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叙一,上海电影译制厂的奠基人

2013-06-28 13:35孙渝烽
上海采风月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译制片译制厂长

文/孙渝烽

每当有记者采访上译厂的配音演员、翻译、导演、录音、剪辑师……采访任何一个人,想要了解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情况,所有被采访者都会异口同声地提到老厂长陈叙一。对于上译厂的诞生、发展,译制事业能成为中国电影百花园中一朵光彩夺目的奇葩,这都离不开老厂长陈叙一的特殊贡献,他被电影界同行公认为是上译厂的奠基人。

“译制配音这是一份事业”

这是陈叙一对参加译制工作的年轻人常常提到的一句话,有时候他还会加重语气说:“别把译制配音不当一回事!”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多,但我亲耳听到他对某些太不认真的情况说出这句分量很重的话。

一个人把自己喜欢的工作当作“事业”来做,这里就包含着不懈的追求、承担着沉甸甸的责任。责任和追求就成为陈叙一这一辈子努力奋斗的目标,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抱负,所以他的努力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我是在上译厂发展后期才参加译制工作。1971年文革后期从“五七干校”借调来上译厂参加配音工作,1973年由上影演员剧团正式调入上译厂,在老厂长的培养下成为一名译制导演,一直干到2000年退休。我经历了上译厂发展最为辉煌的顶峰时期。我充分体验了陈叙一带领第一代配音演员几十年奋斗而形成的一套保证质量的译制生产流程,一套经过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艺术规律,充分享受培养译制人才的过程。陈叙一带出了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译制配音人才。科学的生产流程、完整的艺术创作规律、培养无数配音人才——这三方面,我认为是老厂长陈叙一对译制事业作出的巨大贡献。

上海电影译制厂完全是白手起家。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后仅一个月,陈叙一带了三位同伴赶往东北长春,向长影的译制片组取经,当时他们已译制了第一部译制片苏联的《普通一兵》。回来后,立即在上海江西路福州路口的汉弥尔顿大楼里租了一间简陋的办公室,成立了上海翻译片组。陈叙一带领翻译陈涓、杨范,导演周彦、寇嘉弼,演员姚念贻、张同凝、邱岳峰,录音、放映员十几个人,凭着一个旧话筒、一架旧录音机、一个皮包放映机,硬是译制了苏联影片《团的儿子》,诞生了上译厂第一部译制片。

1950年6月,翻译片组才迁到万航渡路618号(和上海美术电影厂在一个大门里),因陋就简、土法上马,小小的旧车棚改造成放映间,并用塞满稻草的麻袋当隔音材料,放映间兼做录音棚。这时有了一台放映机和一台苏式光学录音机,当时录音的磁带全是进口的,是用黄金换回来的,十分昂贵。磁带正反面只能用两次,配音要出一点差错就全报废了,演员配音压力极大。陈叙一带领大家走改革创新之路,终于发明了循环放映的办法,画面、对白可以分段剪辑,大大减少了演员配音的压力,进度也加快了。这种循环放映方法后来还不断地改进,使之更方便更实用,这套方法一直沿用到上世纪八十年代。

陈叙一年轻时

1957年4月1日,上海电影译制厂才正式成立。陈叙一带领大家经历了漫长、艰辛的创业之路,这期间已译制了来自各国的几百部影片。当文革期间所有的电影厂都停产闹革命之际,只有上译厂后期译制了大量的“内参片”,这为我国电影事业复苏提供了大量的可借鉴的资料。“文革”结束后,1976年上译厂又搬到永嘉路383号,在这里创造了译制事业的传奇和辉煌。这一切都凝聚了老厂长陈叙一的心血和智慧。

