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怒潮

2013-07-04 04:19吉恩·克里根
译林 2013年5期
关键词:泰迪文森特

吉恩·克里根

法律是人们为了争权牟利而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东西。大街上黑暗一片,比黑夜还要黑。

——雷蒙德·钱德勒,《找麻烦是我的职业》

他紧抓着粗厚的木护栏,双手用力之猛,就像要把木头捏成碎屑一般。他的呼吸很浅,一吞一吐十分急促,似乎没来得及把空气吸进肺里。他的双肩和胸膛忽然全都渗出了汗。他意识到可能确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而非自己的恐慌症在作祟。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生得结实健壮,可是烟抽得太多,而且年已47岁,若干次新年戒烟决心的失败,已在他的身体上显现出恶果。他心里既有恐惧,也有释然。让别的什么人来应付吧,或者无人应付也行。他别无选择,只能放开一切。当身体失去活力,一切都在令人窒息的噩运逼迫下蒸发时,这些天来的压力就会烟消云散。

如果真的出事,霍莉会因此而痛苦,然后她会接受他的消失,如同接受生命中的又一个事实。就像眼边的皱纹,令人遗憾却又无可避免,而且,时间一久也就无所谓了。格蕾丝和迪伦同样会因失去他而感到震惊,但他们也正在形成自己的生活。世间之事就是如此。

还有,如果没有他的保护,莫拉·科蒂就会死。那个疯子早晚会从阴影中现身,只需几分钟就会迫使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四月温暖的一天,夜幕渐渐降临,人们提前嗅到了夏天的气息。探长鲍勃·泰迪伫立于利菲河北岸边,在木板铺成的人行道上俯瞰着幽暗的河水。在他的右边,河流上游,太阳将凤凰公园上方的云层镀上了一抹金色的夕晖。在他身后,在通向市中心的一个个码头上,响起车船的声音,散发着它们的气味。

开始运作的城市,准备完成一天工作的城市。既自负,又盲目。鲍勃·泰迪在这里出生、成长,在这里组建家庭。他了解这座城市,喜爱这座城市,为它出力,却又憎恨它的冷漠无情。他紧抓着木护栏,抓得手指生疼。他用肩膀加上胳膊,对着护栏一阵猛撞狠扳,像是要撼动它,撼动整条木板人行道,撼动整个该死的城市。最后他双手往前一推,整个身子脱离了护栏。

案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没有解决良策,也没什么体面的事好做了。银行家的惨死,莫拉·科蒂的困境,泰迪和上司的最后一次对话,已经使他别无选择。

他点起一支烟,努力克制着双手的颤抖。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然后沿着木板道朝奥克奈尔大桥走去。

没什么体面的事好做。但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1

仰面朝天躺着,埃米特·斯威特曼睁开了双眼。

一切都很熟悉,但一切都不对头。

暗红色的雨水——

从天花板滴落——

他躺在自家宽敞的客厅里,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四周是墨绿色的墙,墙顶四周是奶油色的石膏装饰线,围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在他左边,是每晚回家时放钥匙的胡桃木古董桌。他以前从来没有自下往上看过这张桌子。桌底下阴影里隐约难辨的,是个用浅红粉笔潦草写就的什么符号——VK21。

大概是柯蕾特在拍卖行买下这张桌子时,被那里的什么人写上的吧。

慢慢滴落,从天花板上,一滴暗红的雨水——

都不对头——

他心中极度渴望抓住一些实在的东西,时间也好地点也好其他人也好,渴望着能找到自己与整个现实世界的联系。

一片漆黑——

现在,很晚了——

和某人共进午餐——

然后——

霎时间,一天的经历在他头脑里铺展开来,每个时刻的情景迭次浮现。下午,长会——税务局来的胖家伙,然后又来了一帮更令人讨厌的律师——

晚上,迟归,疲惫不堪,汽车钥匙喀啷啷落在胡桃木古董桌上的声音。

柯蕾特——

有人——

他走上楼梯去找她——

門铃——

“我去开门。”

现在,看着那正缓缓滴下、尚未落地的暗红色雨滴,他感到一股寒流袭遍全身,血肉仿佛突然融入了身下的大理石里。他的思路朝着一个他无法辨别的方向延伸,却无法想通——

转身走向楼梯,又回到楼下——

两个男人站在门口——

左边的那人穿着件连帽衫,一条围巾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右边那人的脸藏在棒球帽檐下的阴影里,手里握着一把双筒短枪。它发生在仅仅一瞬间。

闪光。

不可思议的巨响。

快得难以置信的动作。

仰面朝天躺着,埃米特·斯威特曼睁开了双眼。

暗红色雨水,滴落——

他全身冰冷。

哦,天哪——

那个穿连帽衫的人是——

上帝,不——

俯身向前,哈腰。他凝视着埃米特·斯威特曼的双眼——

黑色大号手枪。

不——

暗红色雨水——

还在从天花板滴落——

耶稣啊,求求你——

2

离开庭还有——鲍勃·泰迪瞥了一眼手表——十五分钟。还有充裕的时间抽支烟。他在司法大楼刑事法院的二楼下了电梯,穿过自助餐厅,走进吸烟花园区。除他以外,还有四五个人在抓紧时间吸上最后几口烟。鲍勃·泰迪还是更喜欢旧的法院大楼,因为在那里,烟民们必须得走到院子里才能惬意地过一下烟瘾。新楼毫无顾忌地炫耀着它的奢华,但如此铺张只为纵容一个坏习惯,总让人觉得有失体面。吸烟花园区里有几张木质长凳,造型很有品位,人们可以坐在上面抽支烟或者喝杯咖啡。花园里点缀着花草和小树,烟灰缸也设计得颇具匠心。尽管如此,这个地方似乎已经带有些许破败的迹象:丢弃的可乐罐和咖啡纸杯,随意乱扔的烟头。

鲍勃·泰迪的一次性打火机几天前就该丢掉了。他连打了几次,才打出一朵小小的火苗来。就在他弯下身子用手拢着打火机点烟之际,手机响了。

打火机熄了火。

“喂?”

对方声音刺耳,不会是别人。

“我们谈过的那事,泰迪先生——你记得,你说过我们可以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

“那要看情况,特里克西。那孩子已经开始松口了,只肯对我说话。他说的话不会记录存档。让他——”

“我告诉他了。我看他没什么意见。”

“好。”

“我们得谈谈,泰迪先生。”

“听着,我现在要开会。有机会再来找你。”

“那太好了。”

“我没法保证一定能来,不要紧吧?”

“看着办吧——你说了算,泰迪先生。”

试了好几次,打火机才打着了火。泰迪照着丝刻烟猛吸了一口,同时将大量毒素吸入肺腑。什么低焦油烟,全是骗人的东西,他想。吸这种牌子,烟量得加倍,还是干脆抽乐富门得了。

无数次到庭,已经耗去了鲍勃·泰迪二十五年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而且一般来说他是很欢迎也很喜欢法庭程序的。平民百姓不情愿出庭,无论是作为被告、原告还是证人,而在警察看来,数月的辛劳就是为了让自己经办的案子在这里做个了断。这儿,你可以把你的案子装进胜诉的案卷,也可以目送它消失在抽水马桶里。鲍勃·泰迪在这里可谓如鱼得水。

较之旧法院,新刑事法院虽然堂皇气派,却没有厚重的历史气息、错落无章的布局和无数可做秘密交易的犄角旮旯。它给人们提供了宽敞明亮的空间和舒适齐全的设施,一个自负而又富裕的小国所期许的设施,在这里应有尽有。当年设计这座建筑的时候,这个国家还处于富得流油的繁荣期,钱实在太多了,那些收入丰厚的人士成天只是坐着,琢磨怎样变着法子花钱。上流社会的餐桌在这沉重的盛宴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们的崇拜者蜂拥而上,竞相参与这场财富的豪赌,赌罢还能有足够的残羹冷炙留给低薪阶层,把那些骨瘦如柴的人们哄得乐呵呵的。大家都清楚,只要不接连捅出两三个娄子来,这样的金钱体系就会一直照常运转——结果娄子一连捅出了四五个。

堂皇气派的新刑事法院投入使用时,人们已经发现,所谓钱多得花不完之类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起初看上去还只是个技术故障,就像有人需要解开一道小小的算术难题一样。之后,房价飙升,失业率骤增,开了几十年的工厂和企业一夜之间便告停产。上万座宅院和公寓空关着,数百处尚未建成的居民区要么无人居住,要么无人想住。所有这些都是当初减免税收时,靠借贷建起来的。一旦明白过去十年间借以吹嘘和炫耀的财富资本其实都是胡诌出来的,爱尔兰顿时像是一个对着镜子搔首弄姿的少女,被人撞见后脸颊羞得绯红。

鲍勃·泰迪长期供职于司法界,不管其他行业多么萧条惨淡,世上总会有大胆狂徒和宵小之辈,需要有人对付他们。他被减了薪水,但还能凑合。这年头,他没有什么奢望。

一开始他还很怀念旧法院那种相对宽松的氛围,现在那里只审理油水多的民事案件了。但不管在哪里出庭,对案情的精心准备、法庭上紧张的气氛和审问结束后的轻松,都让泰迪觉得十分亲切。法网恢恢,罪犯难逃制裁。就算他们逃了,他也能继续等待时机。罪犯们总会跟你再次较量的。

然而这回,却是他头一遭不是以警官的身份来到法院。几分钟之内他就要走进四楼的一间法庭,准备作伪证。

去他妈的。

既然是自己酿的苦酒,喝进肚里时就别抱怨。

一旦在罪名成立之后出庭作伪证,就会遭遇这样的情况。只要你站在证人席上,说出的话却与书面证词不一样,接下来的半小时,辩护律师就会将你狂批一通。

告诉我,警官,你是当时撒了谎,还是现在正在撒谎?

当被问到布赖顿酒吧那晚骚乱平息的情况时,他故意回答得很简单。

“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要紧,最好提供一份证词,以备存档。”

“没问题。”

我听见身后什么地方响起一片嘈杂声,当时尽量当作没听见。我还以为只是有谁扯着嗓门说话而已,有时候酒吧里就是这么吵吵嚷嚷的。等我转过身,斗殴已经停止了。

整个过程就此结束。

这段证词对当事双方既无益也无害。

那天晚上,当他在布赖顿酒吧的座位上转过身时,那些人已经挥起了警棍。两个白痴被戴上手铐,押到布芒特电视台亮了个相,再到特纳街警局的号子里蹲了一夜。

活该。

那两个痞子大概十八九岁或者二十来岁,仗着酒劲高声嚷嚷,摆出一副硬汉的派头,在酒吧里四处对人品头论足,说着无聊的脏话,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客人。一个神情紧张的年轻男招待请他们收敛一些,却被骂了声“滚蛋”。他们放肆地笑着,紧闭眼睛,在座位上摇来晃去。

鲍勃·泰迪那天去拜访一位也许能在保险詐骗案里派上用场的证人,结果无功而返。他挨过了没吃午餐的漫长一天,正在酒吧里胡乱吃些东西。两位面色不善的警察就在此时来到了布赖顿酒吧,看上去就像是不得不打扰别人的茶歇时间。两个痞子很快清醒了过来。这年月就连一份只能拿到底薪的工作都有几十号人争抢,谁还想在档案里加上一笔警局受审和扰乱治安的记录呢?转眼间,他们现出了蠢男孩的本来面目。其实只要给个警告,勒令他们离开酒吧,这事儿就可以了结了。不料,正当两人摆出一副自愿离开的架势大摇大摆走向门口时,警察之一冲着两人勾了勾手指,令其站住。“来给大伙道个歉吧,哥们儿。真诚点。”

两个痞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上兼有尴尬、恐惧和愤怒的表情。

“完了。”其中一个说。

那个警察一挑眉毛。“我可没听出什么悔过的意思。”

另一个痞子心头涌起的怒火战胜了恐惧。“滚你妈的蛋!”

这一骂就如同打响了交战第一枪,两个警察和两个痞子闻声而动。四个年轻人开始了某一类小青年总是巴不得要做的事情——斗殴。

鲍勃·泰迪呷了一口淡而无味的酒吧咖啡。他听到警棍击打人体时发出的钝响。他抬起头,看到高个痞子嘴里倏地迸出一串血珠。他看到另一个痞子蹲下身,抬起一只手护住脸,然后听见一声尖叫,看到警棍一挥将那只手打开,再往回一挥砸在痞子脸上。

整個过程最多也就二十秒钟。泰迪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啃完剩下的火腿奶酪三明治,离开了酒吧。

“鲍勃?”

四小时后泰迪接到了那个电话,当时他在家里,看着一场并不关键的冠军联赛正进行到“关键时刻”。

“我是特纳街警局的德里克·费里。”

“德里克,好久不见。”

两人差不多同一时期从警,还在同一所警局待过几个月。

“是这样,鲍勃,我们有两个伙计今晚在布赖顿酒吧碰上了一起酗酒闹事。其中一个小伙子认出了你,回头想找你说句话,可你已经走了。”

“三明治都吃完了,没必要继续在那里待着。”

“我是想——那两个醉鬼——我们刚发现其中一个的爹是工商部的顾问。”

“够倒霉的。”

“他的父母正在闹腾——已经派了一个摄影师给这小子拍了几张伤情照片。我们的两个弟兄正准备以袭警罪指控那两个白痴。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的确。你把某人揍得鼻青脸肿,他的爹又正好挺有来头,那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随便找一个比较靠谱的罪名起诉他,向他的父母和他们的法律顾问倒打一耙,很有可能大家都会同意各退一步,结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什么也没看见。”泰迪说。

“弟兄们就是在琢磨,能不能——”

“抱歉,德里克,整个过程我都是背对着他们的。”

费里沉吟片刻再开口说话,竭力不让声音里透出半点失望的意味。

“不要紧,最好提供一份证词,以备存档。”

“没问题。”

如果这件事情要闹上法庭,泰迪不想当有利于警方的证人。对于给两个醉酒蠢货定罪这种事,他并不是十分热衷,何况他们撞上的两个警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者,如果他作证说那两个警察不称职,自己必将在警界遭到孤立。在特定情况下,这样做也许没错——但是他并不想为了两个愚蠢的酒鬼轻易葬送自己的职业生涯。

这是生活的法则。看到蠢人——不管穿没穿警察制服——因为愚蠢的原因大打出手,不妨随他们去。可以给那两个混混安个扰乱治安罪,罚点儿钱,完事!但是现在他们的爹妈请出法律界的几位重量级人物,而且双方都不肯退让,几个月之后,此案就要在法庭上浪费时间了。

泰迪的证词空洞至极,就连最初的证人名单上都找不到他的大名。不料,昨晚接到的那个电话却使他来到刑事法庭上。

最好咬定证词中的说法不改口。走上证人席,离开证人席,走出法庭。

他摁灭丝刻的烟蒂,往嘴里扔了一块嘀嗒糖,然后回到室内。

“泰迪警官?”

鲍勃·泰迪走出四楼电梯,只见一位满面皱纹的高个律师正守候在电梯口。他的教名是理查德,但那永恒不变的阴沉表情让他得了个“苦脸迪克”的绰号。他在泰迪当证人的那起案子里任公诉人。“方便说句话吗?”他问。他的手里拿着一叠纸。

泰迪点点头。“苦脸迪克”带着他来到玻璃走廊上,从这里能俯瞰下方被整座建筑围绕起来的巨大圆形中庭。他摘下假发,理了理稀疏的灰白头发,再戴上假发。他用了几秒钟,将假发捋齐,同时俯视着正在底层大厅里悠然闲逛的渺小人影。他抬头瞅着泰迪,就像医生打量着一个得了什么疑难杂症的病人。

“咱们遇上麻烦了。或者说得确切一些,是你有麻烦了。”

3

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步履轻快地走在亨利街上,沐浴着上午的阳光,还能享受一天的自由时光。

真惬意啊。

文森特·内勒大摇大摆地走着。这是他出狱之后的第十天。

步行街今天早上人不算多。他看到有个金发女人向他抛了个媚眼,这女人戴了一副不住晃荡的耳坠,足有她的半张脸那么大。

而且模样俊俏。

文森特长了一头深色鬈发。扮靓他高挑身材的整套时髦装束,从豪雅太阳镜到黑色匡威球鞋,都是他在出狱后的几天里抓紧置办齐全的。他按照流行时尚着装打扮——汤玛斯·品克的蓝条纹衬衫,酷爱班的灰夹克,肖恩·约翰的牛仔裤。

他左转进了主人之声音像店。

回到犯罪现场啦。

他摘下太阳镜,往衬衫的V字领口上一挂,一步两级地跨上楼梯,向DVD区走去。在楼梯平台驻足片刻——

该不会又碰到那个怪物吧。

小贱货。

他早晨一般都是黎明即起,接着驱车至克朗塔夫,沿着海滨跑步。重获的自由、新鲜的空气和筋骨舒展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他精力充沛。文森特常对他哥哥诺埃尔说,身体是灵魂赖以生存的唯一保障。

今天早晨,文森特没去跑步。他到音像店寻找一盘汤米·蒂尔南的影碟。这盘影碟是诺埃尔推荐的。“他能把一只猫都逗乐了!”他说。文森特今晚要在库劳克区诺埃尔的家里和几个哥们聚会,一起喝几听啤酒,吃点东西,看一盘影碟,乐呵一阵。能跟老友重逢,自然乐在其中。

“劳驾让一让!”那怪物细弱的嗓音透出一股娘娘腔。

一年零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文森特·内勒刚走进主人之声音像店。他经过新品影碟的货架向楼梯走去,想上楼找一套《哥伦布探案》。几天前他在楼上看到过这套完整的影碟,折扣打得很多。他的祖母对彼得·福克可谓情有独钟,《哥伦布探案》那么多集她已经看了一大半。不过没关系,只要把影碟交到她手里,任你生拉硬拽,也休想让她离开电视半步。

“上楼应该靠着左边走,”怪物说,“这是规矩。”

什么操蛋的规矩?

他的身上布满怪物的标记。无领衬衫,黑背心,黑牛仔裤。头戴皮特·多赫提式小帽,还有太阳镜,而且——信不信由你——他把太阳镜架在了帽檐上。今早照镜子的时候,他一定觉得自己这副尊容很酷哩。

两人在楼梯中段狭路相逢,当时文森特正靠右朝楼梯平台走,要是那个怪物能不说蠢话,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文森特走在楼梯右边,手指划拉着楼梯的金属扶手。他刚才甚至都没看到那个贱货,要是他能管住自己的嘴,文森特大概就会从他身边绕过去,那就互不相干了。虽然也不一定。

“你有什么问题?”他问怪物。

怪物居高临下地盯着文森特,一张小脸带着十足的神气,又偷偷朝前门旁的保安瞟了一眼,知道只要处在这位大个门神的视线范围内,自己就不会有事。然而,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禁露出了怯意。一小片红晕漫上他的面颊。

文森特·内勒将怪物上下一番打量,脑袋一歪,直视着怪物的眼睛。他把脸稍稍向前面探出两三英寸。怪物眨了眨眼,哼唧了一声,从扶手旁走开,绕开文森特。文森特转身看着他离开。他知道这小子会回头看,于是摆出一副笑脸恭候着。怪物转过身看到文森特伫立在那里时,对方满脸轻蔑的笑容一定让他深受刺激的脑瓜里冒出了愚蠢的念头。他脸涨得通红,转身向出口走去。

兴许觉得足够安全了,怪物回头看着文森特。他吼了两声,音量之高足以让一楼所有人听见,甚至盖过店里嘭嘭作响的不知什么狗屁摇滚乐:“人渣!败类!”

文森特从楼梯上一跃而下。怪物拔腿冲出店门,奔上大街,右拐朝尖塔①的方向跑去。保安赶紧伸手拦他,一边说“别激动”,但文森特已经飞快地掠过他身边,身体前倾,两条腿疾速狂奔。

怪物就在前面二十码的地方,冲过稀疏的购物人群,两条腿细得像是用花茎做的。文森特知道他那颗肮脏的小心脏已经蹦到干瘦的喉咙里,愚蠢的小脑瓜正像被老鹰的影子罩住的麻雀一样瞎扑腾。文森特的狂怒消失了,咧嘴笑了起来。他加快速度,很喜欢那种能够毫不费力缩短双方距离的感觉。怪物眼看就要跑过莫罗街的路口了。

文森特追上了怪物,照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推,怪物一个踉跄,向前倒下,膝盖先着地,接着是双手,然后是脸跟地面亲密接触。他的音像店购物袋也摔在砖地上,发出什么东西碎裂似的声音。皮特·多赫提式帽子也掉了,文森特踩在他太阳镜上的时候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这么急做啥哩,聪明人?”

他往怪物的肋骨上踹了一脚。怪物滚到一边,右手撑地,一只膝盖用力支起身子来。文森特一脚踩住他的手指,他便发出阴柔十足的一声尖叫。文森特又飞起一脚踢断了他的鼻梁。正在此时,一个不知从哪家店里跑出来的保安嚼着口香糖推开了文森特,说了声“够了”。第二个保安跑到文森特的左边,抬起一只手喝令:“走开。”

文森特点点头:“这就走。”他最后一次抬腿狠狠踹了怪物一脚,转身准备走人,却发现六英尺之外正有个警察快步走来。什么人伸出一条腿,将转身开溜的文森特绊倒在地。

他抬头看着那警察,那混蛋警察仿佛变魔术一般突然举起一根警棍。警察说:“给我一个理由。”

六个月以后,文森特的代理律师放下钢笔,身子往后靠着宽大的座椅说:“最靠谱的做法——就是告诉法官你被他的话激怒了,觉得他严重侮辱了你和你的家人,你都不知道当时中了什么邪。”

“我可不想认罪,”文森特说,律师摇了摇头。

“判处十二个月监禁,”此案审理结束后法官宣布。结果文森特关了八个月就出来了。

此时,在音像店二楼,文森特正注视着《哥伦布探案》的全套影碟。比以前什么时候都便宜。只是已经没必要再买——奶奶在文森特出狱前的三个月就没了。当时他申请过假释,可他两天前刚朝一个不识趣的狱卒脸上啐过吐沫——所以就他妈的没戏了。

他在喜剧片里搜寻了一阵,又看了看汤米·蒂尔南的影碟。好像还行。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从容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只有那个满脸痘包的收银员站在收银台后。他的夹克里面有个又大又深的口袋。

蠢。

他走到收银台边,结了账。

只有傻瓜才愿意为了区区一盘影碟冒坐大牢的危险。

文森特·内勒知道,重回班房只是迟早的事。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你要考量成功的几率,在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你表现出色,就能带着战利品全身而退。但成功的几率早晚会消失殆尽,那也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是跟怪物的那档子事,不能再有第二回了,绝对不会了。监狱里的那些日子使他冷静了下来,给了他充分思考的时间。

折腾那个怪物是很有趣,但是犯不上为此冒那么大的险。不能再意气用事——从现在起,要开始办正事。文森特·内勒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谨慎,也保不住哪天会走背运。但在那之前,他得学聪明点儿。不能小家子气,不能冲动冒失。一切以正事为先。正事归正事,玩乐归玩乐。况且,干好了正事,有的是时间玩乐。

狠啐狱卒——那算是旧病复发。文森特为此责骂了自己一两天,可去他妈的,他又不是什么圣徒。

在文森特眼里,活计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日常工作,稳稳当当地挣些零花钱。这里挣几百,那里挣几百,是既安全又简单的活儿。还有一种得靠真功夫,可能一年只能碰到那么几回。好处是这样捞到的钱足够花一阵子,因此值得冒更大的风险。下回文森特·内勒进监狱,准是因为干了樁划算的活儿。

4

辩护律师从镜片上方打量着鲍勃·泰迪。“那个人是你,对吗,探长?”他指着宽大的平板电视,这样的电视在法庭上有几台,供法官、陪审团和证人们观看。屏幕上的画面是静止的,画质很差。

泰迪说:“好像是。”

“那么在画面里,你在往——哪里看?”

“你这儿给我看的,”泰迪说,“只是一幅快照,事情发生得很快,这只是其中一瞬间而已——”

“恰恰相反,探长,”辩护律师说,“这是录像,不是快照,而且有了它,你之前的宣誓证词就毫无意义了,对吗?”他举起一只微型遥控器。“我们再重头看一次,怎么样?”

早在进法庭前,“苦脸迪克”就直言不讳地指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拿到了一段事发当天的视频,就几秒,是布赖顿酒吧的那事儿。有人用手机拍的。”他又一次摘下假发搭在手上,摇了摇头。“上面没什么实质内容——就是挥了几下警棍。一般情况下这种事对我们的案子既不会有帮助,也没什么危害。”

“但是?”

“视频镜头移动了一下,有那么一两秒拍到你坐在酒吧里,朝着现场的方向看。然后镜头又晃了回去,能很清楚地看到两个警察正在殴打两名被告。”

他扬起一张纸。

“‘我听见身后什么地方响起一片嘈杂声,你当时是这么说的。‘等我转过身来,斗殴已经停止了。”

鲍勃·泰迪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唇。“那这事情又怎么会闹得这么大?”

“他们本来不想要让你出庭作证。没那必要——你没看到事发过程,根据你的证词。昨天一位被告方律师为准备出庭研究了这段视频。整段视频持续了大约12秒,你的镜头有1.7秒——他的一位同事看到视频时认出了你。”

“这证明不了什么。”

“法庭会知道你的证词不真实。事实上,你看见了当时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这都证明不了什么。”

“苦脸迪克”吸了吸鼻子。“有时候,人们关注的并不是你能证明什么。”

他们走进法庭,鲍勃·泰迪坐上证人席,稍后被告方律师开始朗读泰迪简短的证词。

“警官,这就是您向您的侦缉警官同行提供的证词吗?”

“是的。”

“您是现场那位高级警官吗?”

“不是我當班,我在那家酒吧里吃饭。”

“您是现场那位高级警官吗?”

“是的。”

律师夸张地点了点头。他环视法庭,深吸一口气,然后高举起一张纸。这戏剧性十足的动作提醒陪审团,有件非比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告诉我,如果您愿意的话,泰迪探长——在此地,在这个法庭上,在已经庄严起誓之后——您仍坚持那段证词吗?”

“我对办案人员说的都是我记得的情况,我坚持我的证词。”

律师抬头看向法官席。“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法官。”书记员打开电视,将遥控器递给律师。

那段短小的视频放到第三遍,辩护律师摁了暂停键,画面停在了他想要的位置。“探长,这段视频可以证明,您显然目睹了本案涉及的那起事件。虽然视频片段很短,但显而易见,您当时是面对着现场的。”

“那天晚上——”

“这么和您说吧,我们能由此得出结论——出于某些原因——您试图避免就您看到的情形提供真实的证词。所以您谎称当时什么也没看见,是吗?”

“不是这样。”

“而您今天坐上证人席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庄严宣誓之后,声称那段您没有看到现场的证词就是事实,全部的事实,毫不掺假的事实。”

“整件事——”

“您在隐瞒什么,探长?”

“整件事只有几秒钟——我没有刻意计时,我转身的时候也没留意细看——”

“您要么看到了,要么没看到。您那两个同事的行径实在是令人——令人发指!所以为了掩盖事实,就算是起誓,您还是撒了个弥天大谎,是不是?”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就是这么说的。”

“我想知道的是,您是否和其他警官——那些明目张胆不计后果地挥着警棍打人的警官——同谋欺骗法庭,隐瞒事件的真相。”

“我没有和任何人同谋。”

“如果案发时在场的这位高级警官在宣誓之后还撒了谎,那么毫无疑问,一个严谨而负责的陪审团有理由对这起涉警案件的各方面产生怀疑。”

“我的证词——”

“谢谢,探长先生。”

辩护律师坐下了。

“苦脸迪克”站起来问了鲍勃·泰迪几个问题,有意想强调他的角色和这起案件无关。他看起来心不在焉。

5

离开音像店,重又走在温暖的阳光下,文森特心情愉悦。他戴上太阳镜,悠闲地折回亨利街,再朝尖塔的方向信步走去。他在考虑诺埃尔的那个“大手笔”——他已经把整个计划琢磨了不下一百遍,认真掂量每一个细节,尽量缩小发生差错的概率。文森特当年也是干过大事的,但那时他总是在别人手下干活。这一回是文森特第一次担任总指挥,带领自己的手下,为此得到的外快,也会远远超过一般的薪水。

“你在耍我吧!”出狱前不久,诺埃尔跟他讲起这件事时,他对诺埃尔说。

“那家伙真喝高了,坐在后座上说个没完。”

诺埃尔的朋友托莫在格雷夫顿街头的出租车候客点接到一位客人。当时是凌晨三点,那家伙喝得烂醉,没完没了地吹嘘着他的工作——驾驶押款车。“所有的钱都放在车里。”托莫告诉诺埃尔,“每次上班他都冒着脑袋开花的风险。至于月底领的工钱?少得可怜,打发叫花子都不够。这不又减薪了,还他妈要交税,让政府救治那些该死的银行。现在他下班了,可以睡上大概三小时,接着就要起床,替一帮狗屎阔佬把下一车钞票运给另一帮狗屎阔佬。”

托莫只附和了一句“老兄,你说得对,太可恨了”。他暗暗记住了所有的细节,而且瞅着客人摇摇晃晃地走进位于贝里布瑞克的住处时,赶紧写下他的地址。

“托莫只是想分几千元——压根不想牵连进去。”

等到文森特出狱时已是万事俱备,目标和手段都有了。现在只需文森特稍加一番谋划即可。有时候诺埃尔会忽略一些很明显的事,比如要抹除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迹,像指纹、足印什么的,绝不能落到警察手里。

走到莫尔街,文森特停下了脚步。他本想去巴克利牛排餐厅买些牛排,晚上做一顿美食好好犒劳一下伙计们,但这温暖的天气让他很想漫步游逛一番。待会再去买吃的吧。

走到亨利街,他又想起了那个怪物。那个家伙就是在前面的什么地方摔倒的。还记得他在法庭上作证的模样,他那只歪鼻子,是文森特照准他的脸猛踹一脚后留下的永久性标记。

拐上奥康奈尔街时,一辆公交车驶过文森特身边,车身上的反光令他一阵目眩。他止步伫立于原地,深深地呼吸着。阳光照耀下的城市看上去越发清新和整洁。能出来真他妈的好,又是在这个特别美妙的早晨。这样的早晨很适合人们悠然漫步。

你永远猜不到接着会发生什么。

起初警方打算在警察总署召开记者招待会,但媒体对此并不满意。“没那个闲工夫,”一位刑事案件记者对警务处助理处长科林·奥克菲解释说,“比起几个坐在办公桌后的警界高官,我们更需要一些有分量的消息。”

尽管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接电话,奥克菲还是竭力不让自己面露愠色。这些家伙隔着老远也能读懂你的情绪。此类案子需要媒体的配合协助,如果因此要拍这伙雇佣文人的马屁,拍拍又有何妨。

“把招待会改在犯罪现场,怎么样?”“雇佣文人”说这话时,像是带着一种期待多于命令的口吻。

奥克菲略一沉吟,开口答道:“好主意。我把它安排到下午。”

“最好是安排在今天上午。”“雇佣文人”说。

这家伙就是非得让他说了算。奥克菲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好吧。”

埃米特·斯威特曼谋杀案现场的每一英寸土地都早已经过勘察和清理,但奥克菲还是让几个警员围上几段隔离胶带以营造《犯罪现场调查》里的气氛,好让这帮三流记者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他指挥一些警员,叫他们站在现场周围做深思状。警方这种忠于职守的形象,需要记者们大加宣扬,以期达到安抚民众的效果。为此,警方只能由着记者在谋杀现场附近瞎折腾,根据自己的习惯爱好对案情妄加猜测。为了显得更加郑重其事,負责案件调查的国家刑事调查局麦拉奇·霍格总警司也出席了招待会。

招待会开始后的几分钟双方开展了一些非正式的提问和回答——主要是奥克菲和霍格回答记者有关刑侦方面的一些门外汉问题,对案件侦破前景表示一下乐观,同时绝不泄露任何细节。活动的重点是自由拍照时间,以及宣布“侦查工作正稳步进行”。

“助理处长?”《爱尔兰时报》的记者发问了,这人一张虚肿的脸,带着无聊的神气。“您是否注意到,有学术报告显示,爱尔兰的枪杀事件目前正——”

“坦率地说,我正忙于调查罪案,没时间潜心研究学术界在这方面不着边际的消极观点。”奥克菲说着粲然一笑。

“阿伯丁大学的研究员——”

“下一个问题。”

另一位记者配合了提问。“助理处长,您觉得这次调查警方已经竭尽全力了吗?”

有一会儿,奥克菲还以为这个家伙是在存心挖苦自己,但他脸上的那副蠢相分明透出了太多的热切和真诚,不可能是装出来的。“竭尽全力了。”他说。

眼看记者们再也想不出新问题,奥克菲和霍格便站在斯威特曼宅邸的前门外,一边任由摄影师们拍照片一边闲聊。这样的情景时常有些戏剧性——探员们站的位置,正是埃米特·斯威特曼最后一次打开前门时两个凶手站的地方。

“我在其他地方还有公务,”霍格说。

“权当是赎罪吧。”

“部长很看重此案?”

“他的秘书每隔几小时就打来电话询问最新进展。我每次都要说上几分钟重复的废话,使他们不再认为谋杀有钱的败类如今已经十分普遍。”

斯威特曼凶案发生以来,有一家银行被煤渣块砸坏了窗户,两家银行的大门被扔了燃烧弹,三家中等银行先后遭社会人员袭击,一个地产开发大亨的儿子离开夜总会后被人踢得不省人事。最令人担忧的是,另一家银行的前总经理从芝加哥出差回来后,发现自家豪宅的窗户上有两个弹孔。媒体在警方的呼吁下同意淡化这类事件的报道。如果袭击银行家和开发商成了一种社会趋势,在仇富的大环境下事情将很快失控。今天的自由拍照时间赢得了媒体的好评,同时也传达了警方对斯威特曼凶案的严肃态度:两位警界高官离开了办公室,亲临谋杀现场。

看着待在三十英尺外蓝白色隔离带后的那些记者们,霍格喃喃地说:“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得记着带上放大镜来,趴在地上用心寻找线索。”

有个记者大声喊道:“可以进去瞧瞧吗?”

奥克菲装出一副非常遗憾的表情。“规矩在,由不得咱们作主啊,哥们。”他转身朝着霍格,“弹道分析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来得及做,但是肯定快了。”

两分钟后,完成了任务的奥克菲钻进汽车。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记者疾步走来,执意要打探到一些独家消息——他个子很矮,一身西服,头上抹了过多的发胶,平时十分注重着装打扮,却并不长于此道。

“安东尼·普兰德加斯,《每日纪事报》。”

“什么事,安东尼?”

“我想安排一次深入访谈,时间地点由您定。”

“我犯得着为了你,得罪你的同行们吗?”

“我会把稿子写好,交给您过目,确保文中引用的您的讲话准确无误,然后——”

“绝对不行。”

安东尼一笑。“问问您也没什么损失——如果不尝试的话,我怎么能知道呢。”

“的确如此,小伙子。”

奥克菲缓缓地驱车离开,同时向记者们挥了挥手。一般情况下,他会坐配有司机的公务车。但如今公共福利不断削减,税务负担持续加重,身居高位还是不要过于张扬为好。

6

哦,不错,那家店值得一试。

文森特没有停下快速行走的脚步,也没有朝那家鞋店探头张望,他就这么一直走着。这年头,你连挠下蛋蛋都逃不过闭路电视摄像头的监控。

这个问题他会解决,不必操心。

在一家野营用品专卖点,文森特找到一件包装在压缩袋里的塑料防雨外套——大红色。正合他意。

22元,就他妈一件包装得花里胡哨的雨衣——简直就是在耍我。

那帮狗娘养的还承诺什么物价回落?放屁!

他身上有放雨衣的地方,藏在牛仔裤里,塞进夹克背后——文森特略一思索。

冒这个险,不值。

在收银台,文森特把太阳镜推进头发里,一边递钱给收银员一边说:“塑料雨衣卖这个价,有点贵啊。凯尔特之虎①的价钱,对不?”

“这是一流产品,先生,而且我——”

“坑蒙拐骗的奸商。”

他把那个花哨的塑料包丢进垃圾箱,雨衣收进夹克内层深深的衣袋里,和汤米·蒂尔南的影碟放在一起。他沿着小道朝自己看中的那家商店缓缓走去,中途在一家亚洲食品店门口停下脚步,整了整太阳镜。他取出雨衣穿在身上,拉好拉链,把兜帽扯过头顶。他讨厌连帽衣,讨厌任何类型的兜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匹被套上眼罩的马。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遮挡闭路电视摄像头。

他迅速冲店里瞄了一眼。没有顾客。

走进那家鞋店后,他首先仔细看了看门背后,寻找能插上的弹簧锁或者门闩,好让他随手把门锁上。什么也没找到。

不用担心——上午的这个时候,这种自命不凡的店铺,不会有多少顾客问津。

他向女店员转过身去。看见他雨衣和太阳镜的奇异搭配,女店员的脸上有些忍俊不禁。顷刻间,女店员忽有所悟,好像就要瘫软在地。

问题是,他们戴着手套。两人都戴着手套。要是没有这个细节,莫拉·科蒂兴许不会多想。

从墨绿色汽车里出来。手套,在这种天气。奶油色,薄薄的弹力橡胶手套。像是外科医生戴的那种。

如果只有一个人戴橡胶手套,可能是因为他有皮肤病。两人都戴着——

不关你事,莫拉。

两年前,莫拉·科蒂搬进北滩区的这座房子时,她为终于能够独居和独享私人空间激动不已,内心充满了喜悦。她在修道院生活的几十年间也一直没有电视,用这种方法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但她有一扇窗——窗幔之外的风景可是够她瞧的。窗户正对着街道,没有花园,几英寸之外就是人行道。她透过窗户看到的景物大多平淡无奇,但偶尔也会有攫取她目光的时刻。有时她穿过房间,准备做些琐事,会注意到从街角的适佰家超市推着购物车走过来的人。她会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走过,想象一会他们的生活——并非出于好奇或嫉妒,只是喜欢这样沉湎于想象中。然后她就继续做该做的事。

有时候,也会有些孩子嬉闹着从街角过来——并不是动真格,只是小家伙们闹着玩。这也会吸引她的注意。有时候,这会令她回忆起几十年前她的那些学生。难得一次,她也会看到一场小小的争执——孩子和父母,一对成年人——但都不是什么大事。总会发生什么,无论多么琐碎,多么不值一提。她有时也会内疚,好像自己是在偷窥别人,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其实也没什么。这只不过是对他人的生活方式有点兴趣罢了。现在,她正看着菲尔·赫尼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刚才他一直跪在街对面他的房门前,用铅笔剔出地砖缝隙里的泥。今天晚些时候他会过来,帮忙做些杂务。一周里他总会来这么几趟。菲尔热衷于防范所谓的“居家事故”。“万一管道被堵了,你就是自找麻烦。天晓得地板下面发霉会变成啥样,还没等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就会闻到那股呛鼻的霉味儿。”

菲尔和他太太杰西卡比莫拉的年纪还大,已经八十高龄了。他们精心打理自己的小房子,就像新婚夫妻营造第一个爱巢一样。“托尔卡河决堤那会——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房子上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洪水当时留下来的痕迹。他们那时有船——坐着小船从街上漂过来,当时情况就是那么糟。那种事情总会留下痕迹的,哪怕过去几十年了,也能看得出来。”

菲尔现在回屋了,过了一会又拿了块黄抹布和一听什么东西走了出来。他开始耐心地擦起黄铜门环,把它擦得金光锃亮。

紧接着就发生了那件极其诡异的事情。司机戴着手套锁上车门,他的朋友走到车前,司机走到车尾,两人都蹲下身捣鼓着什么。她只能看到蹲在车后的司机的后背,和他朋友的头顶。几秒之后他们起身走开,沿街经过适佰家,再过马路走到主干道上。一天后,那辆车还停在莫拉的住宅外面。

不对头。

该做些什么。

也许是老太太又在大惊小怪。这么件事儿在别人眼里——那些埋头认真过日子的人眼里,根本不足为奇。

两个人停一辆车——也许他们对这块地方不熟悉,迷了路,只好把车停下,步行去找他们的目的地。而且因为什么原因,某种原因,他们忙得顾不上回来。或许她熟睡之时他们已经把车开走过,又在她起床前开了回来,停在相同的位置。

尽管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事实却似乎并非如此。

但简单假定他们在干什么罪恶勾当也同样不对。

贸然下结论没有好处。

这就像是她读过的一则新闻报道。有些人看到一个穆斯林在登飞机之前祈祷,便立即惊慌起来,他们推迟了航班,带走了穆斯林。那名穆斯林错过了航班,最终查明他并不是劫机犯。三十年前的英格兰,人们只要一听到爱尔兰口音,会本能地认为这家伙身上大概藏有炸弹。她认识一位神甫——那是半辈子以前的事了——他在霍利黑德下船后立刻就被警方抓了起来,关了两天。没必要总是把人想得太坏。

为什么两个坐着同一辆车过来的男人就不能都戴橡胶手套呢?

莫拉·科蒂这天早晨在窗前站了大半个小时,希望那两个人能回来把车开走。她今天不能再这样对它置之不理。如果汽车是那两个人偷来的,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驱车离去,可能会把车重新上漆,卖掉——不论车的前主人是谁,都不可能再见到它了。

她逼迫自己离开窗口,站在厨房水池前洗了十分钟碗碟。接着她又泡了杯茶,坐在餐桌旁,打開了她的书。喝完茶后她洗了茶杯,把它留在晾板上。她回到起居室。那辆墨绿色汽车依然停在原地。

辩方作出袭击事件不立案的提议后,陪审团离开了法庭。舌战仍在继续,探长鲍勃·泰迪很想让脑子松松神,但职业习惯总是根深蒂固。只有掌握全部情况、即便是最枯燥的情况,才能应对任何不测。他下意识地开始分析辩方律师的论据,预测控方的回应。法庭一直沿袭了这种激辩的所有细节,在这里,控辩双方的争论以判例和判决为依据,自有其独特的逻辑。有时候,整个争论和案情毫不相干,上升到法律推理的高度。律师们每说一句话,案件就愈加脱离真相——真相不过是两个自大的混混被两个专横的警察揍了一顿而已,法庭惯例却强令所有人佯称它承载什么重大的法律意义。

“既然如此,”法官看了一眼挂在后墙的钟,“我宣布休庭,明天上午再对申请作出裁决。”

“明天上午——我就不用来了吧?”泰迪问“苦脸迪克”。

律师做了个鬼脸。“说实话——这种情况——你最好能到庭,以防万一。”

泰迪点点头。明天还得处在打击犯罪的最前线。

7

鞋店女店员说:“求求你。”

文森特·内勒说:“拿钱来。”

这家店门面很小,差不多只是一个灯光明亮的长方形橱柜。奶油色的墙壁,镀铬配水晶的装饰,几张胡桃木椅和脚凳。柔和的灯光映照着精心放置的玻璃架,上面寥寥几款式样各异的女鞋摆成时尚的造型。文森特对女鞋知之甚少,但他确信这里的商品一旦贴上那些精美的小标签,就会身价倍增。他还确信这家店的主人从来不会说自家开的是鞋店——他们会说这是“精品鞋屋”。他们也不会有顾客,他们只有“主顾”。这些主顾们乐于大把花钱,图的就是能有跟下等人分开购物的自由。此类商店的主要特色,自然不是租金高昂,而在于其精心策划的广告和靠近格雷夫顿街①的有利位置,便于特定的客人发现它。交易不多,但每笔买卖数额之大无不令人咋舌。

这种地方一般都是用信用卡进行结算,对文森特来说可是真有麻烦。不过,这里总会存放一点现金。况且,要想得手,只需搞定这个俏小妞即可。

文森特冲着鞋店里侧做了个手势,那里齐腰高的弧形柜台上搁着一台收银机。

“把钱拿出来。”

文森特说话时,嗓音低沉而又刺耳,放佛是在勉强克制自己。他能看到她的双手在颤抖。老天,她长得还真不赖哩。

她大概比文森特小几岁,估计是二十四岁左右。清爽的脸蛋,似有若无的淡妆,永远带着傲慢的神情。

金色短发衬托出修长的脖颈。光着腿,松软的丝裙刚好及膝,裙上有一大片醒目的蓝色。小巧的乳房,没有明显凸起。他喜欢这种类型。双腿在裙摆下面是赤裸的。他能想象自己的手在她大腿后侧滑动,迫使她的双膝朝两侧分开——

实在犯不着干这种蠢事。要是市中心一家商店丢了些钱——这世上要管的事情多了,警察怎么可能操这份心?但若把这小妞推在柜台上瞎搞一通——而且离格雷夫顿街这么近——准会有一大群警察兴冲冲地赶来加班。

“钱。”他又说了一遍。

“求你了——”

文森特转过被兜帽遮蔽的脸,侧对着一边墙上高挂着的精致小巧的摄像头。他指了指收银机。女店员身子后退几步,一直挪到柜台旁边站住。“拿来!”文森特突然喝道。女店员“啊”地惊叫了一声,吓得一只手直哆嗦,碰翻了一个棕色小笔筒,几支圆珠笔和一把长剪刀掉到了地上。

她慌乱地打开收银机,取出一小卷钞票放在柜台上,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硬币。文森特摇摇头。

“还有吗?”他问。

女店员摇摇头。

“你要是敢扯谎,”文森特说,“我会让你这辈子再也不想照镜子。”

“不,就——就这些了。”她赶紧用细弱的嗓音回答。她退到一边,看著文森特走到柜台边拿钱。三张五十元,好几张二十元和十元。

文森特指着后墙上的一扇门。“那里面是什么?”

“鞋子。”

“总有拎包、钱包什么的吧?”

她点点头。

“在那里面?”

又点点头。

“拿给我。”

“求求你……”她说。

“拿给我。”

她走到门前,腿和手不住颤抖着打开门。

“别磨蹭,快进去。”

跟着她进门的时候他回头冲鞋店的窗外看了看。人们来来往往,丝毫不曾发觉这里有何异样。他在身后关上了门。

小房间靠墙放着几个鞋架,上面堆满了一层层的鞋盒。紧挨侧墙的是一个带有水池的矮柜,上面搁着电水壶和几只茶杯。女店员拿起她的棕色皮包,递向文森特。

“拿出钱包,掏出钱来。”

她照着吩咐,拿出几张钞票——至少有两张五十元——放在水壶边。“交给我。”她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拿起钞票朝文森特递过去。他却没有挪步。接着,她上前两步,伸手将钱送到他面前。他盯牢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稍后,她知道对方的目光正在往下挪移,依次掠过她的乳房、髋部和双腿,略停片刻,又开始往上挪移。他一只手接过钱,同时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摸起来温软诱人,只是还在颤抖。

啊,如果就这样——

不行。

只要再有一点越轨,这就不会仅仅是一次数额不大的劫财,万一自己再落下点什么东西,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的,那时他可就摊上大事了。

“你看到什么了?”他指着自己的脸问。

她点点头。

“你看到这张脸了?”

