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民
出炉霍向北,过泥巴乡后,路况渐好。藏族孩子在路边小憩,有的在玩耍,有的在刷车。
朋友李兵出家成为藏传佛教的比丘尼,已有七八年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青年画家,我跟罗艺、阿坚一帮朋友去她望京的画室吃过一两次饭——对她的印象是,大高个但瘦弱,温婉但有主意,语速慢、话不多。
2008年前后,得知她在云南中甸(今香格里拉)维西县城远郊的金沙江岸边,建了一个慈善学校,主收家境贫寒或身有残疾的藏区孩子,而且只收男生(后来也收女生了)。那一段时间,我在海南混得无聊,确曾想过去她那里支教一段时间,终因种种原因没有去成,而是返回了北京。现在分析理由,觉得至少有两个:一是北京丰富活跃的生活和朋友更吸引我;二是离山东的儿子和老妈也近些——儿子上了初中,老妈接近八十,有事能够照应得上。
今年4月,我常回山东,帮儿子减轻中考的压力。阿坚电话告我,李兵那边有个好活儿,学校放假,校车要送甘南藏族学生回家,一路需要几个辅导老师兼帮手——因为途经云南、四川、青海和甘肃,雪山、草甸,处处江河,2000公里路途,地理人文丰富多样,大有得看。
我没去过青藏、没深入了解过底层藏人和藏传佛教,第一反应是想去,转念临近中考的儿子,有些犹豫。阿坚说,李兵本约了罗艺,罗艺转约了阿坚,他俩近期都有旅行计划,其实也都想去李兵那里看看;时间只需半个月,如果确实有事,可以及时退出;要求是照顾学生安全,可能的话,搞一些户外活动,拓展他们的视野和能力;没有劳务费,但包吃住行;你考虑两天,不着急答复。
两天后,我还是决定去,也跟李兵联系上了。她想了想,记起了我,表示欢迎。阿坚又推荐了北京的画家朋友小炜。我俩将于5月4日分头从山东和北京飞往云南昆明,李兵安排了校车迎接我们。
以下是这十多天的经历,回来跟朋友们聊过一些细节,引发不少讨论,甚至争吵。阿坚建议按社会学文本来写,可能更有价值。我觉得走马观花十多天,实在深入不下去,硬着头皮拔高也不合适,不如老实交代情况吧。
本文基本是按时间顺序来写的,底稿是流水账日记。打字的时候,感觉太过芜杂,加了些“前后眼”,以便于阅读。后来还想,是否在每小段的开头注明,这是“花絮”、这是“背景”,还有“枝节”、“主干”、“果实”等等,感觉又太“主题思想”、“段落大意”了,遂罢。
题目中用“陪”而不用“送”或“带”,是因那些学生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吃苦耐劳精神确比我强:扎营、打包、生火、做饭,都是自己来;喝溪水不拉肚子,被雨淋不会感冒,吃少了不抱怨,干多了挺高兴……虽然也有问题,我还是要向他们学习。
不到6点老妈就起床做饭,一言不发,看上去很不高兴。我临出门前,她才说话:回来三天,既不洗澡也不换袜子,要脏死吗?我说哎呀,我这是适应西部生活呀,人家藏族人一辈子才洗几回澡啊。
打一私车奔机场,50元。昨晚在路边约的他,他还是来晚了10分钟。他说送儿子去钢厂小学,路太堵了,都是送孩子上学的车。自己是该厂职工,开私车贴补家用,养孩子太贵了。钢厂名声在外,其实并不像外面传得效益好,去年产量1000万吨,今年只计划了560万吨。
在机场等待登机前,有点儿空回忆。
2005年在京重见李兵时,她已在藏区出家,剃了光头,穿紫红色藏族僧袍。有人还说她穿僧袍气色好。她说自己与僧人们在一起感觉顺畅,常教他们英文——因她好像在欧洲留过学。
前几天她在电话里说,这一路最好搞成一个户外学习之旅,本来还订了越野自行车和轮滑鞋,没有如期到货。本想用来搞基建的钱,现在想买成几辆大房车,全国旅行,走哪停哪,弄成一个大篷车学校。这次回家的学生最大17岁,最小的10岁,都是甘南地区卓尼县一个村子的。希望通过这次活动,我们能成为学校将来固定的带队老师。
她还交待说,下机后打车去长途车站,转乘长途汽车奔大理下关,每人120元左右,电话联系吴帆老师,他在那里接我们。
昨天我妈问我,干这活儿有钱吗?我骗说有,但不多,人家是慈善学校;再说,人家那里山清水秀,没收我费就不错了。她对我没工作、到处跑很闹心,担心我和我儿子将来的着落。她说自己要努力活着,靠那点儿退休金,至少还可以支撑自己生活和孙子的学杂费。