首先说说老厂长创建的保证译制质量的生产流程,它包括:1、第一次看原片。所有创作人员均参加,对影片有个最感性、最全面的了解。第一印象往往最深,也是激起创作冲动的源泉。2、翻译剧本。强调翻译必须做到信、达、雅;强调还原,尽量把口型、停顿、节奏考虑进去。3、初对。这是译制厂的重要流程,由翻译、译制导演、口型员三人参加,在这个流程中逐字逐句按演员口型完成配音台本。在还原的基础上做到语言生动、口语上口、自然流畅。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老厂长对此抓得很紧,很多剧本最后都由他审改后定稿。4、定配音演员。导演拿出影片的配音名单、搭配音班子也十分重要,要搭一个统一和谐、声音又有区别的班子也是保证配音成败的关键。演员行当要齐全,如同京剧生旦净末丑都有。老厂长常常会和导演商量,他要考虑新演员的培养、演员拓展戏路子。5、复对。这是实录前的统一创作意图的重要流程,参加这部影片的翻译、导演、演员、录音师全部参加。老厂长重点抓导演的谈戏。导演必须真正理解影片,把握影片的风格样式、人物个性特点及关系,找准重场戏、高潮起伏、特殊的录音条件,并对演员塑造人物提出要求。配音演员在复对中要认真检验剧本台词和口型是否一致,认真看自己所配角色的个性和感情色彩,把握人物的脉络和走向。难度大的戏可以提出排戏。6、实录。在实录棚里录对白,要求导演认真指导演员配好每一个人物,把握好分寸、火候,把演员的真情实感、最精彩的台词记录下来。7、鉴定补戏。这是上译厂最后把握配音质量的重要环节,全体演员参加对白声带的鉴定、检查配音对白的质量,人物是否偏离原片,感情色彩、人物关系是否对头。凡是不符合要求的一律重新补录。8、混合录音。这是译制片最后一道工序。影片的对白、音响效果合成做到对白清晰、音响烘托渲染气氛十分合理。这套科学的生产流程环环相扣,每道工序都有其重点,严格保证译制配音的质量。

任何艺术创作都有其规律和创作的灵魂。1987年4月是上译厂建厂三十周年,老厂长陈叙一对全厂职工讲了一段发自肺腑的感言:“回顾上译厂三十年来,有两件事是天天要下功夫去做的,那就是:一是剧本翻译要有‘味’,二是演员配音要有‘神’。关键是要下功夫。”

剧本有“味”,配音有“神”,这是老厂长从事译制工作几十年的经验之谈,上译厂的译制片能在国内外享有声誉和口碑就因为遵循了剧本有“味”、演员有“神”这条艺术规律,也就是译制配音的灵魂。

老厂长陈叙一是实践这个灵魂的带头人。他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中患了喉癌,失去了声带,没有了说话的能力,他在医院曾痛苦地写下“从此无言”四个字。后来,他顽强地挺住了几十次放射治疗,他出院了,整个精神状态为之一振,他又出现在厂里的办公室、录音棚、放映间,和大家一起看原片,参加影片的对白鉴定,他随身带的速记本上写下了他的见解,通过纸和笔和大家进行交流。他的真知灼见、修改的台词又跃上定稿剧本了。他对影片精辟的见解又传达到导演、演员的心中,他把病魔抛在脑后,把自己的全部心血融进上译厂的每一部影片,严格把着质量关,因为“这是一份事业、是我爱的事业”。他和这份事业一直相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安详地和译制事业告别,死而无憾!

“年轻人要压担子,一个个推”

这是老厂长陈叙一培养人才的重要理念。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30年间他带出了三拨配音演员。第一拨有姚念贻、赵慎之、张同凝、苏秀、李梓、邱岳峰、富润生、尚华、于鼎、胡庆汉、杨文元、毕克、潘我源……第二拨有戴学庐、刘广宁、伍经纬、严崇德、杨成纯、童自荣、程晓桦、曹雷、盖文源、王建新、程玉珠……第三拨有施融、狄菲菲、沈晓谦、任伟、曾丹、刘风、姜玉玲、王静文……

他十分重视人才的培养,进厂的年轻人在他心里都有一本账,他观察每个人的能力,总是在试探性地让年轻人配各种类型的角色,然后给每个人压担子:相对集中让某个人担任多部新片的重要角色或是主角,使你在较短的时间内积累塑造人物的心得体会,上一个新台阶,然后再推另一个新人。就这样一个个推新人,一个个让他们独当一面。而且他还有目的地让演员试各种类型的角色,尽量培养多面手。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及八十年代,应该说是上译厂的顶峰时期,演员班底最整齐,生旦净末丑行当最齐全,在声音这块调色板上,色彩丰富,人各有貌,充分显示出上译厂的实力。