她愣神片刻才醒悟过来说:“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要是敢声张,我总能找到你。”

“求你了。”

他不说话了,看着她瑟瑟发抖。

“你过十分钟再叫人。”

“好的。”

“耍花招的话,我可是会知道的。”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好的。”

准备松开她的手时,他又轻抚着她的手指,迫使她再次与自己对视。他凝视着对方,就这样对望了一会,继而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里间。店外的街道上一切如常。他立刻离开了鞋店,往右快步走开。他走进一条小巷子,彻底脱离了监控范围,这才脱下雨衣,卷成一团塞进夹克内袋里。

他的手碰到了汤米·蒂尔南的影碟,他想起今晚还要和几个哥们相聚。真值得期待。

8

他叫威廉·迪克森,被朋友唤作“特里克西”。此刻,他正把一堆红白色套头衫丢进一台笨重结实的洗衣机里。房间很小,四壁是焦渣石垒成,一大块肮脏破旧的油地毡几乎铺满了整个地板,一层层的灰泥渗入了油地毡的纹理。锈迹斑斑的大号工具柜旁躺着一辆老自行车,墙上的铁钩上高高地挂着一架梯子。铁架上堆满了硬纸盒、罐头盒、工具和一些半空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废旧的电线和破铜烂铁。看得出,除了用来堆放废品,这个乱糟糟的房间已经没有其他用处了。

“这是个勉强糊口的活儿。”特里克西对探长鲍勃·泰迪说。“前些时候我试着计算了一下,做贼的时候我能挣多少钱。我估摸着吧——就那些年的物价行情来看——做现在这活儿怎么都比做贼来钱多吧。”他咳嗽了一声。“挣钱难啊。”

特里克西最重要的个人经历是抢劫商店,而且只抢了几枚硬币——他只登了两次报,每次都是在当地法院通报里仅仅占了半段的篇幅。二十年前,《爱尔兰先驱报》倒是很抬举他,让他上了头版,那是二十年前,特里克西顺着排水管爬进着火人家的卧室救人。《浴火英雄》。报纸以此为标题,还配了一张威廉·“特里克西”·迪克森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那天他想在当地一家商店摸几盒烟却失了手,回家路上看到一扇打开的窗户正在冒烟。他叫醒了一位邻居,让对方报火警,自己则一边按出事人家的门铃一边大声喊叫。房里沒有回应,他便顺着排水管爬进窗户又原路爬了出来,夹克里塞着一个婴儿。把孩子交给邻居抱走后,特里克西又爬进窗里。这次他摸索着跌跌撞撞地下到一楼,用两条腿一只手趴在地上行进,另一条胳膊紧紧夹着个两岁孩子。此时消防队也赶来了,救出了孩子们的父母。特里克西的肺部被灼伤,落下了咳喘的毛病。

特里克西被抬上救护车时,鲍勃·泰迪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警察之一。泰迪后来去了医院,有个护士交给他一套盗窃工具,是她在特里克西夹克内侧的长口袋里发现的。

“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把这些东西处理掉?”泰迪问。护士注视了他一会,把工具拿走了。

特里克西从小就参加了凯尔特体育联盟设在格兰卡拉的俱乐部。在他伤愈后能下地行走、身体依然很虚弱的时候,俱乐部帮了他一把,让他负责一些本来由志愿者干的杂事,比如照看曲棍球和足球用品,在俱乐部里做做招待,比赛时管管后勤。

后来有库房失窃,特里克西的儿子克里斯蒂出现在闭路电视上。警方派人来拘捕他时,克里斯蒂并没有大惊小怪,直到警察开始搜查他的公寓时他才慌张起来。瞧见其中一个警察拿着一支裹在T恤里的38式鲁格手枪走出卧室,克里斯蒂差点哭出声来。他坐在他那张破旧双人沙发的扶手上,双手掩面骂道“哦,操”,骂了一遍又一遍。

克里斯蒂被带进警局后,鲍勃·泰迪参与了对他的审讯。克里斯蒂的父亲来找泰迪说情,泰迪的上级警司也觉得这事儿没啥大不了。“他儿子得去坐牢,这是肯定的,不过这小子虽说犯浑,倒也怪可怜的。”

特里克西·迪克森砰的一声关上了洗衣机的门。他胡乱地摁了一通按钮,洗衣机便发出一阵轰鸣,像是沿着跑道疾驰的波音747。特里克西和泰迪出了门。球场上,几个年轻的曲棍球员正在热身,把球传来传去。一个小伙子手握球棒蹲在球门里,如同一位扼守关隘的斯巴达勇士。

特里克西问:“他不会有事吧?”

“他得在里头蹲一阵了。”

“我知道,但到底得蹲多久啊?”

“非法持有枪支,还上了膛——而且没有供出理由。这年头,报纸头条上尽是枪击案——法官可不愿意让人们看到他们在这种事情上头心慈手软。”

“你知道那枪不是克里斯蒂的。”

鲍勃·泰迪思索片刻,开口问道:“他告诉你是谁的了吗?”

“你也知道我不能说。”

“这事儿不会声张——你也知道我不会整你的。”

特里克西开始沿着球场的边缘缓步而行,看着孩子们挥杆抽打着曲棍球,听他们时不时喊一句话,或是互相调侃,或是互相打气。球场上,除了那些打球的孩子,就只有三个老头远远站在边线处,偶尔大声指点一番。两人快要走到中线时,特里克西停下脚步说:“罗里·布伦特。”

泰迪打了个冷战。“坏了。”

罗里是弗兰克·塔克的亲信。塔克本人在他城西的大本营里操纵一切,在利菲河两岸也设置了若干据点,从持枪抢劫、武装保镖到贩毒和烟草走私,他们什么都干。凡是对他和他的组织造成威胁的人,都会被他干脆利落地除掉。克里斯蒂·迪克森被逼无奈,只能冒险藏匿枪支。

特里克西没吭声。过了一阵,两人转身向俱乐部会所走去。鲍勃·泰迪说:“结果可能不乐观,但我们还是要尽力而为,对不?”

9

文森特·内勒拎着从莫尔街买来的肉和菜,又去适佰家买了一盒牛奶。这几家靠在一起的商店——适佰家超市、理发店、咖啡店、药房——和主购物区是分开的,中间隔着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这里真是购物天堂。你能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从购房装修,到冰箱塞得满满当当,再到弄个植物馆一样的花园,然后你还能再染个发,跟好友们聚在一起给新房添人气。所有商品都一览无余,所有的店铺都很宽敞,几条人行道的宽度超过实际需要。此地为休闲式购物量身打造,什么东西都有,包括各种各样的招租牌。

穿过空地来到麦克兰根公寓楼,要走很长一段路。公寓楼虽然只有六层,但在周围空旷平地的衬托下,却像是一座巍然矗立的高塔。麦克兰根是同期四座公寓楼里最先开始动工的一座——也是唯一建成的一座。在其他三座公寓楼的工地上,临时围墙已经破损不堪,地基也才完成了一半。麦克兰根里的公寓都已经装修过,配置标准很低——用于吸引那些付完按揭贷款后几乎家徒四壁,急于爬上财富阶梯的工薪族。后来,在麦克兰根拔地而起的同时,财富阶梯却骤然断裂,坠落于地。

文森特爬上自己公寓所在的四楼,心不跳气不喘。门半开着,锁已经被撬坏了。电梯不能用,但诺埃尔找了个干电工的哥们给公寓接上了电,插座能用,冰箱和淋浴就不成问题。他还买了电水壶和微波炉。

文森特把食品放进冰箱,冲了杯速溶咖啡,在窗边坐下。他慢悠悠地点着抢来的钱。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数目,但心里清楚定是数量可观,文森特很喜欢这种感觉——就跟拆开一份生日礼物一样。

380元。不错。

当窗闲坐,喝着咖啡,钞票在握,风光怡人——此时此地,生活如此美好。

文森特是公寓楼里唯一的住户。

“没必要花房租钱,”诺埃尔说。文森特出狱两天前,诺埃尔撬开了这间公寓的锁。四楼——地点选得不错,楼层高些,便衣探子不会发觉。他还去二楼探了探几个吸毒仔的班。没有电,没有冰箱,没有取暖器。这样可不成——一个吸毒仔着凉了,在起居室中间的地上生了堆火,还打着瞌睡。文森特哪天夜里睡着后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这是我们的住处——我们出力把它拾掇了一下,”那个女人说。

诺埃尔四下环顾——好像有人把垃圾箱里的秽物统统倒在了地板上,又再动手稍稍铺得平整一些。

“给你这个……”诺埃尔说着取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

“他妈的没门,”那女人说。那个男人却伸手接过钱,折起来塞进自己的破皮鞋里。女人瞪了他一会,背过身去看着窗外。

把衣服收进壁橱,差不多就该听摇滚了。诺埃尔说过要给他弄台电视,但文森特说他根本不想看狗屁电视——他有iPod。诺埃尔又给他弄了个扬声器,这样他就不必戴耳机了。

窗外有个露台——刚够放个盆栽。晚上,文森特站在露台上眺望爱德华顿住宅区,身后响着喧嚣的音乐声。六层公寓楼,高高耸立,簇新闪亮,俯瞰着旁边的低层住宅区,此时他俨然成了一位庄园主。

他晚上不开灯,只点蜡烛——而且要拉上窗帘。谁知道某位讨厌的地产商会不会在哪天突然跑来看一看自己置下的产业,回想一下当年的壮志豪情,生出一番感慨呢?此外,闪烁的烛光也能增加这地方的神秘感。

380元——相当划算,这活儿只干了几分钟。足够吃喝玩乐好几天了。接下来的事如果进展顺利,那就等着钱自己送上门吧。

文森特出狱后,诺埃尔带他去见一个名叫沙伊·哈里森的人。文森特对他满面带笑。“啥事儿,说吧,沙伊?”

这个当保安的家伙看起来很沮丧。他曾经坐在托莫的出租车后座上夸夸其谈,抱怨自己的工作,结果被托莫弄到了住址,诺埃尔几天工夫便摸清了他的底细:已婚,有四个子女,在法贝克区有一处房产,还拥有一辆出厂八年的菲亚特汽车和一个比他老婆年轻几岁的情人。

他们在深夜里逮住了他,当时他正離开情人的公寓。利亚姆·德拉尼和凯文·布罗把他带到斯蒂罗根,关进了利亚姆表亲家的车库里。起初沙伊竭力硬充好汉,他以保安身份按月领取薪水,理应在此时刻毫不示弱。但被双手反绑待了几小时后,他就放弃了努力。

沙伊人高马大,皮肤松弛,肌肉结实。他不厌其烦地精心修饰下颌上的胡须——大概觉得这样能让脸颊略显瘦些。文森特和诺埃尔去找他的时候,他的络腮胡上已经沁出了一层汗珠。

不许破他的相,文森特这样吩咐利亚姆和凯文。如果让他脸上带伤去上班,就露馅了。往他肚子和腰上捣了几拳,他便咳嗽起来。他们又给了他几下,仅仅为了让他尝尝滋味。

“告诉他们你在哪上班,沙伊。”

“‘保护神公司。我负责运钞票。”

文森特说:“我们早就知道了,老家伙。”

文森特觉得没必要让他多受皮肉之苦,只要稍加威胁,之后再略示抚慰,让他捡回点儿自尊就成。

威胁的话很是简短直白。“你大概也清楚,要想保全自己,最好的法子就是安稳点儿,按我们说的办。你说不定此刻正在寻思,一旦有机会脱身就赶紧打个电话,只要我们动手,警察就会一拥而上。或者,完事之后,警察把我们一队人带给你指认,你动动手指,未来20年,我们只能每年待在号子里过圣诞节了。对不,沙伊?”

沙伊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脸色说明文森特的话大致不差。

“可跟你丑话说前头,沙伊,我们还有一个这样的地方——非常偏僻,就算你把眼睛哭瞎了,也没人能听见,明白吗?我们在那里有台机器,据说叫剁木机,知道我的意思吧?就是园丁在公园里用的一种机器,用来切碎树枝的玩意儿——剁木机。”

“那叫碎木机,”诺埃尔说。

“那机器很旧了,说实话,有点儿锈,但那不关你的事。你要做的,沙伊,就是确保自己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就算我们得手后,警察开始排查公司里的每一个员工,你也不能说。说出一个字,只要一个字——哪怕他们逮住了我,把我扔进号子里——你也一定会被送进剁木机,一英寸一英寸地剁烂。”

“我都说过了,我会照你们的话办。”

“我猜,等到剁木机咬到你的脚脖子的时候,你会昏过去——我们以前几次都这样。我的意思——当机器咬到你的卵蛋时,你有可能已经不省人事了,所以还不会太糟糕。”说到这里文森特停了下来,让沙伊好好想想,接着又给点甜头他尝尝:

“你的报酬——不知道你能挣多少薪水,但多俩零花钱也不是啥坏事儿,我说得对不对?”

沙伊没搭腔。

“这又不是让你去偷,我们都明白。如果有人给你汇了些钱——没有账号,不在纸面上留下任何痕迹——我想说,这钱迟早会有用。我是说,既不是给你一笔巨款,让你的生活彻底变个样,也不会惹警察注意。你的大女儿——婚礼可是需要一大笔开销。她订婚了,对吧?大儿子已经去曼彻斯特了——看如今这情势,小儿子大概也得去跟他一起打工。”

诺埃尔说:“刚开始就业的那一两个月,孩子们大概会需要一点资助,房租什么的。”

“押款车里的钱又不是你的,对吧?”文森特说。“还有那些狗娘养的阔佬——看他们是怎么糟蹋我们这些穷哥们的。你可不亏欠他们什么,对吧?”

至此沙伊已经明白,惹恼文森特的话,他的处境会极为不妙——如果同意合作的话,还能尝到一点儿小甜头。此外,想到那些身躯肥胖的混蛋给他一点微薄薪水还指望他感恩戴德的可恶嘴脸,他觉得给他们点苦头吃吃也挺不错。“可是——你看,押款车上不止我一人,还有其他两个人。还有各种各样的——”

“别担心,沙伊——我们需要你的情报。我们要搞的那辆押款车不是你的吧,对不对?没人能想到你跟这事儿有牵连。”

文森特伸手托住沙伊的后脑勺,让他的脸靠近些。他用很轻的声音说:“说正事吧,兄弟。考虑一下,你喝敬酒还是罚酒?”

沙伊终于开了口,他对他们提出的每个问题都详细回答。诺埃尔记录的时候,他们还得让他说慢点。

10

霍莉从枕上抬起头,看着床边的钟。

“快午夜了,”她说。“你该走了。”

鲍勃·泰迪抬腕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分。”

“她就要回来了,”霍莉说。

“老天——我们都是成年人啦。”

“你还是该走。”

他真想就这么躺着,任由自己沉入梦乡。一天里所有的焦虑和担忧都消失了,脑袋沉甸甸的,整个身体几乎瘫软在床上。

“拜托啦,鲍勃。”

“她大概知道我们已经上了床——我是说,她故意躲出去不是明摆的嘛。”

她没有搭腔,而他明白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

他爬起来坐在床上,却觉得浑身无力,只想让脑袋再搁到枕头上。穿戴完毕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心里因而生出些许愠意。看见他取出丝刻烟盒,霍莉说:“別在楼上抽烟,拜托。她会闻到烟味的。下楼抽吧。”

当霍莉穿好衣服下了楼,鲍勃·泰迪已经泡了两杯咖啡,手里的烟卷也抽了一半。

“你早晨还上班?”

泰迪点点头。“要回法院去。你呢?”

霍莉摇了摇头。“我现在一周只上两天班。他们又解雇了六个人。”

“你不缺钱花吧?”

“还过得去。”

“要是——”

“我知道。谢谢。”

“没什么。”

十分钟后,他们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她朝他微微一笑,做了个鬼脸。“早跟你说了吧。”

格蕾丝显得活泼愉快,看到他也很高兴。

“嗨,爸爸,还在抓捕坏蛋吗?”

“无论谁敢跟我较劲,都只能自讨苦吃。”

每个人都赔着小心,尽力体贴旁人,造成了一种过于拘谨、特别压抑的气氛。没过多久,泰迪吻别两人,准备回家去。

在与妻子离异后的四年里,泰迪每两个月都会来一次。只要格蕾丝和她弟弟迪伦有时间,他就尽可能多来看看他们——当时他们都是十八九岁,通常都很忙。后来,两人相继搬了出去。在这四年里,泰迪没和其他任何人保持过数周以上的亲密关系。他对霍莉的生活一无所知。一天夜里,酒喝到微醺的她,心里平添了几分愁绪,忍不住打电话叫泰迪来坐坐。

“我们这样还可以吧?”那天晚上离开前,他问霍莉。

“我们永远都不会好起来。”

“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她抬起头。“今夜我需要有个人来搂着我。我也需要有个人跟我上床,同时不给我招惹麻烦。而且我依然喜欢你,依然想要你。此外,对,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自那以后——只要一方给另一方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两人偶尔会肌肤相亲温存一番,通常是在奇尔斯特区霍莉的房子,有时也在格拉斯内文区泰迪的寓所。他服从她立下的规矩,从不在她家过夜,也从未试图将两人的关系再推进一步,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会说出和第一晚同样的话:“我们曾经拥有过我以为我们共同渴望的东西,但仅仅那样,你是不会满足的。”

霍莉总是过于谨慎,唯恐两个孩子发现他们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其实这大可不必。迪伦在伦敦,在一家录音室里挣些小钱,却依然尝试着想要组建一支连U2都望尘莫及的乐队。格蕾丝曾经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办公室经理,在南区有一套寓所。后来,几乎一夜之间,没人想在都柏林建房子了,格蕾丝惨遭解雇,她干脆搬回来跟母亲一起住,好省点租金。

今夜,在打开前门让他出去时,霍莉身子挨过来,在他的面颊上印了一个吻。泰迪凝视着她的眼睛,她毫不做作地朝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改变。

泰迪也对她报以微笑,点了点头。他在沿着小道走向大门时,听到了身后主人关门的声音。

如此而已。

11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文森特·内勒刚解完手爬回床上。此时的他昏昏沉沉,仍有七八分睡意,再加上连续八个月被迫滴酒不沾,乍一放量豪饮,还真有些吃不消。他一时竟忘了把手机丢在了什么地方。

他一骨碌滚下床,寻找那条不知扔在哪里的牛仔裤。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耳边回荡着不肯稍歇的欢快铃声,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床上酣睡的米歇尔。各种衣物他捡了扔,扔了又捡,没留神一只脚碰到床头附近地板上的什么东西,他弯下腰,终于找到了牛仔裤。捡起裤子的时候,手机从口袋里滑落,铃声立刻骤然提高了许多分贝——不可能不吵醒她。文森特拿起手机看看屏幕,刚用大拇指摁下接听键,却注意到了两点异常:时间是三点二十七分,呼叫人未知。

“喂?”

“文森特·内勒?”

他压低嗓音问道:“你是谁?”他穿过房间走出门,沿着楼梯平台一直来到洗澡间。

“文森特?”

“你是谁?”

“阿尔伯特·班纳曼。”

“阿尔伯特?好久不见,哥们。这个时间打电话也真稀罕。”

“文森特,是诺埃尔的事。他在这里,在我家。”

文森特突然想起昨天一整夜他喝了多少酒。晚饭后看汤米·蒂尔南影碟,期间他金馥力娇一直喝个不停,影碟放完后他继续喝。朋友们离开后,文森特叫了辆出租车,从诺埃尔家去米歇尔家,在她这里又灌了几听啤酒。

阿尔伯特·班纳曼?

文森特曾给班纳曼做过一些小活儿——那时他才十几岁。他俩从来都是互不买账。

“怎么回事?”文森特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聚会结束时,文森特还以为哥哥除了倒头就睡以外没有别的安排了。

“他还好,我把他锁起来了,他没事儿。”

“你他妈什么意思,把他锁起来了?”

“文森特,他是带着刀跑到我家来的。”

操。

“你把他——他现在怎样了?”

“他没事儿。我发誓。他就是瞎嚷嚷。你最好来一趟——我制不住他,你可得让他闭嘴。等你来了我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你在家?”

“还是在老地方。我在前门等着你。”

米歇尔的声音从楼梯平台上传来。“文森特,你没事儿吧?”

“我马上就过来。”他对班纳曼说。

他走出洗澡间,看到米歇尔满脸愁容。他对米歇尔说只是一桩家务事,他得去接诺埃尔。

“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事儿。回去接着睡吧,亲爱的。”

监狱里文森特曾经暗自盘算,等到重获自由的头一个月,他每天都要睡一个不同的女人,周日要睡两个。出狱后头一回晚上出门,在诺埃尔家的聚会上,他遇到了米歇尔·弗洛德。在芒特乔伊监狱,文森特和她那因故意伤害罪获刑四年的哥哥戴蒙曾是室友。她长得很漂亮,但除了美艳的容貌之外,她更令人倾心迷恋的还是内在的魅力。自他出狱以来,他和米歇尔总共也就睡过一晚,但他却总觉得他们已经深交多年了。

“诺埃尔怎么了?”她问。

“我还不知道。早上再告诉你吧。”

他现在开不了车。万一被警察逮住,让酒精测试器亮起红灯——他们准乐坏了。

找凯文·布罗还是利亚姆·德拉尼?

他打开卧室的灯,开始穿衣服。拿定主意后,他按下了手机号码,等了很久。利亚姆接电话时文森特问:“你没喝醉吧?”

“我没事。”

“清醒吗?我要搭个车,还要你临时帮个忙。”

“行啊,没问题。”

“你认识米歇尔家?”

“不认识。”

文森特把地址告诉他。“到了街头就打我电话,越快越好。把家伙带着。”

“带多少?”

“你一把,我一把。”

利亚姆·德拉尼说:“要是没问题的话,我就用那把以色列自动手枪。”此刻他們正坐在利亚姆的凯美瑞汽车里,沿着米歇尔家所在的街道向前疾驰。利亚姆·德拉尼对枪支的了解无人能及,说起枪来也是没完没了。“9毫米口径,弹容18发。”他说。“这些以色列人,他们喜欢大火力。”利亚姆伸出手指,抹去枪管侧面的一块油斑。他生得又瘦又小,脸上带着一种紧张的神情,就像永远在匆匆赶路一样。

文森特·内勒拿过另一把枪。这是一把左轮手枪,铁制的枪身光滑闪亮,枪管很短,有着黑色的橡胶枪柄。“口径22毫米,弹容8发。”利亚姆说。文森特不在乎他用的是什么枪,只要它能发出“砰”的一响,同时不管他瞄准什么,都能被枪里射出的子弹穿个窟窿。他带枪干活也就是那么五六次,用枪对付别人只有两次。第一次,他给一个名叫米基·卡瓦纳的赌徒打零工,解决了一个跟卡瓦纳作对的蠢蛋。他从背后靠近那家伙,照准他的左耳后根开枪射击,一枪了事。那个废物还没倒地,文森特已经转身走人了。

米基很大方,但钱其实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文森特向自己证明,他有本事干出这种事。这是一条界线——一旦跨过它,你就跟那些庸碌之辈不一样了。它意味着你已经成为一个能够自主行事的人,而不是一个活在他人世界里的傀儡。最让文森特惊讶的是,这事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他没有再干一次的那种冲动,但他明白,该下手的时候他完全下得了手。

另一次用枪则是因为口舌之争——有个蠢货背后对人说了文森特的坏话,听的人当真了。后来医生从他膝盖里取出了大部分子弹碎片,现在他走路几乎看不出瘸腿的样子。这事传开后,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好惹的,这一点不必证明多次。

“也许是班纳曼在给我下套,”文森特对利亚姆说。

“你给诺埃尔打过电话了吗?”

“他没接。”

“诺埃尔是怎么回事,跟班纳曼那种人搞到一起?”

“不知道——但可能是班纳曼在说谎,可能他在什么地方抓住了诺埃尔,把他带到那里……当作诱饵用。”

“为什么?”

“我他妈怎么知道?也许我触到什么人的痛处了。也许他是受人指使。可能……或者诺埃尔真的带着刀跑到他的家门口,这也是可能的。”

“诺埃尔为什么——”

“你跟不跟我一道?”

“我他妈当然要跟你一道。”利亚姆低头看看他的以色列自动手枪。“你打算怎么干?”

12

利亚姆·德拉尼把凯美瑞开到格兰卡拉庄园,停在离阿尔伯特·班纳曼家两条街的地方。两人下了车,利亚姆在街道的另一边,尾随文森特·内勒而行,与他保持10码左右的距离。

“要注意策略。”文森特解释说,“如果我们走在一起,就是个人肉靶子。我们分散开——你可以掩护我,如果有人冲着你来,我就能一枪毙了他。”

利亚姆觉得这真是废话一堆,可他没有说出口来。文森特有时候就会说类似的废话,比如干活时带什么枪无所谓之类。枪在利亚姆眼里就是工具,就好像你不能带着扳手去干木匠活儿一样。文森特根本懒得去想这个道理,这是他的弱点之一,但他其他方面的优势可以掩盖这点。文森特有胆量,也讲义气。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他们都在给米基·卡瓦纳做事。他们也一起干过些小活计,利亚姆觉得文森特已经可以放手单干,比如这次“保护神”公司的活儿。干这种事,文森特脑子很好使——也有勇气掌控全局。

利亚姆一直想离班纳曼这个人渣远点。他暗自推测,如果有人想暗算文森特,应该不会在班纳曼家附近下手——阿尔伯特可不情愿有谁在他家门口惹事。他们很可能午夜过后再动手。班纳曼可能会先忽悠他们两句,再趁他们回去取车时下手,但也可能不会。做这样的事挺过瘾——不像平时干活,只要做好准备,依计而行即可。今晚,利亚姆发现自己走路轻快敏捷,双臂下垂,每根神经绷得很紧。这种感觉,这种无所畏惧的感觉,令他十分惊讶——这是一种过足药瘾般的快感。

阿尔伯特·班纳曼的住宅位于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是一所典型的政府承建的简易住宅房,只是在侧面多出了一大块。这批住房已经被政府售出了几十年,大多数都有这样那样俗艳的装饰,但阿尔伯特·班纳曼的房子几乎扩建成原来面积的两倍。

这条街上,只有这一座房子灯火通明。班纳曼本人正站在敞开的前门口,身穿皮夹克,两手插在口袋里。

班纳曼三十八九岁年纪,刚发现自个儿的脑袋有些谢顶,索性赶紧剃了个光头。这个光头再加上他粗壮的脖颈和水桶般厚实的胸膛,谁看了都知道大概没什么人敢对此人说他不想听的话。他做着包赚不赔的生意——主要是盗窃汽车和走私烟草,兼收保护费。此外,他和都柏林郊区的邓德拉姆的朋友一道,是南区四家妓院的后台老板。

利亚姆·德拉尼在马路对面停下脚步,他站在那里,手握着一把以色列自动手枪,紧贴在大腿根上。文森特立在离班纳曼花园门口几码的地方,握枪的手藏在衣袋里。

班纳曼从衣袋里抽出双手,缓缓地沿着小道走上前来,站在了金属大门边。

“我派了两个手下在里面看着——我们谁都没有带武器。诺埃尔在后面,待在花园的棚屋里。他已经不闹了。”班纳曼向身后的屋子一扭头,“进去说话吧。”

文森特·内勒原地不动。“怎么回事?”

“我说了,诺埃尔已经安静下来了。不过,可能他惹恼了个把邻居——可能有人报了警。”

“你敢把我哥哥锁起来!”

“我只是想说——警察可能会派车过来打探一番。不管是你还是你弟兄,还是我弟兄,谁都不想在身上有枪的时候被逮住吧。”

“我哪儿也不去,除非——”

一个女人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白色晨衣,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她的头发染成了金色,瘦削的脸上一副傲慢的神气。利亚姆·德拉尼不认识她。

“操!”文森特·内勒骂道。

阿尔伯特·班纳曼扭过头,说了一句:“你他妈的给我滚进去!”那女人只是站着不动,嚼着口香糖。班纳曼转身对着文森特说:“我不知道她是你哥的女朋友。”

文森特转身穿过马路,走向利亚姆·德拉尼。他把左轮手枪递给德拉尼,说:“在车里等我。”

“你确定?”

“没事的。”

利亚姆转身离开,班纳曼领着文森特进了屋子。

“她跟了我有六个星期了。”阿尔伯特·班纳曼说。“我又不知道——就算知道我还是会跟她在一起。我的意思是,你遇上个女人,总难免会有前男友找上门。他们分手——多久了?”

他俩单独站在班纳曼家的厨房里。

“今晚到底怎么了?”

“我们,洛琳和我,今天下午参加了一场婚礼。我一个朋友结婚了,在基尔代尔。结果,在回家路上——我们去了西斯科酒吧。你知道那里不?”

“诺埃尔经常在那里游荡。”

“我不知道。”

“她知道。”

“不是这么——”

“是谁的主意?谁说要去酒吧的?”

“问题不在这里。”

“那个婊子!”

“你冷静点。”

“她喜欢玩弄感情,一直都喜欢。”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说话了。然后文森特开了口:“我要跟诺埃尔谈谈。”班纳曼打开后门,让文森特走了出去。

花园里亮着一盏很大的安全灯。班纳曼的两个手下站在院子里。棚屋建在花园的一侧,离后门大概有20英尺。一面墙上有扇带栏杆的窗户,玻璃是碎的。一个手下点点头,文森特与他擦身而过,向棚屋走去。

“诺埃尔,是我。”

文森特在门边盘腿坐下。这是一扇老旧的木门,饱经日晒雨淋,用搭扣和挂锁锁着。

“文森特——”诺埃尔口齿不清地说,“这事不用你管。”

“你的事我必须得管,老哥。你在里面还好吧——可以出来吗?”

“我自己摆平,文森特。”

“啥也不用你摆平,诺埃尔。”

“他死定了,我非弄死他不可。”

“别再讲这些了。你得出来才成。你和我,咱俩一起离开——利亚姆·德拉尼在路上等着,他开了车来,我们回家,好好谈谈。”

沉默良久,诺埃尔说:“你的意思是,就这样放过他们?”

“带着刀跑到这里,老哥——你真是太乱来了。”

又是沉默。文森特·内勒挪近了一些,脸颊挨着棚屋粗糙的木墙。他把嘴贴近棚屋门,用只有诺埃尔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这种时候你可别掉链子,老哥——我们还有正经事呢。”

继续沉默。

“听见我说话了吧?你可是花了大把心血的,可不能前功尽弃了。”

他等了片刻,没听见答复,便继续劝说:“我们来好好谈谈,你跟我——谈过之后你要还是难咽这口气,我就给你让开道,你想干啥都行。”

这一次,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之久。

“诺埃尔?”

“让我再想想。”

文森特站起身,走到班纳曼手下人的身边。“告诉阿尔伯特,把那婊子关到楼上去——他自己最好也别下来。”个头较高的那人对另一个人点点头,那人便走进了房子。

在文森特身后,棚屋里传出两下敲击声。诺埃尔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啥事也没有。“好啦,文森特,让我出来吧。”

班纳曼的手下从口袋里抽出手,递给文森特一把钥匙。

13

法官表示他本来想对原告被告双方说几句话。“但是,仁慈的上帝建议我,采取我那仁慈的祖母所推崇的做法——不要白费口舌。”他停顿片刻,好让两位律师礼节性地发出几声干笑。

刚到法庭时,鲍勃·泰迪已经从公诉人“苦脸迪克”那里听到了消息。“检察官要撤诉了。”

“情理之中。”

案件已经正式重新开庭,开庭后审理就持续了那么一会儿工夫,“苦脸迪克”起身告诉法官,检察官连夜审查了案件。“而且他已經,法官,决定撤回重审。”

警方和律师们通过热线反复为那两个白痴说情开脱,就差要把电话打爆了。人身伤害的指控被撤销——两个白痴的律师或许告诉过他们,虽然定罪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刑事案件里稍有不慎就可能出现意外,他们应该尽量减少损失。虽然没有在法庭上公开讲,但律师们私下里都同意,一旦检察官撤销诉讼,两个痞子的父母也会放弃民事诉讼。

“我认为,结束审理前,有必要对警方的证据说上几句。”法官没精打采地说。“至于两位逮捕被告的警员——在这里说也许不太合适,我相信他们的长官肯定会就此事跟他们好好谈谈。”

他低头瞅着坐在证人席上的鲍勃·泰迪。

“鲍勃·泰迪探长,你的证据既不能给被告定罪也不能给他们免罪,但很显然——怎么说呢——很显然你的证据缺乏真实性。简单地说吧——在我们亲眼所见的影像证据前,你的证词就不堪一击了。”

泰迪知道他将来办案时可能还会和这位法官照面,于是尽量保持着漠然的神情。在法官的世界里,对与错界限分明,所有的决定全都依照法律条款作出。

“我想,在某些情况下,对这样的事情我可能会深究下去。但在这个案子里,一次通报批评应该足够了。算你走运啦,泰迪探长。”

手机响起的时候,助理处长科林·奥克菲没注意到桌子对面射来的刀子一般犀利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查看手机,发现打来电话的是麦拉奇·霍格总警司。

“喂?”

奥克菲此刻在司法部二楼,坐在光可鉴人的长桌的一端。在座的其他七个人里,有两位是他的下属,负责会议记录,并为他打打下手。三位是上级部门派来凑数的,还有一位是元老级的好好先生,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唯一确有分量的是战略规划处处长,罗伯斯顿·韦恩。

“收到我的邮件了?”霍格问。

“我在开会——韦恩先生正在提建议。”

每隔两周,奥克菲就会来到这个房间里,汇报本单位在司法部的要求下实施预算削减方案的具体情况,并要求上司认可他的汇报。他执意这么做,并且喜欢把整个程序拖得很长,让那些混蛋无法忍受这种慢吞吞的节奏,只好改由其他什么部门实施明年的预算削减方案。

霍格说:“邮件里附了斯威特曼谋杀案的弹道分析报告。情况有变动。”

“马上给你回电话。”

奥克菲在他的HTC手机上打开了邮件,又打开两页长的附件。如他所料,穿透斯威特曼头颅并且撞扁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那一颗子弹已经变形,无法比对。另一发子弹从斯威特曼的脸颊射入,嵌在他的脖子里。子弹上有些许膛线痕,但因为在穿透身体的过程中碰上了骨头,子弹变了形,也没法比对。对霰弹枪子弹的弹道分析于案件侦破并无作用——这一点就连瞎子都能从尸体上一眼瞧出来。奥克菲最后才发现倒数第二段虽然只有两句话,但是意义重大。现场发现的两枚子弹上的痕迹和已知的前一起枪杀案有关联。

奥利弗·斯尼德。

报告把斯尼德命案中的大致情况概括成了一句话,奥克菲快速浏览了一遍。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于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下多年经手的无数案件,搜索着当初自己保存的关于斯尼德案的少量证据。

“助理处长……”

奥克菲看了一眼罗伯斯顿·韦恩,只当没听见他说话。

斯尼德谋杀案发生在大约一年半之前。有两个枪手——斯尼德当时和朋友在一起,在他和外祖父所在住宅区前的荒地上参加一场冬季酒会。他欠了某人的钱,跟毒品有关。

细节陆续从记忆中一一浮现,奥克菲稍停片刻,便打开手机里的通讯录,向下翻找着一个个联系人。

法庭外,德里克·费里警长给鲍勃·泰迪递了一支烟。“真抱歉,让你来蹚这浑水。”

泰迪替费里点燃烟。“免不了的嘛。”他又拨弄了一下打火机,这次只打出一个微弱的火苗。他一口把火苗吸到了自己的烟卷里。

他找到一家店,买了一包乐富门和两个一次性打火机。正要离开商店,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科林·奥克菲。

老天,来得还真快啊。

自从多年前他和奥克菲搭档办了几件知名大案至今,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一直是朋友,但现在奥克菲已经坐到了助理处长的高位,只是偶尔联系一下罢了。科林此刻来电话,不是为法官的处罚对他好言劝慰,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又出了什么纰漏。

“鲍勃——我是科林。你忙吗?”

泰迪想了想。“有些法院的工作,有些材料工作,还有预定明天开庭的证人书面证词——”

“花个一天时间全部搞定吧——最多两天。证人的事我能帮你做。”

“我至少需要——”

“麦拉奇·霍格正在卡斯尔波音特主持调查——把情况告诉他,别的事先糊弄一下,埋头干正事儿吧。”

“什么——”

“奧利弗·斯尼德。”

泰迪一时间没有吭声。稍顷,他开口道:“怎么了?”

“我们发现他的案子和最近一起枪杀案有关联。”

“很好。”

“这起枪杀案——比奥利弗·斯尼德那起恶劣多了。有些地方很不对头。”

沉默片刻后,泰迪答道:“是吗?说来听听。”

14

米歇尔·弗洛德只有四十分钟的午餐时间,所以文森特·内勒约她在阿比大街的美食广场见面,从她工作的理发店到那里只需要步行五分钟。他边吃三明治边跟她解释昨天半夜离开的原因,把诺埃尔、棚屋和那个曾经与他同居的贱人的事都告诉了她。

米歇尔莞尔一笑。“洛琳——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帕丽斯·希尔顿①呢。我认识她姐姐。”

深色长发,蓝色大眼睛,灿烂的笑容,就连心肠最冷酷的汉子也会为之倾倒。虽说身上的深蓝上衣和灰色长裤是理发店的普通工作服,米歇尔依然如同杂志封面的美女一样光彩靓丽。

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一开始文森特还有些发怵,不知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告诉她自己是认真的,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后来他忽然明白,她也是认真的,虽然从未有所表示。

“那个婊子跟诺埃尔同居过一年多。”文森特说,“他那时被她弄得神魂颠倒。被她甩了以后,他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她是个泼妇,人老珠黄的泼妇。这谁都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啦?”

文森特只说了句:“他很好,没事儿,”但昨晚那出戏闹的,是祸是福还很难说啊。

凌晨快到五点的时候,利亚姆·德拉尼才把他们送回诺埃尔的家。诺埃尔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给你冲杯咖啡。”

诺埃尔摇摇头,慢吞吞地走进卧室。文森特帮他脱掉夹克、鞋和牛仔裤后,他随即蜷成了一团。文森特瞪眼看着诺埃尔右边脸颊上的一块瘀青。

“你的脸怎么回事?”

诺埃尔又摇起头来。

“我们明天能谈谈吗?”

诺埃尔懒得睁开眼睛,只是点点头。文森特在诺埃尔家的沙发上睡到了天光大亮。

诺埃尔今年32岁,年长文森特6岁。文森特还在上学时,他就已经在芒特乔伊监狱坐了两次牢。诺埃尔是天生的汽车专家,驾驶汽车堪称神乎其技。他能用晾衣架打开车门,超车,冲刺,滑行,手刹一打就是180度的旋转,如果他来了兴致,还能紧挨着一排灯柱或者停放的汽车疾驰而过。从前,诺埃尔晚间娱乐的理想方式就是偷一辆快车,绕着居民区轰轰隆隆地开上一圈又一圈,直到有人报警为止。每当警车出现,车顶的蓝色警灯不停旋转,诺埃尔就会耐心等着,任由发动机加速空转,让警察以为他已经无路可逃。然后,等到警车驶近,警察能看清他的笑容,他就会冲他们竖起中指,然后将油门一踩到底,自此一场追逐战便开始上演了。

只要坐在方向盘后面,警察永远也抓不到他。倒是有一天晚上,他塞了一口袋廉价兴奋剂刚刚溜出一家药店的后门,立刻被警察逮了。那次他们把他往死里揍了一顿。开始时他还拼命招架,真是自讨苦吃。结果他躺在马特医院里打了十天点滴才苏醒过来,还被指控盗窃、袭警和拒捕。

那些日子,诺埃尔身上多出许多赘肉,头上多出许多白发,走路的步伐少了轻快的活力。他眼边生出许多道皱纹,让他看上去苍老了十岁。

早上,文森特听到诺埃尔翻身的声音,便开始打鸡蛋做早饭。哥哥醒来的时候,文森特已经做了几个蘑菇煎蛋卷。面对面在餐桌旁坐下时,诺埃尔说:“我都知道。”

文森特愣住了,叉子还没送到嘴边。

“你知道啥了?”

“昨晚我做了蠢事。不用安慰我。”

“至少你现在没事了。”

“当时只是——我在西斯科酒吧,他们走了进来,我一看到他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女人在向我炫耀。她带班纳曼去那里不会有别的理由。班纳曼那种人通常是不去西斯科的。他倆离开之后——天哪,他俩走时那种轻飘飘的样子——那个婊子,她甩了我,把我像擦屁股的厕纸一样甩了。”

“诺埃尔——”

“现在我心里清楚,当时我是醉得昏了头。做出那种事真是太蠢,太蠢了。可能会把一切都搞砸。那个班纳曼,他是个狗杂种,但那女人比他还要坏。”

“那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轻举妄动了——罢了。”他似乎开始自言自语。“知道那婊子在那儿可着劲儿地风流快活,更他妈叫我难受。”

文森特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脸怎么了?”

“你脸上有块青斑——就在那里。”

诺埃尔摸了摸文森特指着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弄的——看样子,班纳曼那帮小兄弟下手挺狠的。”

“那帮杂种。”

“算啦,他们也是恪守本分,要拦着我,护住那狗杂种呢。”

过了一会,诺埃尔说他没事了,不是吗?汤米·蒂尔南的碟片——昨晚看得挺开心的,对吧?

趁诺埃尔去冲澡的当儿,文森特给阿尔伯特·班纳曼打电话说,“但愿正常——没捅出什么娄子吧,嗯?”

“我这边没有。”

“我们谈谈吧,明天有时间吗?”

阿尔伯特说可以。

阿比大街的美食广场弥漫着各国料理的香气——土耳其、意大利、墨西哥、中国,都有。文森特琢磨着,早知如此,真该把三明治扔了,去买些更美味的东西尝尝。

米歇尔看看表。“我该回去了。”

他们沿着阿比大街走了一段路,文森特说:“你今晚有空吗?”

米歇尔停下脚步,面对着他。“你跟诺埃尔,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办?”

“什么意思?”

“电话里,你跟他说什么有活儿要干。”

“没有啦——是正经事儿啦,不是——”

“我不想知道那么多。”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就算今生都像此刻一样凝视她的双眼,他也不会觉得时间足够。“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消失不见,十年内音讯全无?”

他咧嘴一笑。“你可不会那么容易就摆脱我。”

她依然神情严肃。直到一列嘈杂的轻轨列车隆隆驶过,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了一路,她才开腔。“这对我很重要。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事情能对我这么重要了。”

“不管我做什么,”文森特说,“我要是冒险的话,肯定是值得的。”

她平素向他偎依过来的那种姿态往往能令言语变得多余,此时就是这样。他们紧紧相拥,文森特闭上了双眼。“我会没事的。”他说,“我保证。”

“今晚见,”她说。

他说:“今晚见。”

15

詹姆斯·斯尼德和鲍勃·泰迪握过手,收下了泰迪送他的威士忌。“不错不错,你和尊美醇酒①我都喜欢。”

詹姆斯长久以来一直坚称自己并不酗酒。“那些可怜的酒鬼啊,”他有一次对泰迪说,“他们的身体呀,就像着了魔一样,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啦。我嘛,我愿意可着劲儿喝,我知道自己的酒量,没关系的。”

他领着泰迪朝自己四楼的公寓走去。鲍勃·泰迪关上前门,跟在他身后。

詹姆斯·斯尼德已经年届花甲,是个退休的建筑工人。他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筋骨结实,只是腰部有些发福。他的眼睛周围布满皱纹,鼻头上红色的毛细血管纵横交错。他很早就当了鳏夫,独立抚养一个女儿,只在每周五晚喝上两品脱酒,很少超过这个量。后来女儿死了,死时胳膊上还插着毒品注射的针头。她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詹姆斯把这孩子拉扯到了十几岁,直到一天有人向奥利弗·斯尼德开了两枪,一枪击中胸口,一枪击中头部。此后不久,詹姆斯·斯尼德觉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面对这么丑陋的一个世界,我宁愿避而不看。”

差不多二十年前,泰迪还是个年轻警员,正是他发现了詹姆斯女儿的尸体。此后他俩就一直保持着联系,奥利弗被杀时,泰迪也参与了调查。一天晚上,就在两人共饮一瓶酒时,詹姆斯很认真地跟他讲,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如今,这日子一天天都是在重复,如果一天结束的时候能喝几口酒,这一天就会变得好一些。与其这样,还不如天天醉生梦死呢——那倒也值了。”在那种情况下,泰迪也不忍心反驳他。

詹姆斯拧开尊美醇的瓶盖。“这年头我可是很少能喝上好酒了,其实只要几口酒落肚,也就分不清好酒劣酒了。”

公寓里弥漫着一股中式快餐的味道。

泰迪说:“你最近肯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我可不会照着‘每天五种②用餐。”

詹姆斯拿出两只玻璃杯,倒了两杯酒。公寓楼的这个单元充满了各种噪声,人们扯开嗓门说着话,有好几户人家放着音乐。泰迪开始啜饮威士忌,詹姆斯无言地向他一举杯,也喝了开来。

“我给你带来一些新闻,”泰迪说。

詹姆斯仰靠在他的椅子上。“你跟查理·博德③一樣会搞新闻。”

“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我刚接到任务。是个住在南区的男子,两个杀手带着枪找上了他的门。”

詹姆斯表现出的兴趣似乎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发自内心。

“我们发现其中一个人用的枪,正是杀害奥利弗的那一把。”

詹姆斯再次把酒杯送到嘴边。他没说话。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能找到这起凶案的凶手,也许就能查出当年是谁杀了奥利弗。”

詹姆斯看着酒杯里残留的一点威士忌。“那挺不错,我想。”

“不管怎样,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当时我要知道是谁干的,一定会亲手把他揪出来。我想象过很多次了,但我毕竟做不到。”他又喝了几口尊美醇。“而且,就算知道扣下扳机的是这个小杂种而不是其他小杂种——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呆坐了一会,好像在琢磨这种事值不值得向泰迪解释。“奥利弗的死——要紧的不是哪个小杂种杀了他。要紧的是奥利弗失去了一切。所有本该属于他的时间,所有本该由他做的事情。就像一盏灯熄了,什么意义都没了。没有什么能弥补这种损失。我知道你会尽力调查,但是就算查出那个狗杂种是谁也没用,把他送进大牢又能怎么样。不管做什么,全都无济于事——都是空忙。”

詹姆斯身子倚着扶手椅的靠背,两条长腿向前伸直,酒瓶放在手边,酒杯被他托在掌心里。

“警察这行,就是个笑话,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曾经是个出色的建筑工,这是你从前亲口告诉我的。人人都该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你出生在一个警察世家,对不?”

“我父亲是一家塑料加工厂的模具工——很小,单位没有工会。他在那里只有开口闭口说‘是,先生的份。他对我说过——你一旦养成了卑躬屈膝的习惯,这习惯就会融入你的天性。不要养成这种习惯,他说。”

“为什么要当警察?”

“八十年代,”泰迪说,“我刚从学校毕业,你也知道当时这个国家的状况——美国大使馆前排着几列长队,年轻人纷纷乞求美国签证。所以说,能有份工作就不错啰。”

“我不相信。”

“这是一部分原因。当时以为——我年轻,我想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我要不是个无神论者,大概还会加入圣母军,开着车到处给人分食物呢。后来我倒是加入了西蒙会——做些施舍粥汤啊之类的事情。有一天,我走进当地的警察局,问他们怎样才能成为警察。知道这份工作哪方面最让我喜欢吗?”

“加班?”

“危难当头,大多数人都会转身逃跑。但也会有人迎难而上——医生,消防员,警察——我要与这些人为伍。”

詹姆斯点点头。“我能理解这种吸引力。但是也有些时候——在警戒线上——我们为了保住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权益而被逼入绝境,有时候会情绪失控。你们的人就会掏出警棍,或者挽着胳膊像坦克一样向我们冲过来。很多家伙干起这样的事来可带劲呢。”

“警察不管在哪里,都很少使用武力。就算心里有气,他们也只是对你厉声呵斥。不过警察队伍里人也很杂就是了。”

“那是肯定的,不过,‘很少使用的武力好像经常会用在我身上。”

一瓶酒喝了一大半后,鲍勃·泰迪走进狭小幽暗的公寓厨房。他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切达奶酪和半块切片面包,做了几块三明治。詹姆斯接过他的那份,问道:“你还是一个人过吗?”

“我只想过单身日子。”

“不用问,女人肯定缠着你不放吧?”

泰迪咕哝着说:“是啊,我要用棍子才能把她们打跑呢。”

“艳福来了挡都挡不住,说得真有道理。”

泰迪俯身向前,轻轻地问:“这么说,你彻底放弃了?什么都不在乎了,还是依然有什么牵挂?”

“我有点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银行破产,人们排着长队,等着领慈善食品。”詹姆斯说,“年轻的时候,我为自己争取权利。工人的旗帜是深红色,诸如此类的没用玩意。现在不时兴工会了,但那时候我们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争取的——涨工资,缩短工作时间,改善工作环境。可是今天,好像给份活干就得感恩戴德,是生是死任凭老板发落。”

泰迪说:“人们被吓坏了。他们只想着能赶紧熬过去就行,根本顾不到那许多了。”

“在说过所有那些为自由而战啊,推翻他国统治啊之类的谎话后——他们把这个国家抛弃了。政客们爱上了那些精英——他们喜欢什么,法律就怎么定。精英们演讲,做访谈,显示他们有多机灵,记者们也追着他们捧臭脚。到了最后,精英们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都不用‘红色旅给他们帮忙。”他那笑着的神气里可一点没像在开玩笑。

“他们会找到办法的,”泰迪说。

“他们肯定找得到。他们总有办法嘛。”

詹姆斯又斟满一杯尊美醇。

“上次你逮到这种混蛋,是在什么时候?”

“最近没有。”

“从来就没有。”

“除非我是在电视直播的镜头里——在克罗克公园球场的中线上——看到他正在操一条狗。”

詹姆斯笑了。“还要让亚坦男孩乐队站在他身后,演唱《家国再起》①。”

“那样效果肯定不错。”

詹姆斯小心翼翼地把满溢的酒杯送到嘴边。“就算如此,那些家伙的嘴巴可硬着呢——他们肯定一口咬定是狗先勾引他们的。”

如果她再让一天的时间白白过去,不采取任何行动……

撇开这个念头,莫拉·科蒂伸手拿起电话。

“喂?”

“泰迪先生?我是莫拉,莫拉·科蒂。”

他没有说话,她以为他已经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不禁微微有些失望。但他是个警察,警察必须跟成百上千的人打交道——况且他们见面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就是特蕾莎·欧布利恩——”

“当然——莫拉,好久不见了。”

他听上去很疲倦,口齿也不够清楚。

“这里有些情况,我不确定——我要说的事,听起来大概不——”

“什么情况?”