我说你先坚持着,这样的事儿吧,有钱人没体力,不会干;没钱人太忙,也不会干;只能是我这样没钱、有闲还有点体力的人来干了。
9:30登机,12:30抵昆明。机上报纸称,金沙江将建25座水电大坝,由国内五大电力公司瓜分——我吃一惊,也庆幸,来晚了就见不到完整的金沙江了。小炜在京比我早登机两个小时,居然比我晚到。我在出口接他,他说飞机在万州停了一站。
昆明至大理的高速公路边,到处排列着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等工程机械,像是在搞大会战。一路阳光直射干旱的土地,所有的桉树叶子已呈凋敝状——新闻上也说,云南大旱。距大理40公里,植被渐好,不知是否与洱海造成的小环境有关。
在下关的快速车站,吴帆和杨烈驾车在等。这车是杨烈刚刚自北京开过来的,仅用三天时间。他是北京人,比我大一岁,和李兵同龄,认识李兵二十多年。上次代表任职的外企公司来校捐赠土豆,深受触动,萌生了来校帮工的念头。现在彻底辞掉了工作,把所有家当都搬过来了。
车上已经码了三麻袋大白菜、卷心菜、胡萝卜、土豆,至少四百个咸鸭蛋,数百块压缩饼干,以及花生油、腊肉、腊肠等。
吴帆一直在买东西,搬东西,话少。他齉齉着鼻子说:怎么一出发就感冒呢,人家说我想逃避出差——因为刚到,我不了解这话的深意,后来才知道,这段路程的不易,他有相当的压力。吴帆是杭州人,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大理已经三年,帮学校做了不少事,比如多次长途驾车送学生回家。
驱车向北,自下关奔大理古城。洱海在东面的楼群里时隐时现,西面黑黢黢的苍山脚下,是大片白花花的商品建筑。杨烈打开车上CD,播放起许巍的那首有关大理洱海的慵懒又忧郁的歌曲。他讲,大理节奏不快,四季如春,不冷不燥,适合居住,自己在洱海西北角租住了一处民居的顶楼和露台。
四人来到吴帆在大理的一个院落,他自称“玉吴斋”,租了十年,自己做了很大的改造和装修。有客厅、卧室、客房、厨房、厕所和浴室,还有一个茶室、一个凉亭、一个小游泳池。小炜尤其喜欢吴帆的那只黑色德国种的狗,名字音似“西那宝”,藏语意为黑豹。
夜色里,穿过一些古巷和新街,吴帆请我们吃了地道的广东菜,他的那条爱犬也绑在桌边。吴帆说,“西那宝”还小,打架不行,带着它和另外一条狗“饼干”去学校,常被李兵的大狗“小龙”欺负。后来它俩终于反抗了,一起下嘴,把“小龙”身上咬了五个血窟窿。记得他还说,它俩中的一条狗(我忘了是哪条了)把李兵的左手无名指严重咬伤,李兵当时就晕倒了,随后送到医院里缝针。我说,为了初次见面,也为了睡个好觉,能否稍微喝点啤的。杨烈出门买来了当地的口杯梅子酒和白酒,他自饮一杯白,我与小炜各二杯梅子。
饭后回吴帆的院子,在凉亭里喝茶。吴帆说,因为学校附近要建水电大坝,学校年底要搬到大理洱海的西北部,占地40多亩,是李兵的上师帮着选的地儿,现在正搞基础建设。小炜提议继续喝酒,杨烈又去买了10瓶啤的——我一直惦记着学生路上的事,不想跟人一见面就喝稀了,所以对小炜不太高兴。本定我俩睡一屋,我则找了一件薄羽绒服,和衣睡在了凉亭里。半夜冻醒,也没换地。
杨烈起得最早,我俩去吃了云南米线,味道地道。小饭馆边上就是大理医院。老板娘的弟弟头上蒙着纱布,说是正在住院,因为浇地争水被人打破了头。
阳光甚好,空气清冽,视野通透。苍山和古城顺光,跟昨晚看到的景致区别很大。拍了些照片。
小炜起床后,我又陪他去街上遛吴帆的狗。酒劲突然上来,我憋不住,在路边呕吐——连日疲劳和高原反应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昨晚冻着了,好像有个说法是“肠胃型感冒”。接下来的这一天,我吐了五六次,直至筋疲力尽,十分懊恼,不该第一晚就大喝,而且睡在露天。
吴帆起床,开始装车,拉上发电机、大桶饮用水、“西那宝”,他们又去吃了小笼包后,往香格里拉进发,300多公里山路,需要五六个小时。路上又去到一处农场,拉上了吴帆的另外一条狗“饼干”——这一段我记得不详,迷迷糊糊,吃喝都吐,极不好意思,浪得“户外辅导员”的虚名。
我们一直沿金沙江北上,江面时宽时窄,江水时缓时急,多有滩涂和沙洲,水黄,跟黄河无异。吴帆说,冬季时江水是蓝的,雨季后黄了。岸边村庄古朴宁静,不少村居还是土坯和木制结构。
