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晓琳
少女情怀总是诗
文/薛晓琳
少女情怀饱含“痴”,痴情少女的诗歌动人心神。在所有描绘女子痴情的诗作里,最动人的不是苦苦的等待,而是以一种今生难逢的姿态倾诉衷肠。
闺中即事 /黄峨
金钗笑刺红窗纸,
引入梅花一线香。
蝼蚁也怜春色早,
倒拖花瓣上东墙。
作这首诗的时候,明代女诗人黄峨还是娇憨儿女,尚不知日后身为“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的风光,也未料及中年后一生与丈夫分离的愁苦。调皮的她用金钗刺破窗纸,任院中梅香丝丝飘进窗来。蝼蚁拖着花瓣在墙上爬行,点染了点点春意。这首诗中,纯是盎然生趣。
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诗中的少女常是花草美人、在水一方、月下香影。那缥缈又真实的青春味道,在瑰丽的自由和关于才华的无尽可能中蔓延,未及开笈的小女子在诗中留下千种思绪、万般情怀。
少女情怀常是“真”,青春期的懵懂期盼在羞羞答答与大胆率真之间徘徊。“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问话中三分羞怯、七分率直,比起惆怅中向过往船只打听远方丈夫消息的妇人,停船问客的少女要愉快得多,不过是搭讪拉拉闲话。“真”是不安静的,少女情怀难拟难摹,却有诗人总能记下: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回溯到汉乐府时代,这份真就要更加浓烈一些了。曾有一部风行一时的清宫爱情剧,男女主角对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赚尽观众眼泪。它的来源是古老的少女诗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诗短情长,青春期追求的爱情热烈纯真,百分之百没有折扣。单纯地想象海枯石烂、地久天长,要比经历真实生活的残酷磨砺容易得多。芳龄少女痴情难表,愿与心仪男子永世为好,唯对苍天许下誓言—就算山水变化、冬季打雷、夏日大雪,心意也永不改变。
少女情怀不怪“嗔”,娇嗔的怨气却留在了诗里。唐代女诗人鱼玄机幼能作诗,10岁起与温庭筠诗作唱和,经温庭筠介绍嫁为人妾却为正室所逐,后入观修道索性与更多人情感酬和。她的故事在各种传奇、戏说中一再演绎,如今已真假难辨。人皆推崇鱼玄机所作《卖残牡丹》与《早秋》,只因其中与温庭筠师徒暧昧情愫,却未曾留意鱼玄机方为小女一枚时对那个时代的嗔怪。
大观园图 清 佚名
试看这首《打毬作》:“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拦处任钩留。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乍看之下,诗人处处写打球,细读之后,方知句句有嗔怪之心。首、颔两联写击球竞技、生动精准,颈、尾两联却泄露了女儿家的心思,深恐相将不到头,愿能入门最前头。早熟的神童诗人不见了,小女孩鱼幼薇以球自况,嗔怪女性任人拨弄,希望出嫁“入门”有个好归宿。
若说《打毬作》还是只囿于女儿身的思慕之作,另一首诗则更大胆地提问性别角色。鱼玄机在《游崇真观南楼赌新及第题名处》写道:“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小小女子自问才华不让男儿,却不得参与竞争榜上题名的机会。一个多才小女不能伸张的才华在她的诗作里嗔怪当世,自矜在此,自傲在此,自怜更在此。
少女情怀饱含“痴”,痴情少女的诗歌动人心神。在所有描绘女子痴情的诗作里,最动人的不是苦苦的等待,而是以一种今生难逢的姿态倾诉衷肠。天地静默,船女在山水之间缓缓推动洞庭碧波,唱出心上喜与忧:“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公元前540年的某一天,楚越两国的不同方言在一首歌里相逢,倾注了少女全部的幻梦。“心悦君兮君不知”,这首《越人歌》跨越了楚越语言的藩篱,依旧情痴而无望。喜悦与忧伤轮番倾诉,月光如泻,流水不语,唯有心上涟漪再难静默。
