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沈莉 (四川音乐学院绵阳音乐学院 四川绵阳 621000;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四川成都 610068)
1828年,黑格尔在柏林的美学演讲中提出了“艺术终结”的命题,提出艺术丧失了真正的真实和生命,已不复能维持它从前的在现实中的必须和崇高的地位。在阿多诺的时代,资本主义矛盾进一步加深,大众媒介和机械复制艺术促进了大众文化的繁荣,也带来了高雅艺术面临解体的局面。他的《美学原理》开篇就写到:“所有关涉艺术的东西,诸如艺术的内在生命,艺术与社会的关系,甚至艺术存在的权利等,均已成了问题”。“艺术乃走向幻象的赎救。”作为艺术家和思想者,阿多诺回到了柏拉图的老路。乌托邦影子是他坚定的真理性基石,此乃人的救赎之道。关于乌托邦,有政治学、哲学、宗教神学等多重解读。乌托邦虽然不是一个实在体,但充满了否定的动力性和趋向无限的超越性特征。它朝向真理,照亮生命,拯救灵魂;存于艺术,站在现实对面,与之形成平衡的张力。阿多诺的审美救赎之道便是围绕艺术的乌托邦性质展开。
“艺术是模仿行为的庇护所”将艺术的起源带回了史前社会。语言名称起源于面对自然的恐惧时的叫喊,最初的名称就是联系于有声音的、非意图的,联系于情感的,非思维的。在强大的自然面前,人们通过模仿看不见的自然神力来使之被看见,从而认识自然,祛除内心的恐惧,这便是最初的启蒙,也是理性对蒙昧的最早胜利。因此,模仿最初必然包涵了情感、想象和创造。虽然,由于启蒙的扩张,表达和意图分开了,但模仿还是最终在艺术中留存了下来。现实世界的去神秘化去掉了不真实的巫术,却没有去掉那迷人的品质,这一迷人品质的直接感性在场进入了艺术作品之中。“巫术对模仿何以会发生的说明成为一种历史性的说明,而在主体未成熟的巫术时代中所孕育出来的模仿在巫术结束之后继续在艺术中发展自身。”
阿多诺的批判对象海德格尔在其美学名篇《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试图通过循环追问的方式来慢慢展开艺术作品本质。首先,艺术作品是一物。然而,艺术作品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物和有用的器具之物,而是一种“本真的物”。人们与物的遭遇不是理性的认知和功利性的使用,而是“早就发生着的”,无需我们去索求和安排的“直接遭遇”。物“在视觉、听觉和触觉中,在对色彩、声响、粗糙、坚硬的感觉中”逼迫着我们。这一诗化的描述,相似于阿多诺所说的源于人产生自然恐惧时的叫喊或惊异而来的名称(意图和表达尚未分离的名称),二者都指向前理性时代。史前社会不能再现,纯然之物的可能便只能在艺术作品中持存。
这样,艺术的迷人品质来自于对史前文明的无意识追忆,其中包含了海德格尔提出的天地诸神与人的共在的世界,包含了阿多诺所指的超越以同一性为特征的理性思维的鲜活生命的原初体验。本雅明一言中的,真理即意图之死。
模仿是巫术时代祛魅的重要手段,被模仿的对象却是存在于人们心中的想象中之物。模仿保藏了史前感性体验的记忆,具有虚幻的特征,而这正是阿多诺所说的艺术的幻象。
日本学者细见和之认为,坚持“艺术中的美是虚有其表”乃阿多诺《美学理论》中不可动摇的一点。他对此的解释也是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参照的:“在《美学理论》中,阿多诺使用了看上去很唐突的用语‘焰火’与‘幻象’,论述艺术作品的理想与原型状态,就是依据于艺术作品完成时的瞬间性与其‘易变性’。所谓‘幻象’,是指彩虹、流星、极光这种自然界的异常现象。‘幻象’是与人类的意图无关,而是在离人类遥远的天空上,超越了一般规律突然产生的现象。”远古时代,这些幻象超出了人的理性思维所能及的范围,他们将其视为一种神秘的“先兆”而保留了对未知领域(神)的敬畏与好奇,同时也留出了足够的想象空间。难怪细见和之说阿多诺的美学思想具有“密教性”。并且,在阿多诺极力辩护的优秀的现代主义艺术作品中,也在某些地方保持着这种‘幻象’的特征”:“在当代艺术中,幻象特性已被强化,成为绝对的了。这正是黑格尔所说的‘艺术宗教’(art religion)一词的涵义所在。”
所以,模仿不是对实在的模仿,而是对不在场之物的模仿,模仿实际是一种创造。“艺术试图模仿一种人们意想不到的表现方式。”艺术的真理“只能想象而知”,而“模仿则是通向这一内在领域的阳关大道”。“作品本身就是审美幻象(当然有别于它们在人们心目中唤起的幻象)。”审美幻象表明了非存在之物与存在之物,或者说实在与能在的关系。阿多诺说过,在现代艺术中,非存在物就是存在物的某种状态。他甚至直言不讳地颠覆了对普遍流行的模仿说的理解:“现实在一种微妙的意义上应当模仿艺术作品,而不是艺术作品来模仿现实”。
模仿在艺术作品中进行想象性地创造,以审美幻象的形式,是一种证实非现实事物的无限潜能的渴望。由于人在物理时空上是不可能回到原初真我的发生状态,唯有通过艺术立于当前唤起。阿多诺多次强调,真理在作品中等待发生,充满了未来性的可能:借助艺术作品的模仿,过去——现在——未来奇妙地系为一体,循环展开。
“艺术作品的幻象源自其精神实质”;“艺术作品的真理性内容(truth content)就是对某一单个作品之谜的客观解答或揭示”;“审美幻象甚至在与外界无涉的作品的最高表现形式中,再现着真理性”。阿多诺似乎没有直接谈及过关于真理的理解,但“真理”无疑是他美学思想的内核,并总是同艺术作品、精神性、审美幻象、赎救等具有乌托邦色彩的词语一同出现。
