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松
(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 甘肃兰州 730020)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0)
关于《李陵变文》、《王昭君变文》的写卷及收藏情况,黄征、张涌泉先生《敦煌变文校注》已有具体的介绍,此不赘述。读这两篇变文过程中,产生了几处不同于前贤时俊的观点,虽或不能每中靶的,然春风兰浦,持钓有恒,当有鲂鲤之获。
各注本于此句未出注。西北乃匈奴军队方向,东南乃汉朝方向,此句为互文见义。互文是指为了避免行文的单调呆板,或为适应格律、对仗的需要而把一个意思完整的句子拆成两个或三个句式相同、意义相互补充的语句。譬如唐杜牧《泊秦淮》诗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实际是说“烟月笼寒水烟月笼沙”(水中雾气和月光既笼罩着寒水也笼罩着白沙),白居易《琵琶行》“主人下马客在船”实质是“主人客下马,主人客在船”(主人和客人下了马又上了船)。《李陵变文》中的“夜望西北,晓望东南”即“夜晓望西北,夜晓望东南”,意思是:不论夜晚白天,既警望着西北来的凶残追兵,又慕望着深深眷恋的东南故土。
此段极力描写李陵兵容残破无几,抛却重物,以水和干粮充饥,遇上无水只能以寒冰来消解喉间燥火,可悲可叹!“隔是”乃既然、已然的意思,“隔是虏庭须决命”整句的意思是 “既然已经身陷匈奴的地盘只好拼命相斗了”。“相杀无过死即休”中的“无过”,《敦煌变文校注》于本篇变文注八十九解释为“相杀无过,谓战场上杀人无罪,极言战争之残酷”,是将“过”解释为“罪过”。但是,从上句“隔是虏庭须决命”和“死即休”这上下文来看,此处应当是李陵表白战死决心的誓词,这个时候加入说教式的“杀人没有罪过”并不符合肉飞血洒、刃卷滴血的残酷场境。这时候的场境、李陵和众将士的心境正如同曹植著名的《白马篇》“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我们还可以参照唐代诗僧贯休的《古出塞曲》:“扫尽狂胡迹,回头望故关。相逢惟死斗,岂易得生还。 ”“相杀无过死即休”也便是“视死忽如归”的回肠荡气,化为行动就是“相逢惟死斗”的为国捐躯!敦煌《伍子胥变文》亦有“丈夫为雠发奋,将死犹如睡眠”之句,可映照“无过死即休”之义。据此,“无过”的涵义应是“不外乎,只不过”,如元无名氏《冯玉兰夜月泣江舟》第一折:“你把那行装整顿,无过是一琴一鹤紧随身”,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五:“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亦此义。
《敦煌变文校注》和《敦煌变文选注》认为黄天应为“皇天”,其实“黄天”为当时写卷惯用,不当是“皇天”之讹写,《汉将王陵变》已有“尘莫天黄物末知”之语,斯 328《伍子胥变文》也有“富贵忘贫,黄天不助,有恩不报,岂成人也!”斯2614《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有“计亦不应过地狱,只恐黄天横被诛”、“耳鼻之中皆流血,哭言黄天我娘娘”,诸处皆写作“黄天”或者“天黄”。 “黄”盖即《庄子·逍遥游》里的“天之苍苍其正色邪”的“苍苍”,茫茫杳冥之义,故“黄天”不烦改为“皇天”。
至于“傅”,项楚先生认为“疑当作‘后’,‘皇天’、‘后土’即天地神灵。 ”《敦煌变文校注》则认为“傅”即“负”,“孤负”同义连文。敦煌文书里,一字写成另外一字,一般的情况,要么是音近,如“崛强”写成“掘强”、“烟脂”写成“阏氏”;要么是形近如《王昭君变文》“边塞”原卷写为“边云”。 根据《广韵》,“后”为胡口切,上声厚韵,而“傅”则是方遇切,去声遇韵。“后”与“傅”无论音还是形都有大的差异,当不可相代替。另外,为了书写的方便,敦煌文书往在《敦煌变文校注》卷四《十吉祥》里也使用过“溥”字,“既内德圆满,外感宝庄严,将溥施于人,而能济众人也”,此处“溥”便是“广大”之义。