一路经洱源、剑川、玉龙,改走省道。远见玉龙雪山耸立,因是阳面,山顶积雪很少。
我身体缓过来一些,开始与杨烈交流,问他是否与李兵讨论过信仰问题,他说没有。又问他是否也会信教,他说不会,心里有,日常做,何必要那个形式;现在个别僧人就知道……还……
杨烈还讲,李兵现在基本不去寺院做功课,但有疑惑会去找上师。学校现有70多个学生,师生总计近百人。学生主要是藏族的,另有5个民族,都是西南这一带的。
吴帆因感冒一直瞌睡,所以没怎么跟他交流。
黄昏时分,抵维西县的其宗村,这里距学校只剩三公里。村子规模不小,沿金沙江一溜商店或民居,看上去不穷,常有运送沙石的大卡车穿街而过——村边是几个规模不大的采石场、挖沙场和水泥厂,与周围青黄不接的农田混搭成一幅怪异的现代油画。在回民小店吃牛肉面和牛杂汤,味正但贵——人说这里的东西都是外面运来的。
小店里有学校的六七名志愿教师在用餐,他们还带着三四个学生。志愿教师看上去普遍不足三十岁,且至少有两对儿年轻人正处对象。他们说,带这几个学生来,是对他们表现好的奖励。
吴帆讲,按藏族习惯,周六不吃晚饭,学校不生火,他们只能出来吃点。
学校位于金沙江岸与公路之间的一片小坝子,东面是一面近百米高的绝壁。一个封闭的红色大铁门,左右门柱上写着“森吉梅朵慈善学校”。校内有一个水泥篮球场兼操场,宿舍楼加高至三层,教务和教学楼二层,其他的还有电脑室、医务室、阅览室、餐厅和厨房都是一层建筑。校外江边有几片菜地,师生自己动手开种的。校园里到处是活跃的学生,七八条大大小小狗,两只小黄鸭。小炜还发现了两只小黑猪,我晚上还看到了五六只猫——这些动物都是同学们买来或捡来的。
与学校一墙之隔,是一个比校园还大的豪华院落,与该校无关。院落中间是一座刚刚落成的金碧辉煌的大殿。据说这个院落属于一位活佛,仅建设大殿就花费了两千多万元。
一位中年校务教师安排我和小炜住下。房间位于顶层,简易房,但宽敞,约二十平,摆了三个上下铺。刚才在回民餐馆遇到的几位志愿教师,就住在我们的隔壁或对面。
我与小炜去见了李兵。她从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出来,没有穿僧袍,跟数年前变化不大,只是更显瘦弱。小炜把阿坚、狗子题字的书送给她。她看上去挺高兴,但言语不多——这百十号人,够她忙活的。
学校已经放假,一位教师身边围拢着一圈学生。他大声喊着一个个名字,好像在给学生们发路费——后来得知,是把学生在家带来又没用完的钱分发下去。
其中一个孩子在玩滑板,他把钱塞到小炜手里,说你帮我保管着——小炜把这事告我,是感动于孩子对新来者的信任,那孩子只有五元钱。
我也有这个体会,他们一点儿也不见外——好像亲近一个人无须过程。他们会突然拉住你的手、搂住你的腰,或者蒙上你的眼睛。
这些孩子年龄差距虽大,但多数身心健康、性格开朗;个别的是盲人、聋哑人、小儿麻痹和轻度智障者。
杨烈指着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的学生说:他叫马江衡,上次我送土豆来学校,他手脚最不利落,却抢着搬土豆。
马江衡说话费力,吐出一个词,全身都要使劲。我大体知道了他家在湖南,放假也回不了家;不太喜欢学校,因为老要上课,还要记很多东西。
听杨烈讲,学校希望孩子们掌握一技之长,有的孩子在这里学了6年,马上18岁,该进社会了,知识却不及初中水平。已经设了医科班,主攻中医和藏医。还开设了唐卡绘制课,正研究是否上汽车修理。
操场上趴坐着几个孩子,借着不太亮的灯光,正在捣鼓一辆散架的自行车——据说,这也是他们想到的一条生路。
有意思的是,这里称呼“学生”,多用“孩子”这个词,甚至在正式会议上。我在写流水账以及整理本文时,也受他们影响,有意无意混用了。并且,学生们称李兵也不是“校长”,而是“阿姨”。
2008年我上过他们的网站,当时学校刚建不久,只有一座小楼,连个围墙都没有,但见师生的笑容明亮,其乐融融。短短6年时间,靠师生和社会的力量,学校四面都建起了房子,曲水流淌,花草葱绿。外教老师BEN跪在地上,有趣地教孩子辨认英语单词。其他孩子在操场上大呼小叫,玩什么游戏的都有,像个花园里的和谐大家庭——可现在,转眼到了面对社会的时候,只有升学和就业两条路可走,他们如何与功利的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竞争呢?
