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玥
2009年,我作为交换生,只身前往美国佛罗里达州求学。房东是布莱克一家,几年前太祖母多琳搬来与他们同住,她年近九旬,按理说,我应该称她布莱克奶奶,但她摆摆手说道:“请叫我华斯太太。”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给我讲了“华斯太太”这个身份的过往:“埃德加·莱昂内尔·华斯,是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的男人。我的青春在夜幕中度过,是他用一双温暖的手,引领着我走出了黑暗,并且告诉我,在任何情况下,人的良知都不会泯灭。”
1
我叫多琳·凯瑟琳·达恩,1924年6月生,德裔犹太人。
一个夏日的深夜,我正熟睡。
“多琳,快醒醒!”我睁开眼,触到了爸爸惊恐又焦虑的目光。没等我反应过来,爸爸便拉着我跑过漆黑的长廊,而后冲入书房,把我藏到了一个窗户般大小的隧道里。然后,便是党卫军冲上楼的喧哗、女佣的惨叫,还有爸爸妈妈抑制着恐惧的低声请求……几分钟后,四周又变得一片沉寂,我蜷缩着,在极度恐惧中迷糊着再次睡去。
3天后,爸爸的朋友亨利叔叔趁着夜色潜入我家,将我带到了一个藏身之处。“多琳小姐,老爷和夫人被出卖了,你们一家去美国的护照也被扣留了,这是老爷公司大楼里的一间密室,你先在这儿躲一阵子吧。”亨利叔叔说完便匆匆消失了。
在密室,每天傍晚会有人来给我送第二天的饭菜。这些人每天都在换,并且表情严肃——近来党卫队搜捕犹太人的风声越来越紧,他们为了保护我,承担着巨大的风险。那会儿,才16岁的我唯一的心愿便是活着。
遇难之前,爸爸是古德连锁公司的总裁。爸爸的合作伙伴布莱克叔叔一家在纽约稳定下来后,爸爸也把大部分资金和财产转到了华尔街银行的账户里,一家人去美国的护照也已办妥,岂料公司内部出了奸细,我们全家都被出卖了。
送饭的人已经两天没有出现,夜间轰炸也愈来愈频繁。第三天,一直到晚上9点,楼道里才响起脚步声——饭终于来了。但惊喜很快便被惊恐取代了——那脚步声中夹杂着子弹抵上枪膛的“嚓嚓”声,而且是4个人,脚步整齐划一。
到达密室门口时,脚步停住了。“老大,门是锁着的。”一个压抑着狂喜的声音,“里面肯定有人。”我掏出放在枕头底下的那把水果刀,那是我唯一的防身之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们没有破门而入。“里面黑漆漆的一片,非常危险,你们就在门口等着,我一个人进去。”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说。“可是,老大……”好像有人抗议,但很快被制止了:“服从命令,站着别动!”显然,那“男低音”是4个人中的长官。
我轻轻站起身,握着刀向门口挪动,打算他一旦破门而入就立即向他刺去。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在彬彬有礼地敲门:“请问有人吗?”
我保持沉默。随后,我听见了锁孔一次次被扭动的声响。最终,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我面前。他迅速闪身进来,顺手带上了身后的门。他打开手电筒,小心地照着我的脸,又瞥了一眼我放在桌子上的身份证件,颇为平静地问道:“多琳·凯瑟琳·达恩?犹太人?”
