,就挨着我的腿趴下,靠着我就睡了。我霎时就让她给迷惑晕了,呆傻地盯着她一下午什么事也没干。
我从前的猫没有这样主动靠在人身上的。大咪咪是我们求了又求,她才忍着让我们抱着亲了一小会儿,然后她如获大赦般地逃窜开去,一边发出叹息似的声音。而这个小花花,她娇柔妩媚和甜腻,似乎离开你她就活不了。当你深深地陷入她甜蜜的陷阱,她却突然就离家出走了。
她还会自说自话地玩,连大咪咪也奇怪地注视她的游戏。
她能把一颗红枣玩出花样来。她把红枣视为假想敌,她为它上下翻飞,穷尽高难动作,嘴里还发出轰鸣之声。好像我们在孩提时抱着假枪炮嘴里紧锣密鼓地说咚咚咚咚——咣!
又有一天,我一个人在看电视,嗑着瓜子。我习惯把一只手摊着,手心里搁着一小撮瓜子,眼睛盯着电视。突然眼前一阵呼啸,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在我摊开的手掌上一踏,我定睛看时,见是花花,从窗边的桌上飞来,落于我掌上,一助力,又飞向门边。一来一去,大约四米。那时她哪里是猫,分明是麻雀,惊得我半晌心跳不能正常。我就那样张着手张着嘴,愣了很长时间。直到花花玩累了,在旁边沙发睡着打呼噜,我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等他爹回来,说与他听,他摇着头笑,半晌无语。我以为他也深觉有趣,不料他说:我看你行了,别太过分,没这样编的,猫就是猫,猫不是鸟。
我叹口气,无语。
花花一天天长大,灰色的小眼睛渐渐变得黄灿灿,她没有如我所期待的变成她妈妈般的绿眼睛,也远没有她妈妈妖娆美丽。但是她是个有个性有主意的小东西。毛也长了,从后面看她的腿,像穿了条大棉裤。她每天照旧自说自话地玩乐,很是自得其乐,而且每天都有新花招。用她爹的话,她就是个小把戏、小玩闹,好玩得不得了。
一天,我午睡时突然听到卧室里的衣柜下面发出咚的声音,我探起身看,见是花花发现了镜子。她看见镜子里有一个三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瞪着圆圆的黄眼,她被她自己吓唬住了。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噜声,她退后几步,突然像人那样站起来,两只前爪抱成拳头,用两条后腿点地,直立着,小心翼翼蹦跳到镜子里那个花花跟前,突然出手,咚的一声砸在镜子里那猫的身上。
我一下忍俊不禁。我使劲地捂住自己的嘴,我怕我的笑声惊扰了她而看不到后面的好戏。她抱起的拳头砸在镜子上发出的声音又唬得她拼命逃窜,然后返回来一看,那毛茸东西还在,她就又抱起拳头去打。如此往返三四次,看打不出个名堂,方悻悻作罢,踅去隔壁那个屋了。我才好放声大笑。后来知道,花花的这举动,说明花花算是第二聪明的动物。她知道镜子里有个宝贝。听说第一聪明的是倭黑猩猩,他不但知道镜子里有东西,而且知道这东西就是他自己。因为他知道用手指仔细擦掉脸上人给他涂上的黑颜料。花花并不知道那就是她,所以抱了拳头去打她。但还有一种动物最笨,根本不知道镜子里有什么,看见镜子没反应,比如鹅、虫子。大咪咪也应该算中等聪明,她从前知道绕到镜子后面去找。所以后来我希望养猫从小小时候开始养,就为看到他们对镜子的反应。
我是在花花不满半岁时有一天灵光闪现地觉得她养不长久的,那一瞬间的直觉竟然在一年后成为现实。当时她正像个炮弹一样满屋乱撞。在这之前,有一次她撞到阳台上,竟然蹿到了打开的玻璃窗外,吊在打开窗子时支撑窗子不被风吹动的那根扁铁条上。就是她凌空吊在十二楼上空。我恰好就看到了,吓得血液都快凝固了。我捂住自己惊叫的嘴巴,我不敢走近她,怕她受惊吓反而更快地掉到楼下面去。我迅速在心里祷告她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从死神身边回来。只见她自己又靠两只爪子扒着那铁条和窗棂回来了,像是在玩单杠。她刚回转到阳台内侧窗棂上,我迅速跨过去一下子把她抓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我感到我们俩因为惊恐心脏都在飞快地跳动。
从此,我看着花花总是惶恐的。没料到,她跟我们的缘分仅仅才维持一年半。
大咪咪走了以后,花花似乎跟我们更加的亲密。因为从前的夜里,她多数是跟大咪咪搂抱着睡。大咪咪不在了,她就跟我们睡。通常的情况是,人要睡了,她就赶紧去吃点东西喝点水,然后也上床睡。一般她从她爹的那头上床,先站在她爹的枕边例行公事地洗脸,把猫粮的渣子都掉在她爹脸上,然后踩着她爹的脸(她是唯一敢踩她爹的脸的猫)过到我俩的枕头中间,翻着肚皮睡下。几乎每一天,我们都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我们躺着,一边说说话,一边听她吃猫粮的声音,然后她爹总会压低声音说:来了!因为他枕边一阵轻悄的足音之后,猫粮渣就撒落到她爹脸上了。
很多个早晨,当我醒来,都看到枕边还枕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像人那样枕着枕头睡觉。
除了跟你相爱的人,除了你生的孩子,谁可以这样跟你耳鬓厮磨、肌肤相亲?
以至于你熟悉了她的味道,熟悉了她的气息,熟悉了她的呼噜声,宛如你爱人在枕边细细密密的话语。有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真的感觉如失恋一般。
花花还是我养过的第一只翻着肚皮睡觉的猫咪。大咪咪从来就没翻着肚皮睡过,大咪咪是永远的淑女。而花花才不管那一套。据说这种三色猫是驯化最好的猫,她几乎以为自己就是人,几乎忘记了自己是狩猎动物。狩猎动物一般都匍匐着睡,一有动静好迅速跃起扑出去。可你看着花花翻开的大肚皮,任人拍打抚弄,甚至用小棍敲打,她也懒得动一动,自管发出小鼓一样的声音。她爹甚至随手把遥控器,或者眼镜盒,或者维生素瓶子,丢在她肚皮上,她也随便你丢,那些东西尽管搁着,她动都不动,依然睡她的觉,更别说警觉地扑出去了。所以有人说他们这样的猫丢尽了狩猎动物的脸。
她的肚皮是浅浅的灰白色毛,她的皮肉是软软的,并且有着温暖的体温,那温暖很适宜,刚刚让你体味到温热,比人类的体温稍微热烈一点点。她翻着肚皮睡时,谁都可以尽情地在她温软的肚皮上亲。
她毛茸茸的大爪子也像是公猫一样,肥厚而温软的,还有她的声音,也是温软的,她看见我就靠过来,千娇百媚,百般地依赖。她一会儿见不着你,就蹭着门框呜呜地发出温软的哭声。那温软紧紧地粘住了我和她的心,撕扯不开,真是让你觉得没有你她就活不了,没有她你也活不了。所以在她出走之后,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几乎像个怨妇,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这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