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青
雌雄难辨的“留学生”
文/阿青
上海海门路派出所青年民警于文几次忍不住搁下手中的笔,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报案人苏生,欲言又止。正是10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可于文还是扯开领口的纽扣,推开了窗。太蹊跷了,同居半年竟然不知道对方是男的!被骗去14万元,还口口声声地说对方是了不起的人物……他重又将目光停在被害人苏生的身上,他难以相信,这世纪末的荒诞剧竟然发生在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在校大学生身上。
一份调查情况送至。沈俊峰所长看过材料后,神色严峻地说:“林某伪装外国留学生身份,男扮女装勾搭男性,以谈恋爱为名骗人钱财,社会危害性很大,一定要尽快将其缉拿归案!”
苏生记得很清楚,1995年12月15日,他还在读大二。那天,他正在同学李明那儿复习英语,安妮过来了,一声清脆的招呼,准确的英语发音,不由使他停下作业与她应答。凭苏生的英文功底,还听不懂来人谈些什么,只听到她自我介绍叫安妮。班上的同学闻声都围了过来,学外语的同学自然都愿意与留学生对话,以训练听力。安妮很自然地与同学交谈起来,她说母亲是某国领事馆的外交官。当同学们蜂拥着下楼打篮球时,安妮也跟着下去,在一旁看他们打球,一边颇为自豪地说,她家有一个室内篮球场,她请同学们留下联系电话,说她可以邀请大家去打篮球。苏生也留下了家中的电话号码。
那一晚苏生课后回家,母亲告诉他说有一个外国留学生来过电话,是个女人的声音,说她过生日,问苏生能不能去参加她的生日派对。苏生想了半天,他不认识什么女留学生啊?正在苏生稀里糊涂时,安妮来电话了,她说,她的生日派对在财经大学举行,届时会有很多留学生来,大家可以一起谈谈。苏生想,能借此机会认识一些留学生也不错,不是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么?再说,人家安妮真心诚意的,于是约定晚上9点在财经大学碰头。
安妮早已等在财经大学门口,见了苏生,热情地将他领进财大旁边的小饭店里。苏生感到奇怪,进了小包房怎么一个留学生都没有?安妮似乎看出了苏生的疑惑,坦然地说,过一会有几个日本的留学生要来,某国领事馆也有人来。苏生一想,也好,就等等吧。
等人的过程中,安妮主动打开了话匣子。原来,安妮父亲是一家外国公司的总裁,外公是国会议员、外交官。安妮是个私生女,从小在外国贵族学校长大。她至今记得她在教会学校读书的那个童年时代,圣诞节到了,同学们的父母陆续来看望孩子,只有她独个儿没人过问。当她孤独难受时,就一个人在海滩徘徊,小小年纪已感受了人间的沧桑。她的老师是美籍俄国人,她的爷爷当年留学德国,是心脏外科博士,曾教过她德文,她的外公是意大利人——从小喜欢语言的安妮,很快从她生活中的不同长辈那里学会了不同的语言。当她12岁读大学时,已会六国语言了。
安妮颇为自豪地告诉苏生,她12岁就获得了奥林匹克俄语组冠军,故得以破格被加利福尼亚伯克莱分校录取。她15岁考取联合国同声翻译,很成功。她是联合国最小的同声翻译,被联合国派去援助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为此联合国给她颁发了和平奖章,苏联还颁给她勋章……由于受到核辐射的影响,她的外表显得有些男性化了。苏生不由对面前这个俊气的外国留学生肃然起敬了。太令人惊讶了!
“你打球穿什么牌子的鞋?我想帮你买双鞋。”苏生还没从沉思遐想中醒来,安妮已经笑吟吟地回到现实中来了。苏生一愣,随即脱口而出说:“我没有理由要你买鞋嘛。”安妮一听,马上显得很生气的样子,喃喃自语道:“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很爽快的人,想不到你这么扭扭捏捏的。”见苏生局促不安的样子,安妮一仰脖喝下了杯里的酒,说:“我家虽然很有钱,但我从不靠父母,在读书期间我就自己打工、做业余模特儿。对了,我还和台湾演艺界合作拍摄过《北风》,在那里面,我反串过两个男的角色,把头发剃得很短,很像男的,很好笑。”安妮说太热了,于是将外套脱了,露出雪白的手臂和小背心。苏生并没有在意。安妮问:“你家有影碟机吗?”