“会德语吗?”他走近一步,用同样的语调接着问道。我还是保持沉默,他微微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牛肉罐头递给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哪有人影儿?真是活见鬼,搜下一栋!”他故意抬高声音,气急败坏地吼道。然后,我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
2
第二天中午,他又出现了。我也看清了他的面容:20岁上下的年纪,白皙的皮肤,深褐色的眼睛,挺拔的身材。“嘿。”他笑了一下。“你怎么又来了?”我问,紧张也消除了一大半,但别在他左臂上的纳粹标志仍刺痛了我的眼睛。
“原来你会讲德语啊,这下事情就好办了。”他沉吟了一下,直视着我的眼睛,“多琳小姐,请你按照我说的办,速度要快。”
于是,我开始收拾行李,最后翻开枕头拿起了水果刀。他很淡然地扫了我一眼,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塞进我行李包底层。“再带上它!”说着,他掏出怀表看时间,“还有1个小时,跟我走。”
走出大楼,我还没来得及呼吸新鲜空气,就被他拉进了军用吉普车的后座。“汤姆森,去我家,从偏门进,多琳小姐需要化装。”司机顺从地点点头,加大了油门。
“其实,不仔细看,你不像犹太人。”他打量着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犹太人,我长得像我父亲。”“救你我有七成把握,你的相貌帮了大忙。”他说。
30分钟后,我变成了一个德国贵妇:华丽的装束、昂贵的首饰、精致的发髻,还涂上了妖艳的口红。
接着,他把我带到了柏林火车站。我们下车时,他低声道:“多琳小姐,挽住我的胳膊。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太太,华斯太太。”我明白,逃亡计划已经启动了。
“嘿,埃德加。”两个军官远远地迎了过来。“这美女是谁?”其中一个好奇地端详着我。“老伙计,眼光不错嘛。”另一个一边附和,一边用直勾勾的“鹰眼”望着我。
华斯上前一步,挡在了我前面:“她叫米拉貝尔,我太太。”“就是你前一阵子提到的女友?”“对。”不容置疑的回答。“你什么时候结婚的?”“鹰眼”仍在穷追不舍,还野蛮地伸出手来:“出示结婚证明。”“请摆正你的位置。”华斯突然猛推他一把,“只要我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搞定你。”那两个军官瞬间成了“哑炮”,我这才注意到,华斯的军衔与他们的明显不一样。
随后,他冷冷地命令道:“我太太要去佛罗里达小住一阵子,柏林近来太乱了,立马为她安排去美国的列车。”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耳语道:“路上还是很危险,你是华斯太太,千万别忘了身份。”他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露出释然的微笑:“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叫埃德加·莱昂内尔·华斯,但愿战后可以再见吧!”
华斯的司机汤姆森将我安全护送到佛罗里达,他离开时交给我一封信,那是华斯写的。
多琳小姐:
当打开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踏上了美国的自由之土。你不必感激我,我的父辈都是纳粹高官,成为盖世太保的爪牙是我的宿命。但我绝不杀人,相反我要竭尽全力帮助你们犹太人,为我的家人和整个丧失理智的日耳曼民族赎罪。
愿你在美国健康平安。
埃德加·莱昂内尔·华斯
1940.8.26
捧着信,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3
接下来的几年,我在美国勉强维持着生计。后来,布莱克叔叔找到了我,将我送入学校继续念书,一切步入正轨。当然,我绝不会忘记他,那个有着忧郁眼神的青年军官,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1945年,“二战”结束。布莱克叔叔即刻返回德国,协助我向德国政府索要达恩家族在战争中遗失的财产。再次踏上德国的土地,我却只想找到华斯,他在哪里?还活着吗?
3年后,我总算联系到了当年那个忠厚质朴的司机汤姆森。
“华斯长官死了,他利用手中的职权,救了上百名犹太人。1944年身份暴露,他被纳粹党当街执行枪决。战后,那些回来的犹太人给他立了墓碑,每年都来扫墓。”汤姆森哽咽着说。
我来到华斯的墓碑前,眼泪无声地滑落。我和他的相处,虽然只有短短一天,却终身难忘。他的手势、眼神、微笑,一切恍如昨日。
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墓碑上那一行行铭文:埃德加·莱昂内尔·华斯。1919.2~1944.12。德军上尉。一生致力于犹太人的救援工作。伟大的和平使者,忠诚的人道主义者。1944年不幸牺牲,卒年25岁。
1949年,多琳奶奶收回了家族遗失在海外的巨额财产,并以华斯太太的名义,建立了“多琳·华斯和平基金”,专门资助世界各地的战争遗孤。她告诉我,这是她怀念华斯的最好方式。
(水云间摘自《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