“有辆汽车,停在我家门外——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你看,我明白我这样说好像挺愚蠢,可他们戴着手套,橡胶手套。”

“谁?”

“坐车的男人。有两个。”

“瞧,莫拉,我——天色不早了,我在回家的路上——不太——我明天一早就给你回电话,你看怎么样?”

“当然,当然,没问题。”

“接到你的电话很高兴——我会过去看看你。”

“欢迎。”

“明天一早就给你电话。”

泰迪从卫生间出来时,詹姆斯已经闭上了眼睛,头向后仰着,手上还抓着半空的酒杯。泰迪取走了酒杯。他从卧室里拿来一张毯子盖在熟睡的人身上。离开之前他打开了厨房灯,这样詹姆斯半夜醒来时不至于抓瞎。然后他关掉主灯,出门去叫出租车。

16

诺埃尔·内勒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他正要上楼找文森特,米歇尔·弗洛德下楼了。

她苦笑道:“上班迟到了。”

“要搭车吗?”

“多谢,我的车就在楼下。文森特在冲澡。”

文森特从洗澡间出来时,诺埃尔已经泡好了咖啡。

“我在楼梯上碰到她了。看来你俩玩真的啦。”

“应该吧。她——你知道——”文森特耸了耸肩。

“行啊你。倒也不错的。同时——”诺埃尔递过来一张叠着的纸。文森特打开它,上面写着一个人名和地址。

“谢谢,但我看不用了。”

“如果是我的话——”

“我踢歪了他的鼻子,他作证让我判了刑,我坐了八个月的牢——算扯平了。”

“他是活该。”

文森特又把纸叠了起来,放在厨房的柜子上。“也许你是对的,但这种事——你认识米歇尔的哥哥戴蒙吗?”

“没见过面——听说过。”

“他们的弟弟康纳在一家卖酒商店偷东西的时候被逮住了。戴蒙去找店主,要他撤诉。店主叫他滚蛋,戴蒙就打得他在布芒堡医院躺了两星期。米歇尔给他作了不在场证明,说那天晚上他和她在一起——但是警察在监控录像里找到了他。我进监狱的时候,戴蒙已经在那里待了两年。我出狱时,他还要蹲一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

“那小子,康纳——也因为盗窃罪被判了缓刑。把这种事看得太重,也是不值得的。”

“你说了算——我只是觉得该让你作出选择。”

文森特搂住哥哥的脖子,嗓音里充满了暖意。“我很感激——谢谢你。但我们还有大活儿要做。从现在起,只干正事,不计私仇。”

诺埃尔拿起那张纸。“你看着办——不过,日子还长得很。把这个收到你钱包里去,说不定你会改主意呢。”

文森特一笑。“也不是不可能。”

走进法庭时,鲍勃·泰迪冲后排望去,看到了特里克西·迪克森。在特里克西前面几排的位子上,他认出了罗里·布伦特,弗兰克·塔克的头号打手。他是来观赏克里斯蒂·迪克森的软蛋模样的。泰迪没跟特里克西打招呼,便转身走开了。

今天上午有好几个案子要审理——这个法庭如同一个过滤器,案件如同发往各地的信件一样被分类处置,有的要缓押候审,有的要延期审理,也有的已经完成申述,只差宣判了。律师们和证人们一边聊着天,一边等待着法官从办公室出来。你能认出谁是被告——被告们全都神情紧张,脸色苍白。戏一唱完,除被告以外的其他人就都可以回家了。一起起案件审理得很快,眨眼间便听到书记官庄严地宣布:“现在开庭审理检察官提起公诉的克里斯托弗·迪克森私藏槍支一案,本案已进入宣判阶段。”

法官是个机敏果断的家伙——他不威吓,不嘲弄,不装腔作势。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完成工作。鲍勃·泰迪喜欢这样的法官。

“据我了解,被告非常配合调查,探长?”

“他如实供认了盗窃行为,法官,”泰迪说,“我们发现枪支后,他也立刻承认枪是他的。”

“辩方律师说他是为其他人保管枪支?”

“我认为确实如此,法官。”

“既然如此,还有更进一步的调查吗?”

“迪克森先生声称他不知道让他保管枪支的人叫什么名字。我相信这是真的,法官。还有一点我也和迪克森先生看法相同——并且相信他是对的——即当时他别无选择,只能按对方要求行事。”

“他是否曾协助警方调查枪主身份?”

“法官,我们问过他一些问题,我认为他也尽可能如实作出了回答。我确信他知道枪主是个危险人物——他知道他的长相,也清楚他的恶名,但不知道他的名字。”

“能不能确定这把枪是否曾用于犯罪活动?”

“没有用于犯罪,法官——技术科进行了常规测试,结果和我们在案的任何犯罪记录都不匹配。我们询问过北爱尔兰警方,在那边也没有匹配的结果。”

法官点点头,在笔记上记了几笔,法庭里一片寂静。

有些法官不会从鲍勃·泰迪的话里听出什么意思,眼前这位却并非如此。这个年轻的傻瓜已经尽可能如实招供了,如果招出更多,脑袋上免不了吃枪子儿。法官终于抬起头,注视着克里斯蒂。

“迪克森先生——我理解你的两难境地。你认为你受到了严重威胁,这威胁又来自一个你认为非常危险的人。但这并不能使你的行为合理化——你私藏了一件致命的武器,若不是偶然发现,这件武器可能已经被用于某种可怕的犯罪行为。盗窃罪判处两年有期徒刑,最后一年缓期执行。窝藏枪支罪判处三年有期徒刑,最后一年缓期执行。”

克里斯蒂的辩护人站了起来。“合并执行吗,法官?”

“是的。”

总计三年,缓期一年。克里斯蒂如果好好表现,大概十六个月之内就能出来。特里克西·迪克森还坐在后排,他冲着泰迪感激地点了点头。罗里·布伦特已经离开了。

17

米基·卡瓦纳又看了看表。弗兰克·塔克迟到了二十分钟。没什么好奇怪的——弗兰克总是迟到。上午的太阳很温暖,天空蔚蓝。米基身心舒畅,又点了一支烟。几分钟后,弗兰克的萨博车出现在勒法吕路的拐弯处。米基丢掉烟卷,坐进汽车后座。

塔克点点头算是招呼。他的司机,一个名叫苏利文的大块头,载着他们驶上巴里伏摩特街。

“是朱尼尔·凯利的事儿,”卡瓦纳说。

塔克说:“这里不方便说话。”

萨博车在沉默中一路行驶,几分钟后进入凤凰公园,在教皇十字架雕塑附近停下,卡瓦纳下了车。两人缓步穿过开阔的草坪,走向十字架下的小丘。

“每天我都要把车清理一遍。”塔克说,“还有我的房子、酒吧——我们从来都没找出过可疑物品,但想想他们的高科技玩意儿,你可保不准会出什么事。这些混蛋一天到晚盯着我,但只要我们小心提防,也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卡瓦纳仰望着高大的十字架。“我母亲现在还会谈起三十年前教皇来时,她带我们来这里瞻仰圣颜的事。城里几乎每个人都来了,百万之众呢——都在冲教皇陛下挥手。”

塔克笑了笑。“我家里没有人信教。”

“她当时怀着我,后来还用迈克尔·克利里①神父的名字给我取名。”卡瓦纳哼了一声。“他和凯西主教两人在教皇身边跑前跑后,跟主持节目似的。米克·克利里有个两岁儿子,凯西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主教把他自个的儿子藏到美国这件事,克利里却一无所知。”

“昔日的美好时光啊——圣徒、学者和荒淫的神父。”

“丑闻传出后,我妈可气坏了。”

两人一起站在十字架下,弗兰克·塔克问:“遇上麻烦了?”

“是朱尼尔·凯利。”

“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不受待见。”

“这个废物。”

“事情已经严重了。他跟查普曼的人有勾结。”

“是酒吧传言还是果真如此?”

“查普曼昨晚派了爪牙来见我,说朱尼尔找过他两次。”

“他有什么目的?”

“朱尼尔认为你和查普曼最终难免一场火拼。真要那样,他愿意倒戈给你设个套,查普曼从此一家独大——朱尼尔自己也能过上安稳日子。”

“你确定?”

“他给我放了录音——确实是朱尼尔的声音。”

“所以查普曼是想卖了他?”

“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塔克静静地站了一会,注视脚下的草地,脚尖轻轻拨弄着青草。然后他抬起头。“他这是在主动示好。查普曼把朱尼尔交给我们处置——他这是在告诉我们,他本来可以将计就计,但他没有。”

“你信他吗?”

塔克耸耸肩。

“朱尼尔怎么办?”

“他已经作出选择了。”

“我会派丹尼和鲁克去干掉他。”

塔克挨近了米基·卡瓦纳。“我要你亲自动手。给他讲讲他的报应,让他双膝跪地求饶,把过程拖长点。等他尿完裤子、哭干眼泪之后,再告诉他,弗兰克·塔克问他的好。”

“成。”

塔克双手插在衣袋里,抬头望着教皇十字架。几秒钟后他说:“让丹尼和鲁克去对付查普曼。”

“你确定?”

“也许他是在耍花招——也许不是。这场游戏,如果你猜错了,那就——”

“我还是想说——”

“事情办得不彻底,说不定就会被人下绊子。那样先机就被他给占了。”

“今年夏天会挺不错的吧,”文森特·内勒说。

阿尔伯特做了个类似拉锯的手势——意思是“大概吧”。两人正坐在格罗根酒吧外的一张桌子旁。在通往格雷夫顿街的小道上,三个小子正伴着走调的吉他狼嚎似的吼着歌,勉强能听出是绿洲乐队的一首曲子。

“跟去年一样,”阿尔伯特说,“四五月时,太阳把砖头都晒裂了。你猜后来怎的?八月里成天下雨,整个国家都淹在水里。在这个国家,什么都是颠倒的。”

“趁现在还有太阳,就多晒会儿吧。”

阿尔伯特杯里还剩一点吉尼斯黑啤,文森特·内勒的金馥力娇却只喝了一半。他没有下午喝酒的习惯,但是在这样的会面场合,就算点杯可乐也能被人看出心思来。

“这个国家被折腾散了,”阿尔伯特说,“那些阔佬太贪心,结果一切全都栽到了悬崖下头。”

文森特点点头。其实他自己的想法却是:阔佬们或许真的很贪心,但眼前有大钱可赚的时候你又能怎样?这才是事情的本质,不對吗?

“栽惨了。你认识吉米·里格利吗?”

文森特摇摇头。

“他偶尔在我这里打打工。上周,他想搞一辆蓝旗亚,车就停在某个人家的门外——我记得是在梅里恩山那里,当时天色已晚,他都快把车门撬开了。房里那家伙突然开门出来了,愣在那儿瞪着吉米。吉米僵住了,知道应该撒腿就跑,可人就是站在那儿挪不动脚步。那家伙突然大笑起来,是仰头大笑啊——吉米说那家伙已经笑得歇斯底里了——像只该死的猴子一样哇哇叫。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车钥匙丢给吉米。拿去,他说,开走吧。他还说他们就要把房子收走了,法官限期两周叫他搬出去。他们已经把信用卡拿走了。他们居然还拿走了兰斯唐路体育场的十年卡。他们明天就来取车了。见他们的鬼去,他说——还不如把车给你算了。”

阿尔伯特咧嘴一笑。“吉米说,干得漂亮,先生,那家伙就又哈哈大笑起来。就像我说的——都倒了个个儿。这个国家给折腾散了。”

文森特抿了一口金馥力娇。他在琢磨要不要过去给那三个蠢货十块钱,让他们把绿洲乐队的破歌带到别处去唱。

阿尔伯特·班纳曼把酒一饮而尽,又深吸了一口烟。“这么说,诺埃尔没事啰?”

文森特点点头。“他很好。”

阿尔伯特摸了一把剃得精光的脑袋。“我不想这事儿让你我之间从此不对付。这个城市里,小摩擦发展成深仇大恨的事太多了,最后打起百年战争来也不奇怪。”

文森特摇着头说:“大家都做了分内之事——诺埃尔,你,还有我——这是我的看法。”

阿尔伯特点头同意。

文森特说:“除了那个婊子。”

“洛琳说不知道他会去那里,去西斯科酒吧。”

“你相信她?”

“或许她希望能在那里碰见他——她是那种人。她在——”他用夹着香烟的手比画了一下,好像他不愿把这话挑明了。

“她在拿你来向诺埃尔炫耀?”

“可以这么说吧。”

“诺埃尔耳根子软,”文森特说,“从一开始他就被哄得神魂颠倒——一年来都跟木偶似的被人耍着玩。这种事注定没有好结果。他叫那婊子给狠狠地耍了。”

“他应该给她一巴掌。”

“诺埃尔不是那种人。我想说的是——我不是要挑你的刺儿,你和她来往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想解释清楚。”

“说得好,”阿尔伯特说,“至于把他锁在棚屋里这件事,我也是出于无奈——其他情况下,要是有人带着刀找上我的门来——”他又比了一下那个手势。

“大家都做了分内之事。”

“我看得出,他当时已经疯了。”

“诺埃尔是个好人。”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稍后阿尔伯特指了指文森特的酒杯。“再来一杯?”

“我请客。”

文森特端着酒回来时,阿尔伯特问:“眼下可有什么活儿在干吗?”

“没有——没什么事做。你呢?”

班纳曼喝了口啤酒。“安稳得很。你还在米基·卡瓦纳手下?”

“米基最近攀上大人物了——他在弗兰克·塔克身边争到了一席之地。”

“你现在闲着?”

“是有活给我做吗?”

“我手下那帮毛小子们——只有肌肉,没有大脑。想找个脑瓜灵的——要是我们可以合作——”又是那个手势。

“可能有点难办——诺埃尔那些事。”

阿尔伯特扮了个怪脸。“洛琳和我——我有老婆,四个孩子,他们住在塔拉,日子过得好得很。洛琳是我的情人,但是这种事情是含糊不得的——又不是什么童话故事。”

“那就没问题了。只要这活儿对我的心思,我就干。”

“国家折腾散了,不过只要你愿意,活儿总是有的。這就是我的想法。”

18

“什么样的车?”鲍勃·泰迪问。

“绿色的。”莫拉·科蒂说。

“知道车型吗?”

“不。”她的回答带着歉意。

“看到车牌号没有?”

“从这里看不到。”

他想让她出去看一眼,但又听出了她声音里的胆怯。此外他也感到内疚,上午只顾忙着整理书面证词,没能如约打电话给她,等到打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刚刚听了一遍详情,他立刻明白这样做并非如他开始所想的那样是浪费时间。

“听着,我最好过去自己瞧瞧。”

摁响她家的门铃前,他潦草地记下那辆绿色汽车的车牌号,然后打电话。

“莫拉,你看起来真漂亮,”以一个七十岁老妇的标准,这倒不是奉承话。她的白发依然剪得很短,清癯的面容泛着健康的光泽。她微笑时露出微微凸出的门牙,像是个长年独居有些调皮的老奶奶。蓝色开襟毛衣罩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稍显宽大,但她纤细的身材却充满了活力。看来她的生活方式十分健康,致使锻炼和节食纯属多余。

“喝点什么吗,泰迪先生?”

手机响了起来,他用一只手示意主人不用麻烦。

门前的墨绿色轿车明明是大众宝来,但控制指挥中心却告诉他,根据登记的牌照,应该是一辆丰田。

“没什么事吧?”

“别担心,”他告诉莫拉,“我就是叫几个伙计来看看。”

汽车专家们来到时,天色已经暗了。他们打开驾驶室的门,在里面探查一番,又撑开后备箱。莫拉的起居室没开灯,泰迪伫立在窗前。没必要跟外面那些人挤在一起。

虽然背对着莫拉·科蒂,泰迪仍能觉察她的恐惧。他转过身,见她正站在起居室门口,街灯投下一束微光,隐约映出她那张脸。她两臂交叠于胸前,好像害怕自己会散架似的。“没事,相信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真可怕。”她的声音过于细弱,对方仅仅隔了几英尺也难以听清。“真可怕。”

“没什么特别的。”汽车专家们报告说,“这车换过牌照,油箱里加满了油,没测出汽油助燃剂。但是这车不可能无缘无故停在那里。”

泰迪给他在凯文迪西大街的总警司打了电话,他正好在家,接电话时还喘着粗气,好像正在搬动沉重的家具。警司向应急特警队提交了申请。一小时后,一位特警队的成员来到了莫拉的家。莫拉·科蒂看到那人高挂在右臀上方的皮套和无袖夹克下面露出的一把自动手枪,不禁吓得脸色煞白。

这位名叫多德的警官安排了数人负责监视周围的动静。从莫拉家向右一百码,靠着适佰家超市的这一侧,一辆白色福特杜卡托货车刚刚在路沿停车。莫拉家左边,街道尽头处,另一辆白色杜卡托也已停在那里。

多德告诉鲍勃·泰迪,这辆大众宝来车无疑是歹徒用来逃跑的备用车,并对莫拉·科蒂维护社会治安的义举表示感谢。

多德走后,莫拉问鲍勃·泰迪:“两辆货车要在这里守多久?如果没人来取车该怎么办?”

“我们很少能有这么好的机会——碰上歹徒逃跑乘坐的备用车。”

“逃跑——逃什么?”

“不清楚。但如果有人计划抢劫——比如说抢劫银行、邮局之类,或者是蓄意杀人——他们逃跑时开的第一辆车上可能带有犯罪痕迹,会泄露他们的罪行,所以他们驾车开出一小段路后就会把车烧掉。他们在附近会事先停放一辆跟犯罪无关的备用车,能让接下来的逃亡之路畅通无阻。这辆车很有可能是偷的,但即便真是偷的,当然啰,这辆车很有可能就是偷的,抓到之后你也只能判他们盗车罪。”

“所以,这肯定是犯罪,错不了?”

“种种迹象表明,就是这么回事。”

她把胳膊抱得更紧了。“太恐怖了。”

鲍勃·泰迪说:“货车里守着的这些人,他们是最优秀的警察。不管把车停在这里的是谁,看来都是职业罪犯——这一点他们心里清楚得很,不会掉以轻心。”

“我要不要搬出去,等事情完了再回来?”

“没必要。”

泰迪向多德问过同样的问题,但撤出整条街的居民,而且需要好几天,这位应急特警队的警官认为肯定行不通。“欠妥,但这就是现实啊。”

泰迪准备离开的时候,莫拉看起来已经没事了。“今晚看样子不会有事。”泰迪说。他站在门边又说了一句:“我一有空就过来——这件事你做得很对。”

“你觉得他们是在准备杀人吗?”

“确实有此可能。”

“真是再好不过——如果能够救人一命。”

“真是再好不过。”

19

诺埃尔·内勒在讲他的“球”的笑话。多年来,只要和文森特在一起玩台球,他总要把这个笑话讲一遍。他讲的是“如何让台球桌发笑”。每次开讲都是同样的情形。諾埃尔在球桌上身体前倾,左手做出完美的杆架手势,右手将球杆回拉——这时他会蓦然打住,头部静止不动,只用眼角的余光斜瞅着旁边的文森特。

“我给你讲过那个让球桌发笑的笑话没?”

文森特每次听了都会大笑,然后两人会齐声抖出那个包袱——“挠挠他们的蛋蛋!”后来根本不需要这句话了,只要诺埃尔像第一次那样绷着脸提出这个问题,就足以把文森特逗得乐不可支了。

他们在楼下匆匆吃过饭,便到二楼的娱乐区玩一局台球。诺埃尔打进一个红球,却错过了蓝球。他直起身来。“我讲个新笑话——怎样看出你是来到了一家蕾丝酒吧①?”他没等文森特回答,便兀自说:“就连台球桌上都没有球。”文森特哈哈大笑。“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那个笑话——不过你可以继续努力。”

诺埃尔此刻兴致很高。“你听说过美国联邦调查局、英国苏格兰场和爱尔兰警方比赛的那个笑话吗?”

“没听过,我也不想听。”

“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把一只兔子放进森林,谁第一个追上它并逮住它,谁就是赢家。英国人用几周的时间观察森林里所有的兔子洞,直到有个巴西电工走出来,他们就开枪把他打死了。”

文森特瞄着球桌另一端的一只红球。“你是在敷衍我吧。”

诺埃尔咧嘴一笑。“联邦调查局么——他们搬来了空援,飞机往森林里扔了一枚炸弹,轰出那只兔子,就连青蛙都烤熟了。”

文森特慢条斯理地用白垩粉擦完他的球杆,然后直起身等着,知道他没办法让诺埃尔闭嘴。

“最后谁赢了比赛呢?”诺埃尔说,“半小时后,爱尔兰警察走出森林,押着一只戴上手铐的狐狸。狐狸脸上鲜血直流,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嘴里嚷嚷着,‘行啦,行啦,我是兔子,我是兔子!”

文森特笑了,但他还是更喜欢那个台球的老笑话。

二十分钟后,在文森特居住的麦克兰根公寓楼外,两人打开了诺埃尔汽车的后备箱。文森特看着那个绿色大汽油罐问:“你是想烧毁全城吗?”

“我不知道咱要用几辆车,三辆,还是四辆?”

“无所谓啦。我们只需要烧两辆——雷克萨斯和梅甘娜,就够了。”他看了看汽油罐侧面的标签。“二十升?把它搬到四楼可够你受的。”

“废话。”

两人轮流使力,把汽油罐搬进公寓里。文森特打开窗户,好散掉汽油味儿,然后把一个漏斗安在塑料大可乐瓶的瓶口,同时诺埃尔搬着汽油罐往里倒。

他们装满了四只两升容量的可乐瓶,洗了洗,出门去喝几杯。每到干活前夜,文森特总是要去酒吧痛饮一番。

文森特最大的优点,便是善于开导旁人。他对事情也许有独到见解,但说话之前总是深思熟虑,从不随性发两句议论就了事。他本可以把洛琳辱骂一番,或者安慰诺埃尔说那婊子死了才好,但他却这么说:“这种事情在所难免——出了娄子,人就会伤心难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诺埃尔·内勒有时会为洛琳的事感到闷闷不乐——但他很高兴文森特没有冒犯她。和文森特谈过这件事后,他明白这属于成人间的恩怨纠葛,需要坦然接受并克服心理障碍。反倒是诺埃尔想起他被那婆娘一脚狠踹,便觉得自己是个惹人哀怜的毛孩。

这样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曾几何时,文森特还是个孩子,需要诺埃尔的照看和开导。现在,不少时候都是文森特更懂事理,不少时候他看上去倒像是自己的兄长。诺埃尔喜欢这样,他为曾经的付出和如今的回报感到欣慰。

“咱俩是黄金搭档,”诺埃尔说。

“就像劳瑞和哈迪②吗?”文森特问。

诺埃尔咧嘴一笑:“扯淡。”

文森特向侍者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快要喝空的啤酒杯。斟过新酒后,文森特举杯凝视着哥哥的眼睛说:“明天见。”

诺埃尔点点头。“明天见。”

20

特洛·麦奎根正开着他的黄色铃木奥拓,同时瞄了一眼手表。开车从他的住处到库房需要十五分钟,车子已经行驶了一半的路程。他喜欢提早开始工作,这点无人不知。他的工作进度总是比日程表和登记簿快一个星期。竞争库房经理职位时,正是这样的作风令人对他刮目相看。特洛的雄心抱负远不仅止于一个小小的库房经理。

前面,一辆红色雷诺梅甘娜正在一条通道上迅速倒行,但特洛早已提防。从前,在还没当上库房经理的时候,他已经开了六年车。公路上遭遇了无数脑残司机后,他参加了防御性驾驶的培训班,至今受益匪浅。梅甘娜的车尾刚出通道,他便开始估测它的速度,同时也开始揣度司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特洛缓缓停下铃木,看到梅甘娜里面的乘客向他做出道歉的手势,他大度地挥了挥手,表示没关系。

梅甘娜的门打开了,坐在里面的人走出来。一个男人,瘦高个,留着小胡子,身穿鲜黄色T恤和长仅及膝的卡其布短裤,短裤上的口袋比台球桌口袋还多。看样子是个幸运的家伙,目前正在休假,大概正在去高尔夫球场玩的路上,到了那儿尽情挥杆击球玩够了之后,再找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喝两杯冰啤。

穿短裤的瘦子向特洛的驾驶室走来,边走边弯下腰,从他那副圆形太阳镜的上方笑眯眯地看着特洛,还说了句什么话。特洛耸耸肩,把手贴到耳边。穿短裤的瘦子径自打开车门钻进来,手冲着特洛的胯部伸去。

“别慌,特洛。”他说。特洛低下头,看到那人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里正握着一把黑色左轮小手枪。

前面,红色梅甘娜已经倒出通道,驶向前方大街。

“跟着他。”

“听我说,老兄——”

“我们可以就此打住——顶多就是白白糟蹋了一个上午。”那人的小胡子和整张脸稍稍有些不相称。他靠近了些。“只是你得跟可爱的太太说清楚,你的小蛋蛋是怎么崩飞的。”

狭窄的公路地势渐高,缓缓地向右延伸,路两边的房子一座座隐藏在围墙和树丛后。在卡斯尔波音特住宅区,一般的房子已经颇为气派,高档住宅更是令人叹为观止,而真正的富豪们的宅邸,则全都被参天大树和高大围墙挡得严严实实。

为了参加会议,探长鲍勃·泰迪早早来到卡斯尔波音特警局。尽管埃米特·斯威特曼命案已是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他却几乎没怎么关注,只是在电视新闻的内容提要里偶尔听到一两句。接到科林·奥克菲的电话后,泰迪在谷歌上查了斯威特曼案的相关情况,仅仅查出斯威特曼曾在卡斯尔波音特外区石楠路南端的一所房子居住过。这天早上,他过来探一探住宅区的周围情况、地形布局和宅子附近道路的走向,顺便打发时间。

他将车驶上一段直路后,开始减速,行至一扇坚固的木门前停下来,从木门上方能够看到灰石板砌成的房顶。这是一座大宅,独门独院,门柱上挂着一块黄铜牌,上面有“斯威特曼寓所”一行字。花费重金买下一个高级藏身处,再挂个牌子昭告天下,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躲在这儿——真是难以理喻。

泰迪下了车,爬上引擎盖,向大门里面张望。房子周围有大半英亩地,四周围墙上饰以石雕海浪,单是打磨抛光就得支付一大笔工钱。这条路相当僻静,闯进来的人不用费力就能找到掩护——下车加翻墙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当你窥伺目标准备下手之时,尽可藏身于房子一侧茂密的林木和灌木丛中。

没啥好看的,这一趟有点不值得,但总比待在警局里闲得无聊强。他看了看表,如果取道海边公路回卡斯尔波音特村的话,开会前他还能有不少时间欣赏沿途风景呢。

21

文森特·内勒把牢牢抵住库房经理胯下的枪移开。

“乖乖听话——很快就完事了。”

“我没权动钱。”

“我知道,特洛。那个不用你操心。”

“这不是——”

“看着路,闭上你的臭嘴。”

几分钟后,梅甘娜车拐进一个停车场,隔壁是一家名叫莫纳汉的酒吧。

“跟着他进去,特洛。”

库房经理照办了。

文森特把一只手搭在库房经理的胳膊上,轻声说:“你不会熄火的,对吧,特洛?你只要一熄火,公司就会接到警报,再接着你的脸上就会挨一粒枪子儿。”

库房经理瞪着文森特。

“这边的情况我了如指掌,特洛——我知道你们的武器、燃烧器和眼罩,知道谁是提款员、谁是护款员,知道谁是随车监督员,知道密码和流程——我知道的事可多着呢。”

“那你也该知道我是碰不到那些钱的?”

“我肯定你能,特洛,只要你采取非常手段。只是现在我们要你干的不是这个。你只要打个电话就成。”他拍拍经理胸口的衣袋。“用你自己的手机。”

“打给谁?”

“打给库房,告诉他们你有事要找弗奈伊先生。”库房经理的嘴唇不自觉地抽了一下。“没错,特洛,話该怎么说我们很清楚。就说你正在上班路上,但是你今天到不了班了。你得靠边停车,吃点什么药,还得请上一天假。然后你就要掉头回家。把这些话跟他们说。”

经理掏出手机,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最后一点,特洛——所有的暗语我们都知道。只要你敢提什么‘科隆先生或者‘王尔德先生——只要你他妈敢胡来一次——这事儿就泡汤了。”文森特扮了个怪相,仿佛很不情愿看到这样的结果。“然后,他们就会发现你坐在车里,后脑勺开了花,车里喷得到处都是。下回我们再干这种活儿,找到接替你职务的那小子,他就清楚我们不是开玩笑了。”

库房经理点点头,脸色煞白。他摁了几下键,把手机送到耳边。

卡斯尔波音特警局。侦缉总警司麦拉奇·霍格和鲍勃·泰迪握了握手,说:“没必要坐着谈了——会议几分钟后就开始。”

泰迪以前从来没和霍格共过事,却也久闻其名。他虽然雄心勃勃,官运亨通,人倒是非常可靠。霍格说了句:“我们在走廊那头开会。”便走出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在前头领路。走在霍格身后,泰迪看出人们关于霍格的一则传言确实不假:他真的染过头发。

“科林对你评价很高,”霍格说。

“我们以前共过事。他已身居高位,我还在基层干。我觉得他挺替我惋惜的。”

霍格苦笑了一下。“我们办这桩案子,不妨再来一个有经验的老手,但是最忌讳的,是硬要我们接受一个全新的调查途径。”

泰迪问:“专案组有多少人?”

“核心成员是科林选定的,七位最优秀的警探。呃,可能是六个。——那也没关系,哪个专案组都少不了一个闲人,打电话,泡咖啡,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另外还有常规的档案员和发言人。”

霍格指了指一扇门。“就在里面。你先听听,了解一下情况——以后再给你详细介绍案情。”

房间不大,九个人待在里面,感到挤得有些难受。霍格站着,其他警探有的找到了座位,有的干脆坐在桌沿上。泰迪也在其中一张桌沿上坐了下来,身边挨着一位红脸膛的胖警探。

案情分析会议主要就是将迄今为止的工作情况梳理一遍,将已经完成的任务一一记录在册,只是这些任务似乎并没有给案情带来什么明显的进展。一份问卷调查的结果,还有针对某个丈夫的背景调查,他的妻子似乎与被害人有染。大量互不相干的线索摆在一起,对整个案情的分析并无多少帮助。有一阵,泰迪只顾暗自揣度这里哪位警探会是霍默·辛普森那种脑瓜不灵、动辄惹祸的人物。霍格主持会议,谁的报告过于简略,他就多问几句;汇报漫无边际,他就及时打断。这是一次常规交流会,也就是在长长的任务清单上勾掉几个任务罢了。

“这位是探长鲍勃·泰迪,来自凯文迪西大街警局。他是奉奥克菲助理处长之命,今晨前来报到的。”霍格做了个“请发言”的手势。“请向在座各位说一下你的具体任务,探长。”

鲍勃·泰迪打开笔记本。“大约一年半之前,一个名叫奥利弗·斯尼德的少年在格兰卡拉遭人谋杀——是枪击,就在他居住的公寓楼前面。奥利弗丢失了一些别人托他运送的毒品,尽管为数有限,但足以惹恼什么人。他曾经试图补偿对方,但为时已晚。两枪击中胸口,一枪击中头部。我们发现了子弹。埃米特·斯威特曼案的弹道分析报告显示,两起案件的子弹是一致的。相同的膛线痕,相同的枪。”泰迪看了一眼笔记本。“子弹是0.45英寸柯尔特自动手枪弹,枪可能是勃朗宁M1911——很常见的武器。”

组里唯一的女性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听到这里问道:“有嫌疑对象吗?”

鲍勃·泰迪几年前和她曾有短暂的合作。他摇了摇头。“我认识那孩子——认识他外祖父——所以在这案子上花了很多工夫。我最后查出了一个人:格里·菲茨杰拉德,有名的暴徒。有探员打听到一些传言,但作为证据还不够充分。”

“你提审过他吗?”

“也就是知道姓名、排行和他的代号。”

霍格說:“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么一个42岁、家财万贯的银行家兼房地产投机商,身处房地产危机的风口浪尖,又被谋杀在南区自家豪宅里,会和都柏林北区毒品交易中的一个小蠢货死于同一把枪下?又多了一条新的调查线索——我们的案件线索已经够多的了。”

警官愿意接的谋杀案,一般不会涉及诸多线索、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神秘的毒药和隐晦的动机。相反,在他们愿意接的案子中,警方知道受害者得罪了谁,或者当警方赶到时,凶手还拿着血淋淋的斧头站在尸体旁。如果运气好一点,还会有几位目击证人,而且已经有人把历时三十秒的杀人过程上传到视频网站。对于任何比这更复杂的案件,一般警官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泰迪身边那位红脸膛的胖警探开口说:“可能是谁卖给谁一把枪,就这么简单。”

“有可能,”霍格说,“不过,黑帮们内部也等级森严。有下层社会的小喽啰——骗子和枪击犯、走私者、毒贩、性交易者和收保护费的黑社会,各种各样的肮脏勾当。也有上层社会的土匪——利用一级套一级的公司、隐蔽的银行账号、贿赂、伪造文件和海外中介来窃取钱财。枪是怎么从都柏林的北区跑到南区的?又是怎么从黑帮内讧变成蓄意谋杀?受害人怎么从穷小子变成了银行家?一桩金钱纠纷同时涉及到贫民区的穷小子和家财万贯的骗子,可能吗?”

一位警探说:“我仍然认为这一定是爱尔兰共和军所为。他们常常枪杀毒贩——如今杀银行家和杀毒贩几乎同样光荣。”

霍格说:“政治保安处的卧底没有听到风声。当然,也可能是派系之间不和的缘故。”

胖警探问:“这个孩子——接手这桩斯尼德谋杀案——我们的工作需要作出什么调整,长官?”

“鲍勃·泰迪会着力寻找两起谋杀案之间可能的联系。其他人继续按现有的线索调查。发现任何跟这起肮脏交易有关的情况,立即通知鲍勃。要是那伙经商的土匪以后只找枪手而不是律师来解决纠纷,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22

文森特·内勒笑着说:“干得漂亮。”他从特洛·麦奎根软弱无力的手中拿过手机。“连我都差点相信你生病了。”

文森特冲着梅甘娜挥了挥手。稍后,诺埃尔下了车,爬上铃木车的后座。他也同样戴着一副圆形太阳镜,装着假胡子,一顶白色软帽遮住了他的头发。

诺埃尔在对文森特说话,一张笑脸却朝向库房经理:“他还算识相吧?”

“特洛可乖了。”

诺埃尔说:“快把衬衫脱了,特洛。”

“什么?”

“穿上这个。”诺埃尔把一件紫色运动衫丢在库房经理的腿上。“给我快点。”

“这他妈什么意思?”

文森特说:“你知道什么意思,特洛,你知道什么意思。”库房经理摇摇头。“我们什么都知道,特洛,”文森特说,“密码、暗号、计划、名字、地址、所有的工作程序——知道了这么多东西,我以后都能自己开安保公司了。”

库房经理手指不停地颤抖,费力地解开纽扣,脱下白衬衫,递给文森特,自己套上了紫色运动衫。

“好伙计。”文森特说。

诺埃尔接过文森特递来的衬衫,朝特洛背上用力一拍。“该走了,老兄。”

文森特说:“现在,我们出去,特洛,你跟我两个人坐到梅甘娜上。”一分钟后,文森特和库房经理已经坐上梅甘娜,诺埃尔开动铃木轿车,特洛的白衬衫扔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

在过去十年间,几乎每次发生运钞车途中遭劫案,各家安保公司都会保证对运钞流程予以更严密的监控,尴尬的司法部官员也声称要实行更严苛的制裁。安保公司进行内部整顿,制定更缜密的计划,采用更复杂的技术,雇请专家指导具体的业务操作,直到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慮到了方才罢休。

“这次要比以前哪一次都难,”文森特对诺埃尔说,“特别是爱尔兰银行的那家伙出事之后。”经济刚刚衰退、多家银行濒临破产危机时,爱尔兰银行一个职员的家属遭到绑架,这家伙就从金库里盗出了七百万元,作为付给绑匪的赎金。“任何持有金库钥匙的人,他本人及其家人都会受到重重高科技手段的保护。做这么大的案子,太冒风险了。”

诺埃尔看上去很失望。“那么大的一笔款子,值得一试呢。”

“我不是说不能做。只要我们别太贪婪——只要下手尽量快些,动静不要闹大,就能抢在他们发现前稳稳当当地扛着钱箱回家。”特洛·麦奎根打电话请病假时,信息会发送到保护神公司的总部,在那里,装在铃木轿车上的GPS芯片会显示车在上班途中停在路边,和来电的时间相符。然后,GPS屏幕会显示铃木车正在返回麦奎根的住宅,而且他衬衫衣领中的GPS芯片也会使总部确信,库房经理眼下正在他的车里。

“你们想让我干吗?”

文森特·内勒朝麦奎根俯身低语:“好啦,别这样歇斯底里的行不行?也别给我逞什么英雄。”

文森特从他的短裤里掏出一部手机,摁了五六下。找到想要的东西后,他举起手机屏幕给麦奎根看。

看着看着,库房经理的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就要吐了。

散会后,侦缉总警司麦拉奇·霍格向那位女警探勾了勾手指。“萝兹,有活儿给你干。”

她一边赶紧收拢自己的文件,一边冲他笑了笑,好像在说“哟,多谢,但愿我能往已经很满的工作日程表里再塞点活儿”。她走过来时,霍格朝鲍勃·泰迪转过身,介绍说:“萝兹·切尼警探,麦肯路警局。”

“我们见过面,”切尼说。

“是在逮捕博伊斯的时候。”泰迪说。

霍格说:“那就更好了。鲍勃需要有人向他介绍案情,我也希望你能协助他寻找两起案子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没问题,长官。”她看着泰迪,冲着门的方向点了点头。

两人沿走廊走着。泰迪说:“给你添麻烦了——你的任务肯定已经够重了。”

“没事儿。”

“我们最好找个安静的角落,你给我讲讲案件的情况。”

“有更好的法子——等我把这批文件处理掉,跟你在前门外见面,直接把你带到凶案现场去瞧瞧不是更好吗?现在现场已经差不多清理完毕了,不过你还能大概看一下。”

“我在屋外看过——帮助不大。进去瞧瞧也行啊。”

“我来开车。”

“拿着,特洛。抓好了。”文森特递过手机。特洛胆怯地接过来,好像接触的是什么病毒传染源。

“只要你喜欢,特洛,随时可以打开相册,看看那张照片。”

手机里的那张照片上,是特洛·麦奎根此生再也不想看到的景象。那上面是他的妻子迪尔德丽。她穿着的那件衣服,还是不到一小时前特洛出门时看到的。白色,领口和短袖的袖口都镶着红色滚边。有个男人站在她身旁,那男人穿着超人T恤,戴着板球帽和圆形太阳镜。他一条胳膊搂着迪尔德丽的肩膀,一只手伸到下面,随意拢住她右边的乳房。迪尔德丽看着镜头,脸色惨白,眼里满是恐惧。

“我拿不到钱。”特洛·麦奎根说,“如果我存心拿钱的话,肯定不能——”

“我们就没指望你拿给我们一分钱。”

麦奎根瞪着文森特。“那你到底想怎样?为什么要对我——对她——这样?”

“有件事该让你知道——我的人在你离家五分钟后就进了你家。当时她还没来得及送孩子们去上学——他们也在那里面。”

“操你妈!”

“我要是你,也会这么骂的,特洛——我给你这个权利。不过,我也得提醒你——只要你敢把事情搞砸,你一家老小就完蛋了。我的人可不听我现场指挥——他们只会见机行事。”

“我告诉过你——我拿不到——”

“你跟我走,我们去喝杯咖啡。”

文森特·内勒发动引擎,驶离酒吧停车场。他瞄了一眼手表。

完全按计划进行。

23

透过特洛·麦奎根家起居室半开的百叶窗帘,利亚姆·德拉尼窥视着外面的街道。没什么异常。

凯文·布罗穿着他的超人T恤,站在通往餐厅的拉门前。德拉尼和布罗都戴着板球帽和太阳镜。

迪尔德丽·麦奎根坐在沙发上。游戏机的音乐和两个小男孩的笑声从楼上的卧室里飘下来。

“不会耽搁你太久的。”利亚姆说。

女人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厌恶的表情。

“你们把我丈夫怎么样了?”

“他没事。”

“让他给我打电话,我要确认他没事。”

“他没事。”

“我需要——”

利亚姆·德拉尼抬手拦住她。“听着——是这么回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按我们说的做。那样我们很快就能结束,你继续过你的太平日子。”

“日子永远也太平不了。”

“再等一小时——顶多,甚至大概——”

“如果你在安保公司上班,碰上这种事——就算错不在你,你还是脱不了干系。就算他保住工作,也难保——警察会——还有公司——”

“不会的——”

“天哪,他工作那么卖力,他——”她垂下头,沉默片刻,稍后她再次抬起头瞅着利亚姆·德拉尼,尽量使语气保持平静。“接下来会怎样?”

“你丈夫大概已经看到照片了——”

“对一个家庭做出这种事来——那张照片——你真恶心,你们这些人全都恶心极了。”

“你已经算走运了。”凯文·布罗在窗边笑道。“据我所知,我们有时候会碰到很难说服的人——银行的雇员,还有保安什么的。”他向迪尔德丽·麦奎根弯下身子,笑容凝固在脸上。“所以要让他们听话,最好的方法就是捉住他们的妻子或者女朋友,一顿狠揍之后就没人敢顶嘴了。”他看上去几乎有些失望。“这里可没出这种事。”他窝起右手,像是在掂量着什么,“不就是摸了你一把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谁知道呢——”他亲了亲自己的手心——“说不定你还挺乐意?”

“你去死吧!”

凯文笑容不改。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一英寸的距离。“一点都不吗?”

利亚姆·德拉尼说:“他来了。”

“特洛?”女人起身朝向窗户。

凯文·布罗说:“你他妈给我坐下。”迪尔德丽·麦奎根坐下了。

特洛·麦奎根的铃木车停在外面,诺埃尔·内勒走下车来。

不等诺埃尔走到前门,利亚姆·德拉尼已经替他把门打开。诺埃尔把库房经理的白衬衣递给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一切顺利?”利亚姆·德拉尼问。

诺埃尔半转回身来,跷起一根大拇指,径直走出门道。

凯文·布罗向门边走去。他突然驻足,转向迪尔德丽·麦奎根。“要走了,宝贝。拜拜,亲爱的。”冲她做了个飞吻。走了两步,经过利亚姆·德拉尼身边时,他笑着说:“好事儿都让你给占了。”他随诺埃尔·内勒走上大街,转过街角,上了一辆黑色雷克萨斯。起居室里,利亚姆·德拉尼在和迪尔德丽·麦奎根说话。

“你得照我说的做,明白吗?”

“我得跟我丈夫通话。”

“你丈夫请了病假。他没事,他正在跟我们合作。这是你丈夫的衬衫。搁在这里,他的公司就会相信他在家里——有追踪设备,你知道吧?为了同样的原因,我的伙计把你丈夫的铃木车停在外面。”

“他在哪?”她已经快歇斯底里了。德拉尼俯身向前,竭力抑制紧张的情绪,用镇定的口吻说话。

“听好了。这对你和你丈夫都很重要。他们,也就是公司的人,会打电话过来——只要得知他已到家,就会跟他通话。这是常规检查。你要告诉他们特洛一到家就上床睡了,接不了电话。”

她点点头。她双手搁在大腿上,好像要抚平裙子上看不见的皱褶。

“就说等他好些了,立刻给他们回电话。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话能说得好吗?”

电话铃响了。

德拉尼说:“他们不会在附近逗留的。你话能说得好吗?”

迪尔德丽·麦奎根没回话。她拿起电话时,虽然脸色苍白,声音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恐惧。“喂,你好?”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他刚到家,对——我说,我待会再让他给你们回电话好吗?”她的声音充满关切,但又十分镇定。“他的情况不太好——刚刚回来时,脸色惨白,满身冷汗,上床倒头就睡了。”她仰着头,双目紧闭,心思全放在通话上。“其实,今天早上我就看出他气色不太好,他当时还说过一阵就没事了。”

利亚姆·德拉尼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住了呼吸。他从走进这座房子开始就绷住了神经,现在终于能够松口气了。

一定能成功的。

24

萝兹·切尼警探说:“他死时还不到晚上十点。一颗子弹击中胸口,把他打飞了起来,摔在地上。就是你站着的地方。”

尽管案发后,白色大理石地面已经清洗过,鲍勃·泰迪还是退后一步,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谨慎。

“房子里当时还有别人吗?”

“他刚刚到家,太太正在楼上,给她兄弟打电话。斯威特曼进了屋,关上前门,把公文包丢在那里。”她的鞋跟踩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喀哒作响。“又把钥匙丢在这边的桌上。据他太太说,她听见他走进门,大概半分钟后又听见门铃响,接着就是枪声。”

“她看到什么没有?”

“她楼梯下到一半,刚好看到两个男人正在离开——你大概想象得出,她差不多吓懵了。没能提供多少有用的情况。”

“她不在这里?”

“现在跟她父母在一起——在梅里恩山。”

“孩子呢?”

“三个孩子——最小的7岁,最大的12岁。奶奶在照管。”

切尼遞过来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A4纸大小。“看看现场照片吧。”

泰迪取出犯罪现场图册,夹在胳膊下面。“他们肯定在前后门都装了摄像头吧?”

“没录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切尼说,“画面很模糊,拍到两个男人的身影,穿着很普通的衣服。因为角度太偏,没拍到开枪的场面。其中一人朝门厅里走了几步——正是此人冲他的脑袋开了两枪。过后他们两人就离开了。”

“门铃一响,他就开了门?”

“这没什么不正常。他42岁,还留着些年轻人的心性,喜欢打高尔夫、玩扑克,迷恋橄榄球——他和他的那帮哥们经常不打招呼就互相串门。”

“相邻的那栋房子——它的监控范围覆盖了附近的地面。他们会不会拍到什么与此有关的画面?”

“我们已经检查过这条路上的所有房子,还有相邻几条路上的所有摄像头。一无所获。”

泰迪仰起头:“天哪,那是什么?血?”

他的头顶正上方,白色天花板上溅了一摊已经发黑干涸的血迹。

切尼说:“霰弹枪子弹射进他的胸口,他猛地向后一仰。身体重重倒地,血喷了出来。有些血——”切尼向上指着天花板,“枪击的力量非常大,他身体倒地的时候,有些血一直溅到了天花板上。紧接着,几秒钟后——照技术科的说法——血开始从天花板滴下来。地板上留下一些放射状血滴。”

“一发猎枪子弹还不够,又往脑袋上补两枪?”

“凶手一定要让他死。”

泰迪打开图册,找到一张被害者肩部以上的照片。猎枪子弹打得斯威特曼皮肉绽裂,脖颈和脸上都覆了一层胸部伤口喷溅而出的鲜血。泰迪继续翻图册,找到一张斯威特曼在照相馆拍的照片。不计成本精心妆饰的英俊面容由内而外洋溢着自信的光彩。这样一个人会被枪弹打得胸膛开裂,血溅自家门厅,真是难以想象啊。

文森特·内勒对特洛·麦奎根说:“我的弟兄们都到了。”保护神公司的库房经理朝咖啡店那头看去,诺埃尔和凯文正在点饮料。

诺埃尔仍然穿着短裤和T恤,也没摘下假胡子。凯文身着牛仔裤、运动衫,头戴板球帽。

“我们还在等什么?”

文森特看了一眼手表。“再等十分钟,我们就开工。”

“你要我做什么?”

“你真不会动脑子,特洛。我们在哪?”

“什么意思?——我们在敦贝格。”

“敦贝格的什么地方?”

“购物中心。”

“那么,大概五分钟后,今天上午,敦贝格购物中心会发生什么事,十一点二十分,前后五分钟左右?”

麦奎根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可不成。”

“得啦——”

“不可能——他们不会——”

“我给你的手机,上面有几张照片。”麦奎根退缩了,摇着头。“不是那张,特洛,你是不是还要再看一遍?把它给我。”

文森特摁着手机键,调出了一张房屋外景的照片。他连摁两下键,屏幕上出现了第二座房子的图片,然后是第三座。

“米克·夏伊,保迪·麦克法登,戴维·米诺格。这些人你都认识,特洛,但你可能不认识他们的家。”

“没有——”

“你得干件事,特洛。”文森特又摁了一个键,屏幕上的图片变了。特洛掉转脑袋,避而不看妻子那张满是恐惧的脸。

萝兹·切尼推开两扇门,领着泰迪走进一间相当宽敞、连网球双打都能照玩不误的客厅。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镶在宽大的金色画框里,画的都是十九世纪的风物——一个戴假发的男人身姿僵硬地骑在马背上,一群猎狗正在追捕猎物,还有一幅是花园茶会,身穿浅色衣裙、头戴花帽的优雅女士,围坐在大理石喷泉池旁。

切尼说:“这房子可真不错,嗯?”