童自荣可算是实践老厂长“年轻人要压担子,一个个推”的最典型事例。小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1973年进厂,由于学的是舞台表演、话剧演员,说话带有浓厚的舞台腔。小童来厂后整整五年没有配上戏,一直跑龙套,老厂长当时对他下了一条命令:先学会说人话(克服舞台腔)。小童热爱配音艺术,以极大的毅力努力克服舞台腔,每天不放松语言的训练,每天进棚看老演员们配音,努力使自己的语言更自然更生活。直到五年后,老厂长才给他压担子,第一部影片《未来世界》让他配主角,接着是《佐罗》《黑郁金香》《水晶鞋与玫瑰花》,一下子上了一个新台阶,能独当一面,把小童推了出来。以后又是《梅菲斯特》《莆田进行曲》《加里森敢死队》等,小童终于成为人们喜爱的配音演员。

我是1971年从干校来上译厂搞配音,后来老厂长培养我担任译制导演工作,他带着我搞了十几部译制片,中间也放手让我独立导戏,最终我从一个译制配音的门外汉成为一名译制导演。1984年我因执导《国家利益》获政府优秀译制片奖。由支部书记许金邦带队,我(导演),徐志仁(翻译),曹雷(为女主角配音),前往北京领奖。当时在京西宾馆跟老许住一屋,我问老许:“老厂长如何会想到培养我担任译制导演工作?”

老许说:“译制导演工作后继要有人。你来厂当时除了配音还负责‘内参片’的大批判工作,有组织能力,笔头也行,而且好学认真,所以老厂长要留下你。你当时还提出有合适的戏,让老陈能放你去参加拍戏,老陈也答应了,为什么?老陈说,当你慢慢爱上这一行,你就会自然放弃外出参加拍戏的。”真没想到,都被老厂长说中了。后来的工作实践让我爱上了译制配音工作,每年执导十几部影片,感到出去拍戏有点浪费时间了。直到退休后,我才又参加电影、电视剧的拍摄活动。我深深感谢老厂长陈叙一让我在译制厂追回了文革中失去的青春。我在厂内厂外执导过三百多部(集)外国影片、电视剧,担任国产影片、电视剧的配音导演也有三百多部(集)。

1989年陈叙一为作者颁发先进工作者证书

“演员不能捧,见好就收”

这也是老厂长一贯的主张,他的严格是出了名的。上译厂上班没有人迟到的,老厂长每天7:30前就到厂里了,各部门都会去转一转。导演一般都会提前一刻钟到厂做好准备工作,8点钟一到准时工作,影片到点就放出来了。这让很多兄弟电影厂来我厂搞后期配音的导演、演员感触颇深。搞阿满喜剧的张刚导演就曾经闹过一次大红脸:他的第一部戏就在我厂搞后期配音,我担任配音导演,说好第二天8点工作。第二天他们快8点半才到厂,一进工作间,我带着配音演员、录音师都坐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从那以后他带着助手每天都提前到厂。后来他把这个准时的作风带到他的摄制组。他每次出发都提前坐在汽车上,到点就开车,迟到者自己打的去拍摄现场。后来他的摄制组多次被评为先进集体。他对我说,这个好作风都是从你们上译厂学来的。

我们上译厂每部影片的对白鉴定是一项艺术创作的大事。老厂长几乎每部影片都参加鉴定,他对译制配音的重要论述都在鉴定会上得以阐述,而且是结合每部不同风格样式的电影,不同的人物形象,对每个配音演员提出他的独到见解,这使我们受益匪浅。这么多影片的鉴定会,从来没有听到他说哪个演员的戏配得好、配得棒,最多只是“还行”“通得过”。这在我们听来已是最高的评价了。有一次鉴定中,他对某个老演员说的话很重:“我们配戏不能以不变应万变,千人一面不动心。”这次对大家震动很大。事后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的回答是:“人人都得敲敲警钟。”

我跟他搞戏的时间长,我曾听他议论过:演员不能捧,几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们,演员往往被媒体捧死,捧得晕头转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表扬演员要有分寸,一定要见好就收,还要给他留个小尾巴。

译制厂的演员都知道,要从老厂长嘴里听一句赞扬你的话是很难的,在录音棚里录戏,听到他说“过”,心里就踏实了。

庆祝建厂30周年时合影,前排左起:李梓、陈叙一、张骏祥、林彬、朱莎、曹雷;二排左起:富润生、尚华、温锡莹、王静安、宏霞、毕克;三排左起:刘广宁、孙丽华、程玉珠、王建新、孙渝烽、杨成纯