“提撕”,《敦煌变文选注》解释说:“原文‘提撕’当作‘啼嘶’,哭泣抽噎貌。 ”上所引原文除“提撕”外,一共有三处提到哭泣:“叫苦号咷”、“使人泣泪”、“南望汉国悲号”,如果“提撕”亦作“啼嘶”解,短短的四联句子里,便会出现四次哭泣,重复赘言过甚。“提撕”有“提扯”义,如《诗·大雅·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郑玄笺:“我非但对面语之,亲提撕其耳。”变文正是使用此义,意义是“提扯捏揉使之渐渐苏醒”也。李陵闻母妻俱被诛戮,心漼坏,肠崩断,兵士扶到沙塞之上,“遣出肠中血”是使其吐出胸腹中郁结之血,之后李陵悲痛过度昏死过去,兵士为了使其苏醒,大体应会揉捏李陵人中及身体,欲其稍稍恢复神智,故云“良久提撕始得苏”。《须大拏太子好施因缘》云:“王闻是语,益大不乐,从床而堕,闷不识人,以水洒,良久乃苏”,“以水洒,良久乃苏”亦可证《李陵变文》“良久提撕始得苏”中的“提撕”是为了达到苏醒目的而实施的行为,非啼嘶哭泣之义。敦煌变文中还有许多这样晕厥之后,良久方才苏醒的情节,《敦煌变文校注》卷六《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目连闷绝僻地, 良久气通”;《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注释第224条引用晋法显《佛国记》:“王来见之,迷闷躃地,诸臣以水洒面,良久乃苏”;《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目连见母却入地狱,切骨伤心,哽咽声嘶。遂乃举身自扑,由(犹)如五太山崩,七孔之中皆流迸血。 良久而死,复乃重苏”;《双恩记》:“父母闻是语已,举声大哭,闷绝躃地,以冷水洒面,良久乃苏”;《金刚丑女因缘》:“王郎既被唬倒,左右宫人一时扶起,以水洒面,良久乃苏。”再如欧阳修《新五代史》唐明宗家人传第三《秦王从荣》:“明宗闻从荣已死,悲咽几堕于榻,绝而苏者三。”也叙述到昏厥之后苏醒的情况,这些例证正可说明“提撕”乃是“提扯”、“揉捏”的涵义,非“啼嘶”之义,而“苏”是具体指晕厥之后的苏醒,而非哭啼之后的舒缓。
《敦煌变文校注》于该条注云:“‘红线’则借喻日渐瘦损之容颜”,盖将“红”理解为“红色”,“线”理解为“线条身段”,《校注》此处理解有误。《敦煌变文校注》此句注中已经引用到李贺的《龙夜吟诗》:“玉堂美人边塞情,碧窗皓月愁中听。寒砧能捣百尺练,粉泪凝珠滴红线”,李贺此诗写一女子思念沙场未归之夫君,而“玉堂美人边塞情,碧窗皓月愁中听……粉泪凝珠滴红线”这几句又正可以传达王昭君于边塞苦苦思念汉王之心,她虽身在大漠,所思所想全是“假使边庭突厥宠,终归不及汉王怜……一朝愿妾为鸿鸖,万里高飞入紫烟”,这不正是“玉堂美人边塞情”吗?只不过,李贺原诗是美人居闺中而思边塞,这里是昭君居边塞而慕中原而已。至于“妾貌如红线”盖即隐括李贺诗“粉泪凝珠滴红线”,“妾貌”应是“妾泪”之误。敦煌文书“貌”多写作“皃”,“泪”与“貌”往往形态接近,如敦研320《修行本起经》“泪下哽噎,悲不能言”中“泪”字书写作,而S.6631V4《九相观诗·婴孩儿相第一》“孕气成珠貌”之“貌”书作,与“泪”极为接近。盖“泪”字疾书则易混淆为“貌”字,变文抄写者遂误抄为“貌”。“妾泪如红线”意义即相当李贺诗的“粉泪凝珠滴红线”,言昭君泪水盘桓若秋水,继而流向脸颊,润湿胭脂,遂变为红色,如珍珠串成红线而簌簌滴下。以红色形容眼泪乃唐人习语,如白居易《长恨歌》云“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再如《全唐诗》卷十九李贺《蜀国弦》“谁家红泪客,不忍过瞿塘”,卷二十七赵嘏《昔昔盐二十首·长垂双玉啼》“双双红泪堕,度日暗中啼”,卷六六五罗隐《庭花》“向晚寂无人,相偎堕红泪”,以上诸诗均是以红状泪,实乃惯语,非是特造尖新奇怪之语言。所以,“妾貌如红线”指的是嫁到匈奴之后伤心珠泪如红线,并非如《敦煌变文校注》所云的“借喻日渐瘦损之容颜”。
“每怜岁寒期”当指王昭君远嫁漠北,孤对风沙,恶闻腥膻,至白草凋萎,枯杨摇落的岁暮,自悲身世之伶俜可怜,又复嗟叹自己菡萏芙蓉的红颜日渐憔损,不可久驻,不禁“妾泪如红线”。所以,这里的句子按照逻辑来讲本应是“每怜岁寒期,妾泪如红线”,但变文作者为了与上下文“时”、“仪”、“枝”、“离”、“雌”、“知”等协韵,所以才倒装为“妾貌如红线,每怜岁寒朝”的。
《敦煌变文校注》注云“‘不重香’疑当作‘不熏香’”,此说似未惬理。《王昭君变文》除此处写到衣香之外,还有“衣香路远风吹尽,朱履途遥蹑镫穿”,“香”乃女人之特征,并且是美好的特征,所以“衣香路远风吹尽”暗含着王昭君从汉国一路行来的芳踪已然堙灭于朔方黄沙之上。在诗词中,“香”又象征已经香消玉殒的美人的风姿,如南宋吴文英《风入松》词:“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畴昔佳人,于杨柳青青之间轻荡秋千,展尽多少婀娜姿态、缱绻情怀,而今惟有无知黄蜂频频扑向那时佳人曾触摸过的秋千絙索,词人痴怀地认为,这大约是因为当时佳人的纤纤玉手留下了一缕幽香吧。在这里,“香”成为了睹物思人悼念婵娟的寄托之物,孕生着让人铭心刻骨的情怀,所以,《王昭君变文》中的“架上罗衣不重香”是突厥单于在倾诉王昭君的衣上清芬、绰约风姿、冰肌玉颜再也无法重现,永远地归入了杳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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