泰迪点点头。“罪恶的代价①。”

“四百万,他买下这座豪宅,那是四年前。确切地说是四百四十万,在这里,这个价钱已经算便宜了。现在,如果有谁想买这房子——其实没人会买——一百七十五万就可以到手,说不定还要不了这个价。”

“就算菲博斯波洛的两用廉租房,品位都比这里好。”

切尼莞尔一笑。“我去过几座这种房子——这还不算最糟的呢。有些豪宅,看上去就像芭比娃娃长大后,嫁给了足球运动员做老婆。建造预算倒是不计工本,大笔巨款砸了进去,造出来的东西只能符合12岁孩子的审美口味。有一样东西他们全都喜欢拿出来炫耀——就在那边。”她在一张配着两把扶手椅的桌旁停下脚步。桌上放着一个大棋盘,棋盘底有几英寸厚,四边镶铁,棋盘面是深灰和浅灰两色的木质方格。“妖怪棋②,这种棋他们人人都有。”

泰迪拿起一枚黑色骑士。精雕细刻的棋子做成了罗马士兵的造型。“他可真爱下棋啊。”

“纯手工雕制,镶嵌式棋盘,这一套象棋比最大的液晶电视还值钱。而且——你问问他们,就知道他们几乎没人会下棋。如果爱尔兰的新贵们要有一个纹章,这个倒挺合适——一盘时髦豪华、没人会下的棋。”

“我們对斯威特曼还知道多少,他有没有受到恐吓,有没有确凿的嫌疑犯?”

“据我们所知,他没受过什么威胁。潜在的威胁不可胜数,但没什么值得深究的。我们的调查线索有——”她开始掰着手指数——“被他惹毛了的丈夫啦,被他耍过的生意伙伴啦,被他诈骗过的银行股东啦。如果你到都柏林四区走一圈,随手扔出一根棍子,不管砸中谁,他都可能有理由举起枪迎面对准斯威特曼。虽说其中的大多数连该将枪的哪一头对着人都不知道——当然,会用枪的人也是有的。”

“是准军事组织干的?”

“杀死一个腐败的银行家——你可能认为这其中有爱国主义的成分——如果你用扣扳机的手指代替大脑思考的话。但霍格说政治保安处已经收买了这些爱国者中所有的二等公民——没听到一点风声。”

“那些被他惹毛了的丈夫们怎么说?”

“他喜欢到处勾引女人,而且也不藏着掖着。他最近的几个情人——我们跟其中一个谈过话,也没发现妒火中烧的丈夫在搅浑水。还有两个,没查出名字。也可能是前情人的丈夫或者情夫,对他积怨已久。”

泰迪摇摇头。“如果凶器是小刀或者板球棒的话倒还有可能,但雇用两个持枪暴徒,几乎不可能是一时冲动所致。”

“我们正在调查他黑莓手机里的所有电话号码。”

“他的经营情况如何?”

“除了管理银行外,他在外兼任了三个董事长职位,开了一家以他的土地资产组合为基础的公司——他还跟一些律师、医生和几个银行家一起开办了联营企业。”

“大忙人啊。”

“行情好的时候,他的银行放贷数十亿给那些人——谁也不吃亏。然后——”她冲着棋盘一弹中指,国王“喀哒”一声跌倒在棋盘上,其他的卒子也被驱散。——“泡泡‘啪地破裂。”

“他肯定还留下了一些资产。这房子就值一大笔钱。”

“这栋房子——抵押了四百万,后来他到别处把这房子按同样的价格又抵押了两次。总数是——一千两百万。”

“就没人调查过他?”

“他可是银行家、律师、社会栋梁——你要是对他稍有怀疑,他就把生意给别人做了。”

“我有个朋友管这种人叫‘精英,”泰迪说。

“这还是小钱。他把上千万——大概是一千四百万,用来做房地产生意。都是从银行借贷来的——而且用以抵押的银行股份一文不值。这借贷是还不了啦。还有诈骗——斯威特曼和他那伙人,把数十亿的钱在各家银行中还来借去,把审计员都蒙在鼓里,把转来的钱都当作储蓄金额上报,好提高股价。接下来就是逃税——这家伙能写一部骗术百科大全呢。”

“他倒也没想过查出来肯定是在劫难逃。”

“那我可不知道。”

泰迪笑道:“他总有东西可以变卖吧?出卖什么人以求自保也行啊?”

“斯威特曼就是这样计划的。他一发现玩不下去了,就给税收和金融监管部门打了电话。案发前,他还在做一笔交易呢。”

“所以,这起谋杀案可能是为了杀人灭口?”

“有可能,但概率不大。这种人遇到威胁会设法行贿,或者雇个律师跟对方做交易。”

“这些什么都有的人,一旦面临失去一切、身败名裂的危险,甚至即将被反诈骗局传唤,这种人有可能铤而走险。”

“我清楚哪些人想用斯威特曼的花哨棋盘砸他脑袋——不清楚的是,他们是否和戴着兜帽、拿着自动手枪的人有牵连。”

泰迪走过房间,仰头看着壁炉上方的大幅油画。跟房间里的其他油画不同,这一幅是现代题材,几乎像照片般逼真地展现了蔚蓝天空下赛马的场面。埃米特·斯威特曼手握缰绳站在一匹浅棕色的骏马旁,他在画中朝起居室里的人们微笑着,脸上洋溢着作为冠军马主人的骄傲。在他身后,几十个宴饮者正在欢呼,大多数人都高举着手中的香槟酒杯。

“真是道貌岸然,”切尼说。

泰迪凝视着油画中的那些脸,每张脸都洋溢着骄傲与自信,这些人的世界里没有丝毫疑虑的阴影。他们一定以为,不管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轻松摆平。

25

看在基督的分上,太太,别再折腾那个可怜的孩子了。

特洛·麦奎根很想收拢思绪,不去理会小孩的哀嚎和母亲的巴掌落在瘦弱大腿上的声音。此刻他正慢慢地穿过敦贝格购物中心。这里离家很近,但他平时很少光顾。天花板太低,肮脏的瓷砖地面上布满裂纹,气氛沉闷而压抑。

购物中心周边的居民区也同样破旧。那是一片畸形的住宅群——空旷、丑陋、乏人问津。购物中心是一座杂乱无章的二层建筑,单看外表很像是某位炮兵防御工事专家设计出来的杰作。它是外来势力在这里开设的办事处,是商业王国的代表,对这陌生的环境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一股敌意。居民区的人们需要购物中心提供的服务,商业王国需要交易带来的利润。在更健全的居民区,购物中心能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帮助消費者提升自我形象。而在这里,除了钱货交易,没人会顾及其他。

购物中心一片忙碌,人声喧哗,而且好像总是有几个焦躁的女人,撅着嘴,带着愤怒和冷漠的神情殴打自己的孩子。

集中精力,特洛·麦奎根命令自己。

“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一刻犹豫,追悔莫及?”

刚才在咖啡店里,劫匪头目微笑着问他。这话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几年前的一起劫案发生后,保护神公司的负责人为特洛·麦奎根这些员工举办了一系列培训班,以期提高他们的斗志。

那起劫案手段拙劣,案值也不算大——两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打昏了一个运钞员,往他脸上踹了一脚后抢过几袋钱就溜了,只得了不到一万五千元。主持培训班的那家伙好像是叫芬巴尔,满嘴都是格言警句。

错不在你,但责任在你……如果你作了失败的准备,你就要准备失败……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训练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只有失败者才需要借口。

还有那一句:一刻犹豫,追悔莫及。

“一旦发现可疑行径,就要相机行事,不能指望上司的书面指示。一刻犹豫,追悔莫及。”

在敦贝格咖啡店,劫匪头目告诉特洛·麦奎根:“根据我掌握的情况,你们的人走出银行时,我要是凑上去,都不用等我开口,他们就会摁响警报,那我就只有趴在地上吐血的份了。”他靠近了一些。“我们需要一个人,这个人能够拦住他们,能够把情况向他们摆明,好让他们理智行事。这个人就是你。”

特洛和劫匪头目看着两个身穿制服的保护神公司保安——米克·夏伊和保迪·麦克法登——从押款车上下来,走进了购物中心。几分钟后,麦奎根又看着两人从爱尔兰银行敦贝格分行走出来。两人都戴着头盔,帕斯佩钢化玻璃面罩牢牢护住双眼,墨绿色制服外罩着防弹背心。米克是主运钞员,双手各拎着两只黑色的镀铬提款箱。隔开两步走在米克身后的,是担任保镖的保迪——他左手拎着一只提款箱,右手随意地搭在腰侧皮带上的伸缩警棍旁边。戴维·米诺格是今天的随车监督员,被锁在保护神公司的押款车里。

特洛·麦奎根拼命忍住不往后看劫匪头目,他此时正悠闲地站在购物中心出口处。他深吸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手机。

米克·夏伊最先看到并认出了特洛,朝他疑惑地转过脑袋。保迪·麦克法登看到他们的库房经理,也放缓了脚步。麦奎根站在他们面前,努力装出一副放松的表情。

“我们被人盯上了。冷静些,别乱来。”

两人闻言一怔,但也没有其他反应。“情况很不妙,”麦奎根说,“但我们现在还能应付得了。有人给了我这个,要我让你们瞧瞧。”麦奎根举起手机,摁了一下。“这是戴维的家。”

“这他妈什么意思?”米克·夏伊问。

“冷静点——我想只要我们保持冷静,很快就会没事的。”

“要怎么——”

麦奎根摁了一下按键,另一栋房子出现在屏幕上,米克·夏伊立刻闭上了嘴巴。麦奎根又摁了一下,把手机举到保迪·麦克法登眼前。“是你家,没错吧?”然后他给他们两人看了迪尔德丽的照片,身着超人T恤的那个劫匪把手搁在她胸上。“那是我妻子——已经在他们手里了。”

“老天哪!”麦克法登一声惊呼。

“冷静点。”

麦克法登骂了句脏话。

米克·夏伊问:“你就这么跟他们一伙了?”

“别他妈的问傻问题。”

“我们该怎么办?”麦克法登问。

“他们在我家里吗?”米克·夏伊问。

“我不知道,应该是的吧。他们抓住了我妻子。他们知道我们住哪,他们——”

“老天哪,老天哪。” 钢化玻璃面罩后,米克·夏伊的那张脸被愤怒和恐惧扭曲了。

“我们要是失态,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做——那帮混蛋会玩真的。”

“他们想让我们干吗?”麦克法登问。

麦奎根打量着米克·夏伊。“米克?你说呢?”

购物的人流熙熙攘攘,谁都没有注意这三个低声交谈的男人。麦奎根能听见那孩子的哭嚎,刚才他又挨了他妈妈一巴掌。

米克·夏伊说:“随他们的便吧——想让我们怎么样,照做就是。”

麦奎根点点头。“我们也别无选择了。冷静行事,我们就会没事,我们的家人也会没事。只不过——我在前面走,你们跟着我出去。明白?”

他们站在原地没吭声。稍后,特洛·麦奎根又说了声:“明白?”

“那就走吧。”米克·夏伊说。

走向出口时,他们和那位焦虑的母亲擦身而过,她的儿子此刻已经停止了哭闹,一手攥着她的裙子,另一只手拿着冰淇淋。

26

“那栋房子,从这数两栋——边上凸出一间阳光房的那栋——猜猜三年前它值多少?”

“猜不出,”鲍勃·泰迪说。

“六百万——六百万还多一点。”

鲍勃·泰迪和萝兹·切尼一起走出斯威特曼家,站在他们的汽车旁回望着它。从这里看去,房子像是一家老式乡村旅馆。门口立着两排石柱,左侧种着几丛玫瑰,两扇凸窗下摆着几把铁制长椅和深色长条木椅。还有宽大鲜艳、印有“欢迎”字样的擦鞋垫,杀死斯威特曼的凶手曾从那上面走过。

“知道现在它值多少吗?”

“远远不值六百万了吧。”

“还不到三百万——二百零八万。这个价是卖主出的,而且按这个价还卖不出去。”

“真难办啊。”

“你可曾有过忍不住一心想炒房地产的时候?”

“单靠我的薪水吗?”泰迪问。

“我以前有个同事,买过三座房子,还都是那种宽大的房子,一开始就是利用公寓房几经转手赚了一大笔。好几个警卫也在玩这个。那几年幸福的时光里,要争取到一大笔房贷,你只要有一股子冲劲就行了。”

“霍莉——我前妻——还有我都认为——一座房子只能是一家人的栖身之处,可不能用来投资赚钱。”

“我以前觉得我们是在错失良机——报纸上总是没完没了地说只有傻瓜才会只观望不行动。我丈夫倒是很谨慎。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当时错过了一场盛宴。”

“一场纵欲无度的盛宴,”泰迪说,“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会付出代价。”他把犯罪现场照片往后座上一丢。“有什么材料给我看吗?”

切尼莞尔一笑。“材料在警局里——有很多堆呢。”

特洛·麦奎根和保安们快要走到出口时,文森特·内勒转身往购物中心停车场走去,一边朝诺埃尔和凯文的黑色雷克萨斯所在的方位张望。他举起手在头顶放了会,接着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衣兜里,一只手握住了小手枪。

诺埃尔已经把车发动了。此刻,汽车正缓缓驶向停在50英尺外的保护神公司押款车。

文森特转过身,看着特洛·麦奎根带着两个保安走到外面的阳光下,穿过人行道向押款车走去。

“你会看到一辆黑色雷克萨斯慢慢开过来,”文森特已经对麦奎根交待过,“雷克萨斯的后备箱没上栓。等车停了,你就把车盖打开,再告诉你的人该怎么做。”

此刻,文森特正注视着雷克萨斯缓缓停下。保护神公司的两个保安愣在那里,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接受的训练和自己的本能都告诉他们,应该赶紧上前敲击押款车的滑动窗,等车里的戴维·米诺格打开滑动窗,立刻把钱箱放进去。然而,他们却阴沉着脸听从特洛·麦奎根的指令,将钱箱丢进雷克萨斯的后备箱。麦奎根砰的一声关上了车盖。

“来,你用得着这个。”特洛·麦奎根递给米克·夏伊一部手机。押款车后面,黑色雷克薩斯正在慢慢挪开。

“你知道我们在工作时不能用私人手机。”

“你给我拿着。手机已经被动过手脚,不能打电话。给戴维看看他家的照片。你回押款车里去,告诉戴维别胡来,然后把车开到下一个取款地。”

“下一——”

“下一站,哈丁大街,阿尔斯特银行——我在那里跟你见面。”

米克·夏伊看了看保迪·麦克法登,又把目光转到特洛·麦奎根身上。“这——”

“他们还没完呢。”

麦克法登说:“天哪,这些——”

特洛·麦奎根的嗓音有些发颤。“没时间说废话了。现在戴维正为钱箱没放进押款车里纳闷。你们耽搁得越久,他的疑心就会越重,就会摁响警报——你们的家人要是有个好歹,你们还活得下去吗?”

一分钟后,特洛·麦奎根坐进了红色梅甘娜,劫匪头目负责开车。在停车场出口处,一个女人开着一辆出厂十年的福特嘉年华插到他们前面,头目骂了一声“贱货”。上路后他便加速行驶,转眼间就紧紧跟在押款车后面。离下个取款地还有十分钟车程。特洛·麦奎根扭过头看着劫匪头目,发现他在微笑。

“马上就到了,特洛——自信点。”

27

在保护神公司押款车里,米克·夏伊开着车,保迪·麦克法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随车监督员戴维·米诺格坐在折叠座椅上,斜对着车后成排的锁柜。作为保安,他个头矮小了些,但生得强悍精壮。他脑壳剃得溜光,下巴颏上留着一绺整齐的山羊胡。他把头挤在两个同事中间,焦急地厉声喝道:“记住你们接受的训练——”

米克·夏伊说:“你他妈给我坐下,戴维。”

“那些东西——都是骗你们的。是虚张声势。”

“看看照片吧,”保迪·麦克法登说。

戴维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找到我们的住处,拍了几张房子的照片——仅此而已。”

“看看特洛的老婆。你觉得那也是虚张声势?”

“你以为是谁把地址给他们的?那个王八蛋是跟他们一伙的——照片都是幌子。”

“我们可不知道。”米克·夏伊说。

“他们肯定要安插内鬼。他此时就在这儿,跟他们在一起,老天,还在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们还想等到什么时候?”戴维·米诺格向前探出身子,把脸凑到保迪·麦克法登旁边。

“坐下,戴维。”

“拉警报。”

“你疯啦。”

“拉警报!”

“你他妈坐下,闭上你的臭嘴!”

戴维·米诺格瞪着仪表板上的警报器。一个黑色的塑料长方形物体,小小的,很不显眼,靠近他的那一侧有一条细细的隆起。按下去再松开,盖子就会弹开,露出嵌在仪表板里的红色按钮。

摁下按钮,警报就会传到保护神公司的库房和警察总部,几秒钟后最近的应急特警队就会收到警报,同时还会收到最新的押款车GPS定位信息。他们几分钟内就会采取行动。

“伙计们——”

“戴维,你错了——坐下。”

戴维·米诺格坐回到折叠座椅里,系上安全带。他觉得自己的两个同事都紧张过度,吓破了胆,这本来也在意料之中。戴维知道他们危急时刻远不如自己沉着镇定。他们受了惊吓,手足无措。过一会他们就能知道自己是对的——公司里出了内鬼。只怕是等他们醒悟过来,已经为时太晚了。

或许他应该就这么把手从他们的肩膀上伸过去——一按,一弹,再摁下红色按钮。

他脑中浮现出米克·夏伊狠打方向盘,押款车猛然转向的情景——天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

剥猫皮的法子可不止一种。

押款车后面有好几排编了号的锁柜,从车底一直排到车顶。只要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任何一个柜子。如果不止一个锁柜同时被打开,就会触发传向库房的警报。

戴维·米诺格暗暗把一只手伸到腰带下方,摸到了别在那里的细铁链。手指顺着铁链摸进制服胸口的衣袋,那里面放着钥匙。

莫拉·科蒂离开适佰家超市,慢慢地向基尔凯拉大街上她家的房子走去。她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有一公升牛奶,一小块切片面包和一份《爱尔兰独立报》。走过白色货车时,她有意移开目光。走到家门口时,她避而不看停在房外的绿色轿车。一进屋,她就忙着泡茶,烤吐司,同时拿定主意,至少午饭前都离客厅窗户远远的。

吃完吐司后她坐了一会,然后端起茶杯走进客厅,站在窗幔后,注视着那辆绿色轿车。

28

戴维·米诺格拭去左眼皮下沁出的一滴汗珠。

再耽搁下去,警察赶来前劫匪大概已经把钱抢走了。不知道这帮家伙打算再提几次货。押款车的下一站是哈丁大街,地处莱亨利区的外围,离这里还有不到五分钟的车程。待会等他们在阿尔斯特银行取过款,劫匪可能就会卷着钱扬长而去。

戴维·米诺格觉得自己动摇了。也许更理智的做法是冷静观察并记住整个过程,事后他就能向警方详细介绍案情。发警报是情急之下必然会想到的做法,但同时也十分危险。真的有必要吗?

这件事后,警察会把特洛·麦奎根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们会调查他的银行账户,调查他身边所有人的银行账户。他们会到他家搜烟囱,拆衣柜,连他收藏的邮票也要抖个一地。他们会察看他的手机和宅电记录,搜查他的花园棚屋和阁楼,还会把他的床掀个底朝天——该死,只要有可能藏点什么的地方,他们都不会放过。如果他藏着什么东西——戴维·米诺格知道他肯定藏着什么——警察会搜出来的。所以,就把善后的活儿交给警察办吧?

可是你既然拥有主动权,就不该这么做。如果你受训之后确有心得,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干活,而是应该主动出击。此外,劫案发生后,无论哪个员工消极应对,都会成为怀疑对象。戴维·米诺格知道该用什么法子给自己洗脱嫌疑。

他用大拇指将小小的银色锁柜钥匙从衣袋里挑了出来,捏在拳心,放在身侧。

“戴维。”

米克·夏伊双手握住方向盘,直视着前方的车辆。车里没装后视镜,夏伊不可能看到身后的情况。他又叫了一声:“戴维。”

“什么事?”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戴维。”

没有搭腔。

稍后,又是一句:“我了解你。”

戴维·米诺格问:“什么意思?”

“这不是在开玩笑,戴维。”

“去你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保迪·麦克法登扭头瞥了一眼戴维,又回头看着前方的公路。

“我要干掉你。”米克·夏伊说。他双手握着方向盘,声音平静,两眼盯着前方道路。

戴维·米诺格一时无语。他只是瞅着米克·夏伊的后脑勺看。

“我不是说只给你脸上留几道伤,不是那个意思。”夏伊的声音清晰而平静,“也不是说你要是激活警报,事情败露,我家人就会跟着遭殃。你大概觉得我是这个意思,可是你想错了。只要你敢跟我玩什么孤胆英雄,只要你敢拿我的亲人、我的家庭冒險——不管你觉得风险有多小——我都会宰了你。就算最后我们逢凶化吉,他们给你颁发奖牌,我也会让你不得好死,听懂了吗?”

车子即将右转开上哈丁大街,米克·夏伊变了车道。

“听见没,戴维?”

转弯处的交通灯此时变成了红色。押款车平稳地停下,前方还有两辆车在等绿灯。米克·夏伊从座位上转过身,瞪着戴维·米诺格。

“听见没,戴维?”

两人面对面紧挨着时,可以看出米克·夏伊比戴维·米诺格高出四五英寸,身材也远比他壮实。然而戴维也不是等闲之辈。个头矮小却吃着这碗拼力气的饭,他被逼着苦练出一副好身手。他知道自己肩宽腰粗,出手凶狠,真的打起来,撂倒一个大块头不在话下。

但他看得出,米克·夏伊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单靠平时训练和充分准备是对付不了的。那是恐惧,被心头憋着的怒火强压住。在双方的较量中,这是能压倒一切的因素。如果戴维·米诺格用钥匙给总部发送警报,米克·夏伊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我就坐在这里,”戴维·米诺格说。

米克·夏伊点点头。绿灯亮了,押款车后面有谁在摁着喇叭。米克·夏伊把戴维·米诺格瞪够了,这才转身握住方向盘,驱车向前拐过路口,向阿尔斯特银行哈丁大街分行驶去。

戴维·米诺格身体前倾,瞅着坐在前排的同事。“米克——我不会,我不是那种人,我绝不会让谁的家人跟着遭殃,你是知道的。”

米克·夏伊说:“事已至此,戴维——这事我们非做不可。”

“我只是想说——我知道这是个骗局,我知道我们被——”

前面,米克·夏伊看得到那辆黑色的雷克萨斯,就停在银行这边。

“事已至此,戴维。”

“我觉得你们错了,米克,但我会听你们的——”

押款车减速驶过雷克萨斯,停在银行的旁边。他关闭引擎,转过头来。“有件事要跟你说——你别见怪,从现在起直到最后,让保迪做随车监督员。你来做护卫。你跟我一起去——我绝对不会让你独自待在车里。明白?”

戴维·米诺格说:“这样做有道理。我发誓,米克,我只想——”

“我们这就走吧。”

29

阿尔斯特银行哈丁大街分行位于短短一排八座商业建筑的正中。银行左边是罗迪斯便利店、酒吧、花店和书店,右边是中餐馆和音像店,还有主营手工婚礼头纱的服装店,已经歇业了。诺埃尔·内勒坐在雷克萨斯的驾驶座上,凯文·布罗坐在他身边。

文森特·内勒开的梅甘娜停在便利店旁。他一边在手机上输入号码,一边盯着25码外站在阿尔斯特银行门口的特洛·麦奎根。利亚姆接了电话,文森特对他说:“只是问问情况。”

“这里没有问题,一切顺利。”

“那好吧,马上再打给你。”

“要多久?”

“那得看交通情况。现在还好。”

“不急。”

“待会再说。”

保护神公司的两个保安正从银行里出来,特洛·麦奎根打开后备箱,两人便把钱放了进去。

后备箱关上了,特洛·麦奎根正要转身离开,戴维·米诺格叫住了他:“喂,蠢货——我有话要说。”

麦奎根转过头来。“什么?”

“别以为你能逃得掉。”

米克·夏伊说:“你他妈少说废话,戴维。”

“别担心,米克,我说过会听你们的,但我也要让这废物明白,他别想蒙骗谁。”

“老天,戴维——他们的人在我们家里——”

“他们给我们的房子拍了照,他们也就这点能耐。”

“他们抓住了我老婆!”特洛·麦奎根说。

“扯淡。”

麦奎根转向米克·夏伊。“天哪,老兄,你不會——”

“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但这不打紧。我不会拿老婆孩子冒险,也不会不顾别人的。”

雷克萨斯的司机正从驾驶室里出来。他对特洛·麦奎根打了个手势。

“我就跟他们关照几句——”麦奎根转向米克·夏伊。“米克,拜托了——”

夏伊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他们这是最后一站,还是要接着来?”

“他们没说。”

即便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面罩,戴维·米诺格脸上的厌恶神情照样清晰可见。“这是渎职,这是耻辱——”

米克·夏伊说:“我们可不能站在这儿——走吧。”

他们转身走向押款车。雷克萨斯的司机又坐回了驾驶室里。

特洛·麦奎根回到梅甘娜上时,文森特·内勒正握着一把手枪,枪柄抵住大腿。

“刚才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那些保安——”

“站在大街上,穿着便服,跟两个保安大吵大嚷——你以为不会引人注意?你以为警车经过时不会觉得异常?”

雷克萨斯已经上路前往下一个取钞处。押款车也出发了。

“我没别的法子。问题是,有个保安觉得我跟你们是一伙的——也许他们全都这样想。他们看过照片了,但他们看见的只是自家的房子。”

“要不咱这样?”文森特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我打电话给在你家里的伙计——吩咐他照准你老婆脸上连揍几拳。”

麦奎根指着他。“你——”

“一分钟后,他就会再给我发一张照片。”文森特举起手机,瞅着一张想象中的照片。“照片上,血涌出你老婆的鼻子,顺着下巴往下淌。你觉得那样总有说服力了吧?”

麦奎根说:“我只想说,如果我们就这样一家家银行跑下去,可能会出岔子。我的同事——”

文森特打了他,用握住手机的手反手抽了他一耳光。麦奎根惊叫起来。

文森特说:“就你这种人,大概还没打过几回架。这一记算轻的。你老婆的脸蛋挨上一下,或者两三下——”

“我只想说这样下去不行。那些家伙——这事拖的时间越长——”

“再去两家银行——”

“老天哪,不行,这样不会——”

“再去两家银行。佩里斯顿,然后是库劳克——”

文森特把枪塞进短裤口袋,发动了引擎。他猛地一转方向盘,汽车插到了一辆现代前面。押款车已经开得没影了。他踩下油门。

特洛·麦奎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听我说——我希望你们能成功——我希望你的人能离开我家,可是——”

“现在我们去了两家银行,你估计我们能拿多少钱?”

麦奎根摇着脑袋。“每一处的提款数额都不一样。大概有——我不清楚——我猜能有四万到四万五,每一处至少都有这么多。”

“不够。”

“特别是阿尔斯特银行——书店和酒吧收的进款都存在那里,那就是额外的三万元——现在为止至少十二万了。我们马上去佩里斯顿提款——那边有几家超市,我记得还有三家酒吧——佩里斯顿至少能多出八万到九万。”

“库劳克呢?”

“我发誓,我了解这些人,我知道他们正在争论——就在此刻,大概已经有人拉了警报,这一带马上到处都会是警察。”他弯下腰,两手撑在仪表板上,扭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文森特,“那是很有可能的。我没有骗你。”

文森特开始减速。他已经看到了押款车,就在前面几百码的地方。

“你刚才说的那些,总数加起来能有多少?”

“去过佩里斯顿后,至少——大概有二十万。”

文森特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库房经理说得对,那是很有可能的。错过最后一个取款处实在可惜——但你总得权衡一下。到底该去几个取款处拿钱,这种决定总是得碰碰运气。这样做的话比较保险,钱也弄到了手。二十万元——利亚姆和凯文每人五分之一,剩下的五分之三是自己和老哥的。一早上收获这么多很不错了。

文森特说:“佩里斯顿之后,我们就收工。”

30

萝兹·切尼警探指了指一张角落上的桌子。“你暂时先用一下——我们马上会给你另外安排。走廊上左数第二个房间可以领办公用品。我们也在那里泡咖啡。我喝黑咖啡。”

卡斯尔波音特警局原来的警探办公室现在挤进了斯威特曼专案室。便衣警探和身穿制服的同事合在一处办公。鲍勃·泰迪端着两杯咖啡回到专案室时,切尼正在给一个文件柜上锁。她指了指他桌上一个厚实的资料盒。“证词和问卷调查。”她随手往资料盒上扔了一把钥匙。“这是办公桌底层抽屉的钥匙。你可以先把资料放在那里面,看完后再还给我。资料盒里有不少材料——斯威特曼的生意伙伴,受他蒙骗的人,被他向稅务机构告发的人。亲戚,朋友,雇员。还有这些人连同其配偶、情人、秘书、花匠的讯问笔录。”

“网张得挺大呀。”

“你一入手就会知道,网拉得还不够大。都柏林的阔佬儿们都是一窝里出来的。他们或是曾经同在一所学校读书,或是常在同一场宴会上照面。要么互为俱乐部成员,要么同在一个董事会。要么游艇都泊在同一个码头,要么赛马同在一个马厩里驯养。”

“泡沫经济破裂后再也神气不起来了吧。”

“你大概会这么想,不过,我们当时毫无察觉,这些人却早就知道形势会急转直下。重要财产都转到老婆名下了。”

“如果斯威特曼也这么做,他太太就有动机——”

“不——他太太对他可是真心的。金融诈骗也好,拈花惹草也罢,他老婆都无所谓。她非常信任他。”

泰迪在办公桌后坐下,指着资料盒。“从哪里开始?”

“你可以碰碰运气——打开第一个资料夹,说不定就能发现斯威特曼和斯尼德那孩子之间的联系呢。”

“是啊,线索总是自己送上门的。”泰迪卷起了袖子。

切尼离开办公室后,泰迪伸手取过斯威特曼的档案,取出第一个标着“斯威特曼:生意往来”的资料夹。他翻阅着各份资料,最后翻出了“斯威特曼:个人生活”。资料夹里有一份保险证明,外加三份证词——较长的一份由斯威特曼的妻子提供,其他两份则由他的情人提供。看完证词后,泰迪走出警局的后门,点燃了一支烟。他拿出手机,在联系人名单中找了一阵,查到了他以前的一个搭档,现任克朗塔夫警局的警长。

“哈利——我是鲍勃·泰迪。你还记得一个叫格里·菲茨杰拉德的混混吗?——我找他聊过天,知道他是你那边的常客。”

“他呀,老相识了——我听说他上次好像携带违禁物品给逮了。现在大概已经出来了。稍等片刻。”

泰迪和哈利·辛诺特曾经合作调查过一起谋杀案,结果白忙活一场。哈利后来升任警督,因为出了一点纰漏,又被降为警长。哈利回来继续在电话里说:“恐怕你跟他说不上话啦。两个月前他死在了自家公寓里,胳膊上插着针管。最后那一针药性特强,心脏吃不消。”

“真糟糕。”

“死时才32岁。”

“好的,多谢你。”

泰迪几分钟就抽完烟,抬脚踩灭烟头,回去继续看文件。

文森特·内勒在爱尔兰银行佩里斯顿分行的街对面把车刹住,保护神公司的保安们已经进去了。

“该说再见啦,”文森特说。

“这里?”

“最后一次取款。”

“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特洛·麦奎根问。

“你留在押款车里,把你们那些人哄安分了再跟他们到下一个取款处,大概是十五分钟的路程。那时我们早就走远了,你们想怎样都行。”

麦奎根像是很不情愿地下了车。“认识你很愉快——现在滚吧,”文森特说。

麦奎根下车时,文森特在给诺埃尔发短信。他此时待在雷克萨斯里,就停在押款车的前面。

最后一次取款。

诺埃尔回复的短信“好吧”刚收到,那两个保安已走出了银行。特洛·麦奎根正等着他们。他说了几句话,眨眼间,钱就装进了雷克萨斯的后备箱。特洛正要上押款车,那个矮个子保安突然向文森特这边走来。高个保安抓住他的胳膊,矮个子却甩开他的手,大步踏上了马路。

文森特·内勒从短裤口袋里掏出手枪,夹在自己裸露的膝盖间。

保护神公司的矮个保安站在马路中央,推开面罩,直勾勾地瞪着文森特·内勒。他站在那儿,双手叉腰,好像要把文森特的整副模样牢牢刻在自己的心坎上。

文森特一摁按钮,梅甘娜的车窗玻璃滑落到底。“滚开。”他说。

矮个保安头靠了过来。“我会记住你,你个杂种。将来你要是入了大狱,我会去看你的。我里头有弟兄,说不定我还能让他们为你安排一场小小的欢迎会呢。”

“他妈的给我滚一边去。”文森特说。前方的雷克萨斯已经发动,诺埃尔和凯文上了路,后备箱里塞满了保护神公司的钱箱。

“戴维!”

马路对面,另一个保安正站在人行道边缘。他摘下了头盔,脸涨得通红。

“我警告过你,戴维!”

文森特举起手枪,对准这个多话的保安。他傻乎乎地退缩了一步。他抬起了下巴颏,像是在竭力展示自己的英勇无畏。

文森特只当没看见。他发动汽车,加速,把押款车甩在了后头。

因为计划的临时改变,至少要开十五分钟才能换到车。那些保安几乎肯定会立刻报警,这段距离可是够长的。

文森特已经在给利亚姆·德拉尼拨电话了。

“喂?”

“活干完了——没工夫多说,警报已经发出了。”

“操。”

“撤,赶快。”

“成。”

他又给雷克萨斯里的诺埃尔打电话。

“没时间了——他们已经发了警报。雷克萨斯不能待了。”

“明白。”

“你们在哪?”

“就要到了——我们快得很呐。”

“记住——别冒险。如果命和钱不能二者兼保,就让钱见鬼去。”

“高见。”

31

黑色雷克萨斯猛地一个左拐,驶离托勒吉路。弯拐得干净利落,车轮贴着狭窄的车道边缘擦了过去。诺埃尔·内勒是个开车高手,这点凯文·布罗不得不承认。别看诺埃尔平时人很刻板,活像是个电动工具,玩起方向盘来可谓得心应手。雷克萨斯一路几乎没有减速,最后划出一个弧形,在一条宽敞的死胡同里猛地刹住。三面环墙,右侧背对一座两层建筑。这是一家已经废弃的油漆厂,面朝马尔维尔大街。诺埃尔一拨方向盘,让后备箱对着油漆厂的后门。

就是这儿,这个远离托勒吉路的死胡同,就是凯文·布罗原先计划干掉诺埃尔·内勒的地方。后来他又放弃了。

诺埃尔最先发现这个地方,把钱藏在这儿万无一失,等风声过了就可以来取。这里远离大路,既没有遭破坏,也无人看管。诺埃尔和凯文闯进来之后就把后门的锁给换了,这样他们就能来去自如了。

凯文·布罗一听到藏钱的计划,就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么一笔巨额赃款,就他和诺埃尔两个人待在一起。凯文原打算一到地方就杀死诺埃尔,用自己的点38口径柯尔特一枪结果他的性命。后来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做实在不妥。如果现在干掉诺埃尔,他就得立刻转移赃款,开着被警方追踪的雷克萨斯寻找其他的藏钱地,而且一辈子都得防备文森特·内勒的追杀。何不等上一天,再雇一辆货车独自回来,把钱转移到别处呢?携款直接去拉恩港,再乘船渡海前往苏格兰的斯特兰拉尔——那就万事大吉了。

这一计划的最可取之处,就是不用结果诺埃尔·内勒的性命。

凯文·布罗打小就和内勒兄弟俩相识。他和他俩一起住在芬格拉斯区的同一条路上,中间只隔了四户人家,而且他一直觉得别人高估了文森特的能力。利亚姆·德拉尼住在同一处居民区里。他们并无深交,只是偶尔往来,有机会共谋他人钱财,这样才聚到了一起。

凯文嫉妒文森特,主要是因为文森特名气很大,虽然他只是浪得虚名。人人都知道有个家伙因为乱嚼舌根,被文森特打碎了膝盖。凯文还知道另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文森特杀过人,他就那么走上前去开了一枪,把那家伙撂倒在地,鲜血从脑袋上的弹孔里汩汩地涌出。凯文自忖做不来那种事情,也时常揣测杀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知道只要自己在这行混久了,总有一天会去杀人。他也知道真要是杀人,他也绝对有种下手。但是拿诺埃尔·内勒开刀,风险还是太大了些。

文森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抛下他去了伦敦,父亲的大半辈子又嗜酒如命,诺埃尔只好担负起父亲的职责——也许正因如此,文森特简直把他哥哥视若神明。如果杀了诺埃尔,就算你逃到廷巴克图①,也躲不开他的跟踪,他会一直在你身后咬牙切齿,伺机让你付出代价。

与其斗勇,不如智胜。明后天再回到这里来,卷起钞票溜走。他可能会被警察拦下,货车可能会在拉恩港遭到搜查,但胜算的概率也不小。至于报酬——这样的天赐良机,这么一大笔钱,完全值得放手一搏。放着这么一大笔巨款自己不独吞,偏要跟内勒哥俩和利亚姆·德拉尼那号蠢才瓜分,简直是愚不可及。

“这样就成了。”诺埃尔·内勒说。保护神公司的钱箱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油漆厂一楼的角落里。诺埃尔和凯文合力扯起一块破旧的油布,盖在钱箱上。诺埃尔又把油布揪揪拽拽,弄得好像是随意扔在那里的样子,就像这处废弃工厂中其他的破烂杂物一样。没必要把钱锁起来——只有那些四下找点什么随意糟蹋或是燒着玩的小孩子,才会跑到这里来。要是他们发现什么锁着的东西,肯定会把它砸开。但是谁也不会想到去掀一块扔在角落里的烂油布。

诺埃尔锁上油漆厂的后门,两人回头向雷克萨斯走去。

文森特·内勒的车驶进位于白厅区并排几家商店后面的一条僻静小巷,这里只有几个大垃圾箱。他打开后备箱,脱下T恤和短裤,换上牛仔裤和格子花呢衬衫,然后将一只可乐瓶里的汽油倒在车座上,另一瓶汽油倒进后备箱里。接着他取出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几十根火柴。当熊熊火焰在车内烧起来后,他又划着一把火柴,一边离开梅甘娜,一边将火柴掷进后备箱。火焰烧到油箱时文森特已经走出了几条街,但他还是听到了爆炸声。

他瞄了一眼手表,加快了步伐。

32

扭头看到身后的警察时,诺埃尔·内勒知道一切都完了。两个警察从一辆白色货车后部跳下来,他们在防弹背心和黑色头盔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身材魁梧。货车掉了个头,驶离路沿,堵住了街道。他掉转身——前面那条街已经被另一辆白色货车堵住,两个警察蹲伏在车后。每个警察都手握着来复枪、冲锋枪之类的武器。诺埃尔拼命压抑袭遍全身的恐惧——事情虽然败露了,但眼下这种情势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好一点的话,最多就是到臭烘烘的牢里蹲上一阵,最坏会怎样,那就不堪设想了。

他伏下身子,从衣袋里掏出手枪扔在地上,又一脚踢进排水沟。作用不大——但他仍然戴着橡胶手套,枪上没沾指纹。至于这一着是否管用,那就得看律师的本事了。

他扯掉手套扔在一旁,双手举过头顶。不要招惹他们开枪。在他右边,凯文扯着喉咙骂骂咧咧,蹲在地上,脑袋摇来晃去,仿佛这样就能找出什么脱身之策似的。

“把手举起来,”诺埃尔厉声喝道,“别引他们开枪,把手举过头给他们看!”

他们刚才在西墙区铁路的对面烧掉了雷克萨斯,然后绕道穿过拱门沿路直下,又拐上基尔凯拉大街,从其中一辆白色货车旁走过。这辆货车现在就在他们身后,在街道的尽头——他们居然就那么走了过去,没发现任何异常。刚打开大众宝来车的驾驶室门,他就意识到他们完蛋了——带枪的人影从前面那辆货车里跳了出来。

全完了。

哪个环节出错了,哪个人告了密,不过此刻最要紧的是保住性命。

“别开枪!我们没有武器!”他双手伸直,举过头顶。诺埃尔转身瞅着凯文·布罗,压低了嗓音。“把那玩意丢掉,手举起来,不然咱俩都得吃枪子儿。”

诺埃尔暗自琢磨,在附近什么地方,文森特是不是也同样遭遇到了警察的袭击。不管是谁给他们下的套,既然这些人知道其中一辆逃跑用车的停放地点,肯定也知道另一辆停在哪里。

天哪,别冲动,老弟。

哦,操——

凯文·布罗垂着脑袋,不像是要投降,倒更像是在伺机而动。他深深地吸着气,胸部起伏不已。

“凯文,别干傻事!”

街对面,几栋房子过去,有个老头刚刚把一只黑色垃圾箱推下自家门口的台阶,站在那儿——眼前的场景把他吓呆了。凯文直起身从车后大步走开,撒腿狂奔,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只要能跑进老头敞开的前门,穿过房子,再从后院逃进相邻的街道——

诺埃尔嚷了句什么,却被凯文砰砰砰的连续枪击打断。他平举手枪,朝着街道那头几个警察的方向,边跑边开枪。

由于地形原因,警察的射击范围十分有限。稍有不慎,射出的子弹就会误伤街道另一头的同事,所以他们只对逃跑的人开了三枪,第一枪击中了凯文·布罗的胸口,第二枪击中他的脸,第三枪击中诺埃尔·内勒的喉咙。他喉头发出一阵格噜格噜的怪声,摔倒在地。

菲尔·赫尼根仍然僵立在他的垃圾箱后面,脸色惨白,眼睛瞪得老大。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跑上来的警察们正冲他喊着什么,叫他赶快让开。他退回门厅里。马路对面,那个老太太莫拉嬷嬷——虽然她曾经跟他老婆杰西卡说过,她叫莫拉·科蒂,他也还是一直在心里管她叫莫拉嬷嬷,杰西卡则一直称她科蒂小姐。莫拉嬷嬷神情凝重,站在她家敞开的门外几英尺的地方,一步步胆怯地走下人行道,来到马路上。

莫拉·科蒂走到那个躺在马路中间的人身边,弯下身子。他无疑已经死了。胸口有一摊血,半边脸颊没了。

她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喊她。

她直起身。另一个被击中的男人躺在几码之外的地方,胸口一起一伏,还在蹬着双腿。

“太太——赶快离开这里!”

她快步走到第二个人身边。他的喉部血肉模糊,胸口被血污染成一片暗红。他抬眼看着她,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跪下身子。

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有人在喊:“太太!”

她把受伤者的头搂在臂弯里,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上帝啊,求你饶恕我的罪过吧——”

他呻吟着,眼珠乱转,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懼。

“你会没事的,你——”

一只手攥住莫拉的胳膊,用力将她拽起来,拉着她走到一边,这只手用力过猛,弄得她胳膊生疼。受伤者在眨着眼睛,他张开了嘴。

“回屋去吧,太太。”拉开她的人穿着厚重的防弹服,胸口印着“警察”二字。他推着她离开,她挣扎着。“那个人,他需要行忏悔礼——”

“回您的屋里去吧,把他交给我们。”

走到她家的前门外,他松开了她的胳膊,她站在那儿瞪着他。“求求你。”她说。她抬起手恳求道,几根手指的背面沾着一抹血迹。

在那个警察身后,她看到另外两个穿防弹夹克的警察,他们的枪口对着那两个人的身体。一个警察弯腰从已死的那个人身边捡起一把手枪,另一个则对着下巴上的通话器急切地说着什么。

“你没事吧,科蒂小姐?”

菲尔·赫尼根站在她身边,满是皱纹的老脸吓得惨白。

“快回屋吧,科蒂小姐。”

她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冷。“是我报的警,因为那辆车——我把他们招来了。”她嘴里发干,声音嘶哑。“然后——”她无力地指着几码之外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哦,天哪,是我造的孽,是我报的警,都是我造的孽啊——”

突然有手机响了起来,播放出一小段活泼的音乐。霎时间大家全都怔住了,正在对麦克风说话的那个警察陡然打住,弯下身子从喉部中弹的男人所穿牛仔裤的一个口袋里找到了手机。他摁下通话键,把手机凑到耳边,说:“喂?”

33

文森特·内勒丢下第二辆备用车,步行十分钟回到爱德华顿住宅区边缘的麦克兰根公寓楼。活儿总算干完了。他晃着胳膊大踏步向前,几小时来一直绷紧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感到畅快无比。

就剩下去油漆厂取钱了,藏到安全的地方,过后再把它分掉就成了。他走向麦克兰根公寓楼,一边抬头仰望四楼上自己住的套间,一边掏出手机给诺埃尔打电话。

“喂?”

“诺埃尔?”

不是诺埃尔的声音。怎么——

文森特止住脚步,站在原地,手机贴在耳朵上。

操,不。

对方的嗓音打破了寂静。“他现在很忙。我是警察。你是哪位?”

文森特把手机举过头顶,使尽全身力气将它砸在人行道上。手机连蹦几蹦,落在几英尺之外的地方。他捡起手机又砸了一次,抬起脚对准手机一阵猛踩,直到把它踩碎了才罢休。他长喘一口粗气,刚走开几步,又转身回来从已严重损毁的手机中取出手机卡。这是一次性的手机卡,就是专为这次活儿准备的。他照准破手机又踹了一脚,找了一处下水道将手机卡丢了进去。

文森特用了好几分钟时间,才爬上麦克兰根的四楼。他倒了一杯水,站在小小的阳台上,开始琢磨刚才那件事。

如果诺埃尔是在运钱的时候给逮个正着,那他就彻底完蛋了。不知道会被判几年,但准会耗去他大把年富力强的好时光。而且,天哪,诺埃尔——经受了这样的牢狱之灾后,再要恢复元气,肯定不是一两天的事。

诺埃尔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点——他很坚强,同时也很脆弱。文森特12岁左右那年,老爹把他独自一人扔在家里,跟个女人到基尔肯尼还是别的什么鬼地方浪荡去了。当时文森特真想找到他,一拳砸烂他那张脸。当时18岁的诺埃尔告诉文森特,不该说那样的疯话。诺埃尔还告诉他,妈妈甩手走人后,老爹是怎样万念俱灰,生活变得一团糟。诺埃尔说,他失去了一切本以为理应属于他的东西。老爹那时还年轻,独力拉扯两个十岁和四岁的小孩,而且根本不知道该拿两个整天发愁的孩子怎么办。送孩子上学、做饭、洗衣服、安慰受惊的文森特——当他一次次把这些事情搞砸后,就只能借酒消愁。他跑到基尔肯尼的时候,诺埃尔已经在外有了自己的住所,就把弟弟接去一起住。三年后,老爹從基尔肯尼或者别的什么鬼地方回来时,又是诺埃尔劝住了想要狠狠教训他的文森特。“他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抓着文森特的肩膀,没有使劲摇晃他,只是为了看着他的脸说话。“他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诺埃尔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泪光——不是弱者的泪也不是懦夫的泪。诺埃尔是有骨气的人——他的泪水告诉文森特,即使生活再不如意,他们也要按自己的方式活着,他可以为无法挽回的过去哀悼,但不可以一味沉溺于这样的懊悔中无法自拔。诺埃尔说就算老爹是个令人恶心的可怜虫,他回来时还是应该好好待他。人们对诺埃尔了解得太少了。

“人的一生有三件事最重要。第一,要充分使用上帝赐给你的各种才能。第二,定下目标并为之努力。最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

两年后老爹再度不告而别,诺埃尔因此伤心欲绝。文森特倒是觉得少了一个累赘。文森特深知,他们哥俩当中诺埃尔才是那个更优秀的人。诺埃尔有一套准则,以此衡量自己的生活。文森特看待事物的方式却与他不同。虽然从不为此烦心,但他也知道,这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你需要找些比你自身更重要的目标,”诺埃尔说,“不然你就总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样是不够的。”

也没必要尽往坏里想。事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诺埃尔和凯文是什么时候被捕的。如果他们是在装着钱的雷克萨斯上被抓——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如果是其他的——可以谎称他们只是在给别人帮忙,可以说他们本以为烧掉汽车就能骗取保费。这样的供述未必能给他们赢得轻判,但还是不妨一试。

此刻,文森特正努力清空纷乱的思绪,但这就跟妄图关上房门来抵挡飓风一样无济于事。警察可能是后来才抓住了诺埃尔,当时他已经干完了活儿,在街上被什么穿制服的混蛋认了出来,就把他逮起来算旧账了。

文森特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保持冷静。诺埃尔能撇清自己的话,很快就会和他联系上。如果不能,哪怕雇一个团的律师,也要把老哥一路保到底。

34

鲍勃·泰迪来到北滩锦绣公园附近的基尔凯拉大街时,夜幕已经降临。很长一段路面已被封锁起来。警戒线内支起了两个白色的法医帐篷。小堆的围观者聚拢在街尾。整条街有身穿制服的警察把守,只容居民进出。泰迪只好向一个警察说明自己的来意,对方坚持让他去见负责人,谁料这位负责人竟是两年前在凯文迪西大街警局与鲍勃同一间办公室的那个自命不凡的警督。

“你好,波莉。”

马丁·波拉德警督跟以往一样倨傲。许多与他共过事的同僚,包括泰迪,明知他讨厌这个称呼,还是口口声声叫他波莉。波莉为人严谨而挑剔,就算什么错事都没做,也照样能获罪于人。

“有何贵干?”