苏生一愣,安妮马上说:“我可以让你看看我的角色形象。”
安妮重又斟上一杯酒,含情脉脉地瞅着苏生,说:“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但自从见到你以后,我马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回去问了领事馆的人,人家说我这是恋爱了,我这才如梦方醒。”苏生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他对安妮表示,给他一段时间,让他考虑一下。
墙上的挂钟已从9点走到子夜1点,安妮说的其他人始终没有来。
吃完火锅,安妮问:“附近有大饭店么?”苏生稀里糊涂地问:“要大饭店干吗?”
“哦,想用美元换点人民币,我身边一分钱也没有了。”安妮说。此情此景,不由人迟疑,苏生马上表示要借钱给她。然而安妮却说:“不行,你是学生,我怎么能用你的钱!”一句话说得苏生好感动,他急忙掏出600元钱塞在安妮手上,说:“你下次看到我时可以还我的呀!”安妮又坚持要留个借条,苏生连忙说不要了不要了,拦下一辆出租车就送安妮走了。
第二天是周末,苏生没课在家。安妮来电话了,约苏生一起出去吃饭。如果说安妮留给他的印象,第一次只是一幅画,淡淡的,很平面的感觉,第二次,这幅画就生动起来了。苏生和安妮一起唱歌。他发现安妮唱得很好听,又精通乐理,他和安妮同坐一桌,安妮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文雅,他从心里对安妮产生了好感。
更让苏生吃惊的是,不久,苏生妈妈过生日,安妮居然在苏生家那间石库门厨房里烧出十几道菜来!那一晚,苏生把同学们都请来了。同学们纷纷评说安妮烧的菜很好吃。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姑娘,苏生对她佩服极了。
苏生让安妮住进了他家。在苏生眼里,即使安妮没有那么显赫的家庭背景,没有那段光辉的人生履历,她也是一个非常难得的人。拥有这样一个不普通的姑娘,他苏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一晚,安妮乘出租车时遗失了钱包,内有她的美国护照、支票,1000多美元以及信用卡,卡内还有10万美元。安妮很着急,半夜里几次起床趴在窗口,看窗前来往的出租车,寻找那辆她遗忘钱包的出租车,搅得苏生也跟着担心着急,一夜没睡好。安妮说补办护照需5万元人民币。到哪儿去借这一大笔钱呢?苏生一口答应帮她想办法,当晚先将家里炒股赚的1万元人民币交到了安妮手里。安妮感激不尽,投入了苏生怀抱。
从此安妮就住在苏生家里,她从不喝茶,只喝矿泉水。她不让苏生入厨房,说在美国,男人入厨房是件倒霉的事。安妮做事利索常常使苏生跟不上,安妮还会跪在苏生家地板上,将里里外外刷洗得很干净。安妮认为,东方女性应该矜持,所以与苏生之间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但在外人看来,这两人俨然像一对相亲相爱的小夫妻。圣诞节前夕,安妮要给在美国的爷爷寄礼物,手头一时没钱,就对苏生说:“我本想向大学里的同学借,因为借的数额比较大,有同学答应借我,但要跟我谈恋爱,我不愿意。”苏生心里一热,当即拿出了家里刚从银行取出的1万元。过了一天,安妮回来说,运费不够,还差1.5万元。苏生二话不说,又如数交给安妮。圣诞夜,安妮要参加留学生聚会,又从苏生手里拿走了5000元。
1996年年初,安妮从学校回来说,财大要组织外国留学生到杭州旅游,她也交了一部分钱,但还缺2000元,为的是要与苏生一起参加旅游。苏生乐呵呵地从父亲抽屉里拿给安妮1万元钱,还与安妮一起送到财大行政楼,安妮让苏生在楼下等着,她上楼去缴了款。可过了几天,安妮又对苏生说:“老师不同意我们一起去旅游。”毕竟还没结过婚呀,苏生理解。但钱却再不被提起。一日,安妮告诉苏生说,她在台湾大学当教授的伯父约见他,定在城市酒店见面。可过了两天,安妮又无奈地说,伯父去北京讲学了。