陈叙一和女儿

我跟他在棚里录戏,时间长了我发现他有一个习惯,他坐在那里喜欢架个二郎腿,而且还轻轻地抖动。一些过场戏他会跟我和话筒员刘惠英、周宝妹聊聊天,一到重场戏,他就会全神贯注,他抖腿的频率也会加快。演员录完一段戏总会回过头来看看他,只要不说“过”,说明这段戏没配好,演员会主动提出再录,他在棚里提示演员,语言很简短、精悍,可都在点子上。

记得邱岳峰配《简爱》时,罗切斯特有一段喊“简爱,简爱……”的感情戏,老邱录了好几遍,我听得都很感人,老厂长没说“过”,只见他腿抖的速度加快了。老邱坚持再来,直到最后那一遍喊声带点嘶哑,老厂长才说“过”。

老邱后来跟我说,老头对每场戏心里都有数,非达到他的要求才会说“过”,我理解他,让我的喊声非要钻到简爱心里去,带点嘶哑的声音能表达罗切斯特内心异常的痛苦之情。几十年的搭档,他们心中都有默契,而且老厂长也深信老邱会达到他的要求。

我跟老厂长搞过好多戏:《简爱》《谁来赴晚宴》《孤星血泪》……很多演员如老邱、毕克、尚华、李梓、苏秀、刘广宁的戏都配得很棒,可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好”,只是在棚里听他说:“过。过。”这就是陈叙一。

记得我执导过一部戏《野鹅敢死队》。这部戏搞本子时间很长,外请翻译张宝珠老师(外语学院)来协助。老厂长知道这部影片有难度,也不催我,只说了一句话:“本子非得搞好。”后来影片公映了,反响挺好,有一天晚上我接到孙道临老师从北京打给我的电话,他说他看过这部影片给我鼓励,说这部戏搞得不错,把人物的性格语言表达出来了,其中于鼎配的那个同性恋者语言特别精彩,如:“再不起来就把你的屁眼缝起来。”“你们去城里玩吧,回来姑妈把床单铺好等着给你们打针。”我告诉道临老师,很多词儿都是生活中的积累,正好用到影片中去了。

第二天上班,见到老厂长,我对他说:“道临老师很关心我们厂的影片,昨天晚上打电话跟我说他在北京看过《野鹅敢死队》了。”老厂长对我笑笑说了七个字:“别得意,继续努力。”

“别得意”,实际上译制厂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人为这个事业献身,整天关在幽暗的录音棚里做“棚虫”,就在于创作艰辛会给我们带来得意之时。老厂长这辈子在搞剧本过程中有过无数次“得意”的时刻。记得在搞《简爱》剧本时,有一天过到简爱和罗切斯特在花园里一段台词时,简爱说:“在上帝面前我们是平等的……”当时我们觉得挺符合原片,可老厂长怎么也不满意,下午三点多一点,他说:“今天就到这儿,明天再干。”提前下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第二天一早,我把女儿送到向阳小学,7:30就到厂了,老厂长也到了。他见了我就说:“昨天怪了,我洗脚会感到很不舒服。”我说:“是水太凉了或是水太烫了?”“你怎么也猜不着,我居然袜子也没脱就把脚泡进水里了。唉,人老了。”

8点一到我们就开工了,他说昨天那段词儿我有了。我们又看了这段戏的原片,数了一下口型。哗哗地他就把台词说了出来,口型一字也不差,这段词儿后来成为《简爱》的精彩片段:“尽管我穷,我不漂亮,可当我们进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我们是平等的……”这时我想起刚才他跟我讲“洗脚”的事儿,那神情也很“得意”。这就是我们搞译制片的乐趣。当搞戏的时候你挖空心思能想到一句绝词儿,既准确又生动地表达了人物的感情,这会让你乐上好多天。昨天老厂长回家肯定一直在琢磨这段台词,所以才会忘了脱袜子洗脚了。他在搞《加里森敢死队》时,把“长官”的词儿改成“头儿”,这“头儿”一下子风靡全国,老厂长也喜悦过,所以后来我们都称呼他“老头”。

“得意”是我们付出艰辛后的快乐,重要的是要牢记“继续努力”,“关键是要下功夫”。

“干好自己份内事”