“前面第四栋楼里的一个老太太是我朋友,那辆车的事还是她告诉我的。应急特警队的伙计们忙的就是这个,我该跟她聊聊。”

波拉德撅着嘴,略一沉吟,然后说:“不管她说什么,希望你能做一份笔录给我,我们给整条街的人都录了证词,不过,她要是提到——”

波拉德递给泰迪一张通行卡。

“当然,没问题。”泰迪指向20码外的白色法医帐篷。“两个人都是?”

波拉德点了点头。“法医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初步检查。其中一人倒地之前就已经死亡,另一个倒地之后很快也咽气了。”

“死者身份确认了吗?”

“都是小人物。其中一个先开的枪。真是愚不可及。”

在卡斯尔波音特警局,泰迪从下午到晚上都在查阅斯威特曼的卷宗。此刻他正喝着咖啡提神,有点想丢下来明天再接着看。这时他听到两个警察在议论应急特警队在北滩遭遇的枪击事件。他匆匆给在总署的朋友打了个电话,锁起斯威特曼的卷宗,便急忙去取车。

莫拉·科蒂给他开门时,脸上的皱纹较上次相见后似乎又深了许多。她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双手搂住他的腰,头偎依在他的肩膀上,他也温柔地抱着她,这细弱身躯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稍顷,他领着她慢慢走进门厅,关上门。“你没事的,莫拉,只是受了惊吓。”

“不好意思,”她的声音轻若耳语。

“你看过医生了没有?”

“警察带人来过——我想他该是——他给了我一些药,说是能让我镇定下来。”

他扶着她在客厅里坐下,正要伸手开灯时她说:“请别开灯。”他沏了茶,在她对面坐下。屋外夏日的傍晚天色依然明亮,但在窄街的遮挡下,几乎没有光线能透进客厅。她喝着茶,两人良久无语。然后泰迪说:“很遗憾你被卷进这些事情。”

她抬头看着他。“他很害怕,那第二个人。第一个人当场就死了。第二个人还活着,他的喉部全是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开始念——连想都没想——就像画十字一样自然。我开始念忏悔经。然后——那个可怜的人——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能看出他眼里满含恐怖。他一听到我那样说,就知道——”

“他会感到宽慰,一定。”

“他本来就害怕,我却让他更痛苦了。”

“发生这种事情,换了别人一般连大门都不敢出。”

“我当时就在这,站在窗口朝外面的街道看——我有时会这么做。我看到了他们,认出是把车留在这的人,我想给你打电话。有个人打开了驾驶门,然后抬起头,我能看出他很惊慌。其中一个人举起了手,另一个人——”

她静静地坐着,仿佛再次身临其境一般。

“你吃饭了吗?”

“我吃不下。”

“这种时候,你更该照顾好自己。我来给你做点吃的。”

“如果我什么都没说就好了。那两个年轻人,就那样躺在大街上。”

“技术科的人已经快完工了,很快就会把尸体运走,一切都将恢复正常。”

“要是我没给你打电话——”

“你做得对。他们有枪,他们正在威胁别人的生命。”

“他们干什么了?”

“不清楚——大概是抢劫吧,我不知道在哪。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帮你查一下。”

“不用了。”

他向前探出身子。“莫拉,受到过度惊吓——遇到这样的事情,谁都会吃不消的。你应该躺下,尽量睡一觉。”

“我没法睡。我一直在想——”

“不必担心——整夜都会有警察执勤,出了这种事,警方都会如此安排。你在这里很安全。”

“不是因为这个——”她闭上了眼睛。

“我会留下来,没事的。”

她久久凝视着他,他从未见过她的眼神如此苍老而疲惫。“真的?”

“我保证。”

文森特·内勒紧闭着眼睛。他侧卧在公寓套间的合成薄木地板上,身上穿着一条平角裤。iPod的音量刺痛了耳膜,恐惧工厂的金属乐震得脑袋嗡嗡响,驱散了所有的思绪。他已这样躺了许久,沉浸在劲爆的旋律中,远离悲痛和时光,只是随节拍摇晃着身体。

此前,利亚姆·德拉尼打来电话时,他正从微波炉里取出玛莎百货的素食玉米粥。

“文森特——天哪,伙计——”

文森特的第一反应是挂掉电话,随手扔掉手机。绝不能跟任何人通話。利亚姆不该给任何涉事的人打电话。他打电话大概是想告诉自己,他被探子盯上了,正准备向警方自首,以求宽大处理。

“我刚听说——”

“你打我电话干吗?”

“操,文森特,我刚听说。”静默片刻后,利亚姆的声音变得焦急、尖利,更加响亮。“文森特,上电视了,妈的——在北滩,肯定是他们,你没听说吗?”

接下来的几小时,文森特需要的只有声音,那种可以压倒一切、让他停止思维的声音。他此前挑选的诺埃尔给他的恐惧工厂专辑,今晚确实派上了用场。可惜只持续了一阵。接着,诺埃尔昔日无处不在的身影和如今无可挽回的离去,这两种印象重叠在一起,越过无情的鼓点和急骤的琴声,涌入脑海,掀起狂澜。

静悄悄的房间里,文森特·内勒在地板上扭动着,翻滚着,乐队的嘶吼声和回忆带来的悲痛,搅得他脑瓜发涨。房间外,整座寓所,这毫无声息的六层楼,这片久遭遗弃的公寓区,全都笼罩在一片死寂里。

35

昨夜两具尸体运走后,犯罪现场的帐篷也立刻被拆除了。蓝白双色隔离带刚刚撤走,随即恢复了常态。探长鲍勃·泰迪在客厅壁炉边的椅子上小憩了片刻,醒来后脖子僵痛,再也无法入睡。他去厨房倒了杯水,靠窗坐下,朝外面黑暗的街道望去。快到凌晨四点时,他又返回厨房,找不到咖啡,只好沏了两杯茶,走到前门口,示意那位正在人行道上悠闲踱步的值夜警察过来。警察巴不得能有个人陪着打发时间,他来到门边站住,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全都压低了嗓门。不一会,警察揣着泰迪给的20欧元,走向街角处一家通宵营业的适佰家连锁超市。稍后他拿着五六份报纸和一包乐富门回来。泰迪打开烟盒,两人在门边点燃烟,接着这位巡警用手指夹着烟,继续进行他那毫无意义的巡逻。

《爱尔兰时报》和《爱尔兰独立报》都在头版下方位置登出了这次枪击事件的报道。两名死者的身份“已被警方确认”。警方特派专员已针对有关情况展开调查。这些报道大都缺乏对案件事实的陈述,倒是大量引用了各派政客的看法。反对党领袖发布一则声明,对警察的做法表示赞赏,同时谴责当局对犯罪行为过于软弱。多数小报老话重提,单纯罗列持枪杀人、街头横尸之类隔年旧案的种种细节,《爱尔兰每日纪事报》用第四版及第五版半版的篇幅报道这一枪击事件,并附有两名死者咧着嘴笑的照片,还刊登了从当地居民那里搜集到的许多细节。一则报道说其中一人已向警方投降,并向同伙大声喊话。

“好像说的是别引他们开枪什么的,这是我听到的话,”家住基尔凯拉大街的79岁居民菲尔·赫尼根告诉《爱尔兰每日纪事报》的记者。“案发时,我正在把家里的垃圾桶推到外面,就站在离现场几码开外的地方。”警察总署发表声明称,应急特警队只是在对方开枪后才开的枪。

换成自己,泰迪也想象不出当时会怎么做,面对惊慌失措的罪犯,持枪警察要立即作出是否开枪的决定。因为,出手太快,你也许会误杀有意投降之人;若稍有迟疑,又会使自己、同事,或某个平民百姓遭到对方枪击。《每日纪事报》似乎抓到了什么把柄——有人出手太快。或许这只是媒体玩弄的伎俩罢了。无论是哪种情况,泰迪既为那两个躺在停尸房里的蠢货感到遗憾,又十分同情造成如今局面的不知哪位警察。

今天他又得埋头翻阅斯威特曼命案的卷宗。昨夜他没睡好,今天只能靠一杯杯咖啡提神。迄今为止,这些档案只是一些调查记录,受访者声称自己并不了解什么情况。侦缉总警司霍格的手下人行事周密,却难有成效。再者,这些档案与奥利弗·斯尼德被杀案没有丝毫联系。

如果莫拉·科蒂今晚仍然烦躁不安,他就得找个有点权的朋友安排警察在她家门外守上几夜,好让她宽心。这些日子,连加班一分钟都得层层上报,然而警方欠她这个人情。

他听到楼上莫拉的走动声。相信她会没事的。修女们可都是些顽强的人——要想在如此闭塞的生活圈里保持理智,她们不顽强点儿可不行啊。几年前,泰迪第一次见到莫拉·科蒂是在凯文迪西大街警局,当时她想找特蕾莎·欧布利恩命案的负责人说话。建筑工地的废料桶里发现了一具妓女的尸体,她被砖头砸死的现场跟卡佩尔街隔着一条巷子。泰迪参与此案的侦破。其时,莫拉和慈心修道院的三个修女住在一起。她住了几十年之久的修道院在房地产泡沫的高峰期被卖掉了,于是修女们分散居住在不同的出租屋里。在那以后,修女们有的相继亡故,有的原住房出售后另择居所,也就没剩几人了。莫拉便选择独自生活。

“我知道是谁干的。”

“您说什么?”

“特蕾莎·欧布利恩——我曾是教师和修女,特蕾莎曾是我的学生。她几个月前来找我,想找个安身之处,我就收留了她。”

“我们最好详细谈谈。”泰迪冲着通往几个讯问室的大门挥了挥手,二十分钟后他便得到了一份简明扼要的证词。当时她和特蕾莎正在塔尔伯特街的一家咖啡馆喝茶,莫斯·道尔走进咖啡馆对她们大吼大叫。道尔是个差劲的皮条客,总觉得自己还能控制特蕾莎。“我要整死你,婊子,我非打死你不可。”

那天,莫拉·科蒂在凯文迪西大街警局对鲍勃·泰迪复述了莫斯·道尔的原话。后来她在中央刑事法庭宣誓作证时又复述了一遍。当时道尔在不远处用利剑般的眼神怒视着她。根据莫拉的首份证词,警方搜查了道尔的家,发现了一双沾有血迹的鞋子,后经检验证实那正是特蕾莎的血,毋庸置疑。莫拉作证时,几乎没朝莫斯·道尔看一眼,她的嗓音沉稳而坚定。

修女们都是些顽强的老家伙,没错儿。

36

夜半时分,文森特·内勒醒过来时,已经被数小时之久的劲爆音乐震得脑袋生疼了。他缓缓地挪动着身体,换成仰卧的姿势,一只手伸到胸口摸到了iPod,拔掉耳机。闭着眼,他把耳机和iPod一起扔到屋子对面。安静顿时涨满了耳朵,他头晕目眩地躺了很久。在所有纷乱的思绪中间,他感受到某种巨大的恐惧。片刻后,他辨别出一种气味。

汽油——

他想怎么会有汽油。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一阵阵地模糊了,他发觉那是睡意。于是便睡了过去。

鲍勃·泰迪看了一眼手表。刚过五点十五分。莫拉·科蒂穿着一件深色格子睡衣。“早安,泰迪警官,睡得还好吧。”

泰迪站了起来。“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叫我鲍勃,我们毕竟共度了一晚嘛。”俏皮话刚出口他就自知失言,有些后悔,但她只是笑笑。

“以前你要说这种话,可有你受的呢。”

“抱歉,你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只是受了惊吓而已,现在没事了。”她穿过屋子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阵。“现在那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两条人命啊。”

“报上都登着呢。记者大概马上就要来敲门,寻找目击者了。”

“已经有人来过了。是个年轻人,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你怎么说的?”

“我就当着他的面撒了谎。我说事发时我不在家。”

“说得再合适不过。”

“我觉得为了满足别人的猎奇心态,就把这事儿四处嚷嚷,真没意思。”她向厨房走去。“要喝点茶吗·”

“我刚泡了一壶。”

“太好了。”

他意识到两人都压低了嗓音。虽然屋里也没别人,但在凌晨的这个时候,悄声低语是出于本能。

莫拉·科蒂坐在客厅里,捧着茶杯啜着,说道:“今天你肯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我马上就要走了。你确定已经没事了?”

“我会冥想——修女们都会这样。”

泰迪放下杯子。“有没有什么人——你和其他修女还有联系么·或者是修道院什么的?——我不知道现在宗教机构之间的关系。”

“你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退伍老兵的情况吧?每年他们都会安排一次周年聚会,由专人统计人数,直到只剩寥寥数人在世为止,就跟守墓一般。我们还没落到那样的境地,但整个体系已经支离破碎了,快了。总之,没有,我和她们几乎没有任何联系。”

“是你自己执意如此,对吗?”

“我在修道院里有过朋友,但她们都去世了。况且,现在这种世道,也没什么值得团聚庆祝的。”

泰迪点点头。

莫拉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跟所有和神职人员交谈的人想的一样,尤其是像我这般上了年纪的修女。她知道多少·这就是你在想的问题。她有没有隐瞒什么,或者她自己就是那些殴打儿童的恶棍之一,没准还要更糟?”①

“我并没有想这些。”

“大家都这么想。”

“你忘了——我所在的机构也是麻烦不断。自从多尼戈尔丑闻②曝光后,大家就认定我们只会诬陷别人。每个警察都在恐吓目击者,勒索线人,让无辜者锒铛入狱。”

“你们有些人确实如此。”

他点点头。“我们有些人确实如此,但并非全部如此。甚至谈不上大多数。就像不是所有的神父都会强奸幼童,不是所有的修女都会把孩子揍得鼻青脸肿一样。干我们这行的,如果你真要干出点名堂,就得及早认识到思想开明的重要性。”

“证明有罪前都是无辜的?”

“差不多那个意思。”

她坐在那,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问题。稍后她说:“我有罪。”

三楼楼梯上传来足靴落地的脚步声。文森特·勒内刚冲完一杯速溶咖啡。他伸手取过另一只杯子,舀进一勺咖啡粉,再冲入热水。保安走进来时,文森特已准备好了他的晨起咖啡。

“有点冷,”保安说。

文森特将咖啡递给他,靠窗坐了下来,望着外面的爱德华顿住宅区。今天他醒来的时候,头脑中没有任何迷惘,他知道诺埃尔已经死了,他知道自己醒来时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昨夜滴酒未沾,今早却有宿醉的感觉。

“来几块饼干?”

保安从厚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盒已经拆开的奶油饼干,递给文森特。文森特拿了几块,一口咬下半块,觉得好像以前从未尝过如此美味的东西。他想起昨晚的玛莎素食玉米粥全给丢进了垃圾桶里。

保安五十多岁,身材粗短,胡子拉碴。他那份薪水微薄的工作要求他每天早晨到麦克兰根公寓樓巡视一圈,完了还要跑到都柏林北区另一处同样被遗弃的房地产开发项目去看看。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要文森特“意思意思”,文森特给了他五块钱和一杯咖啡。

“五块一晚?”

“一周。”

保安当时点头同意了。此刻他打量着文森特,脑袋歪着,眉毛一挑。

“你没事吧?你看上去有点糟,我这么说你可别介意。”

“是的,”文森特说,“没怎么睡好。”

保安说:“怎么有点汽油味。”

文森特指了指搁在角落里的一只汽油罐。心绪恶劣时,他曾一脚把它踢翻,任其在地上骨碌碌滚一阵,后来虽经清洗,房间里仍然残留着一缕淡淡的汽油味。

“没法子,昨天买的——赶着要给车加油呢,”他说道。“肯定洒出来了一点。”

保安沉默地坐着喝完了咖啡,然后说:“那我走了。”

“好吧。”

“接着吃饼干吧,”保安说道。

文森特点点头,表示领情。“走好。”

37

莫拉·科蒂从厨房回来,手拿着一杯水。她在鲍勃·泰迪对面坐下,喝了一小口。她的声音仍旧轻若耳语。“你看过《赖安报告》么?”

“刚出来时我在报纸上看过,”泰迪说,“我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真不想知道那么多内情。”

“报告里提到了我,在第二卷——里面有一章是讲慈心姐妹会的。内容不多,五卷中只占了一章的篇幅——前一章是戈登布里奇孤儿院,后一章是卡波岑的圣米歇尔。与其他的一些证词比起来,我们远远不算最恶劣的。报告里还是提到了我们——提到了我。有三个证人提供了对我不利的证词。”

“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的有些事情,我记得确实发生过。另一些,我觉得似乎全都发生在别人身上。一个律师来找我,带来他人的指控。我把自己记得的事情告诉了他,还说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即使记不起所有的细节,我也明白这全都发生过,我知道,我——”

“你不必和我说这些。”

她摇摇头。“你做了件可怕的事情,一段时间过后——每天的日常事务,周围的人,工作,一段时间过后——一段时间过后,所有的这些完全占据了你的生活。随着这一段时间的推移,原先的记忆渐渐淡忘。重要的事情,甚至可怕的事情,终将被那些碌琐事所掩盖。有时你会觉得这是别人的经历。”

她出神地望着窗幔后面的街道。“我成为修女那年,这个国家和现在截然不同。人们认为一个年轻女子足不出户是理所当然的。她应该从头到脚罩上黑袍,永远只能做别人规定的事,永远不能触碰男人,也不准渴望拥有自己的孩子。”

“莫拉——”

“再看现在,我已到了人生暮年,作为从上个时代存活至今的一个老太太——我再来重新审视这种事,就能看出它很奇怪,甚至很反常。但当时是很正常的,因为教会的势力还很大。何止是正常,家里出一个牧师或者修女,任何人都会为之骄傲。那是一种福分。”

“那时的社会要比现在单纯。”

“也不尽然。世道不同而已。只是社会一如既往地复杂。当时有许多弃婴。有的是从未婚妈妈那儿抱走的,有的是死了父亲或者母亲,家庭破裂的。有的父母亲根本不会照顾孩子——当时有特别多的孩子没人照顾。”

“于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担负起了照顾孩子的职责。”

“哦,我们那时肯定愿意。它适合每个人。主教们开始办学校,办医院——政客们巴不得少为那些烦人的孩子操心呢。”

泰迪身体前倾,两只手撑在膝盖上,脑袋贴近莫拉·科蒂。他等她喝完水后问:“你那时多大年纪?”

“我进修道院那年是17岁。那时,我心里怀着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我是在为自己积德,以便将来能在天堂有一席之地。23岁那年,我管着三十多个非常吵闹、非常会惹麻烦的孩子。我喂他们吃饭,给他们上课,像母亲一样照看着他们,让他们茁壮成长,保护他们的灵魂。我往他们的小脑袋瓜里塞满了祷告词,若是他们背不出来,我就用皮带抽他们。教育部明文规定何时可以使用体罚手段。”

她又喝了一口水,双手捧着杯子。“有个女孩儿——名字已经忘了,但眼前还是会浮现出她的样子。她犯了错,事情很小,但她没说对不起,只是耸了耸肩。就这样。她耸肩时还直视着我的眼睛。是个倔强的女孩,非常叛逆——而且当着所有人的面。于是,我打了她,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这可是一大进步。这已不再是仅仅因为她不服管教了。我必须让她知道——其他所有人知道——谁说了算。”她沉默了一阵,她的目光游移不定,“这样做本应该管用的,她应该露出畏惧的神情,目光低垂。但她好像就是无所谓,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还喊我是泼妇。所以,我又打了她一巴掌。她继续表现得若无其事,我就继续打她。至于打了她几巴掌她才哭,我已经记不得了。”

莫拉的声音紧张、干涩,好像说的每个字都异常沉重。

“小时候,神父教我们怎样辨别可恕之罪和危及灵魂的重罪。你能否以此为乐?这句话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你的天性会让你误入歧途,但如果你以此為乐,就会真正遇到麻烦。我看正是这样的念头让一些神父做出了那事情。他们告诉自己,这种事他们无法控制,这是肉体的诅咒。他们也与恶魔作斗争,只要他们能说服自己,他们并不是在寻欢作乐——”

“打她,并不是在找乐子。”

“哦,有的。”莫拉摇摇头,“我记得那女孩儿哭时自己心中的满足感。有人挑战了天定的法则,而我让她尝到了厉害。那感觉真好。现在回过头来看,也许我当时就有了愧疚感——不过也有可能是记忆随着我的意愿发生了变化,让自己更容易接受一些。那女孩应该人到中年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知道她准记得那天的情景,我也知道她依然恨着我,而且她也该恨我。”

“她作证指控你了吗?”

“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已将往事尘封于心底;也许她离开了这个国家;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她从来不对任何人吐露心事,对此只字未提,是那种沉默、认命的人。”她长吁一口气,“她不是最后一个挨我打的孩子。一旦发现自己拥有某种权力,就会将它用来解决问题——并且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仅会造成肉体的伤痛——肉体的伤痛是可以淡忘的。那些无法还击的人,那些——这几年,我在广播里听过其中一些人的访谈,听到他们伤心哭泣。事隔这么多年,他们在生活中仍然饱受挫折,他们受到的伤害那样深,任由自己的生命一点点的枯萎,了无生气。这是我们犯下的最深重的罪过。”

“你当时还年轻,又处于相当艰难的境地——我们大家不管做什么,当初总是有个自以为正当的理由。”

“靠殴打来管教小孩——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我都不敢想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就成了惯例。大多数孩子变得习以为常,而那些不肯顺从的孩子——我们压垮了他们。不光是暴力体罚,也是羞辱。当时我们管那叫做责罚。我们是在责罚他们。我们是在引导他们通过生死之间的诱惑之谷,让他们保持纯洁之身以迎接永恒的生命。我们要让他们害怕,就算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怨恨我们,我们也不介意。我是在拯救他们的灵魂。”

静默片刻后,泰迪开口道:“你已经赎完了你的罪过,莫拉。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把事情按正确的方式重来一遍。”

“有时候我觉得十分痛苦,被禁锢在那样的一种生活里——现在我才明白,当时我并不乐意过那样的生活,同时我想了很多。选择另一种人生的机会已经错过了——或许我曾为此感到失望、悲伤和惆怅。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些情绪。也许那种悲伤导致了我的残酷行为,又或许我偶尔只是很喜欢那种控制他人的感觉。”

“你刚才说到的,那些神父都做了些什么?”

莫拉呆呆地盯着桌面。“第一次我发现干这种事的——是个常到学校来的神父,人很和善,很讨人喜欢。有个女孩跟我讲——我当时以为她在撒谎。我告诉她,我会处理这件事。然而我什么也没做。她后来再没提过。那种事——你不能确定是真是假。他会和一个孩子待上半天,又是逗又是笑,但那孩子却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孩子们偶尔那样,他们——”

“从来没跟他谈过吗?”

“有一次,我试着想跟他谈谈。我对他说,他在我们这里是不是花了太多时间——我话说的很委婉,担心他会超负荷工作之类。”

“然后呢·”

“结果很可怕。他冲我微笑,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对我笑。一句话也不说。我站在那里,他就一直笑,我还是傻站着,然后我就明白了。他等于是在挑衅我——我敢不敢直接面对他,对天定的法则提出质疑?我当然不敢。我呆站了一会就转身走了。”

“你刚才说他是第一个?”

她的语气变得生硬而干涩。“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见。所以,我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其实有些真相我并不想知道。当时是有些迹象——现在看来再明显不过——但我当时很害怕,因此——”

泰迪沉吟良久,然后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莫拉對他惘然一笑。“这话还是跟孩子们说吧。”

“我知道。但我说的是——几十年过去了,你也道出了实情,承认了当年的过错,承认了当年的失职。难道你还不该释怀吗?我很多年前就不信教了,但还记得祷告词。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那些冒犯我们的人。”

她点点头。“有时我会对自己说同样的话。”

38

鲍勃·泰迪离开莫拉·科蒂的家时已经过了7点。太阳出来了,但还没来得及驱散空气中的寒意。他刚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问:“您住这?”

他转身看见一个身着灰色西装的矮个年轻人,梳着一头油光水滑的黑发。他冲着泰迪一扬下巴。“您是枪击事件的目击者吗?”

“你是谁?”

年轻人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名片一晃。“安东尼·普兰德加斯,《每日纪事报》记者。”

“西装不错,安东尼。”泰迪转身朝北滩路走去。

“您是警察,对吗?”

“裤子的膝盖部位有点不够挺。”

记者加快步伐跟上他,同时忍不住低头瞧瞧自己的裤腿,看这身西装是否齐整。“这屋里的老太太,她是目击者吗?”

“你的胃口可真够大呀,安东尼——一大清早就这么多问题。”

记者拿出一张白色小纸片。“我的名片。”

“谢了,安东尼,我会珍藏的。”

又走了几步后,泰迪回过头,看到安东尼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文森特·内勒离开麦克兰根公寓楼,穿过空地,走向M50公路边上的一条小径。刚刚到那地方,他不费力便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在他身后,曙光正在渐渐漫过天幕。

诺埃尔死了,利亚姆联系不上。文森特从一片纷乱中慢慢理清思绪,开始在脑中酝酿一个比较可行的计划。

定下目标,并为之努力。

保安离开后,文森特明白自己也必须离开那里,赶紧动手干自己该干的事。那个保安保不准会把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然后为了安全起见打电话报警。

诺埃尔家是不能去的。

米歇尔。

不,不能连累她。

最好也要离利亚姆·德拉尼远点。

聪明的做法是去找家警察局,让他们看着自己是如何为诺埃尔伤心欲绝,自己一直在外寻欢作乐,对抢劫案一无所知,直到听说诺埃尔的死讯。要是他们不信,那就随便吧。这种时候销声匿迹,在他们眼里无异于主动认罪。去警察局,什么聪明的做法,他妈的他才不会干这种事呢。

诺埃尔说,首先要把事情做对。然后——随便怎样吧。你不能活着没有准则,不能缺少比你自身更重要的目标。

要充分使用上帝赐予你的各种才能。

定下目标,并为之努力。

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

整整一个小时,文森特把麦克兰根大楼的所有门窗全部打开,在劣质薄墙上砸出许多洞,以使大火在各套公寓房间迅速蔓延开来,再把家具、衣服、窗帘和地毯碎片堆放在一起,堆到最易燃烧的地方。此刻,他穿过这片空地,一边扭头回望,只见四楼上的熊熊火焰已经吞噬了自己的套间,火势正向五楼、六楼蔓延。

晨曦初现的天空下,高大的麦克兰根公寓好像一支燃烧的火炬。文森特面向前方,加快了步伐 ,被哀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几小时过去后,他觉得力量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开端。

39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探长鲍勃·泰迪终于看出谁是埃米特·斯威特曼专案调查组里的傻大个了。他叫埃德利,负责搜集证据。大块头,顶着个剪得乱糟糟的平头,鬓角留得很长。他举着一把扣在阿玛尼黑皮钥匙圈上的钥匙。

“我跟他老婆和情人核实過了——他们已经确认这是他常用的钥匙扣,上面的每把钥匙都是他的——这把钥匙——是放在他办公桌最上层抽屉里的。”

“然后呢?”泰迪问。

“就一把钥匙。可能是前门钥匙,别墅钥匙,公寓钥匙,说不定是健身房更衣室的钥匙,或者花园小屋钥匙,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有没有派人去查一下?”

“怎么查?当然,钥匙是只有一把——我总不能用它去试全国的每把锁呀。”

这段对话始于泰迪问萝兹·切尼警探的一个问题。“他是在哪跟他的女朋友上床的?”

“酒店开房·”

“跟奥尔拉·麦盖蒂根的证词不符啊。”

在向斯威特曼的两个亲密男性朋友问过话后,调查组得出结论,过去几年斯威特曼至少跟三个女人有染。其中只有奥尔拉·麦盖蒂根被确认了身份。她是爱尔兰金融服务中心的一家营销公司的经理。

“麦盖蒂根说她和斯威特曼是在她公司的一场产品发布会上认识的。”泰迪低头看着笔记本。“据她的证词说,他们去了他的住处。”

切尼说:“这条线索我们之前没太当回事儿——麦盖蒂根没有丈夫也没有男友,斯威特曼和她来往也不大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他的住处,这是她的原话。估计就不是他的家了。那会是哪里?他在城里有一套公寓吗?”

“没有——他妻子和手下会计都说没有。”

“如果他另有住处,那地方显然值得一查。”

切尼负责再次向斯威特曼的妻子、秘书和朋友核实,查明他在城里过夜的时候,是否偶尔借用或租借公寓。鲍勃·泰迪去见奥尔拉·麦盖蒂根。

“还要我跟你们说多少遍?——我又不是专门研究埃米特·斯威特曼的。我对他了解有限。”

“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她身材娇小,年龄在三十五六岁,仪容整洁,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职业装。泰迪去公司找她时,她坚持要去街角处的咖啡店谈话。“别见怪,但警察登门这种事我不想搞的人尽皆知。”她的声音沉稳平静,一听就是惯于发号施令的语气。

一进咖啡店,侍者立刻端上了她常喝的拿铁咖啡。泰迪什么也没点。

“我知道跟这种事沾上边会是什么下场。有些人受到指控,被送上法庭。而且不论你在案子里多么无足轻重,只要涉及到性,事情就会闹得沸沸扬扬,变成各色人等聊以解闷的谈资。”

“这倒不假,”泰迪说,“但我只想核实一件事,而且它可能很重要。”

她佯装一副按捺住满腔怒火的姿态,然后仰靠椅背,点了点头。

“根据你提供的证词,”泰迪说,“你和埃米特·斯威特曼那晚见面时,去了他的住处。他的住处在哪儿?”

“他开的车,我没怎么注意。”

“北区?南区?”

“北区。”

“能说说大概的方位吗?”

“我记得我们过了河,而且肯定他走的是马拉海德路,但——”她微微一笑,“我对那边的路不是很熟。”

“他带你去了什么地方?”

“一间公寓。”

“和他交往期间,一直都是去那家公寓吗?”

“如果这事传出去的话,那些通俗小报准会管它叫‘爱巢。”

“随你便。”

“后来我们又去过一次,可能是两次。多数时候都是去我那儿,有时也会去谢尔本酒店。”

“那间公寓——看上去是不是常有人住?他在那里住得惯吗?”

“公寓里只有些基本用品,他在那里放了些衣服,还有些零碎东西。看上去他在那里还是蛮自在的。”

“那里——”

“我想我已经尽了一个普通公民的义务,警官。我是个单身女人,我没做错什么,我在这个案子中也绝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我迟早会被卷进去。很奇怪,这种桃色事件最后常被证实跟案情有关。”她站起身。“那样一来,没人再会注意我的工作,我的才能,我的成就。我一辈子都将被旧朋新友们认定是——被害者的情妇。”

“你说得对,是不公平。这叫连带损害。一个腐败的银行家被两个持枪歹徒干掉——这个银行家随即被推到媒体炒作的风口浪尖。而他身边的每个人也会跟着遭殃。”

“不管是谁杀了他,你们都会将他捉拿归案的吧?”

“我们一直都在竭尽全力。”

“换句话说,我为此受到的牵连足以毁掉自己的生活,却还是不配知道一点你们的内部消息?”

“对不起。”

“不论是谁,希望你们能抓到他。”她的声调第一次变得柔和些了。

“埃米特在金融界里兴许干了不少招摇撞骗的勾当,但他待我很好。”

回到卡斯尔波音特警局后,鲍勃·泰迪翻出一个装有斯威特曼商业产权清单的文件夹。在一堆错综复杂的名目中,泰迪看出有些房产是斯威特曼自己所有,有些则是集团共有,是环环相扣的交易。泰迪在电话里跟一个相熟的商业记者讨教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搞懂了其中涉及的一些行话。斯威特曼在爱尔兰的三个城市里有房产,外加上伦敦、曼彻斯特、布拉格和柏林。他在都柏林拥有六座公寓大楼——其中两座位于北区。

泰迪找到埃德利,跟他打听斯威特曼案的遗物。“可有什么用途不明的钥匙?”

于是埃德利取出了那把扣在阿玛尼黑皮钥匙圈上的钥匙。“就一把钥匙,可能是前门钥匙,别墅钥匙,公寓钥匙,说不定是健身房更衣室的钥匙,或者花园小屋钥匙,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40

鲍勃·泰迪来得有些迟,酒吧里已经挤满了人。特里克西·迪克森已经喝得酒杯几乎见底。泰迪走到吧台在他身边坐下,正要招呼侍者,却被他拦住。“我请客——我欠你的情,该请你喝一杯。”

“那就尊美醇吧。你的‘贿赂就仅限于此啰?”

“恐怕是的,泰迪先生。克里斯蒂也让我谢谢你。”

“这个结果不错。起码他不会一出狱就变成亡命之徒。”

特里克西勉强笑了笑。鲍勃·泰迪估计他约自己见面,不会仅仅是为了道声谢。特里克西·迪克森很快就谈到了正题。酒刚送来,他便开口道:“我不想勉强你,泰迪先生,可有些事情——我能私下里跟你说说吗?”

泰迪说:“你清楚我不会捉弄你的。”

“是克里斯蒂的事。”

“这个我可真没想到,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

特里克西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他侧过身,遮住酒吧里其他人的视线,将信封递到泰迪手上。

“天哪,特里克西,你的贿赂明显加码了啊。这些钱是从哪来的?”

“是给克里斯蒂的。”

泰迪用拇指匆匆拂过那一叠五十元纸币。“多少?”

“五千欧元。有个家伙在凯尔特体育联盟的大厅里找到我,他只说了句给克里斯蒂,把信封交给我,就走人了。”

“罗里·布伦特的手下?”

“不认识他,但应该是的。”

“我知道了。”

克里斯蒂一声不吭地背上私藏枪支的黑锅,由此可见他这人很可靠。送上这份禮物不仅仅是为了聊表谢意,还是拉他入伙的一种姿态。

特里克西说:“出狱后被那帮混蛋呼来喝去,对克里斯蒂一点好处都没有。年纪轻轻的沾上这种事,最后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去找罗里,跟他客气点。就说你很感激,但也担心。你倒希望克里斯蒂不掺和这些事。罗里是弗兰克·塔克的傀儡,而塔克是个生意人,才不需要逼谁入伙呢。天知道,排队等着入伙的蠢货可是多了去了。”

特里克西说:“他们会觉得是克里斯蒂不买他们的账。你真不知道这帮杂种会有什么反应——要是认为你给脸不要脸,他们会觉得你是在侮辱他们,或者威胁他们。”特里克西呷了一小口酒。“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泰迪摇摇头。“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去跟弗兰克·塔克谈谈。不过说实话,我觉得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们可能寻思,是不是克里斯蒂交了什么不该交的朋友。”

特里克西说:“天哪,勉强混混日子,以前人们可以去给黑社会卖命,找到自己中意的体面工作,就可以立即退出。现在倒好,搞得跟他妈的军队一样。跟这帮人混在一起,就得在龟孙子面前卑躬屈膝。只要你稍稍坏了一点规矩——说不定你压根不知道还有什么规矩——那你的脑袋就得挨枪子儿。”

泰迪晃了晃酒中的冰块。“我只能说,先把这事儿搁一搁吧。克里斯蒂明年年底才能出狱——其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等他快要刑满释放了,如果事态没有变化,最明智的做法大概就是先让他出国暂避一时。”

特里克西嗓音嘶哑,而这嘶哑并不是肺部的伤痛造成的。“他开始只是给人帮忙而已。罗里·布伦特想将一把枪藏起来,等附近什么人去取。帮我个忙,他说。克里斯蒂觉得这些家伙很酷,跟《黑道家族》似的。现在倒好——只有两条路选——要么拍那些混蛋的马屁,要么为了保命远走异国他乡。”

他们在沉默中喝完了酒。走出酒吧后,泰迪温和地说:“也许不会到那种地步,特里克西。这种事差不多都是一个套路,等到克里斯蒂出狱后,罗里大概已经死了——问题就解决了。如果他没死,你跟我再联系——我们来看看该怎么办。”

“谢谢。”特里克西拍了拍夹克口袋。“至少如果他非得逃命不可,这五千欧元,还能派上用场呢。”

41

整整一上午,利亚姆·德拉尼的脑瓜乱糟糟不知怎样做才好。他头脑简单——文森特善于动脑筋,凡事都喜欢深思熟虑。

去油漆厂取钱?

就当这活儿做砸了,赶紧溜走?

等着听文森特的信儿?

原先定的计划是今天下午与诺埃尔·内勒会面,把钱转移到别处。他们要找个地方数钱、分钱——一个来去都不惹眼的地方。因此,诺埃尔在桑特瑞的拉斯菲兰排屋租过一间房。为防中间有人被抓,四个人都有钥匙。

问题是,如果按原计划去取钱,就怕诺埃尔或凯文写下了桑特瑞那所房子的地址,让警察给搜到了。又或者,有人发现了什么迹象,报了警,这会儿警察已经发现了他们藏起的钱,正荷枪实弹等着取钱的人自投罗网呢。他们或许不算聪明,成天招摇过市就像在演都柏林版的犯罪现场调查,但就算白痴也会撞上走运的时候。

三点刚过,利亚姆把车停在托勒吉路上。他到马尔维大街上转悠了一会,查看油漆厂前门附近的情况。没有任何异常。他又回到托勒吉路。坐进车里时,利亚姆暗自承认警察大概还不至于蠢到他想象的那样。他发动引擎,很快汽车已经拐上了通往旧油漆厂的小道。

他停了车,拿出一副橡胶手套。

走进油漆厂后,他发现保护神公司的钱箱还原封不动地堆在油布下面。他来回跑了四趟,才把钱箱全都搬进后备箱内。

转动车钥匙点火时,他突然觉得车子的启动声可能是警察突袭的信号,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在拉斯菲兰租用的那座房子带有车库,他把车开进去,关上门,开始把钱箱搬下车来。大概一分钟后他骂了声“他妈的”,把钱箱丢在地上。用五分钟时间察看各个房间。当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单膝跪地,冲床底下张望时,提醒自己别犯傻了,然后回去继续搬钱箱。

他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钱收拾好。他用斯坦利刀和电缆钳又是割又是拧,打开了钱箱。他往自己衣袋里塞了些钱——没塞很多,这样万一被抓了也好解释——然后把剩下的钱分装进几只米黄色大信封里,再把信封分放进六个特易购超市的塑料袋。诺埃尔此前已经选中阁楼一处缺少板子的隔热层作为藏钱的地方。现在看到那里塞不下这些钱,利亚姆便把剩下的钱拎进卫生间,塞进浴板后面。

从楼上的前窗往外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他来时街对面修理汽车引擎的人还在忙活。其中一人此刻挠着头,眼睁睁地瞅着引擎,仿佛面对的是一道永远无解的纵横字谜。隔壁,一个女人正在用除草钩刮去路石缝隙里的泥土。整条街没有任何异常。他脱下胶皮手套,用一只手掌的边缘抵住前门,将它在身后慢慢关上。去取车时,他听见除草钩发出的刮擦声,有点巴望它戛然而止。他坐进车里,眼睛盯着路对面那两个半吊子技师。

直到汽车驶上奥斯卡·特雷纳路,利亚姆·德拉尼才敢承认自己已经轻松脱身了。他激动地高呼一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诺埃尔和凯文的死真是糟糕极了,好在他终于能喘口气了。他突然相信真有否极泰来这回事了。

回家后,他发现门口信箱下面有一个鼓囊囊的小信封。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利亚姆的姓名地址。他拆开信封,里面有一部手机。他对着手机瞅了一会,然后又检查了一下信封里面。空无一物。

他打开手机,输入PIN码时试着输了下有可能是出厂默认设置的四个零,成功了。他查看了一下,既没有通话记录,也没有短信收发。他又进入通信录,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他点击号码,摁下了通话键。

电话接通后,他听到文森特·内勒说:“是我。”

42

鲍勃·泰迪说:“不好意思——有点浪费时间。”

萝兹·切尼说:“别无选择嘛。”

泰迪晃悠着埃米特·斯威特曼那把挂在阿玛尼黑皮钥匙扣上的钥匙。他开始倾向于霍默·辛普森警员的看法了——它只是一把钥匙。“或许是把健身房更衣柜的备用钥匙,要么就是废弃的旧钥匙,都有可能啊。”

泰迪和切尼整个下午都在离马拉海德路五分钟车程的公寓楼里忙活,用那把钥匙试开一扇扇房门。这是一件进展缓慢而又枯燥乏味的工作,他们站在楼下的通话器前依次摁下每户住家的按钮,如果碰到家里有人,便表明自己的身份,再告诉对方他们正在找某一套公寓。然后,他们从一家走到另一家,摁响门铃,请房主允许他们用这把钥匙试开一下门锁。如果家中无人,他们也照试不误。随着一次次开锁失败,他们的希望也越发渺茫。

他们要去的第二座公寓楼在斯沃兹路附近。“明天你还想再试一遍么?”泰迪问。

“但愿我们明天一开始就有发现,第一套公寓——一楼的第一套公寓,”切尼说,“我知道我们会交好运的。”

泰迪咧嘴一笑。“当然,”他说,“我发现事情总是这样。”

安东尼·普兰德加斯驼着背窝在工作室里,截稿期迫在眉睫,还有最后一段要写。结尾应该抖出一点猛料,让人放下报纸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他按下控制∕起始键,把光标切到了文章开头。

当你一个人在跟城市里穷凶极恶的歹徒展开较量时,仅凭身手敏捷和大义凛然是不够的。你需要有效护体的盔甲,需要手中最新型的自动武器。

“约翰”并非他的真名,而是我们用以保护他的化名。他每天舍生冒死保护我们, 这也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紧凑,明了,直奔主题。这段话真是妙不可言。

很多干记者的都不明白,有时你只需开口问问,就能达到目的。安东尼认为,记者因为习惯了被知情人士告以“滚蛋”两字,所以他们总是抱定最坏的打算,连问都懒得问了。

“写一篇北滩枪击事件的跟踪报道,十小节。”新闻编辑对他说。“写写应急特警队的那些小伙子。”

太简单了。有些家伙太难对付,根本别指望他们开口。但他可以跟警察中的线人了解一些趣闻轶事,搞到他们的一份内部简报,再把网上关于应急特警队的最热跟帖拼凑一番,然后用一小段篇幅提一下阿比勒拉枪击案①引发的争议。打了一小时的电话后,正准备到两层楼下的资料室查阅应急特警队的资料时,又有人打电话给他。

“我们没有批准您的采访申请——跟枪击事件有关的那位应急特警队的成员目前正在休假,而我们不允许个人接受媒体采访。”

“谢谢,我——

“我是戴维·多德警官。我负责管理枪击事件的资料。如果您二十分钟内能见我,我可以和您谈谈——非正式采访,不公开。”

一向吝啬的《每日纪事报》管理层,这次又把抠门的本领发挥到极致。先是一轮减薪,紧跟着又是一份备忘录,提醒员工注意节约,因为肥皂、毛巾、文具和厕纸的消耗量已经高到难以为继的程度。近些年来,记者乘坐出租车必须事先得到少数几位主管当中某一位的批准。安东尼·普兰德加斯觉得若是经过繁琐的程序等到最后审批结果,他肯定赶不及去雷斯曼跟多德警官会面。于是,他决定打破一项记者业的神圣规则,自己掏钱坐出租车。

他们在雷斯曼区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多德身着便装,昨天的枪击事件发生后,他便一直被迫处于休假状态,此时火气很大。他带来了一份《每日纪事报》,翻到安东尼写的那篇报道。他们坐在靠门的桌旁,安东尼想问这位警员想喝点什么,可是见到多德在社交场合毫不拘礼,随即打消了念头。

“你写的什么破玩意儿——基尔凯拉大街的一位居民声称,一名劫匪遭枪击时似乎已经投降了。胡扯。”

安东尼说:“这是引用,这是一个老头子说的,他的名字写在那里——”

“看到了,叫赫尼根。意思就是说有个混蛋想要投降,我们却开枪打死了他。”

“报道没有这么写,是那老头说他看见了——可没说这就是事实真相。”

“读报道的人都会这么理解。难道你们这些人就一点都不关心真相吗?每篇报道都非得往警方脸上抹黑吗?”

“我说,我绝对没有往警方脸上抹黑的意思。只是——”他突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目击者了解情况——你也明白通過官方渠道搞点第一手资料有多难。所以,我只能指望这个老头,我知道他是个实诚人,他只是——”

多德扬起下巴。“开枪警员是警察队伍里最恪尽职守的人之一。他不是喜欢开枪,也不会胡乱开枪,他开枪是因为——”

“我从没说过——”

“——他别无选择。而且因为此事,他昨晚回家时情绪十分低落。但休假结束后,他会立即归队,以后,他还会这样做。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邻桌的两个女人瞪着多德。

他压低了嗓门。“你把一个正直的警员硬是他妈的写成西部片里的野蛮杀手,这没什么好处。”

安东尼·普兰德加斯隔着桌子向前探出身子说:“告诉我吧——发生了什么事,具体过程是怎样的。跟我说说你们‘别无选择的真相。”

多德坐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开口说:“不许公开?”

“你说了算。”

“这次跟你谈话我并没有向上级请示,就算请示了,答案也只能是闭嘴。”多德说他不想在公共场所说这些。他站起身,安东尼跟着他走出了咖啡馆。他们走了五分钟后来到一条安静的街上,两侧都是些老房子。多德把他带到了一座带有飘窗的半独立式住宅。他走进厨房,和他的妻子说了几句,然后领着安东尼走进客厅。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多德数次表现得十分躁怒,但总体上他还能就事论事。

“我没杀过人,也从来不想杀人。我知道一颗子弹进入人体是怎样的,就连想一想我都感到恶心。我也情愿世上没有武装警察,但是看到那些歹徒挥舞着武器作恶,我们又能怎么办?”

“我知道这会让——”

“开枪杀死那两人的警察跟我想的也是一样。我不是在为所有的警察辩护,甚至也不是专为本队的所有警察说话。但没有谁会在执行任务时有意开枪——那些不得不履行职责的人更是如此。”

安东尼说:“告诉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重新坐到办公室后,安东尼下笔之快有如神助。

“我们控制住了局面。要疏散街上所有的居民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将街头街尾都堵住了。”

“其中一名嫌疑人已放下枪,另一个则把枪握在手上。他们肯定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是有时候,被困的人是会丧失理智的。”

“第二个嫌疑人先开的枪。他企图逃跑,这人叫凯文·布罗。街上都是民宅,至少有一个居民待在屋外,离持枪者仅几码远。我们在街的两头都有人守着,所以必须避免火力交叉伤及同事。”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回击。有一位警察——只有一位——对开枪的人还了三枪。其中两枪击中了目标。持枪者当时正跑在他同伙的前方,因此第三枪打中了另一个嫌疑人的喉咙,子弹击中诺埃尔·内勒,咽喉部位。很遗憾,但也没有办法。”

“你不会有麻烦吧?”安东尼问多德,“我们的谈话虽说不公开,但他们肯定能知道这是少数几个人才能提供的细节。”

“他们没有证据的,只要你把嘴看紧了就成。”

“我发誓。”

再看一遍自己的杰作,安东尼乐得身子发飘。这样一篇报道,对应急特警队成员的独家专访——全市任何一位记者和编辑在读它的时候不可能不注意到作者的大名。

当他坐在自己朴素住宅的客厅里,妻子在厨房煮咖啡、做三明治时,一眼就可看出他既不是纳粹突击队员,也不是跃跃欲试的暴力分子——而是一个不畏艰难险阻忠实履行公职义务的好公民。

只差一个结尾,他就能漂漂亮亮地完成任务了。

他又扫了眼开头。有时候老法子反而最管用——首尾呼应,全文浑然一体。他思忖片刻,然后开始飞快地敲击键盘。

有这么一些人,我们依靠他们除暴安良。当玷污我们国家的恶徒出现时,他们是我们赖以防身的盔甲。这些警察做了我们需要他们做的事并因而招致不可避免的非议,这时就该轮到我们做他们的盔甲。

保护他们。

毫不犹豫。

结尾堪称绝妙。他在结尾下面打上结束二字,轻击鼠标,将报道全文发到新闻编辑的邮箱里。

十分钟后,新闻编辑悠闲地踱到安东尼的工作室,手里拿着报道的复印件。“结尾很精彩,”他说,“简直和诗歌一般。”他听上去语气真诚,但安东尼知道他其实是在调侃。“对了,你看我对开头部分作了一些压缩,删去了结尾最后一行。我们从来不会,绝对不会,永远不会用‘毫不犹豫报道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果我们毫不犹豫地那样做了,那就不是新闻,而是速记。”

他刚转过身,又掉过头来。“干得漂亮。现在,接着出去再给我挖点更好的料吧。”

43

利亚姆·德拉尼把车停在街对面,走向拉斯菲兰排屋区的那间出租房。他拎着一只手提箱。内勒没有刻意强调想要什么样的武器——只说拿家伙来——因此利亚姆带了几种枪支供他选择。

“你自己挑吧,”他说,敞开的公文箱躺在狭小厨房的地面上,桌上放着三把手枪——两把自动枪和一把左轮。

“无所谓,”文森特说,“哪把最好使?”