苏生只知道安妮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说是为她父亲的公司办事处联系业务。听她经常用外语与外国领事馆通电话,并声称她是在为父亲的奥兰斯国际财团驻上海办事处处理一些涉外生意上的事情。当安妮和她美国的爷爷爱德华及台湾大哥打长途电话的时候,苏生听他们彼此语言亲切,完全是一家人的口气。这一切的一切,都准确无误地证实着安妮的身份,
不久,安妮说如果两人结婚,那么就可以出国,她劝苏生退学,说将来出了国,可以在国外继续完成学业,苏生早就有出国的念头,没多少犹豫就听从了安妮的建议。
学退了,14万元钱流水一样地花掉了,可美国领事馆的结婚文件却迟迟不见出来,真让苏生等得心急火燎。想不到,6月的一个深夜,却等来一个他做梦也不敢相信的事实。
那晚已经很晚了,安妮显然跟两个男人喝多了酒,一路吵吵嚷嚷吵到了苏生家门口。两个男人执意要拖安妮去派出所,还骂她是“鸡精”。安妮只好委曲求全地掏出200元了事。苏生怀疑了,安妮为什么怕去派出所?那两个男人为什么骂安妮这么难听的话?苏生警觉地盘问安妮,可安妮这回却难以自圆其说了,苏生越想越可疑,再不管她是外国人的礼仪了,既然她天经地义一如既往地向他要钱,他又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地检验一下她呢?当他强行剥下了她的外包装时,苏生惊呆了:呈现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苏生报案时对民警说:“我也不指望被骗的钱还能再找回来,我只是希望别人能从我的经历中吸取点教训。”今天,此案对于那些对外国人盲从盲信的人仍具有警示意义。
当苏生回过神来,安妮慌乱之际已逃得无影无踪了,苏生痛定思痛,怎么办?怎么向父母交代呢?
安妮的身上携带着一只寻呼机。于文让苏生打寻呼机约安妮,安妮都是答应了之后就失约,破案组守了几趟都扑了空。陈建国所长指示,跟踪其寻呼机。据苏生反映,很多人托安妮找工作,也有人托他办出国。文艺界、房地产开发公司、大学生、摄影师、工程师……安妮接触的人太多了,而且层次都很高。据此,陈所长断言,只要安妮的寻呼机还在响,就势必还在与外界联系。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破案组严阵以待,布下了恢恢法网。
1996年10月22日晚,距苏生报案八天之后,有人从复旦大学宿舍区拨打安妮的寻呼机,于文找到了打电话的复旦大学学生陆皓和陈则余。接着,又从复旦大学查出安妮几年前用同样手法在复旦诈骗,被复旦大学公安处拘留的前科,这两个意外的发现令于文兴奋不已。
陆皓与陈则余是一周前从学校食堂吃完夜宵后在回宿舍的路上认识这个彬彬有礼的“女”留学生的。当安妮用英语向他俩问路时,他斯文的举止、得体的谈吐和眉清目秀的长相,当然还有相仿的年纪,使两个年轻的大学生顿生好感。自然而然地,他们把安妮认作了朋友,还热情地邀他到他们宿舍聊天,竟一聊聊到了凌晨3时才尽兴而归。
信息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先是一位姓童的小姐称她是在公用电话亭认识安妮的。于文出示了安妮男扮女装的彩照,童小姐一口咬定:“是她,就是她,前几天她还住在我家呢!”于文不动声色又换了一张男装照,余小姐顿时惊讶得合不上嘴,她想起与安妮彻夜长谈的情景,要不是安妮今天讲的与明天说的南辕北辙,牛头不对马嘴,以致她最终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想不到,安妮竟被一句话问跑了。