这句话也是他的口头禅。他觉得做好本职工作是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他作为厂长,厂里大小事情都得管,特别是有关译制配音创作上的事,这是厂里的头等大事,他必须亲自抓,从剧本翻译一直到影片出厂保证质量这是他份内的事情。基于这样的想法,他不接受记者采访,不愿拍照,他常常告诫我们少出风头,树大招风。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上译厂的顶峰时期,全国的记者都来厂采访,凡到这种时刻,他把演员推到第一线,自己溜之大吉,这种情况太多了。就是写报导他也十分慎重。当时我和苏秀、伍经纬、曹雷结合自己导演的译制片经常会写一些影评文章,也会报导一些厂里的动态。有一次老厂长把我和伍经纬找去,他说:“看过你们写的影评和报导,都很实在,帮助观众理解影片这没错,可有一条你们千万记住,文章里别把我扯进去,我干的都是份内事,没必要说。”

不久,接到中影公司下达译制《悲惨世界》的任务,老厂长把我和小武找去,让我们协助老卫(禹平)搞《悲惨世界》。这部戏上下两集,没有音效素材,影片中出现的人物众多。他让我们无论如何把这部大片搞好。我们三人分了工,老卫总负责,小武安排众多的演员配音,我负责搞音效素材,从原片中抠、挖音乐素材,有些效果声要重配。经过努力,完成了这部大戏的译制任务,后来我写了一则报道,给老卫、小武看了。小武一看就说:“你又提陈叙一了,老头是个倔脾气,他说过的事必须照办,快改了,改了。”后来我改成厂领导很重视这部影片的译制工作。小武对我说:自从那次谈话后,我写文章尽量回避提老头,这个倔老头一定会注意我们写的东西。

联想到前几次记者来厂采访,我推荐他们采访老厂长都被拒绝了,连上海文汇报的罗君,解放日报的汤娟要采访他都被婉言拒绝了。

陈叙一在电影圈里,大家都知道他抓译制片很出名,而广大观众知道他的人并不多,都是后来采访众多配音演员都提到老厂长陈叙一的功不可没,才让人们知道他是译制厂的奠基人。

“有些事得关起门来说”

1984年我们在北京领政府优秀影片奖,文化部很重视,特别安排了半天听听各厂谈对电影工作的意见和想法,指定我们译制厂也发个言,老许让我们商量一下,最后让我准备就几个问题发个言。

第二天我在大会发言说了三件事:一、汇报我们译制配音工作的艰苦状况,常年在暗房里工作,通风条件差,很多老同志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二、希望中影公司能提高译制片加工生产的费用,并给我们增加一些生产任务,我们生产处于吃不饱的状态,只好为国产影片、电视剧配音。三、关于修剪影片,能不能听听我们厂导演的建议,我举了影片《汤姆叔叔小屋》中的一个例子:女农奴有一个背影的画面因为露肉要修剪,我认为不必剪,这个背影上是一条条鞭痕,这只会激发观众对农奴制度的愤恨。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支持我的发言。因为当时文化部以及很多记者并不了解我们译制厂的工作情况。

回上海后,我们向老厂长汇报北京领奖的情况,他似乎并不高兴:“别汇报了,大会的简报我都看了。”

作者与白穆、陈叙一女儿、外孙女合影

后来我从老许那里知道老厂长不快的原因,他不愿意把我们厂困难的情况捅到大会上去说,“有些事得关起门来说”,困难自己克服解决,特别是别去说中影公司,跟他们搞不好关系会影响厂里的生产任务。作为厂长,他看得更远想问题更全面,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当时,李先念同志看了大会的简报,很关心我们厂的生产情况,特地派人来厂了解情况,并给所有工作人员每天增加一瓶牛奶。老厂长也更关心我们的工作条件,实录棚外面的演员休息室沿墙装了一长溜的皮沙发,让大家可以休息,还给我们装上空调,二楼剪辑室几个房间也装上窗式空调。

1987年5月是上译厂建厂30周年,当时老厂长决定和长影厂译制部作一次友好互访活动,由支部书记储明达带队,我们去了十位演员。临走时老厂长叮咛:“我们去学习,要多听、多看,少发表议论。”

后来长影译制部的同志也来上海回访,那天夜里老厂长亲自去火车站迎接。两厂的配音演员还开了一次研讨会,会议由我负责主持。老厂长十分关心,对我说:“一定要记住,要谦虚,让我们的演员别夸夸其谈,多听听人家的经验。1949年我们去向他们学习搞译制片的,他们是老大哥。”

我主持那天下午的研讨会,会开得很紧凑,我们厂李梓、刘广宁说了些自己的配音体会,主要请长影厂的同志多发言,他们也作了生动的交流。会后我问老厂长还行吗?他说:“反正记住跟兄弟厂在一起一定要谦虚,少说自己的,多听人家的。”从他的语气中我感到对下午的研讨会他是满意的。