“那就要看你想干啥事了。要是想去哪个地方,把那儿的人都吓个屁滚尿流,让谁也别逞英雄——我就选金牛手枪。”他拿起那把左轮,递给文森特。“口径44毫米——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最爱。”

“但是太重了。”

“那就选警用枪——这把轻。弹容7发,9毫米口径。有些美国警察用它。靠谱儿。但要让我选,我就选贝尔纳代利。作战手枪,9毫米口径,弹容16发式。啥活儿都干得了。”

他把枪递给文森特。文森特拿起来掂了掂,把它举到与眼齐平的高度,瞄准假想中的目标。“感觉不错。”他点点头。“我不要伊斯特伍德,太花哨了。警察用枪——也不行,7发根本不够。我就拿这把。”

利亚姆把金牛和警用枪收回箱内。他又拿出两个贝尔纳代利弹匣。“这些足够了,除非你想打一场侵略战争。”

“谢谢——这些花了你多少?”

“甭客气了。”

文森特点点头,以示感激。

“你非做不可?”利亚姆问。

文森特没搭话。

“我这人本来是不多嘴的,文森特——换了别的事,你知道,我肯定——”

文森特道:“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文森特往水壶里接水时,利亞姆又问:“是谁出卖了我们,你有头绪吗?”

文森特把麦斯威尔咖啡粉舀进两个咖啡杯里。他动作迟缓,像是有些魂不守舍。利亚姆开始怀疑他没听见自己的问题。文森特站在橱柜旁,凝视着窗外的后花园,嘴里说道:“我知道谁的嫌疑最大。”

鲍勃·泰迪按响了斯沃兹公寓大楼101室的门铃,主人正好在家。“当然可以,警察先生,不麻烦。”这位瘦小清爽的七旬老人很乐意配合警方。只是斯威特曼的钥匙开不了他的锁。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来到公寓三楼的327室,发现家中无人,切尼把钥匙插进锁眼,只听咔嗒一响,门开了。

切尼说:“太棒了。”

“搞定。”泰迪随即带上门。

十五分钟后,斯沃兹警局派来一位警察。此时泰迪已向101室的和善老人借了把餐椅,放在327室门外。

“有书看吗?”泰迪问。警察笑着从胸袋里掏出iPod,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两小时后,他们才拿到搜查令。

文森特的酒店房门外,两三个姑娘正说笑着穿过走廊。其中一个姑娘一直在说“我的天哪”,说了一遍又一遍,声音渐行渐轻,消失在远方。文森特坐在梳妆台旁,面前摆着一张韦斯特伯里酒店的信纸。他写字向来工整,但在列这张名单时下笔格外仔细。名单上有四个人。

他注视着眼前的这张纸,就这样呆坐了好一会儿,在脑海中描绘那一副副嘴脸——对复仇的期待令他的心中充满快意。

“袜子,”鲍勃·泰迪说,“深蓝色,三双。还有三条拉尔夫·劳伦牌的深蓝色短裤。”这是在埃米特·斯威特曼那空空如也的爱巢里发现的第一批私人物品。公寓很小。两室一厅加个小厨房。设施简陋,普普通通。橱柜和冰箱里都没有食物,别处没有洗洁精,客厅里没有报纸或杂志,没有随手一扔的衣服。床上马马虎虎地铺着一床羽绒被,可以看得出主人没有心思整理。

主人偶尔才来住上一回,此地又鲜为人知,用来藏匿需要严加保密的商业资料真是再理想不过。泰迪曾指望能找到一个公文箱,一份资料,或是几页文件——任何能与斯威特曼命案挂上钩的线索。他的期望毕竟不太现实,因此他不会告诉切尼,但他在想有没有恐吓信之类的——有时凶手就是会做出寄恐吓信这样的蠢事。

切尼打开衣橱,里面有四套不同颜色的西装。“很好,”她说。她察看了一下商标。“与他家中的衣橱一样——全是拉尔夫·劳伦。如果这家伙对他老婆像对拉尔夫·劳伦一样忠诚,也许就不会在外拈花惹草了。”

“看来你倾向于认为丈夫是被冤枉的?”泰迪说。

“哪里——我只是爱听八卦罢了。”

泰迪把手探进抽屉深处——空无一物。他掀开衬纸检查抽屉底部。接着他用同样的手法检查了其他三个抽屉——全是空的。他再把手探到抽屉下面,看看那里有没有胶带粘着什么东西。毫无收获。

“总算,”切尼说,“找到点人味儿了。”她把床头柜的一个浅屉打开了,此时正举着一盒已拆开的安全套。“激情套装。”她把安全套扔到床上,紧接着是面膜,蓝瓶推拿油以及几条薄纱丝巾。“这套装里的东西不够多啊。”

“足够让这家伙度过中年危机了。”

“经验之谈?”

泰迪没有回答。切尼说:“哎呀!说到你的伤心事了?对不起。”

泰迪笑了笑。“没关系。是我起的头。但是,你没说错,确实是伤心事。”

切尼把激情套装放回抽屉里。泰迪抬起床垫,切尼把床垫底下检查一番,依然毫无收获。

切尼去另一间卧室搜查,泰迪则走进浴室。沐浴液半瓶,海飞丝洗发液的瓶子倒在一边,瓶口开着。一条毛巾丢在浴室一角,另一条斜搭在架子上。泰迪伸手摸了摸,两条都是干的。

他去第二间卧室找切尼。切尼正忙着开关一个个抽屉。“空的,空的,空的。”卧室最近有人居住的唯一迹象,只是一件隨意丢在床上的夹克。

“检查过夹克口袋了吗?”

“我喜欢把最有看头的东西留到最后。”

她打开一个又高又窄的衣柜,空空如也,然后她转向夹克。“内兜里最好来个装满文件的厚信封,”切尼说道。

泰迪摇摇头。“侧袋里有一个日记本就不错了。”

切尼拿起夹克,发现下面躺着一部手机。

花了45分钟才把手机送到刑侦局,又过了两个小时刑侦局才从通信运营商那里弄到通话记录,并用电子邮件把初步检测报告发到卡斯尔波音特警局。坐在事故调查室里,鲍勃·泰迪轻轻吹了声口哨。“再给你来点八卦吧。”

萝兹·切尼说:“我正想听呢。”

检测报告称,手机是现付现购型的。八个月前启动使用,并且从未给斯威特曼的住宅或办公室打过电话。看来,斯威特曼只是将它用于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社会活动。除了奥尔拉·麦盖蒂根,电话记录也只有四个号码,都是手机号。刑侦局通过这些号码查到了三个女人,其中两人已婚,另一个是斯威特曼银行信贷部的分析员。

“说不定这个分析员参与了他的欺诈活动,”切尼说,“霍格想要这些号码——他明天一早就派人去问话。”

泰迪说:“我想见见这最后一个号码的主人。”

切尼瞥了眼报告。“科尼利厄斯·温特——听起来像是个还在使用鹅毛笔记账的老派簿记员。”

“他不是。”

“如果他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斯威特曼又喜欢换换口味的话,街头小报的头版肯定会爆出这个猛料。”

泰迪面露笑容。“康尼·温特早就不年轻了,而且从来就没漂亮过。他是个律师,专门代理刑事案件。根据犯罪侦察局的报告,斯威特曼与康尼一周要通上好几次电话,有打过去的,也有接听的,在他被杀当天就有两次通话。”泰迪站起身,拿出烟。

切尼说:“面临刑事指控的时候,当然要多跟律师打交道啰。”

“斯威特曼有整整一个律师所在给他打掩护。而康尼的主顾们——他们不靠银行欺诈或房地产交易来骗钱,他们靠的是面罩和枪支。这两起凶杀案可能跟康尼都有联系。”泰迪把一支没点着的烟衔在嘴里。“现在,我要是再不出去点支烟的话,就要憋不住把这墙踹得稀巴烂了。照顾一下?”

“只要别扯上你的中年危机。”

“给检察官办公室介绍一下情况。奥利弗·斯尼德一案我们曾有个嫌疑人,一个叫做格里·菲茨杰拉德的瘾君子——在朋友中的绰号是芝宝①。他已经死了。让他们查查芝宝的档案,看看康尼·温特有没有做过他的律师。如果做过,那我们刚才可能已经找到了两起命案之间的联系。”

泰迪给自己泡了杯咖啡。他拿着咖啡来到警局后门,点着了香烟,掏出手机给霍莉打电话。听到语音信箱提示他留言,他便赶紧挂掉了。

抽完一根烟后,泰迪又点起第二根乐富门。正抽到一半,萝兹·切尼从后门走出来。“两件事让你知道——检察官办公室说康尼·温特从没做过格里·菲茨杰拉德这家伙的辩护律师。”她经过泰迪身边,径直向停车场走去。“第二件事就是,霍格刚刚打来电话,又发生了一起凶杀——很可能与这两起有联系。离这里就几分钟车程。”泰迪扔掉香烟,跟了上去。

坐进自己那辆现代轿车的驾驶室,切尼说:“霍格已经在现场了,还带着几个警员——电话里听得出他很紧张。他说受害者算是个地产开发商,名字曾出现在埃米特·斯威特曼的案件调查中——他俩有过商业往来。而现在,有人把他的脑袋给崩了。”

切尼驱车驶上大街,超过一辆蓝色货车,左转后踩住刹车。

44

文森特·内勒捡起地上的报纸。报纸的一张内页底部是一则短讯,涉及“死于北滩枪战的歹徒”的殡葬事宜。这些家伙才不在意他们写了什么呢——根本没有发生枪战,诺埃尔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挨了枪子儿。这则短讯说诺埃尔·内勒将在格拉斯内文火葬,凯文·布罗将被埋葬于贝尔格里芬。还说警察已经与内勒的父亲取得联系,他已从苏格兰赶来安排葬礼。他们仍然希望与死者的弟弟取得联系。

是的,没错。

文森特已在窗边坐了数小时。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另一座大楼的背面遮去了所有的风景。这篇短文他已读了六遍。他时不时地将报纸掷于地上复又拿起,稍后再看一遍。之前,诺埃尔的名字从未见报。而现在——

一家报纸发表所谓“内勒”的狗屁专稿,介绍该团伙怎样在“都柏林北部的大片区域”为非作歹。另一家报纸则登出内勒的照片,有些模糊——一定是用某人手机拍的。他心想,肯定是哪个狗杂种,哪个所谓的朋友把它卖给了一个嗅觉灵敏的记者。照片里的诺埃尔头发凌乱,笑得合不拢嘴,大概是在一次聚会上。文森特还读到了关于他本人的狗屁报道,说他曾因“无端对一个无辜少年残忍施暴大打出手”而锒铛入狱,刚刚获释没多久。另一篇垃圾文章把诺埃尔生生描写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兼都柏林贩毒集团的老大”。

诺埃尔从不接触毒品。既不吸毒也不贩毒。诺埃尔总是说,一旦沾上了毒品,就等于是在跟一帮神经病一起玩火自焚。无论干什么勾当,诺埃尔从不出头以老大自居。诺埃尔专门参与抢劫。

他们甚至把老爹给扯了进来。他们引用了一个狗屎警察的话,说老头儿曾因在阿伯丁当众施暴而被管制——好像是在一家酒吧关门时殴打了男招待。眼下,几家报纸上已经给他安上了“犯罪家庭”领头人的恶名。连文森特都几乎要替讨厌的老头儿抱屈了。

文森特再次让报纸滑落于地。它掉在地板上其他几份报纸旁边。这些报纸都是他最近几天搜集来的。这次枪击事件和抢劫案最早的相关报道出自《每日纪事报》,它为应急特警队的那个畜生开脱,解释为什么枪杀诺埃尔和凯文是合乎情理的。最让文森特感到莫名其妙的,却是那则关于诺埃尔殡葬事宜的短讯。这不真实。他所有的气度,全部的风趣和聪明的招数——这一切令他与众不同的细微之处——都已化为乌有。结束了,诺埃尔的人生到此为止。这是远远不够的。他理应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而不是残缺的半生。

文森特向窗外望去,目光久久凝视着这边和对过大楼侧面之间居中的某一点。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看手表。开始准备的时候就要到了。

现场有三位警察,其中一位脸色苍白,不断眨眼。他看到萝兹·切尼时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你不该靠得太近。”尸体大约在二十码外,呈坐姿倚在墙边。没有被移动的迹象。

切尼朝鲍勃·泰迪晃了晃拇指,问身边的警察:“你觉得他能忍住不把午餐吐出来吗?”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说——”

“别急,”切尼说,“若不是确有必要,没人愿意靠近那个可怜的家伙。”

两个警察分别守着地下车库的进出口。另一个,神情慌张的那个,正壮起胆子尽量靠近尸体站着。警司霍格与三个技术人员谈完了话,三人从头到脚都罩着法医白大褂,每人手拎一对小箱子。他来到泰迪和切尼身旁。“据公寓管理员说,死者名叫贾斯廷·肯尼迪。”

泰迪蹙起一道眉。“他認出了他?”

这一次,有人打飞了他脑袋的说法居然不算夸张。受害者的大半个脑袋都溅在了他残躯上方的墙壁上。“他身旁的车,是他的车,肯尼迪自己的车——管理员说他平常就这身装束。一个有过很多交易的地产商,业界知名人士——对了,埃米特·斯威特曼的合伙人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他和女友同居在楼上的一间公寓里。”

死者身着一套价格不菲的淡灰色西装,但如今这西装肩部浸满了血,也说不上美观了。

鲍勃·泰迪说:“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吗?”

“这得要调查一下,我觉得够悬的。发现死者的那个人——是个小伙子——住在三楼——他下来取车时看见了血迹,于是赶紧打电话给公寓管理员。”

泰迪和切尼又朝着尸体向前走了两步。死者面前约六英尺处躺着一把双管霰弹枪。还有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车门微微开着。

“好像他下了车,”泰迪说,“转过身,也许被人推了一下或遭到其他什么撞击,然后他就那样坐在了地上,你觉得呢?或许凶手先逼他那样坐着和他聊了两句,然后才把他的脑袋打开花?”

霍格说:“我已调来了更多警力——我们得开始调查了,这一地区需严加监视。”

鲍勃·泰迪跟霍格说起斯威特曼的备用手机,提到他与康尼·温特之间的电话往来。“一个奸诈的银行家和一个狡猾的律师——这个狡猾的律师的许多客户都是玩枪的。他很可能与斯威特曼命案和斯尼德命案有关联。”

霍格说:“你现在只有他俩的通话记录,还得有更多的证据。直接跟温特谈一下,看他是不是承认自己认识斯威特曼,弄清楚在斯威特曼遇害当天两人是否通过电话。”

“这里需要我們吗?”

“去找温特。”

“没问题,不过他会用律师的权力掩护自己。”

霍格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们是在调查一起谋杀案。温特先生是法律工作者,能支持我们的调查工作,理应感到荣幸——不会轻言妄为。”

45

刚把茶杯举到唇边,门铃响了,莫拉·科蒂叹了口气。她放下茶杯。打开门,门外站着她的邻居菲尔和杰西卡,另一个人身材矮小,而且远比身边两位年轻。

“一切都还好吗,科蒂小姐?”

“很好,菲尔——一切都好。”

杰西卡说:“这位年轻人叫安东尼,是报社记者。”

年轻人点点头,伸出一只手。“科蒂女士,见到你很高兴。菲尔告诉我——”

菲尔欠身对她说:“安东尼写了枪击事件的专稿,按照当时的情况如实叙述。”

莫拉回道:“恐怕我真的不能——”

“别担心,科蒂女士。我知道说起这事会让人很不好受,不过我只耽误您一小会儿。我在想——”

莫拉退后一步。“我现在真没时间说话,炉子上正煮着东西。”

“我可以等,没关系——”

“您得原谅我——”莫拉边说边关门。

“科蒂女士——”

她关上了门,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竟然能若无其事地做出这般粗鲁的举动。她已把枪击事件抛到脑后,并希望一直这样下去。如果让她逐一列出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她准会将接受记者采访排在第一位。

她坐在桌旁,举起茶杯,发现手在颤抖。

屋外,菲尔和杰西卡·赫尼根正在向安东尼·普兰德加斯介绍情况,说莫拉·科蒂是个真正的淑女。

“科蒂小姐,她很特别,”杰西卡说,“你知道她是个修女,对吧?”

“是吗?”安东尼·普兰德加斯说。

非赢即输。这个下午,在赛马场的这家小酒馆,沙伊·哈里森是个赢家。沙伊从不觉得名次赌有什么乐趣可言。你看上一匹马,随即押上赌注,它要么第一个越过终点要么就是没能如此。押哪匹马是亚军或是季军,这本身毫无意义——除非其竞争对手是阿尔克或红朗姆。通常情况下,赌徒要有足够的魄力做出选择,而不是两面下注以求保险。

两点半在莱斯特。沙伊押的是艾俄兰斯熊。把大笔赌注押在冷门选手身上,置夺冠热门于不顾,只有疯子才做这种事。除非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沙伊·哈里森从不随意猜测,而是喜欢深思熟虑。他会综合考虑马主、驯马师、骑士、跑道、天气和比赛形式——所有这些因素融汇于心再经过一番权衡掂量之后,他将目光投向那些奔驰的骏马和骑手,仿佛看见其中一匹马儿身上倏地闪过一道亮光,他知道就是它了。并非屡试不爽——并非经常奏效——不过一旦……

艾俄兰斯熊,二十比一的赌注,和夺冠热门各有一半赢面。沙伊内心深处也有些许的冲动,巴不得自己再多押一点,但每注十欧元共二十注也不算丢脸。在沙伊看来,他的过人之处,正是在于他本能地知道何时应该收手,拿钱走人。你输了一笔钱,想继续押上一对有望获胜的马儿以弥补损失,这倒未尝不可。因为不会输多少。但若是在险胜后赢了一大笔,你可要把持住自己了,不依不饶地往机器里塞钱,在第二次险胜的希望断绝之前绝不收手,到最后你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蠢,事实上你也真够蠢的。

在这个赌馆里,沙伊至少有五六个熟人。他会在今后某天和他们聊聊这番高见,估计得同时喝上一杯。但绝不能在赌博桌上说这些——一味吹嘘与抱怨只能自毁形象。保持冷静。赢而不喜,输而不忧。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充其量只是一个结果。长此以往,只要一切顺利,输赢也就扯平了。沙伊的结果在过去的一年里还是相当可观的。他向邻座吉米·希金斯点了点头,随即向门口走去。这时一个男人压低了嗓音对他说:“什么剁木机,什么把你绞进机器,统统都是扯淡。”

沙伊转过头,看见那个男人站在那儿,戴着兜帽,一手举枪。沙伊想说我没有,我发誓,我他妈的什么都没说——

他猛地偏转脑袋,但这个男人同样也调整了瞄准方向,一枪射中他的太阳穴。沙伊·哈里森,保护神公司的雇员兼幸运的赌徒,就这样一头栽倒在赛马场小酒馆的地板上。

莫拉·科蒂听到门铃声,打开门后,眼前站着的是那个满脸堆笑的年轻记者。“科蒂女士,我想——”他把一只小相机举到眼前,咔嚓一声,然后笑容再现。“不会耽误您太久,就几句话——”

“不,求你了,我没话——”

“是关于——”

莫拉关上门,转身站在前厅里,四肢直打哆嗦。她心里骤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巴不得四面墙壁将自己紧紧围住,门厅变得更小些,身边一切要紧的东西和周围的世界顷刻间统统消失。

46

康尼·温特的办公室在一座老建筑的二层,距刑事法院仅几步之遥。门厅和楼梯十分狭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装饰难掩寒伧。办公室的装饰材料主要是铬合金板和山毛榉木,后者的用量是前者的双倍。温特的秘书将目光从自己的苹果电脑前挪开,投到来人身上,认出是鲍勃·泰迪后,又继续注视电脑屏幕。“恐怕温特先生现在没空。”声音冷漠而又缺少抑扬变化。

鲍勃·泰迪说:“可是他在这儿?”

“他没空。”

“他跟哪个委托人在一起?”

“他没空。”

泰迪说:“别担心,琳达,他每次都很乐意见我。”她还没来得及起身,泰迪就已经推开了里间办公室的水晶玻璃门。

在另一间触目皆是铬合金板和山毛榉的屋子里,三面墙上摆满了一排排的法律书籍和文件资料。康尼·温特双脚搁在办公桌上,桌面之宽足以供小型直升机起降。桌面上几乎空空如也——只有一部手机、一本大号便笺簿、一支笔和封皮泛旧褪色的办公日记,匀称地摆在那古董一般重新受人追捧的白色胶木电话机两旁。康尼双目紧闭,神情专注,耳朵上卡着一对大大的无线耳机。他一手搭在桌上,两根指头轻柔地敲击节拍,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他那仅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管弦乐队奏出旁人听不到的音乐。

“你必须离开。温特先生没——”

泰迪说:“嘘,琳达,别搅了这场音乐会。”

温特的手指突然在桌子上短促有力地叩了一阵,仿佛在将某一乐章带入高潮一般。

泰迪右行几步,来到靠着一面墙的文件柜旁。他一把将抽屉拽了出来,再狠狠将它关上。温特睁开眼,瞅着这情景愣了会儿神。随即又闭上眼,慵懒地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泰迪将抽屉猛开猛合了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一脸厌烦的温特终于摘掉耳机,摇摇头说:“还是这般孩子气,泰迪警长。”

“就几句话的事,康尼。”

温特把脚从桌上移开,接着对萝兹说:“科尼利厄斯·温特,亲爱的。请问你是?”

“警探萝兹·切尼。”

“幸会,”康尼说着又把目光转向泰迪。“那么您今天又来告谁的状呢,警长?”

康尼·温特身为律师的一个过人之处——他总是不厌其烦、情绪激动地控诉警方证人诬告自己的委托人。他有一张老主顾的名单,这些人之所以雇用他,主要是乐于看到他对证人席上的警方人员大肆谩骂指责。事实上,他的委托人最后大多免不了入狱服刑,但他们目睹康尼盘问警方证人时,其中的乐趣可不曾因此稍减半分。

泰迪说:“埃米特·斯威特曼为何在他被杀当天给你打电话?”

温特耸了耸一道眉。“像你这把年纪,警长,早已不适合问警校的智力测试题了。”

“问题很简单,康尼。埃米特·斯威特曼为何在他被杀当日给你打电话?”

“你问他为何打电话给我——但其实你想确认他有没有打电话给我,对吗?”

“巧了——不对。”

温特笑了。“那么,我能确定,警长,我这辈子都没和斯威特曼先生说过话。”

泰迪点点头。“你说没——我们的调查却显示有。”

萝兹·切尼从桌边向前探出身子,拿起康尼的手机。“而且这个倒可以充作有效物证,能够帮助我们确定谁在说真话。”

康尼急忙站起身。“不要胡闹。审前盘问怎么的——放下手机。否则,不等你们走下楼梯,我就可以搞到上级部门的一纸禁令,要求你们立刻停止这种侵权行为。”

“不着急,康尼。”泰迪说着,从夹克兜里掏出一只装证据用的灰色信封,将它打开。切尼随即将手机塞了进去。泰迪舔了舔信封的盖口,签上名字和日期。他把信封递给切尼,切尼签完字后将其放入自己的手提包里。“你去联系你最赏识的法官,康尼,我们负责当堂呈上证据,由他裁定。”

“没有搜查证,你们无权搜查。”

“没有搜查,康尼——手机就在眼皮底下,况且它和我们调查的一起谋杀案有关。既然现在还不能确定你到底有没有在死者遇害当天接到他的电话,我们可得妥善保管这一关键证据。”

切尼说:“你要是现在就跟那位法官联系的话,我们可以随即安排听证会,让此事立见分晓。”

文森特·内勒看着米歇尔·弗洛德走进韦斯特伯里酒店的二楼大厅。宽敞的大厅里四处摆放着三四十张咖啡桌,每张桌子配有长沙发或高背椅。厅里有许多人正在享用下午茶,因此显得很热闹。大厅中央,一个男子正弹着钢琴。

文森特坐在邻近酒吧入口处的一把椅子上,一口一口地抿咖啡,两眼瞅着米歇尔慢慢走近。我在酒吧附近,他告诉她。米歇尔身穿一条黑色宽松长裤,白色衬衫外罩着一件黑色蕾丝外套。毫不招摇惹眼,却仍如平时那样透出高雅的气质。她径直走过他身旁,然后驻足四下环顾。

那人正在弹奏着一支经过改编的辛纳特拉的曲目。文森特站起身,而米歇尔的目光却偏偏越过他向小酒吧里看去。文森特只好在六英尺外注视着她,直至四目相对。霎时间,米歇尔脸上同时流露出惊讶、疑惑和欣慰的神情。她走向文森特,亲吻他的一侧面颊时附耳低语:“天哪,你怎么了?”

招待又送来一些咖啡和一只杯子。“我还没看惯,”米歇尔道,“你这变化。”

文森特·内勒几乎成了光头。他那头浓黑的鬈发已不知去向,只剩下紧贴头皮的薄薄一层发根,像是用黑漆喷在头皮上的。他身穿黑色西装,蓝色衬衫配着深灰色领带,脚上的黑皮鞋油光锃亮,文森特这身装扮酷似电视节目里一心想当企业家的那号人。只是手上那些被他用嘴啃短了的指甲,才显露出他的真性情。

“没有谁会想到来这种地方找我。”

“你没联系我的时候,我听说了诺埃尔的事——你一定——”她柔声说道,“我知道他对你有多重要。”

文森特摇摇头。他俯视着桌子沉默片刻。稍后,他欠身向前贴近米歇尔的脸低声说:“我遇着麻烦了,得离开这个国家。”

“离开多久?”

“警察来找过你吗?”

“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担心有人会想起咱俩的關系——有人会把你和我联系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文森特。”

他久久凝视着她。“诺埃尔出了事儿——我不能再待在都柏林了。”

“我怎么才能帮你?”

“有办法的——我可以通过我认识的一些人搞到所需证件和护照。但还有些事情我得亲力亲为。”

“然后呢?”

他用一根手指触了触嘴角,指甲刮破了皮。“我不想对你不辞而别。”

“你想好去哪了吗?”

“先去英国——然后,也许是——”

“怎么着也得是个城市。你不可能糊弄我。”

又一阵沉默后,文森特说:“你当真?”

“老天帮帮我吧。”

他把她带进自己的房间,待了一会儿。米歇尔开口道:“我们现在就走吧,就今晚。”

“我还没拿到那些证件呢。”

文森特躺在床上,十指交叠枕在脑后。米歇尔把脸颊紧紧贴住他的胸口,嗅吸着他身上的气味。“还要等多久?”她问道。

“几天吧,差不多。”

“然后——我们就走?”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比如?”

他许久才答话。

米歇尔走出浴室,眼妆变成斑驳的杂色,手里的纸巾成了湿漉漉的一团。

“文森特,求你了,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凝视着她那双清澈的蓝眸,他从没见过有谁的眼睛如此纯洁,如此美丽,饱含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的深情。他缓缓地点头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向她讲起发生在超市的那件事。离开麦克兰根大楼后,他去超市买些食品和牙膏、牙刷之类的小东西。

“走道中央有两个老家伙——一对夫妻,也许不是夫妻。老头站在货架旁,眯着眼仔细打量他手中捧着的一包东西,好像它背面刻着法蒂玛圣母的第三个秘密似的。老太婆把手推车斜停在过道上——妈的挡了我的路——我一下就火了。”

文森特本来可以紧挨着他们走过去,可他抑制不住地嘴一撇,扔掉手上提着的购物筐,按住老头的肩膀,将他扳转过身。他啪地打掉老头手中的那包东西,硬是抬起他的双臂,搞的他晕晕乎乎像是在走钢丝一般。文森特说:“就这样——就这样站着。好吗?好的,你个蠢货。”

老头浑身散发出的恐惧气息文森特都能嗅得出。“什么?”他说着,不敢放下自己高举的双臂。“为什么?”

“因为,你和你那愚笨的老婆——你俩伸出来的胳膊能挡住这一整条该死的过道,不对吗?”

老太婆失声嚷了几句什么话,文森特一把推开她的推車,向收银台走去,任自己的购物筐丢在地上。他听见身后推车撞上了货架,货物稀里哗啦地摔碎一地,但他连头都没回。

这是个愚蠢的举动。

当时,文森特是顺顺当当地离开了,没有麻烦。但万一有几个蛮横的保安在场呢,他们很有可能将文森特拿下,然后报警。那么事情可就由不得他了。

他也是一时冲动。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他也觉得如此情绪失控是危险的,可他又能怎么办呢?那两个老头老太,毫无用处的废物,世上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行尸走肉,赖在世上,硬撑着不肯死去。而诺埃尔却浑身冰冷地躺在验尸房的抽屉里。真他妈的是个浪费。

每天多少次他一想起这个就心头窝火——笨头笨脑的胖子走在街头,口无遮拦的蠢货出现在韦斯特伯里的电视屏幕上。眼前到处都是人活在世上,泛着恶臭,而——这是不对的。

“他们把他烧成了灰,”文森特对米歇尔说,“而我将待在另一个国家。”

米歇尔离开韦斯特伯里之前,文森特交给她一只厚厚的装满钱的信封。

“多久?”她问。

“我说不准。你安顿好后,买部新手机,发短信给我。我一到伦敦——”

“求你了,文森特。”

“我真的说不准,还没定。看情况——”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那薄薄的一层发楂。文森特对米歇尔附耳低语:“如果我不这样做,就好像我在说,诺埃尔出的事没什么关系一样。”声音低沉而坚定。

他们互相亲吻,米歇尔紧紧搂着他,久久不愿松开。

47

卡斯尔波音特警局里,鲍勃·泰迪探长正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伏案工作,侦缉总警司麦拉奇·霍格朝他走来。“刚听说——听证会将在午餐时间举行,法官将在他的办公室里等我们,一点零五分,你们准备好了吗?”

泰迪指了指眼前的电脑屏幕。“十分钟就能搞定。”不远处,切尼刚拿起一张对折的纸,霍格说:“就那样,一切从简,那样最好。”他拿走了她的证词。

康尼·温特言出必行,他果然找到一位法官给他开了一份临时禁令,禁止警方调查他那被没收的手机。这个下午,法官将宣读双方的证词,并听取双方陈述,以决定临时禁令的存留。

霍格回到办公室后,鲍勃·泰迪在桌边盯着前面什么东西愣了好一会儿神。然后,他打开抽屉拿出手提电脑,到外面走廊上找了间没人的办公室,在一张桌旁坐下。他用了几分钟时间开机,接通读卡器,接着又从夹克内兜里掏出装有康尼·温特手机的信封,将封口撕开。不到两分钟,他已经下载了康尼的联系人名单和通话记录。他又找到用以封存证据的信封,把手机放进去,封上封口,在上面签了字。

回到侦探办公室,他把信封摆在萝兹·切尼面前,递给她一支笔。

“那只信封破了,我只好换了一只。”

切尼盯着他没吭声。

泰迪说:“纯属意外——从口袋里掏出来,不小心弄破了。”

切尼说:“我不会说谎的。”

“没关系——就签个字。不会出什么事。”

切尼在信封上签了字。“别人问起,我会如实说明——你告诉我原来的信封破了,我重新签了名。”

鲍勃·泰迪点点头。“没人会问的。”

侦缉总警司霍格走进侦探办公室,手指一勾说:“你们两位。”切尼起身,泰迪放下正在读的材料。霍格办公室里,侦缉总警司举起一份薄薄的文件。“从技术上讲——贾斯廷·肯尼迪,案发现场大半个脑袋不见的那位,是死于自杀。他的指纹证实了这点,霰弹枪上布满他的指纹。枪是他哥哥的,此人目前住在土耳其。”

切尼说:“开枪自杀再把枪扔到停车场中间?”

“枪在离他尸体七英尺的地方。他没扔它。他坐在地上,枪口顶住自己的下巴,枪托紧紧抵住地面,用手扣动扳机。巨大的后坐力使枪嗖地飞出去,落到了它现在所处的位置。根据技术分析,这一推论完全能够成立。地面上的弹痕,枪托上的指纹,其他所有情况,全都对得上。”

泰迪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肯尼迪卷入了埃米特·斯威特曼的数起不法交易——斯威特曼遇害前此事如噩梦一般搅得他不得安宁。他们好像好几回在一起干下非法勾当。现在税务局盯上他,几个合伙人也要把他告上法庭。摊上几次刑事控告恐怕在所难免。一年前离婚。他的女友说他曾一度连续失踪几天。各种迹象表明,最后他决心及早用枪口顶住下巴,结束生命。”

“听来满有道理。”

“过二十分钟我们动身去法院。”

回到鲍勃·泰迪的办公桌旁,萝兹·切尼说:“你无权利用你在温特手机里发现的任何线索,知道吧?而这个听证会——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能够证明斯威特曼在他被杀当天给康尼·温特打过电话。”

“手机里可能发现的任何其他线索——不能用于庭上作证,却能为我们指出正确的方向。”

“我希望你——”

鲍勃·泰迪没在听。

房间对面,埃德利警官正倚在桌边看一份街头小报的末页。面对泰迪的首页上方,是一位足球明星和一位金发美女的几张照片。而下半页的一大半篇幅则被一行大字标题所占据。

泰迪轻轻地说了声:“啊,天哪。”

他走到房间对面说:“劳驾,这个让给我瞧瞧,就一会儿,”随即从埃德利桌上拿过报纸。过了一分钟,泰迪把报纸还给埃德利,赶紧拨打手机,听到那头响起莫拉·科蒂的声音,他说:“对不起,莫拉,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挂掉了电话。

文森特·内勒正坐在斯蒂芬花园购物广场的长椅上看报纸。周围的人们或沿着条条小径悠然漫步,或站在池边喂食群鸭,或只是注视着它们。草坪上,儿童嬉戏,情侣相依。什么地方传来管乐队演奏的声音。文森特逐页快速浏览完了几份大报。无语。好像这些报纸即将派上其他用场,跟他毫不相干。

他把《每日镜报》放在一边,拿起《每日纪事报》瞄了一眼头版——

去他妈的。

他匆匆读着开头几段,呼吸越发急促。报纸首页只有这篇报道的头三段,其余部分继续登在后面的一张内页上。文森特目不斜视地盯着标题。昔日虐童修女,今天擒匪英雄。标题右侧还配有一张这女人的照片——一个龇牙咧嘴的老妇。还有她的大名——莫拉·科蒂。

“妈的!”

文森特瞧见一个背电脑包的男人蓦地止步,盯着他看,这才意识到准是自己刚才的咒骂声太响。这男人是瘦高个,他听任头上那一缕仅存的发丝生得老长,平时由他梳到脑后。他看上去活像一根拧干了水的拖把。“拖把”对文森特满脸鄙夷。文森特从公园长椅上站起身,扔掉报纸,照着“拖把”的脸用力一推,接着连推几下。这家伙向后退几步,嘴里愤怒地嚷嚷着,忙不迭地一转身失足落进水里,摔了个屁股墩,惊得鸭群四散。

看见文森特当即走开,倒霉鬼扯开喉咙尖叫起来。他站在水里,冲着文森特的背影大声咒骂,同时挥动双臂寻找自己的电脑。文森特走到购物广场的出口,回过头来。一个身着T恤牛仔裤的年轻人正在徒劳地掩飾自己跟踪他的行为。这人将一部手机贴在耳边。

他撒腿就跑,可没跑几步就被文森特逮住。文森特将他身子放倒,脸朝下用力摁在地上,劈手夺走手机,一阵狠砸猛掼。

十分钟后,他退了韦斯特伯里酒店的房。

48

禁令听证会将在戴德雷法官的办公室举行,此人是个慢性子。侦缉总警司霍格,鲍勃·泰迪,萝兹·切尼和一位来自郡首席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一齐站在左侧离法官办公室门口几步远的地方。门右侧则站着康尼·温特和他的律师。双方人员默不作声,偶尔有一两次眼神交流。

“那家伙估计还在啃三明治呢,”霍格说。

“他是个怎样的人?”切尼问。

“业界内对他倒是没什么非议,工作刚刚接手。我们还有希望。”

鲍勃·泰迪在心里默诵着自己的证言,以防关键时刻掉链子。证人席上也好,法官办公室里也罢,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得完全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并且把意思表达清楚,多余的话尽量不说。尤其不要陷入与对方律师的无谓争吵——律师全都生活在狭小封闭的环境里,只知道抠字眼认死理。

经过一番删减,泰迪的证词显得极为简练。警方刚刚发现一部属于被害者埃米特·斯威特曼的手机。他很少使用这部备用手机,里面仅存有一些他不愿自己的常用手机显示的号码——比如说他的女友。他还用它与康尼·温特保持通话联系。警方希望证实温特曾在死者遇害当天与其通过电话,而这位律师矢口否认,因此有必要查验他的手机,以便确定他的话是否属实。

法官的文书示意他们进门。他们看见法官坐在桌后,将杯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再用餐巾抹抹嘴。他并没有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而在那些小有成就的律师或法官身上,这样的姿态总是不可或缺的。左侧,一位年轻女士坐在一张折叠桌后,桌上放着一台速记机。

“用不了多长时间,”戴德雷说。他用手指弹了弹桌上的材料,接着又说:“可有哪位的证词里遗漏了什么重要内容?”

此时如果说有,会因延长听证时间而遭人嫌恶。谁也没有开口。

“看过双方上报的书面证词后,我想我已经了解了其中涉及的有关事实和问题,”他抬起头,分别瞅了瞅两位律师。“除非哪位急于澄清目前我尚未了解的事实?”

双方律师全都思索片刻,考虑是否要付出激怒法官的代价,斗胆指出他尚未理清所有的头绪。

“那么——哪位是鲍勃·泰迪?”

鲍勃·泰迪竖起一根手指。

“不错啊,探长,我也没法怪你。我本人也不介意问个清楚,为何法院的一位官员会否认自己接了电话,因为似乎有证据证明确有其事。也许很容易解释。”

他将目光投向双唇紧抿的康尼·温特。

“然而,事实很简单。警察有权询问任何人是否接过一个电话。被询问的人——任何人,都有权保护自己的隐私,此案中的这位律师也不例外。也许接电话的是另一个人,说不定还是对方拨错了号码。这都无关紧要。即便你获准检查温特先生的手机,查看他在案发当天的来电记录——即便其中就有已故斯威特曼先生的近期来电——温特先生也可以说那只是一个拨错的号码。不过,如若这部手机里藏有他触犯刑律的任何实证,就得另当别论了。除此之外——”他打开文件夹,用指节轻轻叩击最上面那份鲍勃·泰迪的书面证词。“如果法院批准警察检查一个律师的手机,仅仅是为了确认他是否接到一通来电,这将如何收场?此事关乎个人隐私,同时关乎职业机密,更关乎委托人的个人机密。依我之见,我们绝不能以获取证据为由强行检查他人的手机,进而侵犯手机使用者的权利。”

离开法官办公室前,鲍勃·泰迪交出装有康尼·温特的手机的信封。温特的律师把信封递给自己的委托人,温特冲着鲍勃应付似的笑了笑。

“一派胡言,”侦缉总警司霍格说着,带领一干人走出正门。他站在刑事法庭大楼的台阶上,面向鲍勃·泰迪和萝兹·切尼。“私底下说——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看的。我想你们已经趁機偷窥了温特手机上的来电显示。”

泰迪说:“我要是看过就好了,长官,可我压根就没动过这个念头。”

“你怎么看?”

“依我看,长官——斯威特曼和康尼,他们是否合谋搞过什么非法的房产交易?不知康尼是否受他人指使?事情渐渐浮出水面时,各类人都能相互扯上关系。于是,斯威特曼先是与税务部门的人进行交易,后来又为此作证,也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萝兹·切尼说:“在斯威特曼的世界里,你不可能发现他会跟法律诉讼沾上边。康尼认识许多用特殊方式办事的人。”

霍格点头。“这浑水值得蹚。就看你们能查出点什么。”

霍格回卡斯尔波音特警局,泰迪和切尼向赖恩酒吧走去。两碗汤端上桌后,切尼说:“给我瞧瞧温特的手机里都有什么。”

“在我手提电脑里。”

“这事不能按常理出牌。如果你通过正常渠道拨打那些号码的话,会留下痕迹。”

“所以呢?”

“我知道一个人。以前的同事,很久以前。”她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49

莫拉·科蒂说:“起初,说实话,我以为可能是你。除了几个修女外,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莫拉,我——”

“我知道,我刚意识到——我得扪心自问为什么会是你呢?”

“说真的,我没有,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记者找过菲尔,在马路对面,菲尔和杰西卡知道我曾在女修道院待过。他们都是好人。只不过菲尔喜爱闲聊。而且枪击事件发生的当天,我想我对菲尔说过是我报的警——事情落到这一步,一切都怪我。”

“莫拉——”

“但我绝对没跟她们提到别的什么事情。”

泰迪说:“报纸就是这样——估计那个记者刚刚得知你曾经当过修女,再加上又是你报的警,便决定把它编成一个故事。‘英雄修女捕获持枪歹徒,如今就是这种世道,只要一篇报道里出现主教、牧师或修女,这篇报道就会广泛流传,在网上炒得火热——费恩、赖恩、墨菲,很多人都是这样。”

莫拉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谣言是止不住的。”

“即使报道里用了化名,这些人也有办法刨根究底。”

莫拉和泰迪面对面坐在餐桌旁,两条胳膊搭在桌上。“今天下午我花了半小时去擦前门上的鸡蛋印。有些人——有些人觉得他们是在给那些被神职人员糟蹋的人们报仇,对着我的门扔了两三个鸡蛋。一大清早,信箱里就塞满了各种报纸——上面用红色标记笔写了许多下流话。不一会儿,我又听到重重的砸门声,打开门却发现空无一人。”

“孩子们——”

“孩子们在上课。要到今晚或明天,等他们听别人说有个老巫婆在这条街后才会来捣乱。今天白天来的是大人。”

“不会持续多久。”

“会的——巫婆的身份一经确认,罪名便永远洗刷不掉了。我将永远是这条街上的虐童修女。”

“我会和这里的警察分局打声招呼。”

“多谢——不过那些警察肯定有更重要的公务。”她摇摇头。“这只不过是件烦心事。相信我,这事我能忍受——终究会消停的,大不了我搬到别处,没关系。”

“可是——”

“真的——谢谢你能来,也谢谢你安慰我,不过从长远来看——”

“你做得对,莫拉。在持枪歹徒威胁百姓生命的紧要关头,你挺身而出。因此决不应该让你付出代价。我一定会尽量处理好这件事。”

莫拉终于粲然一笑。“几小时前我看到这条登在头版的新闻,忍不住在心里诅咒你。”

泰迪也笑了。“哦,你这没主见的老太太。”

文森特·内勒很想点一杯烈酒,不过他还是点了咖啡。他等的人终于来到四季酒店的酒吧,文森特起身与他握手。这人说要杯巴利高恩,文森特告诉了侍者。

文森特估计负责侦破劫钞案的警察此时已经广泛发布了他的照片。韦斯特伯里酒店倒是挺符合他用以掩护自己的新身份,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商人,只是他在购物广场惹祸了,还是赶紧离开为好,再现身于同一地点实在太危险。他在四季酒店里稍微有些不自在——客人们的西服更贵,腹部更臃肿,脸膛也更红润。但这样一来,就算有个警察经过此地,而且刚刚看过文森特的照片,也很难把持枪歹徒与布尔斯桥大酒店里的西装客联系起来。

巴利高恩端上桌后,他们聊起共同认识的几个人,没有涉及任何细节。来人对诺埃尔表示同情,文森特只是点点头。稍后,文森特指向桌上一份折叠起来的《爱尔兰独立报》,这人说是。文森特说钱里夹着护照照片。他问要多久,这人说不难办。“就是在几个细节上钻个空子而已。”

“很好。”

这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串车钥匙,放在桌上。“蓝色雷诺,国际三级认证——牌号332。”他又把一张写有车牌号的卡片放在桌上。文森特点点头。

这人起身,他们再次握手,然后他离开了,胳膊底下夹着那份折叠起来的《爱尔兰独立报》。房间里,文森特在一张桌旁坐下。他在那份整齐书写的名单最下方,留下了一行潦草的笔迹。他把纸撕成两半,拿出一张四季酒店专用信纸,又开始写那些名字来。

无论你再怎样威胁恫吓一个人,他都有可能说漏了嘴。也许就是那个修女——报上说那个爱管闲事的婊子向警察举报了那辆逃跑用的汽车,可文森特觉得警方还另有消息来源。沙伊·哈里森肯定没管住自己的嘴。

这不是他在离开这个国家前要算一算总账。文森特觉得这就好比自己的心中有一杆秤,诺埃尔搁在一边,其他很多东西搁在另一边。这是关系到平衡的问题。这样的想法他曾经试图向米歇尔解释,只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理解。只有解决了平衡问题,文森特才会把诺埃尔放下。

他不想在这家酒店的餐厅里用餐。他决定叫客房服务,然后早早入睡。明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

鲍勃·泰迪给前妻发了个“你好”的短信,霍莉回信称有事在外,那么今晚就这样了。他走近格雷夫顿街附近的一家意式餐厅,没多时招待给他端来一道浇上奶油汁的菜——虽然他确信自己刚才点的是番茄汁的,但又觉得没必要为此小题大做。餐毕他正呷着咖啡时,接到萝兹·切尼用家中座机打来的电话。

“我跟那人联系上了——我刚收到邮件。”

“有什么发现吗?”

“他弄到了命案发生当天及前后两天温特的通话记录,接听和打出的都有。”

“非常好。”

“温特两次接到斯威特曼来电后,都在几分钟后打给了另一个号码。号码的主人是斯蒂芬·希尔,听说过吗?”

“没有印象。”

“我也是——或许等到我们开始调查此人时,就能想起什么了。”

泰迪此时并不急于回到自己的寓所,于是他走进一家酒吧,可他实在来错了地方。他身上仍然散发着奶油汁的气味,况且他点的威士忌也不合口味。出租车再行驶十分钟就到达自己的住处时,泰迪收到霍莉回家的短信。于是,他让司机改变行驶方向。

50

“首先,”侦缉总警司麦拉奇·霍格说,“我对各位在本案侦缉工作中取得的成果表示祝贺——当然这一切如我原先所料,但我一直为能与这样一支专业水准很高的团队共事而感到欣慰。”斯威特曼谋杀专案组人员齐聚在卡斯尔波音特警局的会议室里。

“一直?”

鲍勃·泰迪朝远处的萝兹·切尼瞥了一眼。只见她蹙起一道眉。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个例行晨会,并没有什么异常。

“好消息是我们总算结案了。昨晚在总署,我和科林·奥克菲助理处长以及几位资深警官一起复看了所有材料,综合考虑了一些关键的细节,对整个案子进行了一番梳理。今早我们再次碰头会商,又审视了一些要点。”

知道此案不会作为悬案归档,鲍勃·泰迪感到一阵释然。全国发生了多起枪杀案,其中受到法庭审理的寥寥可数——有太多案件化为厚厚的档案,无果而终。他又感到困惑。一般情况下,案件接近尾声时,总是要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必要的资源应该准备充足,确保专案组的工作不偏离正道。证据应该经过反复验证,直到具备足够的说服力为止——没有出人意料的东西。可他从没见过如此一蹴而就的案件。直接由上司定论,跳过了应有的环节。

“案情的重大突破,来自玛丽莎·科斯格雷夫提供的一份书面证词,”霍格说,“她是贾斯廷·肯尼迪的女友。贾斯廷·肯尼迪生前是商人、律师、资产投资者,死于自杀。在座的几位即将知道,肯尼迪先生曾经参与斯威特曼一些疑似非法的地产项目。据科斯格雷夫女士说,近来这些交易使斯威特曼和肯尼迪结冤成仇。他们相互威胁——我们从税务部门获得的证明材料称,斯威特曼在遇害一周前曾出具一份书面证词,揭发了包括肯尼迪在内参与税务欺诈的一些人。他照理还会提供一份更详细的证词,列举税务欺诈的若干细节——但是还没来得及这样做,他就遇害身亡了。”

“肯尼迪杀了斯威特曼,然后又自杀?”萝兹·切尼难以掩饰语气里透出的疑惑。

“很显然,人们不会把一支家用霰弹枪与一桩枪击案联系在一起——霰弹枪使用的铅弹不可能用于一般的枪械。但杀死斯威特曼的弹药与肯尼迪自杀的子弹是同一型号——RC20口径,32克,半弹药筒。我们查阅了肯尼迪和科斯格雷夫的日记,没有发现任何片言只语能够解释他在命案发生当晚的行踪。”

“也没提到他曾待在斯威特曼家附近,呃?”泰迪问。

“没有任何材料能够确定肯尼迪在命案发生当晚到底人在何处——倒是另有间接证据显示他在斯威特曼家。”

“此话怎讲?”