沉迷于黑格尔哲学美学之中的阿多诺超越了黑格尔,构成了《美学理论》的重要框架。于是我们得再次回到那个著名的命题——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在德语中,“假象”(Schein)有“显现”与“光辉”之意,而“显现”正隐含着有所遮蔽。海德格尔也用“解弊”一词来重新诠释真理。此在如其所是的显现,真理在艺术中留存。他说,“艺术的本质就应该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das Sich-ins-Werk-Setzen der Wahrheit des Seienden)”; “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ein Werden und Geschehen der Wahrheit)”。不过,这种生成和发生在遮蔽与敞开之间,“就其本身而言,真理之本质即是原始争执(Urstreit)”。“艺术作为整体就是一个谜。”阿多诺对艺术本质的比喻正是这些观点的另一版本:……在此意义上,艺术作品便是谜。……像艺术一样,谜语既掩藏一些东西,也显示一些东西。”
这种“既掩藏一些东西也显示一些东西”之物,向人们呈现出来,就是令人迷惑不解又似乎有迹可寻的画谜,这不正是在遮蔽与敞开之间的争执吗,不正是光辉的闪现之假象吗?这里的“潜在的解决途径”也就是艺术的精神化或真理的发生。“精神化不是通过概念性解释,而是凭借将谜一般的事物具体化的方式,来处理谜一般的东西。”
“谜”被阿多诺规定为“文字”(schrift)。“艺术作品是失去信码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s)”“象形文字”含蕴了人与自然最初相遇的状态,世界在那样一种形象中显现。在现代社会中,由于人与史前自然的剥离,它们失去了信码,成了难解之物,这也是对现代艺术不可理喻之貌的说明。假道这样的“谜”,人们才可能回忆起失落的精神家园,这就是人的赎救之途,“赎救(redemption)旨在引导出审美现象中虚假意识的真理性内容。
然而,尽管艺术作品的幻象源自其精神实质,但它离不开作品的实在性,正如谜底离不开谜面一样。真理的幻象也并非纯粹的幻象,而是存在于与实在的相互运动中。阿多诺的说法力图保持客观:
艺术展示出精神之独立品性的虚幻性,实际上是借助精神对存在的要求:它进而把精神作为一种存在物置于我们的眼前。……然而,精神不只是幻象,而且也是真实。精神不只是对自在存在(being-in-itself)的错觉或误认,而且也是对所有关于自在存在的错误要求的否定。……艺术作品并不把精神直接转化为感觉资料,更不会将其转化为经验性的事物;它们反倒凭借其感性因素之间形成的种种关系而成为精神。所以,艺术的虚幻特性同时也是其事实上参与(methexis)的结果。
所以,和闪现于锁闭与澄明之间的真理有着相同的原则,艺术作品永远在幻象和物化的否定运动之中,它总是“做出一种抓取现实的姿态,但刚一触及到那个现实便有急忙缩了回去”。
总之,“艺术作品是谜一般的东西,并非根据作品的组合,而是根据其中包含的真相。”它对“你所言是否属实?”的答复是非推理性的。它没法给予答复,但由于该答复与其说是判断性的,还不如说是模仿性的。可以说,艺术杰作不会撒谎,它是真;它解构理性推理,是充满感性的模仿;它在物化之上超越物化,是幻象;它存在于当下又否定当下,是可能。虚幻的乌托邦是必需的,因为真理性即非虚幻物的幻象。“审美经验就是经验某种精神本身并不提供的东西,它既不在外界,也不在自身。它是可能的、由其非可能性所允诺的东西。艺术是幸福的允诺,一种经常被打破而不能实现的允诺。”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的“现代” 艺术向“后现” 代艺术的转折。丹尼尔·贝尔如此描述:“现代主义只剩下了一只空碗。反叛的激情被‘文化大众’加以制度化了。它的实验形式也变成了广告和流行时装的符号象征。”阿多诺所倡导的“反艺术”乌托邦看似失去了现实意义。然而,也正是在这个人人可以自由地表达艺术的时代,人人得以大众狂欢的时代,对艺术精神维度(无论是真理、上帝的还是别的价值核心)的坚持和追求才显得更加珍贵、更加必要。
注释:
1.近现代社会以来,艺术的观念日渐混杂,本文无意于在艺术观念问题上划分。以法兰克福学派和阿多诺来说,这里的艺术观念有很强的精英意识和文化批判意识。
2.详情请参见拙作《“乌托邦”美学内涵管窥》,《文教资料》2008年12月。
[1]黑格尔.美学. (第一卷)[M]. 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阿多诺.美学理论 [M] .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3]孙斌.守护夜空的星座——美学问题史中的T·W·阿多诺[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4]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 .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5]细见和之.阿多诺:非同一性哲学[M] .谢海静、李浩原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6]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