两千年后,船行到《边城》的故事里,舟上少女换了容颜姓名,仍在痴情守候。从船女与王子的一夕同舟开始,古典诗作里的少女痴情呈现了一种极为不平衡的发展轨迹,从“男贵女微”走到“长情女子对健忘少年”。宋代女诗人朱淑真有一首著名的《生查子》(一说为欧阳修所作)。人们时常提起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便源于此。去年元夜时男女二人欢乐相会,“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满怀期待的少女等来的结局却是“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朱淑真日后所嫁非痴慕对象,留下许多遗憾,她的“痴”也不见容,身后诗作全被付诸一炬。
少女情怀敢直“怒”,痴痴小女并非永远贤淑安静。为了维护自己的一片痴情,小女子敢于反叛情感的反对者,倾诉不满。《诗经·鄘风》中的《柏舟》一首正是少女反叛家庭的爱情之怒。“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这首诗是讲一个姑娘自己有了心上人,对于母亲的阻拦强烈声讨反对。“髧彼两髦”是形容她那同样未成年的男朋友头发垂在两边的样子,“实维我仪”、“实维我特”,都是说这才是我的配偶啊。“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慝”则是发愿为爱至死不渝。最强烈的则是连续两遍的控诉:“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只”是一个语气词,“谅”意为相信。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妈啊、天啊,怎么就不相信我啊!就算第一遍读不懂全诗意思的人,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火焰。
女子的怒意继续燃烧下去,不再只是对小儿女私情不得允许的不满,而开始反诘家国天下事。清代女童倪瑞璇5岁开始作诗,到了17岁便写下这么一番话:“自从秦与汉,几经王与帝。功业杂霸多,岂果关仁义?大厦欲将倾,数传得错嗣。奸相忘封疆,权贵与罗织。安然一金汤,遂被诸公弃。”传统中一直处于政治生态圈外围的女性,因为没有追求功名的机会,反而能对无关仁义的帝业更迭采取冷眼旁观的姿态;没有仕途进取之心,更可对帝王事业伴着怒意冷静批判,客观讽谏多于跃跃欲试。
少女情怀难避“哀”。不管如何才华横溢、诘难世道,对于个人情感归宿与家国命运,小女子毕竟难以左右,痴而无果、怒而无用,终会转为深深的哀伤。
本文开头那个在院子里快乐玩耍,“金钗笑刺红窗纸”的女诗人黄峨,少女时期随父亲返回四川老家,离别童年故地,时光依旧流逝,寂寞庭院的高墙终究抵不住许多牵挂和期盼。她怀念快乐的童年,想念许多昔日的朋友,写下一曲《玉堂客》:“东风芳草竟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萦人又远,对花枝空忆当年。愁眉不展,望断青楼红苑。合离恨满,这情衷怎生消遣!”作品传到京师,又一次文动全城。相较黄峨此后一生—嫁与心上人,又终生分离,夫君先中状元,后沦为囚徒—极荣极哀的命运起伏,这一份少女之哀是多么单纯清淡。
大观园图(局部) 清 佚名
同为明清间的小女子,大观园欢乐的诗社里更藏进了这种哀伤。千年以前,楚越之地的船女留下今夕何夕的喟叹;千年之后,林黛玉为吴越之地的西施再度叹息:“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无论对个人生涯还是家国命运,小女儿都可以又笑又骂,但只能身不由己地裹挟在时代的浩荡进程里。红楼一梦,小女儿们在一起吟诗欢聚的时刻是如此短暂。探春的《咏白海棠》作为诗社第一首诗已定下多情难控的基调:“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以史湘云的豁达潇洒,也不禁在《菊影》里流露出未来的虚无:“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说到最著名的林黛玉的《葬花吟》,它之所以令无数少女为之戚戚然,也是因为那些诗句将女儿身世的别无选择哀悼得严丝合缝。“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真诚、欢笑、泪水、才华、光荣皆难阻挡旧时车辙的意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有一天,所有的小女子诗情都会远去。昔日的少女成为母亲、成为妻子、成为寡妇、成为道姑、成为妓女、成为亡魂,成为凡俗烟尘里最普通的蝼蚁,但是诗句会见证她们在小女孩时光里的影像。她们拔下金钗,以蝼蚁之力将梅香雕琢,曾真曾盼、曾喜曾忧、曾怒曾惧、曾嗔曾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