“科斯格雷夫女士在书面证词中提到了一个细节,说肯尼迪先生曾威胁斯威特曼。她说肯尼迪当时警告斯威特曼——而且是当着她的面——是在打给斯威特曼的电话中。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两天后斯威特曼就被人谋杀了。”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专案组成员鲍曼警官说:“现场有两种武器——如果肯尼迪用的是霰弹枪,那谁用的手枪?”

鲍勃·泰迪说:“不妨把话挑明了,兇手用手枪杀死了奥利弗·斯尼德?我们不会是在说肯尼迪与黑帮团伙相勾结杀死斯威特曼的吧?”

霍格说:“我们还不知道另一个枪手是谁——一个受到肯尼迪蒙骗甘愿当他帮凶的人——我们当然会对这一点继续展开调查。我个人倾向于认为,此枪曾经过多次辗转倒卖。这一点在上次开会时提到过——某人把枪卖给另一人,而这人又将枪转手倒卖。枪支总是摆脱不了屡经多名犯罪分子转手倒卖的宿命,这可真是它们的最大不幸。”

泰迪与霍格互相对视了一眼。“黑社会暴徒杀死奥利弗·斯尼德,使用的枪支流入市场,然后一个西装客将它买下,再用它杀死了埃米特·斯威特曼?”

“我们还不知道枪支的确切来源,但综合各方面因素分析,我们可以确定整个案件比较可靠的大致情况。斯威特曼与肯尼迪以前的合作关系,动机,机会,威胁,霰弹枪,同一类型的弹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肯尼迪饮弹自尽,或是出于懊悔,或是担心自己即将暴露。你有疑问,鲍勃?”

“这样的案子我可是头一次见识:证据还没经过专案组验证,案子就要移交上级了。”

“你也知道,现在从上到下都对此案甚为关注——因而上级严加督查尽早结案也在情理之中。”

鲍曼说:“结案?这第二个凶手——不知为何人?”

霍格点点头。“当然——我们将不遗余力地查清这一点。很明显,既然我们已经锁定肯尼迪,凶手的大致情况也已知道,因此可以缩小调查范围。但我们还是得全力搜捕另一名凶手。”

“缩小到——什么程度?”

“埃德利警官一直负责搜集证据。因此有比较全面的了解——他会留下来和我一起。另外,助理处长奥克菲仍将亲自参与调查,并有两位助手的配合。若干名警察将进一步充实专案组,我们将得到总署的大力支持。”

萝兹·切尼问:“我们剩下的滚蛋?”

“感谢各位的出色工作——我已安排各位先休假三天再自行归队。现在,请恕我先行一步。我一小时后在总署有个约会。我想向诸位表明,无论哪位对本案的哪个环节或方面有什么新的看法,随时可以来我办公室。感谢并祝贺各位。”

鲍勃·泰迪仰靠在椅背上,前面的两条椅腿高高翘起,离地好几英寸。“底下怎么搜集证据?”

霍格尽量保持自己语气的平静。“眼下,你已开始休假,鲍勃——闲聊有的是时间。我可有正事要做。”

泰迪眼看着侦缉总警司收起文件,朝门口走去,埃德利紧随其后。霍格一直没有掉头回顾。

“这么说,又多了一员临阵前换下的大将?”萝兹·切尼现已站在泰迪的左侧。

“愿意认这个命?”

“我要回家了——大孩子后天过生日。接着回到麦肯路,继续原先的工作。你要回到凯文迪西大街那儿上班。有当官的撑着,轮不到我们问为什么。”

泰迪摇摇头。“我一直认为,干我们这一行,就得时时问个为什么。”

51

过了几分钟,阿尔伯特·班纳曼才恍惚觉得有地方不对劲。文森特在屋外用他的手机打来电话,说他要离开这座城市。“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没法在这待下去了。”阿尔伯特打开前门,文森特说:“多谢了,兄弟。你真是颗救星——我不会待久的。”

阿尔伯特身穿暗红色睡袍,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他指了指文森特的西装。“摩门教徒啊,这个真不赖——进来吧。”

文森特的肩膀上挎着一个黑色皮包。他站在门厅里说:“你听说诺埃尔的事了吧?”声音里带有几许酸楚。可怜的家伙。诺埃尔·内勒已化作尘土,文森特却毫发未伤,他知道该做什么。他的眼中和嘴角两侧的纹路里全都蓄满痛苦,肩膀耷拉着,也是因心头过于痛苦所致。

“终归会过去的,伙计。”他一只手握住文森特的手晃了晃,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现在多说也没用,但时间——真的,它能使人忍受痛苦,相信我。”

文森特点点头,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在这待不下去了,阿尔伯特——除去警察不说,这个城市迟早会变,不是现在。”

客厅里,洛琳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她身穿一件印有精美花卉图案的晨衣,乍一看见文森特,立刻变得局促起来。她双唇微启,仿佛话到嘴边,但又觉得不说为好。文森特说:“他是个好人,诺埃尔是个好人。”洛琳说:“他是个很好的伙伴——我们在一起时很快乐。”文森特点点头。

文森特·内勒一身西装——文森特待洛琳礼貌有加,他在遭到警察四处搜捕时上门求助,并说诺埃尔已死,都柏林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地方,文森特用手摸摸他那几近光秃的后脑勺。阿尔伯特·班纳曼心底里从中觉察出些许异常。因此,当文森特从背包里抽出一个大家伙对准阿尔伯特时——他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而退到窗边的洛琳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阿尔伯特的嘴因愤怒和鄙夷扭歪了。“你这個狗杂种——你来到我家,我好心安慰你,你他妈的却带来一把枪?”

“趴在地上。”

“文森特——”

“趴下。”

洛琳尖叫一声“阿尔伯特!”文森特又把枪口转向她,她扭过头,躲开枪口,蹲下身子,再次厉声尖叫。

“让她赶紧闭嘴。”

洛琳又发出一声尖叫。

阿尔伯特大喝:“你他妈的闭嘴!”

文森特用枪指着地面。阿尔伯特蹲下身子,毛巾从脖子上脱落。他趴到地上。

“两只手背过去,”文森特说。

“这——上帝啊,文森特,这说不通啊。”

文森特俯下身,用他手中贝尔纳代利枪的枪口抵紧阿尔伯特的脖颈,说:“手背过去,赶快。”

阿尔伯特按照吩咐这样做了,文森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塑料绳,将它一圈圈缠住阿尔伯特的手,最后用力拉紧。他直起身,命令洛琳把双手伸到胸前,她也照办了,他用另一根塑料绳绑住她的双手。洛琳闭上眼睛,又发出一声尖叫。文森特拿起枪托照准她的面颊狠狠一击,把她打倒在一把宽大的紫色扶手椅上,脑瓜晕晕乎乎,兀自悄声啜泣。

“去你妈的,”阿尔伯特喊道,“放开她。”

“都是她惹的祸。”文森特说道。

文森特将这座房子的其他地方察看了一遍,回来时阿尔伯特正跪在厨房里,双手绑于身后。他背对着通往花园的门,双手笨拙地搭在门把手上,企图将其转动。

“过来,阿尔伯特,躺下。”

阿尔伯特慢吞吞地走过来,厚实的脖颈上肉绷得紧紧的。他双膝跪地,身子前倾,缓缓垂下脑袋。“你知道我别无选择,”他说,“一个家伙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换了你会怎么做。”

“我来不是为了这个,阿尔伯特。我这样跟你没关系。”

“文森特,你太疯狂了。”

文森特站在离阿尔伯特那张扬起的脸只有两英尺的地方,接着欠身凑近他说:“你觉得我会离开这儿,离开这座城市——你觉得我会滚到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你觉得我明知这个婊子正在都柏林招摇过市,还能这么一走了之?”

洛琳泣不成声。

“哦,文森特,上帝啊,兄弟,她就是个贱货而已,就是这样,这种事情有时会发生,有些人输了——诺埃尔,他输了——这很正常,这种事我遇到过,你也遇到过,每个人都经历过。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如此。”

文森特单膝跪地,他的脸更加贴近阿尔伯特,声音变得很低。“你以为我会每天早晨醒来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做所有那些通常该做的事情,夜里把脑袋搁在枕头上睡觉——其实我时时刻刻都知道那头母牛正在到处溜达?诺埃尔已经化作尘泥,而那头母牛还能自在逍遥,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他这个人?你以为我能受得了这个?”

阿尔伯特无言以对。他的脖子朝旁边歪了几十度,扬脸瞅着文森特,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那你打算怎么做?”

文森特站起身。“别无选择。”

“为什么是我?”

“你觉得——不论我最后在哪定居——你觉得我会由着你去找我?”

“文森特,我发誓——”

“阿尔伯特——”洛琳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哭腔。

“闭嘴。”

文森特摇摇头。阿尔伯特蜷起双腿,使自己处在半蹲状态。“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文森特——没必要这样。”

“阿尔伯特——”

“不必这样,文森特,我向你发誓——听着,有些事我们可以——你和我——不论你去哪儿,我都可以帮助你——”

“很抱歉,阿尔伯特。”文森特直起腰,站了起来。他直视着阿尔伯特的眼睛。“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知道该做什么。”

阿尔伯特脖子伸得老长,他那硕大的秃脑袋凑近文森特,嘴里同时说:“我来干掉她。”

“哦,上帝啊,阿尔伯特,上帝——”洛琳挣扎着用力站起身,双手绑在胸前,笨拙地挪着步子。她刚走出客厅门口两三步,文森特就抄起贝尔纳代利照准她脑侧猛砸过去。她顿时被砸晕过去,作声不得,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這样可以了,”阿尔伯特说道,“我来结果她,前屋的书橱背面拴着一把枪。”

本来低头俯视着洛琳的文森特转过身,瞅着阿尔伯特。

“帮我把它拿来,”阿尔伯特说,“留一颗子弹就行了。我来掩护你。想想看,文森特——让我来,我担着。就算咱俩一起干,我也同样摆脱不了干系。你离开,我收尾——她消失。我再编几句话哄他们——就说谁都知道她到处流浪——又去了另一个什么地方,那么咱俩谁都不用再为这事儿犯愁了。”

文森特弯下腰,用枪顶着洛琳的后脑勺扣动扳机。她的头部在地上猛地一颤,顿时喷出一摊鲜血,洒在蓝色地毯上。

“去你妈的!”阿尔伯特抱着双腿转动,想要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刚刚抬起膝盖,文森特就瞄准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52

站在公寓的窗前,鲍勃·泰迪的视线范围仅限于格拉斯内文路的短短一截。眼前疾驰而过的一辆辆汽车都是再普通不过,偶尔可见的一两个行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身后,收音机里传来嘈杂的谈话声。《早安,爱尔兰》即将完成就某某专题对某位部长的采访。这位部长重复说了几次别无选择。电台记者旋即又开始采访一位供职于某家银行的经济学家,他一开始就声称自己同意这位部长的观点,说这是最佳方案。泰迪伸手转了一下收音机的按钮,转到村乐牧歌调频,克里斯蒂·摩尔正唱着《梦中约翰》。

泰迪没有把咖啡杯、盘子、刀叉和玻璃杯搁在洗碗机里,而是送到水池里,洗了起来。这样他在考虑当天日程的时候手头不至于闲着。他已经有了主意。上午,他先慢悠悠地走到植物园,用一个小时观赏各种鲜花,然后再溜达一小时。下午,他打算去芬格拉斯拜访一位店老板,这位店老板除了打理自己的店铺以外还兼营帮人销赃的业务。眼下他能利用三天休假跟一些线人拉拉关系,这样做虽然有些麻烦,却也不无益处。店老板有时会将自己利用工作之便打探到的一点消息透露给泰迪。店老板并不期望对方支付报酬——他图的是一种默契,指不定哪天他需要别人替他美言几句。

他还计划去库洛克看望一个手段一般的小偷,此人有时给几个不同的团伙开车,泰迪和他也有这层关系。

白天什么时候,泰迪提醒自己,一定要给霍莉发短信,问她今晚是否有空。

再走五分钟就到植物园了,这时泰迪忽然没有了漫步百花丛中的雅兴。他转身往自己住宅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会他来到单元楼前,从楼后绕过去,坐进自己的车里。车子驶过科林斯街的半条街时,他找到蓝牙耳机,拨通了克朗塔夫警局的电话。

“问你点事儿,有时间吗?”

他以前的同事哈利·辛诺特答道:“我现在有个会——不超过一小时——这之后,什么时间都可以。”泰迪把车停在警局,径自沿着海边的路走了半小时,接着再走回来。他站在警局对面的马路上再次给哈利打电话。“你来吧,”哈利说。

坐在哈利与其他四人合用的办公室里,鲍勃·泰迪跟他说起斯威特曼一案的突然结案。“也许是我小题大做。”

“有人拉关系?”

“也说不准,”泰迪说,“或许他们真的认为这个叫肯尼迪的家伙就是凶手。或许他们看到了其他一些可能性正把他们引上几条路——他们又沿着这几条路走下去——而他们对肯尼迪情况的分析又好像无懈可击,就此结案也是顺理成章。”

“不管怎样,鲍勃——他们已经划定了界限。”当年曾偶有越界之举的辛诺特,很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有些界限,一旦你跨过去就是灰色地区。”

泰迪说:“斯蒂芬·希尔。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哈利·辛诺特摇头。“没有印象。他是谁?”

“埃米特·斯威特曼在他遇害当天曾给一个狡诈的律师打了两个电话。过后这个狡诈的律师立即打电话给斯蒂芬·希尔。要是想查清这件事只有结束休假去上班——这意味着我还得斗胆顶撞那个霍格。我在想——”泰迪指了指辛诺特桌上的电脑。

辛诺特把自己的座椅转向办公桌,将键盘拉近些。一分钟后他又将电脑正对着泰迪。“斯蒂芬·希尔,两起抢劫,一起恶性人身侵犯。曾在两桩命案的调查中接受警方讯问,均无果。”

“手持霰弹枪,站在人家门口,这小子干得出来。”

“有个情况跟此人有关系。你那天跟我打听过格里·菲茨杰拉德这个人。这上面说他和斯蒂芬·希尔都曾因一起恶性杀人案受到警方审讯。两个小伙子什么也没说,后来就把他们放了。”

泰迪与检察院办公室通了十分钟电话,才搞清楚康尼·温特曾四次出庭任斯蒂芬·希尔的辩护律师。

康尼·温特走出刑事法院四楼的电梯,猛一看见泰迪,顿时满脸堆笑。“哟,探长,我们又见面了。你来这里,是准备以公诉人的身份出庭呢,还是想找谁聊聊?”他转身朝左边的法庭走去。

“你最后一次跟斯蒂芬·希尔说话是什么时候?”

温特没有搭腔,只顾继续前行。“斯蒂芬——我仍然对这小伙子抱有希望。”

“他迟早会派得上用场。如果一个人想让另一个人进医院的话。”

温特驻足笑道:“还是那么喜欢盛气凌人地发表高论呐,警官?”

“无辜受扰并不适用你,康尼。”

“我没告诉过你嘛,警官,我经手的第三个案子,却也是最重要的那个?一个残忍而莽撞的窃贼,度过的铁窗岁月比牢外的时间还要长。他被逮到的时候离教区神父那扇破碎的玻璃窗只有20码,肩上还背着一套高尔夫球具。提起公诉的警察认为他的另18起盗窃案应一并处理,而他只是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我知道你为他作了出色的辩护。”

“不止这些——开庭前我查阅了每一份材料,用心推敲每一个细节。发现他实施了多起盗窃——可其中有六起发生在他入狱服刑期间。”

“你可真够聪明的啊!”

“那倒不一定。我当时犯了个错,不该站起来得意洋洋地把这令人不快的事实真相告诉法官。法官排除了这六起案件,余下的那些案子,他按刑期上限给我这位年轻的当事人量刑。我也不知道警方正在清理陈年积案——将所有未破的案子分别加到一些已经犯了案的人头上,这样就能快速结案。法官与警方心照不宣。我的当事人只能迁怒于我,他原先默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行,正是为了能让法官对他从轻发落。”

温特又向前走去,拎着手上的公文包来回晃荡。“我们在生活中学习,警官。这是一个有趣且古老的职业,法律与秩序。”

“我有个建议,康尼。”温特停下脚步。泰迪尽可能自信地冲他一笑。如果让康尼觉得自己的个人地位受到了威胁,他就会随和一些。你得对他晓之以理,让他认真考虑是否应该跟眼前的对手进行谈判。

“我想你知道斯威特曼命案的调查正进展到哪一步。”

康尼果真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应该与我有关——为什么?”

“情况大概是这样的——斯威特曼为了得到延期纳税的优惠,开始向税务局举报一起涉嫌欺诈的房地产交易。此事惊动了与你和斯威特曼关系密切的某些权势人物。我觉得你那天跟斯威特曼通话——是想最后一次让他闭嘴。遭到他拒绝后,你便打电话给另一人。”

温特再次停下脚步。“那么这又意味着?”

“斯蒂芬·希尔。杀手。”

康尼向他报以温柔一笑。“你来这是为了恐吓我,警官。你难道不该身披一件科伦坡式雨衣吗?因此你可以装作已经跟我无话可说,然后突然转身——还有件事,温特先生,不是吗①?好吧,不过,遗憾的是,警官,一个警察可以唬住我的日子,无论是庭上还是庭外,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是吧,可——”

“斯威特曼命案调查,如你所知,警官,已经结束了。”温特又迈开脚步。“不用多久,已故肯尼迪先生的丑闻以及他举枪自尽的真相便会传到一个恪尽职守的小报记者耳朵里。而这个泄密者还会声称是他破解了埃米特·斯威特曼之谜。”

“谁告诉你的?”

“一座城市是由许多的群落、许多的圈子组成的,彼此影响,相互渗透,再加上现代通讯手段——”他在一个刑庭门口停下来。“我们就成了今天这般,好像待在一个熊坑里,免不了激烈的冲突。”他转身打开门。“保重,警官。”

“你确实给斯蒂芬·希尔打了电话。他是凶手。”

温特转过头。“斯蒂芬——满不错的一个小伙子,他只是容易被人引上歧途。耐心等待,给他一些时间,但愿他能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才。路上小心,警官。”他让门在身后自动关上。

53

如果你不全身心投入,就不可能赢。安东尼·普兰德加斯坚信这一点。你盯上的每十条新闻线索,估计只有一条可以写成新闻稿。余下的只好全部废弃。你供职于一家报社,那些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所困扰的人们就想当然地认为你能给他们解决问题。他们当中不乏惨遭算计的正经人,另一些人则陷在猜疑和妄想的无底洞中难以自拔,只要跟阴谋论沾上边,你就会碰到麻烦。一旦你拒绝他们,立刻就会遭到指责,说你企图与阴谋者一齐掩盖真相。到时候你的名字就会出现在网络上,就只能与撒旦的众使者共伍。

可是,如果你不硬着头皮经历这一遭,就会注定失去那偶尔出现的新闻卖点。安东尼·普兰德加斯深知自己天生缺少文采,他载入通讯录里的名流显贵也实在有限。可他怀有一种年轻记者的渴望——只要某条线索最后能够成文发表,哪怕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他愿蹚尽浑水,听尽废话,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就是例证:他把鱼饵投进水里,怀着十分侥幸的心理期待鱼儿上钩。

“他倒卖枪支。”电话那头的声音稍稍有些嘶哑。

“一个警察?”

“是个警官。”

“你个人有什么看法?”

“我只能说我了解的情况。”

“你自己是警察吗?”

“我认识一个买家。”

“買的一支枪?”

“是的。”

“从一个警察那儿?”

“我是这么说的。”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叫我马修吧。”

“你知道这警官叫什么吗?”

“知道。”

“叫什么?”

“不能在这说。”

“哪个警局?”

“我有份档案。”

哦,天哪。

收存他人档案的平民百姓大多患有特工幻想症。档案里必布满下画线与感叹号,编码索引及关键句用大写字母打出。安东尼的兴趣从云端跌至地面。

“我能看看吗?”

“下午见我。”

安东尼沿码头南侧走着,心里已经认定这人准是个窝囊废。但是,如果你不全身心投入,就不可能赢。

按照约定,这个有可能捎来内部消息的人正坐在索罗涵门边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放着一杯可乐。一个二十几岁、神情乖戾的年轻人,一般小公务员惯有的做派。安东尼做了自我介绍,心里暗自庆幸,因为对方替他免了对暗号这道程序。

安东尼指了指桌上的可乐。“再来一杯?”

“不用了。”

安东尼为自己点了杯咖啡,在马修身旁坐下。

“你在军中服役吗?”

“不是。”

“普通百姓?”

“你想看档案?”

“当然。”

“在车里。”

没几步他们便来到车旁,一辆大型雷诺,泊在索罗涵背面的停车场上。“你是怎样发现这个的?”

“我自有门道。”

安东尼说:“噢。”

这个告密者打开后备箱,身子探进去说:“我猜你准认为我在扯淡。”

“我不会这样说,只是——”

马修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枪,对准安东尼。用手指着后备箱。“进去,”他说。

他们来到位于拉斯菲兰排屋的住处,文森特·内勒将雷诺开进车库,关上库门,打开后备箱。他伸手揪住记者的衬衫前襟,把他从后备箱里拎了出来。记者的胫骨撞在什么上面,发出一声惨叫。这时,文森特打开内门,把记者推进门里,再推着他快步走过厨房。

“这是为什么?”记者响亮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恐惧。

文森特把他带进客厅,将他用力往后一推,他顿时跌坐在一把朝门的扶手椅上。这个胆小鬼吓得浑身冒汗。

“这是为什么?”

文森特站在那儿,低头盯着他看,记者的下唇不停地哆嗦着。

“很简单,”文森特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你要是拒不回答,对我来说就是个废物。我会把你重新装进后备箱里,一直等到半夜。到那时,我会载着你沿皇家运河把车开到河边什么地方,再把车推进河里。”

“上帝啊,求你了——我应该知道什么?我连你是谁都不晓得,我不——这不是——”

文森特哈腰拾起地板上一份折叠起来的小报。他在抚平报纸的当儿与记者相互对视了片刻,然后低头读出声来。“当他坐在自己朴素住宅的客厅里,妻子在厨房煮咖啡、做三明治时,一眼就可看出他既不是纳粹突击队员——”文森特从报纸上抬起头。“你还记得这篇垃圾么?”

“那个——”

“很简单的问题——你还记得这篇垃圾么?”

“是的,那篇劫案专稿——应急特警队的人——”

“他枪击的是我哥哥。”

“那不是——”

“他叫什么,住哪里?”

记者瘫坐在那儿,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嘴里直喘粗气。“上帝——我不能告诉你——我——听着——”

文森特俯身贴近他,低声说话时,安东尼甚至能感到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喷到自己脸上。“这是你的最终回答吗?”

54

文森特把记者拖上楼,喝令他跪在暖气片旁,再拿根塑料绳将他的双手绑在管子上。他用一件拧紧的衣衫捆起记者的双腿,令其双膝跪地,背倚暖气片,脑袋往下贴近地板。

“这样很难受,我知道,而且你躺着很可能会腿脚抽筋。不过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马上回来给你松绑。如果你用假话搪塞我,我就回来给你脑袋一枪。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情况,很快见分晓。”

“求你了,这不——”他伸长了脖子,脑袋偏转45度,这样才能抬头仰视文森特。他的嘴角流血,右眼上方划了一道伤口,苍白的脸上挂满汗珠。“他没有开枪打死你哥哥。”

“你有过机会。你知道的——别说你没有——你说出那警察的地址,他将必死无疑。我让你选择——你的命还是多德警官的命,记得吗?依我看——你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这么哭天喊地的就太扫兴了。”

“他只是在尽职守责——”

“最后一件小事——”文森特弯下腰,脸贴近记者。“这个修女,这条母狗,莫拉·科蒂——基尔凯拉大街,北滩,对吧?你在报纸上没提门牌号。”

“我忘了。”

“哎哟,真遗憾。”文森特直起身。“你已经让那个警察死了——而现在你还是免不了一死。”

“我真的不记得那门牌号了,我发誓。”

“我相信你。”

文森特伸手去拿床边茶几上的贝尔纳代利。“很抱歉,你落得这样的下场——”

“41号。”

“基尔凯拉大街?”

“是的。”安东尼把目光从文森特身上挪开,投向前方的墙壁。

“你知道,如果我去那儿——”

安东尼嘴里嘟囔着,声音过低,文森特只得朝他探出身子。

“说什么?”

“我说这是实话。”

“北滩和拉斯曼——有些棘手。今晚,我只除掉一个。警察还是修女?依你之见呢?今晚他们两个谁该去见上帝呢?伊尼、米尼、迈内、莫?① ”

今天过生日的男孩已经收到了所有礼物,切开了生日蛋糕,现在该让各位客人尽兴同欢了。萝兹·切尼的丈夫按下开关,一个充气城堡骤然耸立,客人全都欢呼起来。等到它完全膨胀,切尼喊着“三——二——一!”,随即倒退几步,十几个尖声呼叫的孩子一齐跑上前。有一阵,她就那样看着他们在气垫上跳啊,蹦啊,任意翻滚。接着她来到正在后院木头平台上喝着一罐喜力的鲍勃·泰迪身旁。

“我不敢说这是个好主意,鲍勃——调查已经结束,至少没我们什么事了。明明是步兵,却偏要干侦探,这可不怎么讨上司喜欢。”

“你真信他們对肯尼迪作出的分析?”

“他有把霰弹枪——他既然有胆量将枪口对准自己,自然更有胆量用它干掉斯威特曼。这样想——倒也符合逻辑。你和我,也许都想获得确凿的证据,只是我们遭人算计,全都身不由己。”

“我气的是康尼·温特知道——兴许先于我们——知道此案的调查已被上级叫停。”

“这帮互相勾结的阔佬,黄金圈——随你怎么叫吧,他们是这个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山川和泥沼一样。他们互相提防。”

泰迪一口喝尽罐中的喜力。“随它去?”

“不打无把握之仗。”

充气城堡旁,一个孩子在哭鼻子,切尼过去帮着家长一同哄他。

家——犹如你儿时为自己找到的一个避难所,你从这里不时窥视外面那个让你缺少安全感的世界。这样的隐蔽期会持续一夏,抑或两三周,然而戴维·多德警官无论在哪里,都忘不了自己的避难所。虽然应急特警队的训练使他信心大增,眼界大开,但他一天当中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履职尽责后关上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在避难所里放松身心。

他换上T恤和短裤,从女儿丰富的漫画藏书中抽出两本,给女儿讲了一会奇先生的故事。曾几何时,他会在此刻饮两杯啤酒或威士忌,现在却不行了。他从加入应急特警队起便始终滴酒不沾。他得保持现状,直到被调到别的小组,再不用一次次临时受命执行紧急任务,往往还得冒着生命危险。

他抬起胳膊去拉窗帘,突然几片碎玻璃溅到他脸上。他立即蹲下身子,大声喊妻子的名字,让她赶紧趴到地板上——又两发子弹击碎窗户玻璃,此时他肚皮贴着地板,快速匍匐前行,刚出门立刻站起身,直奔女儿的卧室。又传来两三声枪响,玻璃碎裂一地。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不是这儿。不是这儿。

地处城市中心的这家酒吧顾客盈门,人声喧嚷。鲍勃·泰迪当年在斯托尔街附近上班的那会儿,在这喝酒时从未因此感到烦躁。那时候,人们来此喝酒,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感受这种座无虚席、笑语喧阗的热烈气氛,如今听到旁人抬高嗓门说话,或是看到谁稍有情绪激动的表现,他都会感到压抑。他从萝兹·切尼家回去,途中顺道走进这家酒吧,不过一杯威士忌刚刚落肚,他就离开了。他发短信给霍莉,回复仍是有事在外,于是他打车回到格拉斯内文的住处。

坐在屋里,他发现自己正在心里就斯威特曼命案的调查构思一场对话——一个商业伙伴将他谋杀之后再饮弹自尽,列出相信这种说法的若干理由,并且指出其中的漏洞。他琢磨着像自己这样开展一场想象中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精神衰退的象征。他打开电视,想从五花八门的电视节目里求得解脱,情景喜剧,娱乐报道,还有详细介绍纳粹、古罗马人和几场空难的纪录片。他不觉打起了盹,猛然惊醒时发现自己仍坐在扶手椅上,脑袋僵硬地歪着。电视上,一个男人正在讲解巨石阵的什么现象。他手表上的时间是两点刚过。他走进卧室,进入了梦乡。

借着打开的后备箱透出的微光,文森特·内勒可以看出记者那被牢牢捆住的双手正在颤抖,嘴唇不住哆嗦着,像是刚刚经历过北冰洋的严寒一般。有一阵,文森特以为这家伙已经昏死过去了。

“求你了。”

“闭嘴。”

文森特弯下身子把记者拽出来,推到地面的一个土堆上,他们此时已经过了塔拉特,处在都柏林山麓一个林木繁茂的地方。不远处可见都柏林西郊点点闪烁的灯火。在这将近凌晨三点的时刻,空气凛冽,万籁俱寂。

文森特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刀,拔出刀刃,割断绑住记者手脚的绳索。

“你说出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是吗?那就没必要担心了——对吧?”

刚才在警察家干得挺漂亮。文森特起先估计开始可能有些麻烦,或许整个房子是漆黑一片,或许等候多时之后这畜生才到家。巧极了,车道上停着一辆多功能车,楼上楼下亮着灯。正准备按响门铃用枪口顶住这畜生的脸,抬头忽然看见他正站在卧室窗前,文森特赶紧从背包中掏出贝尔纳代利。砰砰砰——警察像被他人夺去双腿似的当即倒地。再来一次,砰砰砰,保险起见。文森特心中唯一的疑惑是,万一认错了人怎么办?不过天这么晚,除了他本人以外,还会有谁待在他的卧室里?肯定是他。

文森特从背后揪起记者的夹克,拖着他——这家伙的双腿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他们来到车前,站在车前灯射出的光束下。

“求你了。”

“咱们有个问题要解决。”

“求你了。”

“我哥哥诺埃尔,”文森特身子前倾,嘴唇贴近记者的耳朵——“整个一生名字都没能见报。”文森特直起腰。这家伙蜷缩着身子,竭力躲避他的目光。“第一次登报是他遭警察枪击身亡。准备投降时被当场击毙。”

“求你了。”

“他的名字从未见报,整个一生。随后,各類报纸都登出他的名字。有些还算公平,仅仅叙述了事发经过。即使没写他已投降。”

记者朝文森特扬起下巴。“我写了,投降一事——我加了这段——有一个老头,他告诉我的——成千上万的人都读到了,他们——”

文森特一拳打到记者脸上。安东尼喊了声“啊”,然后又喊了声,几乎是一声沉重的叹息,重复喊了数声。牙齿咬破了嘴唇,流出了鲜血。文森特再次弯腰贴近他。“穷凶极恶的歹徒,你这样称呼他。毒贩子,你这样称呼他。成千上万的人也读到了这个。你为什么非要撒谎?为什么?”

“是这样的——我问过警察,他们说他还犯有其他罪行,尚未受到指控——”

“那些畜生从不说谎?”

“求你了。”

“干了这事还想溜?”

“求你了。”

文森特后退一步,一只手举起贝尔纳代利朝记者用力一挥,枪口直戳记者脑袋的一侧。这下可糟了。文森特使劲晃他的身子,扇他耳光,试着让他缓过气来——不起作用。他头部受到那样的重击,兴许是脑震荡吧。真遗憾。文森特用枪口抵着记者的前额扣动扳机,可惜这杂种已经看不到了。

55

正在酣睡的鲍勃·泰迪突然惊起,伸手去抓那部正在震动的手机,此时他的脑瓜还是有点晕晕乎乎。

“喂?”

“泰迪探长吗?”

“嗯?”

“外面有辆车在等您。侦缉总警司霍格派来的。”

泰迪静默片刻,方才悟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睡过头误了约会呢。

“车?干吗的?”

“侦缉总警司想见您,就现在。”

“什么事?我正在休假。”

“我只是奉命行事。”

泰迪咕哝了一声“扯淡”。他看了看表——十点一刻。“稍等一下。”他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他准备就绪。

文森特·内勒坐在四季酒店里,准备享用一顿迟到的早餐。通常,一杯咖啡加上一片吐司就够了,但今天他可要美美地吃一顿。他瞥了一眼他在伊拉茨停车场拿到的大号信封。一切就绪。

能跟这些人打交道心里还是很愉快的。他们能为你提供任何服务,帮你洗钱,再收取一笔可观的佣金。信封里有一本驾照,一本印有假名的护照,一张他本人名下的信用卡,一个3000美元的账户。另外附有他取道贝尔法斯特前往格拉斯哥的多条路线的详细介绍,他自己决定怎样去伦敦。他可以选择任何时间离开——一个电话,提前24小时预约,他们将全部搞定。这些人很会要价,不过他们着实有一流功夫。

此时,文森特的心理平衡了一些,他因而覺得自己正在向诺埃尔表达他应有的尊重。现在他可以离开这个国家了,他觉得自己做的事很正确——只是那张名单上的人还没被全部除掉。他已干掉了保护神公司的保安、洛琳、阿尔伯特、记者和警察。接近尾声了。

招待拿来菜单。文森特说他要英式早餐,外加一份香肠。

侦缉总警司麦拉奇·霍格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橡木桌后。看见鲍勃·泰迪进门,他没有起身相迎。“开门见山,侦缉警长。我和助理处长奥克菲研究之后决定,自即日起,你将停职留薪,同时接受违纪调查。”

这番话霍格说的干巴巴的,像是在照本宣读几项规定。“你将在未来48小时内收到我们就你此次受到停职处分做出的详细书面解释。你可以向全国警官和警督协会申请行政复议。”

泰迪等他说下去。他已经说完了。

“就这些?我只是做了一些计划以外的工作,针对某个我不了解的人——还有——”

“你他妈明知故犯——你参与一起重大命案的调查,已经接到了具体指令,却无视指令,擅自行事。”

“我从没想到你和康尼走得这么近。”

“别犯傻了,这与康尼·温特无关,是你自己的问题。决策已定,你偏偏自行其是。可是,我们的队伍里不需要你这样的孤胆英雄。”霍格的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辛辣呛人的语气。“温特抱怨自己受到了骚扰,他有权这样。可这事传到了助理处长奥克菲的耳朵里——他得知你无视命令时——只能做出这种决定。”

“传到一位助理处长的耳朵里?康尼在政界的靠山是何等来头?”

“咱们私下说,鲍勃,不谈上下级关系——你做过头了。上级依据现有证据得出结论。你有权保留自己的观点,但我们绝不允许谁私下调查,任意质疑官方正式的结论。”

“咱们私下说,不谈上下级关系——你当真相信斯威特曼命案的起因,是两个生意人反目成仇吗?”

“我相信。”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容易戳穿的假象——一个分散我们注意力的障眼法?”

“我相信我们基于这些证据做出了正确的结论。”

“你打算甩手不管了,总警司?”

霍格完全没有了那种体谅下属的表情。你准备狠踹他人一脚时,穿上毛绒拖鞋显然不能达到目的。“记着,因为你在一起刑事审判中提供了可疑的证词,遭到一位法官的当庭申斥。如果你存心替自己开脱,蓄意扩大事态,我们将根据这次申斥,指控你犯有伪证罪。”他略顿片刻,看泰迪没有反应,便说,“那么,滚吧,鲍勃。”

鲍勃·泰迪给科林·奥克菲两次打去电话,两次都无人接听。他将手机重新设置了一下,以使这个号码不会在被叫手机里显示。他再次拨号,助理处长接了电话。

“科林,你知道这种先杀人后自杀的说法根本不靠谱。霍格急于结案,他威胁我说,如果我继续调查,他将以伪证罪指控我。”

“这样做是不妥。”

“科林,这很糟糕。”

“我们曾是同事,曾是朋友。我们还将一起共事,但愿我们再次成为朋友——不过此刻,你却是我得对付的一个麻烦人物。我真希望不是这样——但事实就是如此。对不起,我要挂了。”

通话断了。

时近正午。

那辆将鲍勃·泰迪接至警察总署所在的凤凰公园的车子已经不知去向。他步行了一会儿,在北环路乘上一辆出租车。泰迪坐在后座上,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并没在意,忽然司机转身问他:“去哪里?”

泰迪不想回去后独自一人待着,也不想去哪里跟哪个人待在一起,“奥康奈尔桥。”

下了车,泰迪来到桥上站着,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走这条路,而不是走那条路。这就好像所有的参照物都被撤走了一般。他穿过桥,走过都柏林学院草坪,发现了一家星巴克。

这事可以摆平。停职不可能引起任何严重的后果。他是一名优秀的侦探,是警队的中坚力量,一旦归队别人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这才是明智之举。硬要抓住斯威特曼不放,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的职业前景黯然失色,这是愚蠢的念头。倘若他自此永远离开警界,那么他在余下的人生岁月将永远感到茫然无措,有如他刚才走下出租车时一样——所有的参照物都被撤走了。

手机铃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我是马丁·波拉德。”

“波莉,近来怎样?”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是吗?什么事?”

“不能在电话里说。”

泰迪说:“真巧——我现在突然有了许多时间。”

56

米歇尔·弗洛德说:“我想你。”文森特·内勒说:“我也想你。”他躺在四季酒店的一间客房里。“不会耽搁多久的。”

“我真受不了。”她的声音很微弱。他将手机贴紧耳朵。“你在都柏林每待上一小时,我都在想他们会不会就在此刻抓到了你?”

“耽搁下来了,现在还走不了。办理护照的时间比我原先预计的要长。”

“要多久?”

“你知道这种事情一般怎么办理。他们说还有哪个手续没办好——那就耽搁下来了。”

她跟他说起公寓和公寓所在地的情况。文森特由她说着,赶紧起身趴到床底下,将护照的封面塞进那只大号信封里——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愚蠢,可他就是不愿在它的注视下与米歇尔聊天。

“不一定非要久居于此,”她说,“我们可以搬到别处,看情况吧——不过环境很好,我觉得你会喜欢的。”他说他肯定会喜欢。

马丁·波拉德警督走进锦绣公园加夫尼酒吧时,鲍勃·泰迪正呷着咖啡。波拉德点了一杯伏特加,一杯奎宁水。他自二十几岁开始掉发,头发已经从前额一直脱落到脑后,露出大半个闪亮的秃脑瓜。他像往常一样顾不得寒暄,便直入主题。“我们今天的话只能私底下说,我们以前没交谈过,对吗?”

泰迪点点头。

“有人企图谋杀应急特警队的一位警官,在他家里。朝他的卧室窗子连开数枪——他侥幸逃脱,只是身上被碎玻璃划了几道口子。”

“有人想找麻烦。”

“技术人员立即调查取证。凶手还用同一把枪杀死了一个名叫阿尔伯特·班纳曼的歹徒——和他的女友。另外还杀了一个名叫沙伊·哈里森的人,此人是保护神保安公司的雇员。”

“这个人发疯了。”

“我们正在试图找出这些命案之间的联系。我们认为这起袭警案是一个名叫文森特·内勒的歹徒所為。在基尔凯拉大街被击毙的两个人中,有一人是他的亲兄弟——自从劫钞案发生以后他就再没露过面。”

泰迪摇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以前是米基·卡瓦纳的手下,至少为他杀了一个人。他因暴力伤人入狱服刑,前些时刚出来。几年前,我曾经用几周的时间调查他和一起行凶报复案的关系。我知道此案是他所为,只是受害人害怕他报复,不敢作证。”

“真是个疯子——杀了三人,还要枪杀应急特警队的一名警官?”

波拉德将少许奎宁水倒入伏特加,端起酒杯喝了一半。“他图谋杀害应急特警队的领队。被他杀死的保护神公司的雇员,有可能是一个内鬼。正因如此,我要告诉你,你的朋友,向我们举报那辆车的女士——”

“莫拉·科蒂。”

“我们不知道他到底跟多少人过不去,可是她的名字登在报上——向警方提供破案线索的英雄修女。”

“啊,上帝。她已经七十多了——她当时在为那个就要咽气的歹徒读忏悔经。”

“要是文森特·内勒看到那些报纸——”波拉德耸了耸肩。

“她将得到保护,对吗?”

波拉德面露难色。“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有一张重点保护对象的名单。如果这个沙伊·哈里森真是内鬼,那么保护神公司其他的一些员工也会遭遇危险。另外还有应急特警队的其他成员——任何一位曾经跟文森特·内勒打过交道的警员。”

“莫拉·科蒂——要不是她,根本不会有这次行动。”

“倒不是哪个人存心要将她排除在外,而是他们需要在受保护和不受保护之间画一条线,她又恰巧被列入不受保护之列。”

“经费有限,是吗?”

“我已经跟我的头儿谈过,他同意安排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停在她家附近一两天。我跟你联系是因为——也许你可以做点工作。”

“做什么?”

“听说警署的助理处长奥克菲是你的老朋友——或许你可以跟他打个招呼,把她列为重点保护对象?我听说奥克菲这个人挺通情达理。”马丁·波拉德喝完杯中剩下的伏特加。

泰迪站起身,犹豫片刻后说:“我得先走了。”

波拉德说:“好的,保持联系。”泰迪离去后,波拉德拿着自己的酒杯走向吧台。

徒步前往市中心的路上,鲍勃·泰迪给警署的一位朋友打了个电话,打听到科林·奥克菲今晚将在哪里。泰迪已经受到了停职处分,眼下接触奥克菲自然有一定难度,但并非不可行。斯威特曼案使两人之间的关系陷入僵局,不过这种僵局是可以打破的。跟他赔个礼,再把一些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然后转移话题,重点谈应该怎样将莫拉·科蒂列为被保护对象。

泰迪打电话给克朗塔夫警局的哈利·辛诺特,请他再帮一个忙。然后他回家。刚刚走进他在格拉斯内文的寓所,便收到辛诺特发来的一份篇幅很长的传真。泰迪泡了杯咖啡,坐在餐桌旁,开始读文森特·内勒的档案摘要。其中有许多背景材料,涉及内勒本人,以及他过去的同伙,团伙的头目。有两页纸记载了内勒替米基·卡瓦纳杀人的情况,三页纸记载了米基其人以及他的种种犯罪行径。

泰迪抿了口咖啡,凝视着文森特·内勒这张存入警方档案的脸部照片。在让警方拍摄存档照片时,罪犯们面对抓获自己的警察时表情各异:有的顺从,有的愤怒,有的轻蔑。而镜头前的文森特则是满脸得意,犹如一个刚刚获悉自己当选本年度最佳球员的足球明星。

57

女总统慷慨激昂地说,共和国——值此关键时刻——呼吁海外儿女同心协力,共振大业。“我们发出这种呼吁,我们的人民不仅热爱自己的国家,还有与这种热爱相称的意志、智慧、创造力和巨大能量。”

总统站在都柏林城堡庭院里的一个讲台上致词。她身后坐着三排官方和民间代表,他们前来表示对今晚即将出台的新计划的支持。爱尔兰警察总监和他的两位助理处长也在座,其中之一是科林·奥克菲。

“将近九十年前,就在这座城堡附近,在一场持续两小时的庄严仪式上,不久即为国捐躯的迈克尔·科林斯从英国爱尔兰总督菲查伦子爵手中接过政权。稍后,一国的国旗庄严地降落,新生国的国旗同样庄严地升起。自此以后的几十年里,这个国家饱经磨难。然而,我们今日面临的种种挑战,与我们的先辈所经受的最严峻的考验同样巨大。”

总统的数百位观众站在庭院中央的鹅卵石地面上,周围是一圈护栏。鲍勃·泰迪站在人群后面。他注意到现场大大强化了的安保措施,凡是在重大的官方正式场合,警方都会提高警戒级别,以制止民众对政府的无能与腐败表示愤怒。然而,讲台上除了总统一人,并没有其他政客。此时对公众潜在的支持最具杀伤力的,莫过于某位不时紧张地咧嘴傻笑的政府部长。

新计划诚邀民众在一个设计精巧的网站上积极建言献策,以使国家及早走出在金融家们的驱使下陷入的巨额债务无底洞。有如国家设置的一只大号意见箱,悬赏征集最佳建议。泰迪打心眼里怜悯几个负责收集意见的伙计。面对那么多的妙招和怪論,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污言秽语,他们都得逐一甄别归类。

三个在总统之后相继登台的发言者,一个比一个煽情,一个比一个词藻华丽。最后,担任主持的爱尔兰国家广播电视台著名播音员宣布仪式结束。鲍勃·泰迪拿出自己的证件,获准走进护栏里。科林·奥克菲瞧见他朝自己走来,赶紧举起一个巴掌晃了晃。他看在眼里,微笑着默语:“五分钟。”奥克菲与他人客套寒暄,泰迪点了一根烟,在旁边等了二十分钟。不久,总统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走进室内。人们个个笑容满面,相互热情地握手,点头致意,这表明人们认为此项计划的启动仪式效果甚佳。人群里传来的热议声如毛绒毯般布满整个庭院。

终于挨到人群渐渐散去,奥克菲示意泰迪随他走到庭院的一个角落。

“我里面有个饭局,鲍勃——还有,我说过,你已被停职,这样做欠妥。”

“就一分钟。”

“我没法和你谈停职的事,或是斯威特曼案。”

“不是这些。”

奥克菲欠身挨近泰迪,压低嗓音,虽说附近并无他人。“给聪明人一句忠告,鲍勃——纪律处分这事,好比一场演给人看的舞蹈。一旦你悟出其中的奥妙,你就不会过于计较结果如何。”

泰迪说:“我服从命令——因此,彻底结束了,斯威特曼命案。相信我,我不想挑战任何人的权威。但我有一个要求,有个难题是——”

“你想跟我做交易?”奥克菲似乎有些不快。“你有一个要求?你服从上级就斯威特曼命案做出的决定,原来是拿这个作为交换条件?”

“不是这样。我说的是文森特·内勒——那个到处行凶作恶的家伙。”

奥克菲摇摇头。“我们要把这个案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你不该——”

“有位女士,一位目击者——没有她,那天应急特警队就不会在基尔凯拉大街采取行动。现在内勒这恶徒开始伺机报复,她需要我们的保护。”

“发一份详情给我看看。”

“科林,她很脆弱,现在就需要保护。”

“天哪,鲍勃——这是怎么啦?你是不是硬要把自己罩在一道光环里?内勒的案子并不归你管,与你无关——但你却想赶紧把什么人列入被保护者名单。”奥克菲渐渐提高了音调。“短短几天,四起枪击,完全是这个疯狂的家伙一人所为。你可知道我们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么——这个疯子——上帝啊——捂住盖子——有几十号人——包括若干名警员——这些人可能在或者可能不在这个疯子的视线内。有限的人力应该——”

“一位平民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

“这只是某一位警官个人的意见——把话挑明了,鲍勃——这位警官最近在公开法庭上遭到了一位法官的申斥,并因违反纪律而被停职。”

“科林——”

“我该赴宴去了。”奥克菲开始朝外走。

“操他妈的,科林——这个女人有权——”

奥克菲停下脚步。“你多嘴了——再一次多嘴。”

“一次次地重提斯威特曼,不是吗?你出于无奈非这么做不可,心里也很窝火。你知道这是错误的——你也知道我知道这是错误的。你为此憋了一肚子气。”

“斯威特曼案已经结案了。”

“没有结案,只是压着不办。”

奥克菲的一个助手在不远处盯着泰迪,摆出一副准备干涉的架势。奥克菲挥手命令他离开,向前一步靠近泰迪。“听我说几句,鲍勃。你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也不是山姆·史培德①。你没有踏遍穷街陋巷寻觅种种待解之谜的使命。你更不是蝙蝠侠——不需要你在这里为谁伸张正义。”

“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是一名公务员。上级交给你一份档案,吩咐你向可能知情的人了解情况。然后将档案上交,继续做其他工作。另外有人决定这份档案怎么处理。”

泰迪暗暗寻思是否值得再跟他费一番口舌。稍后,他努力控制住情绪说:“我们还没有提出所有的问题。斯威特曼案——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这个案子就给压下了,有些线索还没有调查呢。”

“你的任务只是搜集原始材料,再逐级上报,考虑你这些材料与整个案子之间的联系,那是别人的事。”

“不去问怎样搜集证据,也不管案情进展到哪一步?”