与此同时,罗祥正在办公室里跟安妮通电话。当罗祥放下话筒,抬起头来,迎向他的是于文严峻的目光,罗祥已约好安妮当晚6时在五角场火锅城门口见面。他们是一个月前在马路上认识的。刚刚20岁的罗祥是从外地来上海闯荡的某公司业务员。在罗祥看来,朋友就是业务,结交外国留学生说不定还能向国外发展呢!那天,罗祥在酒后将盛装的安妮“小姐”扶上出租车时,明明看到安妮的大哥大就放在她的身边,可过了几天,安妮居然一口咬定说是罗祥乘他喝醉拿走了他的大哥大。罗祥毕竟经事不多,他在上海的事业还没发展呢,他怎么赔得起安妮的大哥大呢?当晚约会,罗祥就是和安妮去谈大哥大之事的。
破案组随于文从傍晚5时10分守到6时半,安妮没有出现。罗祥再给安妮打寻呼机,安妮却不再回电。线索又断了。
翔德路上有一户人家有儿子在复旦大学就读。那天晚上7时多,有个自称儿子朋友的外国留学生打电话到他们家,说他外语学院的朋友急病送医院,身边没带钱,是否就近先借300元救救急,马上归还。既是儿子朋友,又是外国留学生,而且数额不大,做父母的爽快地答应了。半小时后,安妮急匆匆赶到,老夫妻俩没见儿子跟至,总觉着蹊跷,钱终是没有拿出来。安妮坐了几分钟,悻悻而归。
这里,安妮7时半刚离开,于文9点赶到。阴差阳错,又让安妮滑脚了。
正当于文一筹莫展之际,复旦大学的陆皓和陈则余勇敢地将化名安妮的骗子林某捕获,送到五角场派出所。
海门路派出所。又一场较量拉开帷幕。林某一上来就跟于文周旋起来,她一口咬定只是向受害者苏生借过几笔钱,不过几万元。
“是借的还是骗的?以什么名义借的?”于文单刀直入,点到了问题的实质。老奸巨猾的林某仍是不以为然,又即兴编织了一套似乎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
“你这是真理由还是假理由?”于文不时打断林某的话语,点他一下。林某则不慌不乱,对答如流,那演技不愧是几进宫的老手了,于文打量着此刻已是一身男装的林某,只见他用二指熟练地夹起香烟,凑到嘴角,偏过头去抽烟的姿势,那不时在烟灰缸里弹一下的手势,那言谈举止完全是女性化的。于文想到了那从电话里听来极像女腔的林某的声音,想到了安妮的化名,冷不防吼了一句:“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林某若无其事地两手一叉,反问道:“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说你是男的呢?”于文拍板定音。
“你看我是男的,我就是男的;你看我是女的,我就是女的!”林某娘娘腔的嗓子转悠着,还是能推就推,能赖就赖,一副无赖相。
当于文将从林某住处搜得的三片式女时装、西装领女套装、长发头套以及内衣胸罩,甚至还有塞在胸罩内的注入温水的洋泡泡一一摊开在林某面前,又将受骗人的证明一一摆出来,林某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去。
原来,林某不过是个上海的无业青年,已有31岁。为抬高身价,他以外国留学生身份出现,利用一些人崇洋媚外的心理,吹嘘高贵的家庭背景,骗吃骗喝。林某交代,他的外语是自学的,这点“万金油”水平的外语,骗骗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已是绰绰有余。
当林某男扮女装假称外国留学生身份骗取苏生14万元一案曝光以后,海门路派出所不时接到受害者的申诉。林某正是把握了这些人的心理,方能如鱼得水,从骗如流。在揭开骗子画皮的同时,受骗的人们是否也该找一找自己心理的误区呢?
1997年,这场荒诞剧以林某获刑八年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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