老厂长非常注意和兄弟厂之间的合作关系,所以我们厂和中影公司、上海电影技术厂、上影演员剧团、美影厂的关系都非常和谐,这和老厂长的谦虚作风分不开。我们要牢记他的教导:“有些事得关起门来说。”

从小事看他的人品

要说老厂长的事儿还是挺多的,他敬业,爱厂如家,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他所钟爱的译制事业。我再说几件小事。

他洁身自好。记得在搞美国故事片《猜一猜谁来赴晚宴》剧本时,刚上班不久老厂长对我说:“不行,拉肚子了,小孙有手纸吗?”我一摸口袋,早上刚用完,就顺手撕了几张厂里用的便签给他,他迟疑了一下,接过纸上厕所去了。他那“迟疑”的神态让我感到不妥。趁休息时我赶紧去演员休息室,正好碰上赵慎之,便要了几张手纸备着。快十一点,老厂长又不行了,我赶快把手纸递给他,他接过手纸朝我看了一眼,嘴角上有一丝笑意去厕所了。事情虽小,可是想想有的厂长居然可以把家用的卫生纸发票也拿到厂里去报销,这就是一个鲜明的对照。

上译厂1976年能迁到永嘉路383号新厂址,应该是得益于搞“内参片”,引起上海市政府的重视,老厂的条件实在太差了。当时市里给了两处房子,让厂里挑选。一处在南京西路“王家沙”对面,一处在永嘉路。当时厂领导中有人说南京路交通方便,可老厂长再三考虑还是决定要永嘉路,这里虽然冷僻,但安静、少干扰,搞译制片是要做学问的,配音录对白还是清静些,冷僻点为好。

当我们搬到新厂址后,老厂长把最好的二楼安排给演员组、翻译组,这里朝南,阳光充足,还有个大阳台,他把自己安排在一楼,那里晒不到太阳,冬天挺冷的。老厂长常上来串串门聊聊天。那天一进门就遇见小潘(我源)向他开炮:“老头,听说市里给我们厂两处房子挑选,你干嘛不要南京路?我们逛个街,买个东西也方便,非挑这个冷僻的地方。你有私心,这里离你家近。”

老厂长一看又是“刺儿头”小潘,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本打算要南京路的,可脑海里突然出现你小潘,一想不行,到了南京路你小潘之流,整天逛南京路买东西,每个月的工资不够花,到处伸手借钱怎么办?整天逛南京路昏了头,录戏迟到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就决定必须放弃南京路,要永嘉路了。”说完还没有等小潘反应过来,就得意地扬长而去了。这就是咱们的老厂长陈叙一,他有的时候也是很风趣幽默的。

老厂长真心关心年轻人的成长,记得搞《孤星血泪》时,影片中有多处台词引用《圣经》。老厂长对《圣经》很熟悉,有关《圣经》的台词都说得准确无误。我问他借过《圣经》来看,后来还给他时,他说我家里还有,这本你就留着吧!

有一次他对我和几个年轻翻译说:“你们搞翻译,搞导演的,一定要熟悉《圣经》和希腊神话,还有但丁的《神曲》。外国电影常常会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如同中国作品常常会引用《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一样,你们一定要使自己成为杂家,知识面越广越好。”他不仅带配音演员,还十分重视培养翻译人才。英语翻译赵国华、朱晓婷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老厂长很博学,有一次看《警察局长的自白》,我正好坐在他后面,他指着影片上靠墙站着的那几个男人说:“知道吗,那些家伙都是同性恋者。”我不明白,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说要注意那些人的神态,还有衣着,看多了你就会了解,要多看些描写意大利黑手党的小说会有好处。他说,他从六岁就喜欢看电影,脑子里装着两千多部影片。

作者在陈叙一逝世十周年纪念会上朗诵,后为赵静

后来当我接手执导美国影片《出水芙蓉》时,他如数家珍一样报出男女主角的名字,告诉我女主角是一个游泳明星,这部1944年拍摄的彩色影片,是一部当年风靡全世界的娱乐片,让我在搞本子时要注意那个年代的语言特色。在艺术上他处处事事关心着年轻人的成长,这就是奠基人陈叙一。

他以他的人格魅力影响着老中青三代人,上译厂永远不会忘记他,亿万观众也会从很多经典的译制影片中感受到译制配音那种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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