“成熟点,鲍勃。明明已经有人对斯威特曼命案作出了一种解释,一种完全合理的解释——难道我们还要无休止地查下去,仔细分析每一个耸人听闻的推论,直到我们最后发现一种能让您满意的解释?”

“活人没本事,只好怨死人。爱尔兰神圣的传统。”

“如果我们还没有对本案做出一种完全令人信服的解释,我乐意继续查下去——也许可以先听听你的解释?”

“有人想掩盖什么秘密,需要杀斯威特曼灭口,于是雇了几个亡命之徒。”

“谁?雇凶的是谁?过程,时间,地点——要不这些都是你在梦中所见?”

“一个叫做斯蒂芬·希尔的人——雇用枪手。他经常与一个歹徒合伙作案,我们认定这个歹徒与另一个凶手共同杀害了奥利弗·斯尼德。假设希尔就是杀死斯尼德的另一个凶手,并且仍然持有杀死他的那把枪。假设他用此枪杀了斯威特曼。”

“为什么?”

“斯威特曼向税务局反映情况,这下他的那些合伙人可全慌了。他们会向谁求援呢?或许是一个名声欠佳且深深陷入房地产非法交易的律师?康尼·温特正是斯蒂芬·希尔的律师。我们知道他在斯威特曼被害当天曾跟希尔和斯威特曼都通过话。”

“因此你希望我们踏遍全城,用非法手段盘查取证,任何毫不相干的人和事,都会成为怀疑对象?”

“假使你错了怎么办?如果是几个房地产商唯恐事情败露,于是请康尼找人干掉斯威特曼呢?”

“所以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评估证据,把握全局。决定何时展开调查,判断某项调查是否可行。那些人正在为帮助这个国家摆脱困境发挥重要作用,你却偏要指控他们。也许你什么后果都不用考虑,可是我们这些人却得统揽全局,我们绝不能冒险采用任何有可能铸成大错的执法手段。”

“所以,我们就此罢手?”

“鲍勃——你谈到的这些人——你当真以为拿得出确凿证据指控他们犯有任何罪行?眼下我们最需要抱成团,你却要我们走到哪里都对别人指指点点?”

“这不是——”

“你有时想纵容默许每一个不满现状、行为乖张、思想左倾、脾气暴躁的家伙捣乱滋事?图个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心里舒坦片刻——正义得到了伸张,每一条线索都紧抓不放,尽管我们知道即将陷入困境。”

泰迪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这个国家,我们惯于回顾往昔。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我们选择逃避。如果这件事的影响不会消失——十年后,二十年,三十年——我们调查,或者开庭审理,最后写一份没有人读的报告,不了了之。我们习惯于回顾往昔。但当事情发生,我们得有所作为的时候——总是有人出面告诫,提醒我们务必顾全大局,保持沉默。”

他们默不吭声地站了片刻。奥克菲说:“这次停职你也别太放在心上,鲍勃。会过去的。低调一点,时间久了——这事儿就会像没发生过一样。”

“莫拉·科蒂?”

“给我发一份详情说明。我们会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尽力而为。”

“也就意味着她还不会受到保护。”

“我们会尽力而为的。”

科林·奥克菲骤然转身,朝着总统与其随从刚刚走出的宽敞的门口走去。庭院里只有几个人还在闲逛。鲍勃·泰迪感到自己失去的,远远不只是一个朋友。

58

干掉他?

这件事有两面性。

文森特·内勒坐在四季酒店客房里的书桌旁,两眼凝视着墙壁,却看见这个怪物走出主人之声音像店,瞧着他转身回顾,露出满脸鄙夷。

“人渣!败类!”

这小杂种一副傲慢无礼的架势,几乎像八个月的刑期一样让他不堪忍受。诺埃尔说得对。“他自找的。”

文森特打开钱包,抽出诺埃尔交给他的那张纸条。他打开纸条,盯着怪物的地址发了一会儿愣。随后,他将纸条放在面前的书桌上,用掌侧将其抚平。

这事可以做,不会打扰他的全盘计划。

文森特乐于想象自己如何瞅着怪物的那张脸,怪物认出文森特后意识到大事不妙,看见文森特掏出贝尔纳代利。文森特能感受到握在手里的枪沉甸甸的,其实它还搁在床上的皮包里。他能看见这怪物张开嘴,双唇哆嗦着,发不出声。举枪射击。

文森特明显感到枪后坐产生的撞击力。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气息,于是徐徐舒了口气。此时的他坐直了身子,抬起下巴,面部肌肉僵硬。

那样会很酷。

但杀掉怪物同样也有欠妥之处。这就像是他任由本能支配自己,也许甚至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洛琳和阿尔伯特,其他人——干掉他们是正当的。因为跟诺埃尔有关,是为了获得心理平衡。干掉怪物等于是在放纵自己。文森特不止这点能耐。他曾打断这狗杂种的鼻子,为此文森特付出了坐牢的代价——也许不该这样放过他,但是文森特认为不论干什么,应该保持行为本身的纯洁性。

事关诺埃尔。不应受到任何杂念的玷污。

毫无指望地接着过日子吧,你这狗杂种,然后再毫无意义地死去吧。

文森特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手持枪械心存积怨之人。他还握着一柄正义之剑。同时接受了生命的恩赐。

他把纸条撕成两半,任其飘落到地毯上。

两只海鸥低空飞行到利菲河畔的木板人行道上,盘旋了一阵后又朝河南岸飞去。虽然喝了些威士忌,鲍勃·泰迪向木板路踱去时,脑袋好像受到冷風吹拂似的仍很清醒。刚才他离开都柏林城堡后不久,信步走进一家小酒馆,三杯尊美醇落肚,他知道再喝下去就只能一个人在夜里自怨自艾,徒增伤悲。他穿过卡佩尔街大桥,踏上木板路,蓦地感到一阵惬意。这里是他在市中心闲时最喜欢溜达的一个地方。若是天空晴朗,兴许还能坐下来喝杯咖啡。这是一个淳朴而安宁的地方,当然,如果你能对那些瘾君子视而不见——一般情况下,他们也会对周遭的每个人视若无睹。

十年前千禧将临之际,陡然冒出不知多少庆祝千禧年的创意——全需耗费巨资,大多荒唐可笑。国会在奥康奈尔大桥上安装了一座闪闪发光的电子钟,整座巨钟浮现在利菲河面上,倒计时喜迎千禧年。可是没多久它便开始罢工,随后即遭废弃。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对于在奥康奈尔大街建都柏林尖塔这事,人们大多反应平淡,然而一个委员会却提交了一份斥资几百万建造尖塔的报告,于是就花了几百万——只是塔的建造一直拖到千禧年三年之后才竣工。泰迪觉得这座尖塔有时还是挺耐看的,比如说某一个薄暮时分,你来到亨利街,看到眼前的钢塔在夕晖映照下的雄伟身姿。可大多数时候,它仅仅竖在那儿,既不令人愉悦也不令人生厌。只是一根毫无缘由地戳向天空的钢杆罢了。它虽不像凯尔特之虎的泡沫破裂之后留下的多数建筑那般丑陋、沉闷或令人恼怒,但它确实乏善可陈。

然而,木板人行道却为原本空荡荡的这个地方添加了一样便民设施——铺设在北码头旁的河面之上。如果瘾君子乐意趁着天气好在此游荡,那也好。他们毕竟也是市民嘛。

此刻,两个瘾君子正在离鲍勃·泰迪不远处闲聊。夕阳西下之时的傍晚仍很温暖。斯威特曼已经结束,成为往事,丢开它,继续干好自己的本分。如果蓄意对抗,他将很快面临艰难的选择——泰迪发现自己不敢想象自己不干警察之后的生活会是怎样。他的所作所为几乎都与周而复始的一个个案件相关。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能够让他投入全部的精力。他并没有因罪案频发而萌生退意,虽然他早已不再幻想自己努力工作,是为了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努力与否至关重要。在沉默中接受无望的现实,逃避斗争,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可言。

手机的震动提示泰迪有人来电,一秒钟后铃声响起。

“泰迪?我是马丁·波拉德。情况不太妙——我安排的那辆守在基尔凯拉大街上的车,已经被我的总警司改派他用了。”

“你在开玩笑吧。”

“他说人手不够。我跟他说我们得有人盯着那位目击者的住宅——他说需要保护的人很多,她先得排上号。你和奥克菲说上话了吗?”

“如果我发给他一份详情说明,他会尽力而为的。”

“他这样说,意味着他将考虑一周——那个混蛋还不早就得手了。”

“这是不对的。”

“别把结果想得太糟——大概不会到那一步吧。说不定内勒早已出国了。”

泰迪本想说这是拿莫拉·科蒂的生命做赌注,可他却改口道:“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我会,我不知道——”

“如果情况有变,我随时联系你。”

话说到一半时,泰迪俯视着身下幽暗的河水,脑海中恍若浮现出周遭的一切,他心里忽有所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必须这样做,他又不敢做。他必须成功,却又不可能成功。事情做砸了,后果不堪设想。做成了,同样后果难料。

眼下,他只觉得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慢慢膨胀,头脑一阵晕眩,转动着一个个彼此互不相干的想法。他紧紧握住木栏,双手用力之猛仿佛要将木板捏成碎屑一般。

利亚姆·德拉尼没说错——贝尔纳代利是个好东西。文森特·内勒心想,自己得在将来哪天置办一件使起来得心应手的真家伙,而不是像眼下这样随便什么枪凑合着用。贝尔纳代利枪身太大,不能插在腰间或揣进口袋里,肩挎一只黑皮包吧,又觉得自己活像个听人使唤的打工仔——但又只能这样。他拉开皮包顶部的拉链,走出四季酒店。他说不准究竟什么时候应该拔出枪来,他也不愿意临时扯弄拉链。他拐上主干道,转身朝市中心走去。

等到离酒店稍远些了,他拦下一辆出租车。

“北边,”他说,“往锦绣公园方向开。到时候我会让你停的。”

“天气转好啦,”司机说道。

“看上去不错,”文森特回道。

鲍勃·泰迪点烟时发现自己的双手不听使唤,他想制止双手的颤抖。他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随后踏上通往奥康奈尔桥的木板人行道。他已记不得刚才在这条木板人行道上站了多久,恐慌症已经消失了,可脑海中那一幅幅恐怖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他决定做的事情很简单,但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不管是什么情况,他要么默默认命,要么另作他图。或者干脆让它变得不可收拾。

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任其发展并非明智的选择。

这一路,他得回家去取一份有关文森特·内勒的传真件,然后——

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拨打萝兹·切尼的电话。“你在哪?”

“我刚到家,加班了。”

“我要你做件事情。”他提到莫拉·科蒂的情况,说她可能处于危险之中。切尼几次想打断他。

“我——听着,你到底在哪?你就不能——”

“出事了,我得找个人,是这样的——听着,求你了,很紧急。”

“妈的。”

“你可别吓着——这家伙,他是个疯子。”

“哎呀,谢谢。让我做这个——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自己应该做。”

切尼大笑起来。“我的一日善行,是吗?”

“差不多吧。”

59

“我马上就回来——先别把车开走。”鲍勃·泰迪说。

出租车司机说:“计价器走着呢,我不急。”

泰迪上楼回到自己的寓所,找到文森特·内勒的相关文件。他坐在餐桌旁,一页一页地翻阅,偶尔在记事簿上草草写几笔。

这样的环节上最容易出岔子。要找人,却无法动用警方情报网,只能靠撞大运了。要独力把人逮住,还不能让别人看见,更是难上加难。

泰迪草草翻过文森特·内勒的资料和他为米基·卡瓦纳犯下的那桩人命案。他翻到记载米基·卡瓦纳背景的那几页——他的住址,他与一个育有三个孩子的女人同居,孩子没一个是他的。他把米基的社交习惯和常去的地方作了记录。附在文件里的照片是一张拙劣的翻拍,由于是传真过来的,画质极差。照片上的米基瞪着镜头的方向,鲍勃·泰迪回瞪着他。

卡瓦纳是个精明强干的混蛋,对他手下那帮走狗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泰迪眼中,米基那过分夸张的发型和空洞的神情活像一个过气流行乐队里的三流歌手,正半张着嘴要为自己的一事无成寻找借口。

大约一刻钟后,泰迪下楼,回到出租车上,开始寻找米基·卡瓦纳。

在离凯文迪西大街几百码的地方,文森特·内勒下了出租车。他踏上那母狗修女所居住的街道,停下脚步。整条街上只停着一辆货车,其他都是轿车。

警方蹲点时喜欢用货车打掩护。这就意味着货车前后都可能有人盯着。他们可能还支了架摄影机——轿车里可不能用这玩意儿,不然准会有一帮人跑来瞧热闹。这是一辆老旧的蓝色货车,侧面印有上门维修之类的字样。文森特觉得它不像是警察藏身的地方,但也不能排除他们躲在某辆轿车里盯梢的可能性。因此他在这条街上走了个来回,将周围的一切都审视了一遍。没啥好担心的——他也已经找到了41号。前厅里亮着灯,其余的房间暗黑一片。这个贱人可能早已入睡,也可能正在后面的厨房里。

老太婆——没必要让她知晓前因后果,直接在门口迎面给她一枪就行。

他摁下按钮,听见门铃声在屋内响起。接着,他将手伸进包里,握住贝尔纳代利。

他又摁了两次门铃,觉得大概不会有人应门了,老贱人不在。好吧,过一两个钟头再说吧。或者离开都柏林之前专程回来一趟也行。无论如何,这贱人都非死不可。

文森特·内勒正要离去,身后突然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有事吗,年轻人?”

基督教堂对面的吉瑞斯酒店,切尼在前台和接待员说话。莫拉·科蒂從酒店大门进来,问道:“真的非这样不可吗?”

“别担心,手续交给我来办。”

要一个单人间,她对接待员说,先住两晚,可能需要续订。她给莫拉·科蒂登记了一个莫拉·克拉克的名字。

两人来到房间,莫拉·科蒂说:“很干净,很好。”

“如果你愿意把钥匙交给我,我和泰迪警官明天早晨就去你家——你需要什么,我们都给你带过来,可以吗?”

莫拉点头表示感谢。“有的人——我知道——有些人确实有理由恨我。但这个人——”

“尽量睡一觉。”

“——他都不认识我。”

“据泰迪警官说,他已谋杀了好几人。你也许没有危险,但我们不能冒险。”

“多久?”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泰迪警官只是让我保证你的安全。他会和我们保持联系。”切尼递过来一张名片。“背面有我的手机号——如有任何问题,都给我打电话,真的——只要有事,随时可以打给我。”

“我会的——谢谢你。”

“我们住在街对面,”老太太说,“莫拉·科蒂不在家。我就过来跟你说一声,我先生菲尔刚才看见她出门了,跟个年轻女人一起——估计是亲戚。”

文森特·内勒朝老太太身后望去,一个衰朽的老头儿正站在街对面一座房子的前门旁,低头瞅着垃圾堆。

“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我们认识另一个记者,安东尼——今晚的新闻报道了他,他工作的報社说他失踪了。他们认为他可能遭到不测。真不敢相信——菲尔难过极了。你是和他一家报社的吗?”

文森特点点头。“是的。我需要找科蒂女士谈些事情。她说她去哪了吗?”

“菲尔只是看见她离开,没同她讲话。”

文森特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去。

“如果你真有急事找她,每个周日上午——绝对是一次不落——十一点的弥撒,拉丁文弥撒,在圣马利亚临时主教座堂,知道在哪吗?”

“知道,”文森特·内勒说。“十一点?”

“每周日。”

也许米基·卡瓦纳目前正好在家。也许与他同居的女人以及她的孩子们正好都出门在外。这是理想情况,趁着他落单,在他家里逮住他。泰迪按响贝蕾佛蒙特的一所排屋的门铃。

没有回应。

泰迪查过记事簿,便出发前往一家米基·卡瓦纳经常光顾的酒吧。酒吧里没发现米基的踪迹,他便再去第二家。在第三家酒吧,米基·卡瓦纳正和四个男人坐在临窗的桌旁喝啤酒。

泰迪也要了杯啤酒,端着酒杯走到角落里。他拉过一把高脚椅坐下,把酒杯放在窄窄的壁架上。他打开一份报纸,佯装看报,却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扫视临窗那桌的一举一动。他间或喝上一口酒或者翻上一页报纸。差不多过了一小时,米基·卡瓦纳站起身,将他的啤酒一饮而尽。泰迪滑下高脚椅,暗暗指望米基能独自离开酒吧。不料米基却向洗手间走去,中途又点了些酒。他和他的哥们显然打算待到打烊。

卫生间里,鲍勃·泰迪说了声“蠢货”。

卡瓦纳正站在便池旁,闻声扭过头来。他快速提上拉链,转身。“我认识你吗?”他三十八九岁,乐队男孩的发型和尖领衬衫,把他衬得像是个老古董。

“蠢货。”

卡瓦纳上前一步。作出漫不经心的姿态,却没能控制住情绪。他脸部紧绷,已经处在动手前的兴奋状态。

他不会出拳或者出脚——因为两人离得太近。用额头撞击泰迪的面部,这个距离倒再合适不过。脑袋微微后仰的动作足以让泰迪预料到对方的企图。如果这一击正中鼻梁,可能会造成骨折,他会痛得神志不清,任由卡瓦纳对他施展拳脚功夫。于是泰迪偏头让脑侧受了这一击,同时头部猛地后仰以减轻冲击力。

泰迪一把扯住卡瓦纳的衬衫前襟,顺势向后退去,卡瓦纳被他带得失去平衡,泰迪趁机扳过他的身体,双手钳住他的手腕扭至身后,接着把他向前猛推,将他的脸撞在便池上方的墙壁上。泰迪冲着卡瓦纳的腿弯踹了一脚,看着他的身体滑落在地,脸朝下栽进自己的尿液里。泰迪花了几秒钟给他戴上手铐,任由他瘫坐在安全套售卖机下面。他又拿出记事簿,塞在通往酒吧的门缝里。通过报警电话联系上指挥中心时,他依然呼吸粗重。“我是凯文迪西警局的罗伯特·泰迪警长——我遭到了袭击。”他报上地址,并说他已将袭击者困在了休息室的男厕里,叫他们快点。

卡瓦纳被鲜血和尿液糊了一脸,与其说担心不如说是愤怒。“你他妈搞什么?”他说。

“蠢货,”泰迪答道。

终于,卡瓦纳的一个哥们来到卫生间门口,推着门叫他的名字。泰迪用一侧肩膀顶住门,一只脚牢牢踩住记事簿,把它当作门链。他手指抵在嘴唇上,两眼盯住卡瓦纳。这个蠢货跟羔羊一样乖乖地坐着。

卡瓦纳的朋友不再作声,迅即离开。一声浓重的乡音响起。泰迪拿出证件,开门。

“您没事吧?”其中一个警察指着泰迪脸上的血迹问道。

“我没事。小心这个混蛋——我进来方个便,他却突然冲我扑过来。”

“喂——”卡瓦纳说。

一个警察弯下腰,给了他一耳光。“安静点。”

泰迪说:“这家伙多半自以为是个大人物。我铐住他后,他还说要宰了我。”

特里克西·迪克森蜷缩在一个散兵坑里,正要向一帮纳粹混蛋扔手榴弹的当儿,门铃响了。他在游戏机上摁了个暂停,走到门厅里,问道:“谁啊?”

“泰迪。”

特里克西听出泰迪的声音,随即打开了门。“上帝啊,你怎么了?”

警察的太阳穴上全是血迹,带着一大块瘀青,已经肿了起来。泰迪走进屋,将门在身后关上。“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60

为逮捕米基·卡瓦纳一事,特纳街警局的两位警探一大早便来找鲍勃·泰迪录证词,此时泰迪已经起床,并且穿戴整齐,准备停当。

“你被停职了,对吗?”

“沟通失败——我与一个上司,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晚你不当班吧?”

“我是去喝酒的。说实话,我去了好几家酒吧。一个安静的夜晚。只想一个人待着。”

“让我们还是正式点吧。”

“当然。”

泰迪仍旧站着,一个警探坐在餐桌旁記录,另一个警探阴沉着脸站在那儿。

“你尾随这个人走进卫生间?”

“我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人——没注意到那个人,之前从未见过。”

“然后他就袭击你了?”

“他说了几句话。他本来正在洗手,我进来时他抬头看我,多半认出了我是警察,就骂起了下流话——然后他就扑过来,给了我这么一下。”泰迪指向面部伤口。“一头撞在我脸上。”

“他说你跟着他进去的。”

“我已经把实际情况告诉你了。”

“他说你威胁他。”

“我不知道他是谁。”

站在泰迪对面的警探开口说道:“你不晓得他是米基·卡瓦纳?”

“有所耳闻,但我又不认识他的模样。我从没处理过与他有关联的案子。”

“你没威胁他?”

“我干吗要威胁他?”

“之后怎样?”

“我制服了他,给他戴上手铐——其余的你们都知道。”

做记录的警探说:“他说他根本没威胁要杀你。”

泰迪叹气。“那他还能说什么?听着——我为什么要去袭击一个危险的罪犯?更何况这人我从来没有调查过?他做了什么,又威胁要做什么,我何必在这些事情上撒谎呢?”

“我不得不这样问——你也知道这些程序。”

“好吧。”

警探重新浏览自己的笔录,又花了十分钟将泰迪的回答改写成叙述形式。他大声朗读写好的证词。

“我走进卫生间时,里面的那个人正要离开,我后来才知道此人名叫米基·卡瓦纳,当时我并不了解他的身份。从他的话里能听出他认得我是警察。我并未对卡瓦纳先生做出任何攻击行为,也没有威胁说要攻击他。我没有和他交谈。他洗完手后毫无预兆地用头撞击我的面部。我制服了袭击者,并打电话求援。在等待同事的这段时间里,我并未主动和卡瓦纳先生进行交谈。他对我说过一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事儿,你这杂种,我要废了你。我没有回应。不久后,几个警员过来把卡瓦纳先生带走了。”

“还有什么要问吗?”泰迪问。

“这些就够了。”

“我需不需要小心防范?他会被保释吗?”

“以袭警和威胁杀人罪受到指控而后被保释,你觉得可能么?”

泰迪点点头。“那就好。”

修剪过草坪后,你能有几天时间来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然后草还会长起来。利亚姆·德拉尼喜爱大自然的生生不息。但在这个时节,你必须勤加修剪,不然花园很快就会杂草丛生。他很惋惜那个前花园——在他买下这座房子之前,前花园已经被铺成了人行道。整座城市,成百上千的花园被埋在了砖头和鹅卵石下面。几场倾盆大雨一下,积水便无处排放。于是他们又开始抱怨洪水。跟大自然耍花样——利亚姆思忖——是要付出代价的。

手机在他搭在花园椅上的牛仔外套里响了起来。

发来的短信是见个面。他与文森特说好不再通话——这样要保险些——同时尽可能少发短信。若有事要商量,他们可以在文森特的藏身地面谈。利亚姆看看手表,又用割草机工作了五分钟,便出发去拉斯菲兰排屋区,看看文森特·内勒想要什么。

“我叫威廉·迪克森,大家都喊我特里克西。克里斯蒂·迪克森是我的儿子。”

罗里·布伦特说:“我不认识什么克里斯蒂·迪克森。”

“我想求您帮个忙,同时我也能给您帮忙。”

布伦特不作回应,只是站在那儿,等着特里克西说下去。他俩站在威尼斯小屋酒吧的停车场里,这里地处都柏林西郊,离卡利堡有一段路程。

泰迪先生事前告诉他到哪里去找罗里·布伦特,找到之后又该说些什么。在和布伦特见面前,他被带进这家酒吧来——一个小跟班拿着一个类似乒乓球拍的玩意儿检查了他一番,看他有没有藏着武器或通讯线路。在酒吧另一边的凹室里,连同布伦特在内的八到十个男人正坐在一起吃早餐,有的还在翻阅报纸。

接着布伦特就把特里克西带了出去。

布伦特一身价格不菲的灰色西装,与他那好似用风化水泥雕出来的面容很不般配。身为弗兰克·塔克的左膀右臂,罗里名声之臭,与他的老板不相上下。

“我知道您什么都不能说,布伦特先生,你不能不小心谨慎。让我先告诉您我想劳烦您帮我什么,再跟您说说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

布伦特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扔进嘴里。“我给你几分钟。”

“我知道克里斯蒂曾给您打过零工——他也因此蹲过监狱。”

“说了我不认识什么克里斯蒂。”

“我希望的是,当他出来后——我知道进这行有多简单,像他这般年轻时我也是吃这碗饭的——但我想请您保证不再使唤他做任何事。”

布伦特笑了。“听着,我不认识什么克里斯蒂,就算我认识,就算他想替我卖命——我说,靠救济金过日子、看到啥活儿都不肯放过的人有的是。”

“昨晚,我和一个警察谈过话。”

“此时不也在跟我谈话?”

“克里斯蒂坐牢,这警察也有份。”

“他叫什么名字?”

“泰迪——他是个警长。”

“然后?”

“我当时正在喝酒,他走进来——他已经喝了好几杯。说他在庆祝。他可得意着呢。”

“然后呢?”

“长话短说——有个叫做文森特·内勒的讨厌鬼,总是在给警察惹麻烦。他的律师一直在跟泰迪谈条件。他们做了交易。”

“律师是谁?”

“不晓得——泰迪只说他俩很是臭味相投。内勒这家伙准备向警方和盘托出。”

“不关我事。”

“有个在您和塔克先生手下干活的伙计——他叫米基·卡瓦纳——”

“我不认识什么米基·卡瓦纳。”

“这个警察,他说他就要把文森特·内勒钓上钩了。他还说,这就意味著米基·卡瓦纳已经落在他手里。等于已经把卡瓦纳送进了班房。”

布伦特沉默片刻,像是在权衡利弊。“这我们知道。米基昨晚跟人打了一架——不是什么大事,他也没缺胳膊少腿。”

“泰迪说——这事儿要慢慢来——前阵子,文森特·内勒曾给米基·卡瓦纳干了一次活儿,杀了人。现今他遇上大麻烦了——他们要他出卖米基,他自己也有这个打算。泰迪说他们甚至指望着逼米基也反水,把塔克先生也供出来。”

罗里·布伦特抬起右手,托住特里克西的左颊,动作十分柔和。他的大拇指按在特里克西左眼下方半英寸处。他凑近了些,两人的脸只隔着几英寸。他的触碰如此轻柔,犹如捧着一朵娇柔的花。

“你要是敢耍我——”罗里说。

“我以为您想知道——”

“——我会让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发誓说的都是实话,布伦特先生。”

“你要我帮什么忙?”

“我希望您能放过他,我儿子克里斯蒂——我不想让他被卷进来。”

罗里·布伦特对他注视片刻,手掌仍旧放在特里克西脸颊上,他的嘴里嚼着口香糖。“你儿子帮了我们,嘴也很严实。他替我干活,我只是给他报酬罢了,没别的。”

“我知道,布伦特先生,对此我很感激。可是当下——我帮了您,您也能帮助我。不要再施舍克里斯蒂任何恩惠了。”

布伦特放开克里斯蒂的面颊。他点点头。“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我没意见。只要你讲的是实话——关于米基·卡瓦纳这件事。”

“那警察就是这么说的。”

“你没和他人提起过这事,对吧?”

“没有。”

“你也从没来过这,是吧?”

“从没来过。”

“现在,滚吧。”

“多谢,布伦特先生。”

61

利亚姆·德拉尼兀自走进拉斯菲兰排屋区的那座房子,唤道:“文森特?”

“在这儿。”

文森特坐在一把面朝客厅门的扶手椅里。

“有什么事?”

“明天我就要走了——可能需要你帮忙。”

“没问题。”

“这些家伙,他们安排我从贝尔法斯特机场出发。有些麻烦,但之前他们这样干过,说还挺顺利。他们还在拉恩订了渡轮,以防万一。”

利亚姆微笑。“该死的火山——只要空气里有点粉尘,飞机就得停飞一天。”

“不管怎样,我需要你载我一段。”

“没问题。”

“你真是个救星。”

“你的另一个计划——了结了?”

文森特微微一笑。“只差一点尾巴——明天就能搞定。”

“招来许多麻烦,你真觉得值得吗?”

“既然开始做了,没有中途收手的道理。”

“那就这样吧。”

文森特说利亚姆应该先走,自己过十分钟再离开。

利亚姆问:“明天你打算几点出发?”

“今晚他们才知道机场明天开不开——还有,明天上午十一点,我必须去听弥撒。”

“弥撒?”

“是的,在临时主教座堂。那之后,我就无牵无挂了。我们两点在这会合吧。”

鲍勃·泰迪点燃一根烟,喷吐了好几口后才意识到上一支还没抽完,正架在烟灰缸沿上呢。他将两支烟都摁灭,站起身。长期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要求不高,能住在这样的公寓里已经很满足了,可是今天,它看起来就像牢房一般狭窄。他穿上夹克,把烟同打火机装进口袋,便离开了公寓。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十分钟,将步子迈得大到有些不舒服的程度,这时他收到了霍莉的短信。

今晚?

泰迪估计自己今晚睡不好,而且他不想跟人交谈,也不大想做别的事。他回信说今晚加班。

罗里·布伦特说:“估计是真的。两个人都说内勒这家伙为米基·卡瓦纳干过活——宰了一个瞒报盈利的蠢货。”

弗兰克·塔克的西装比罗里·布伦特那套做工更加精良,面容跟他的副手相比也显得和气些。

“你认识他?”

“听说过,小人物一个。”

罗里此时嚼着口香糖的速度比一个足球经理在伤停补时阶段还快。弗兰克却沉静得犹如一幅油画。

弗兰克沉吟片刻。一根拇指漫不经心地蹭着嘴角。“整件事儿——内勒这小子,他落在警察手里,还可能把米基也拖下水。情况或许很快就会变得更糟。”

罗里说:“米基的辩护律师去看他了。米基说是警察先动的手,就是为了设套逮捕他。”

“现在敌暗我明。去打几个电话。这事儿交给你、德莫还有斯特雷奇去办。我要知道内勒这混蛋住在哪,跟谁住,跟谁搭伙干活,跟谁交朋友——都要给我打听。在哪儿喝酒,和谁乱搞,用哪只手擦屁股。今晚我就要知道全部情况。”

文森特·内勒翻身下床,花十五分钟洗掉了妓女的香水味。他走出浴室,她还躺在床上。他说:“你还在?”

她说:“你洗完了?”

“你从哪里来,中国?”他开始穿衣。

她说不是,还说她来自哪里,但文森特没有留意听。他已经付过钱,她却又向他要的士费,他说:“当然,”然后给了她20元。他问是否要将她送到车站,但她没听出其中的调侃之意,只是说:“不用了。”

她走后,文森特从贝尔纳代利中取出弹匣。他使用16发弹容的手枪已经颇为顺手,因此觉得最好还是把这个弹匣换掉。在临时主教座堂干掉那母狗修女后,他就丢掉贝尔纳代利——他不可能带着它上路。

詹姆斯·斯尼德琢磨着现在出门是不是已经晚了。去酒吧,那里可是又嘈杂又拥挤——你刚喝得渐入佳境,酒吧招待就在吧台上把酒杯敲得当当响提醒顾客该回家了,这些日子,他通常比较喜爱与家中四壁为伴。

门铃响了,他开门,看到泰迪警长站在门外正从纸袋里拿出一瓶尊美醇。“我想找个伴儿,”泰迪说。

喝到第二杯时詹姆斯说:“你惹上麻烦了?”

泰迪只是盯着他。

“都写在你脸上呢。”

泰迪考虑了一会该说些什么,然后开口:“就是些日常事务——这工作压力大。”

“也许你应该加入西蒙社区①。”

“也许吧。”

一小时过后,泰迪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詹姆斯·斯尼德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酒瓶里的酒越喝越少,两人之间的沉默也越来越长。

“这事儿,”詹姆斯说,“你既想谈也不想谈,对吧?”

“让你说中了。”

“是不是做了什么事?”

“我刚开始做——至于结果如何,就另当别论了。”

“回答我一句——关于这件事,你还能做些什么吗?”

“命运之轮已经转起来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们知道命运之轮在转。你能让它停转吗?你想吗?”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那么,管它呢——用不着操心。”詹姆斯又为两个杯子添了些威士忌。“不管是什么事,反正已经做了。现在,你该做的就是承受后果。”

62

文森特·内勒吃完吐司,又续满一杯咖啡。周日十点刚过,位于奥康奈尔大街上的凯利莫咖啡馆并不怎么热闹。文森特坐在一张紧挨宽大窗户的餐桌旁,向北厄尔街望去。窗外明媚的阳光下,早起的游客正给詹姆斯·乔伊斯的雕像拍照。第一次见到这座雕像时,文森特还觉得那多半是查理·卓别林呢。

把事情办完,然后去拉斯菲兰排屋区的藏身处与利亚姆·德拉尼碰头。两点一过,他们就会离开都柏林,前往贝尔法斯特——就算有火山灰,飞机也会照常起飞——他今晚就能抵达格拉斯哥,离米歇尔和伦敦也就一步之遥了。

文森特展开皱巴巴的《爱尔兰纪事报》头版,平摊在桌上的餐盘旁边。昔日虐童修女,今天擒匪英雄。自这篇文章见报以来,文森特每天都要瞪着莫拉·科蒂的照片看上好几遍。凭着她那头银白短发和可笑的龅牙,今天上午,他将轻而易举地在去临时主教座堂的虔诚教徒中认出她。

萝兹·切尼要求接通327房的电话,吉瑞斯酒店的接待员说:“是克拉克小姐的房间吗?”

“是的,劳驾。”

“哦,她刚走没几分钟。”

“什么?”

“我不到五分钟前还和她说过话。她搞不清该走哪条路,所以跟我打听方向。她是去临时主教座堂了——十一时的弥撒,她说。”

“糟糕。”

口干舌燥,宿醉尚可忍受,但鲍勃·泰迪醒来时,整个人都被淹没在浓厚的恐惧之中。鲍勃昨晚睡在詹姆斯·斯尼德家的客房,房间原本属于詹姆斯那被谋杀的外孙。詹姆斯早就清空了奥利弗的私人物件——根本看不出奥利弗曾在房间里居住过。

“要么这样,要么把这地儿当作圣祠供着,”詹姆斯曾这样说。他把酒瓶倒过来,将最后几滴一饮而尽。于是,这一晚便告一段落。

内勒。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结果如何以及什么时候会有结果,都不在他的预测范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把整个人生都押在一场赌马比赛上,比赛的路线和日期都还没个准谱。昨晚的一场痛饮并不明智,但最近他干的不明智的事也不止那一件,毕竟就当下情况而言,醉上一次倒也应景。他试图理清思绪,并且无数次地询问自己,现在停止利用米基·卡瓦纳是否为时已晚,这一举动是否太危险、太鲁莽,甚至太恶毒——但现在罢手是否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无数次,他在心底的良知与眼前的困境之间徘徊,最终决定一路向前。

他正起身时,手机铃响了起来。他在各件衣服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找到手机。

“喂。”

“莫拉·科蒂正在去市中心的路上,”蘿兹·切尼说,“她离开酒店,去听主教临时座堂十一点举行的弥撒了。”

“上帝啊。”

“她应该没事儿——我是说,这个叫内勒的家伙,他不可能在她去弥撒的途中盯上她吧。”

“他会杀人。而且他很擅长杀人。”

“那你觉得我应该——”

泰迪伸手去拿裤子。“在临时主教座堂等我。”

他离开了公寓,连洗漱和修面都顾不上,走时只听见詹姆斯的鼾声。他找到自己的车,启动引擎,驱车离开。五分钟后,在等红灯的当儿,他一掏口袋,发现把烟落在詹姆斯家了。

用完吐司和茶,莫拉·科蒂盯着萝兹·切尼的名片,考虑着给她打个电话。但在周日早晨上门打扰一位在家休息的女警官似乎有点小题大做。泰迪先生让她待在酒店里,但“待在酒店”不可能意味着让她错过周日弥撒。十一点的弥撒,拉丁文版本,在临时主教座堂那高高的穹顶下回荡着帕莱斯特里纳唱诗班的悠扬童声。听弥撒不仅是尽虔诚教徒的本分,那庄严的氛围,拉丁弥撒透出的异域语言的魅力,唱诗班吟唱的华丽乐章,所有这些无比美妙,足以让她的心灵得到整整一周的满足。

她的手表现在是十点半——时间充裕,又是这样一个晴朗美好的早晨,城市看上去漂亮极了。她沿着码头一路走来,从暌违已久的市中心穿行而过。她琢磨着世上是不是已经没有白石、大理石和玻璃了,过去几年间都柏林大兴土木,消耗了许多建筑材料。

文森特·内勒走出凯利莫咖啡馆,扯开背包顶部的拉链。他沿着北厄尔街走了一段,拐进狭窄阴暗的马尔堡街。他爬上台阶,来到一块高起的平台,站在教堂街角落的栏杆旁。在这里,他能将通往教堂的三条路线尽收眼底。如果她从奥康奈尔街过来,倒可能有点麻烦——这个方向的视线遮挡太多。但这条母狗——白发,龅牙——出名的虐童者,要认出她不会太难,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文森特发现自己对诺埃尔的悲痛之情有了变化。并未减轻,只是与以前不一样了。每次想起兄长,他仍会心如刀绞。偶尔他有了什么见闻,想着要告诉诺埃尔,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令人晕眩的失落——然后疼痛似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像以前一样无可阻挡。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找到了成就感。诺埃尔惨遭杀害后,他非但没有垮掉,还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他让罪人遭到了报应。他表现出对老哥的尊重——这些本该由诺埃尔做的事情现在由他完成了。他希望,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结果如何——诺埃尔能知道这些。

而且现在,已经快结束了。

鲍勃·泰迪驶离北环路,在稀疏的车流中穿过夏山区。他闯过几处红灯,拐上帕奈尔街,驶过街上的一家家亚非商铺。前面街上出现了围栏,一辆挖掘机和几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两辆黄色卡车停在一旁——警示牌指向左方的坎伯兰大街。泰迪扳过方向盘,向左前进十码,将车开至人行道。

泰迪下车,锁车——一路跑回帕奈尔街。不到一分钟后,他已往左拐上马尔堡街,临时主教座堂就在眼前。

文森特踮起脚尖。三五成群的老太婆们慢吞吞地踏上临时主教座堂的台阶,他要确保那个母狗修女不在其中。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边摁手机边向下方的马尔堡街张望,左右两边各扫视一次,这才去看短信。

妈的。

再给他十分钟,最多十分钟,他就能让母狗修女横尸街头。诱惑太大了——坚持一会,做完活儿,之后赶紧去见利亚姆。

见个面,短信写道。利亚姆要他去拉斯菲兰排屋区。

他要见面一定是有重要的理由,况且彼此间的支援太重要了,不能随意破坏定下的规矩。一收到短信,就该立刻赶到藏身处去。

文森特一边匆忙离开,一边想象着种种可能性。他可以一个月后返回都柏林,活儿做得从容些,用把枪将那老母狗吓唬一番解解气,然后在她自己的家里干掉她。也有更好的选择:周日临时主教座堂的弥撒并非普通弥撒——而是献给圣徒们的特殊仪式,需要耗費不少时间。他或许可以先解决利亚姆的问题,然后赶在弥撒结束之前回来。

鲍勃·泰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放缓狂奔的步伐,一路走去。他在前方看见萝兹·切尼,一只胳膊挽着莫拉·科蒂。赶到她俩身边时,他喘息已定,不至于一张口说话就忍不住咳嗽。

切尼莞尔一笑。“莫拉想留下来听弥撒,欣赏帕莱斯特里纳唱诗班的演出——她想知道可不可以。”

“最好别留在这,”泰迪回道。

“弥撒都快开始了,”莫拉说,“能有什么危险?”

“我留下来陪她,”切尼说,“之后我送她回酒店。”

“求你啦,”莫拉·科蒂道。

泰迪叹了口气。他看看切尼。“回家吧——你有丈夫孩子,今天又是周末。我来陪她。”

莫拉·科蒂从口袋里取出念珠。

63

文森特·内勒关上藏身处的前门,问了句:“有人吗?”他走进客厅,一个陌生人正坐在朝门的扶手椅上,脸部血肉模糊。文森特的手伸进背包握住贝尔纳代利,这时另一人走出厨房,瞄准文森特,只见枪口火光一闪,文森特的胸口如同被重物猛击了一下。睁开双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仿佛刚刚燃放过大量烟花。他不知道自己昏厥了两秒钟还是两小时。除去扶手椅里的陌生人,屋子里另有两人——一个是朝他开枪的男子,另一个身材较矮,三十多岁,满脸粉刺。

文森特支撑着坐起身体,背靠着墙。他说:“喂,听着,什么时候——”

文森特心里清楚,子弹击中了胸口下方。没听见抽气声,肺部没受伤,这是——

文森特认出了扶手椅上的陌生人。

那是利亚姆·德拉尼,嘴上封着一块银色胶带,右眼原先所在的地方只剩一大团模糊的血肉。利亚姆僵直地坐着,双脚被同样的银色胶带捆在一起,双手被扭在背后。利亚姆的左眼睁得老大,木然瞪视着前方,胸口沉重地起伏,鼻孔大张。鲜血从封住他嘴巴的银色胶布里渗了出来。

文森特说:“这,不是——”

两人中的高个子捡起文森特的背包。他取出贝尔纳代利,递给粉刺脸看。粉刺脸接过它,一枪打穿了利亚姆的前额。然后他用枪口抵住利亚姆的下颌。当他扣下扳机时,整个房间都被震得嗡嗡作响。高个儿站在文森特面前,弯下腰来。文森特抬起头,视线正对上那男人银色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

莫拉·科蒂说:“稚嫩的歌喉,古老的旋律,这其中蕴含的美——如果我心存疑虑,我就会回想这天籁之声。这是对某种至高至善之物的先行体验。”

在吉瑞斯酒店的客房里,莫拉坐在床边喝茶,泰迪站着。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显消瘦、脆弱和单薄。

“弥撒很好听,”泰迪说,“但我希望你待在这里,直到我们确保那个人不再有威胁为止。我知道被禁锢在一间屋子里很是无聊,然而这个人曾追踪警察并试图谋杀他。”

莫拉环顾四周。“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女修道院里,警官——这地方可能有些吓人,但一点都不无聊。但是下周日,我恐怕还是要坚持欣赏一回唱诗班的演出。”

泰迪说:“那我们就每周破例一天吧。”

她把茶杯放在一旁。“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站起身。她的面色似乎变得苍白了些,眼圈红肿。“我有时候会怀疑——当我想起自己做过的恶事,那些被我毁掉的人生——我会怀疑自己是否有权再次为美好纯真的事物而陶醉。”

泰迪扶住她的胳膊。“昔日的所作所为,不能代表现在的你。况且,人生一世,就算有毫不犯错的——我也没听说过。”

“有些错特别严重。”

门外的走廊上,几个人正热烈争论着什么——围绕某一档广播节目。

泰迪说:“你已经忏悔过——你相信赦免一说吗?”

片刻沉默后,莫拉放缓语速、字斟句酌地说道:“这一生,我深信着告解圣事,但同时我也一直在想,它是否,嗯——有些太方便了。”她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谁都没有将往事一笔勾销的权利,除非是我们伤害过的人。而他们却正在某处,挣扎着继续自己的人生——我们的愧疚之情不在他们的操心范围之内。”

“没有赎罪一说?”

“本就不该有。我想,我们能做的只有承受。认罪,然后承受着我们的罪,继续生活下去。”

64

马丁·波拉德警长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进房间,站住不动。他过去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自有应对之策。他低下头,紧闭双眼,摒弃杂念,努力让情绪稳定下来。再睁开双眼时,他已经尽可能地摆出一副淡然冷静的姿态。他拿出记事本,开始画房间的草图。技术人员已勘察过现场,可波拉德需要自己的记录。画毕草图,他立刻翻过一页,工整地记起笔记来。他听见有响动,抬头看到一个警察正往屋里张望。波拉德摇摇头,警察便离开了。

几分钟后,侦缉警司琼·泰勒走了过来,刚进门便止步不前。“血腥的野蛮人,”她说。

马丁·波拉德仔仔细细地写完笔记,便与泰勒警官一齐走出房间,同技术人员谈话。

两人吃完晚餐正继续品尝剩余的葡萄酒时,霍莉说:“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天哪,”泰迪说道,“先诱我进圈套,再砸我一闷棍。”

这餐馆离霍莉家只需步行五分钟。这也是它唯一的可取之处。

“是格蕾丝。”

“怀孕了?”

“好消息是她得到了一份好工作。周一开始上班。坏消息是——单位在利兹。”

格蕾丝有个在都柏林国立大学的朋友,她目前刚开始在利兹创业,得到她一位叔叔的赞助。她进口二手日本汽车。事业发展得很顺利,眼下她还缺一个会计。

泰迪说:“还好不是澳大利亚或者加拿大。”

“都一样,迪伦在伦敦——我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孩子们就该待在自己的国家里。不然的话,跟八十年代有什么区别。”

“去利兹也就相当于一次短途旅行,回来也很快。”

“大概吧,”霍莉说,“钱不多,她说,但好歹是份工作。她今晚出去庆祝一下。”

“很好。”

“她需要帮助,一开始的花销——房租之类的。”

“钱就是用来花的。”

两人在回霍莉家的半路上,泰迪的手机响了。

“喂?”

马丁·波拉德说:“你听说桑特瑞的枪击案了吗?”

“广播上说了——目前还不知道受害人的名字。”

“两个受害者都在头部挨了两枪。其中一个是我们要找的人。内勒死得很利索,而另一个家伙看起来就像是屠夫拿他练手似的。”

“上帝。”

泰迪停住脚步,呆立在大街上,拿手机的手垂在一侧。他深深地抽了口冷气。

霍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摇了摇头。他再次把手机贴在耳边时,波拉德一句话正说到一半。

“对不起,我没听见。”

“另一名受害者——名叫利亚姆·德拉尼。今晚我们去过他家。他姐姐在那里,说今早来做客,正碰到两个男人找上门来。德拉尼对她说没事儿,几小时后就回来。还跟她说不要报警。”

“有嫌疑人吗?”

“内勒从来不太在乎自己得罪過谁。他有可能在任何人的黑名单上。”

泰迪说:“是啊。”

“你跟那位老修女谈谈,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好吧?”

“我会的,我会的。谢谢你的电话。”

霍莉问:“什么事?”

“工作,”他说,“只是工作上的事。”

鲍勃·泰迪倚在厨房柜台旁。他拿起盐罐,将它挪了几英寸,放在胡椒粉旁。然后他又盖好黄油碟的盖子。

接过波拉德的电话后,他俩一路无言走回了霍莉家。此刻,她正用一条胳膊箍住他的腰,脸依偎在他的肩头。“等你想谈的时候再谈吧——或者就随它去,怎样都行。”

他的声音小到难以听辨。“以后再说。”

“我做了件事。”

“能说吗?”

“不能。”

他们在床上。他仰面躺着,她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这次的性爱很热烈,结束得也很快。

“有多糟糕?”

“把不相干的人害死了。”

“是在办案的时候吗?”

“只是过程之中阴差阳错。”

“鲍勃——”

“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这是一道被他解出的数学题。

“我不是指——你是要把什么东西弄到手吗?我的意思是,是不正当收入吗?”

“我从没得到任何东西。”

“你会惹上麻烦吗?”

他思忖片刻,说:“没人知道我跟这事有干系。”

“那么——”

泰迪许久无语。然后他说:“我已经不是当初自己理想中的那种人了——再也不是了。我也不知道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鲍勃·泰迪猛然惊醒,呼吸急促。刚才他梦见自己在悬崖边一步踩空——先是双脚垂直坠落,而后上身的重量使他一头栽去,上至云霄,下至土壤,他都找不到支点,控制不了下坠的势头——然后他醒了,霍莉睡在身旁,整座房子寂静无声,他紧握拳头,指甲嵌进了手心里。

他起身坐在床边,双脚放在地板上,马丁·波拉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际。

内勒死得很利索,而另一个家伙看起来就像是屠夫拿他练手似的。

泰迪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又慢慢吐出。

这是那种能占据你整个脑海的大事。这种事情需要经过漫长的时光,才能在你的记忆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成为一张图片,融入永无休止的繁复拼图。只要一直坚持,鲍勃·泰迪告诉自己,找到正确看待事物的角度,任何事情都可以忍受。

“鲍勃?”霍莉从枕头上抬起头。

“没事儿,”泰迪说。

霍莉转身去看时钟。“快一点了。”

泰迪说:“我还是走吧——格蕾丝是不是——”

霍莉在床上挪了挪身体,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可以明早和她聊聊。”

“我们是不是——”泰迪问了一半就停住了,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

霍莉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倦意。“睡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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