①旦杰他们捡柴烧饭的时候,很多孩子去溪流里嬉闹,结果变成了“泼水节”,全身都湿透了,阿布等几个小朋友只能脱光了钻进帐篷,等待晾干衣服。
②出发前,杨烈发现黄色校车的前胎扎了。找备胎、套把、千斤顶,换胎用了一个小时。旦杰等大点的同学一直忙前忙后,借机学习汽修技术。
③往白玉方向的路非常难走。党乡左转的砂石山路,常有巨大落石横在道边,不小心驾驶,会蹭到车轮。
小炜喜欢这里简单明朗的人际关系和自然环境,说真想来这里待两年,可这儿不需要纯粹的美术老师,学美术也只是为了画唐卡,为了生计。
写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这与我刚到学校时的情绪不符,现在是回过头来看的结果,落笔重了。当晚看着满天星星,听着淙淙流水,还发过一条抒情微博:这里的江水是缓的,时间是缓的,师生的笑容和语速是缓的,跟外面不太一样,一切好像都是缓期执行的。
昨天杨烈说,校车的手续不全,今天要去办证——校车是一辆十七座的黄色面包。另一辆白色依维柯只有四座,后面腾出的空间,塞帐篷、睡袋、蔬菜、饮用水等装备物资。我和小炜不知道准确出发时间,只能随时待命。
早晨,站在宿舍外的露台上,看校园的景象:厨房里冒出炊烟,杨烈在拎水浇树,个别学生在篮球场上玩滑板和轮滑。
吴帆带来的两条狗“西那宝”和“饼干”,在李兵的大狗“小龙”面前,表现得很不好意思——上次咬伤“小龙”的账也许还没算清。无论它俩走到哪,“小龙”都要跟着。尤当它俩想接近或欺负其他狗的时候,“小龙”紧追过去,发出“呜呜”的恐吓声,“西那宝”立马倒地装死,一动不动。后来我还注意到,“小龙”每天深夜都要在校园里巡视几圈,才去休息,很有一园之主的范儿。“西那宝”和“饼干”这两位外来者,整日骚眉搭眼、忍气吞声,眼神里透着无奈和无聊。
稍大些的孩子,无需家长来接,三三两两地结队离校。两个女孩子要带猫回家,把小猫揣在衣服里,怕被狗们发现——昨晚有两条狗发现了宿舍里猫的影子,冲着宿舍狂吠不已。
厨房里,三个学生正做早餐,鸡蛋炒饭和酥油奶茶。铁锅的直径足有一米,翻炒需要一把专用铁锨。厨房门上贴着“厨房轮值表”,每天一组,每组三人,负责全校的三餐。值日这天可以不上课,但闲暇时间也不能看电视。
今天做饭的最小的女孩,叫扎姆,个子比案台只高出一头,看上去不足十岁,她正用一把木勺搅拌一蒸屉的白米干饭。排队盛饭的时候,大铁盆后面的扎姆,显得更瘦小。我夸她了不起,她只是害羞一笑。中午,父母来校接她,扎姆偎在母亲的怀里,透着亲昵。守着父母,我也一直夸她能干,她和母亲笑着看我,一句话不说。旁边的老师告诉我,扎姆听不见,她打小失聪。
扎姆被父母领走,一个叫拉姆卓玛的女孩追过去,望着唤不回的背影,眼里含了泪。但没过多久,拉姆卓玛重又回到了孩子们嬉闹的行列——想到昨天,我评价他们“亲近一个人无需过程”, 与此对应,他们也可以把离别的伤痛,迅速压在心底或抛在脑后。
每个学生宿舍门口,都有一个鞋架子,上面摆满了布鞋、球鞋、旅游鞋,女生宿舍的鞋子摆得比男生的整齐。一间宿舍四个上下铺,基本住满了。孩子们陆续醒后,开始洗漱。因已放假,暂时不能回家的孩子,还赖在床上。
其中一位叫“五斤”的,大概十四五岁,盖着被子,斜靠床头,一言不发,笑容纯净灿烂,像个小活佛——后来得知,他是轻度智障,无家可归,只能一直待在学校里。他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呀”的声音。有的同学不喜欢他,说他会抢别人的东西,还经常“画地图”;有的同学却说,五斤很能干,他没事就劈柴,还经常收拾垃圾。五斤一开始很喜欢我,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大家踢球的时候,他在中间傻笑傻跑。他看中了我的相机,我说你只能拍一张。他拍完流着哈喇子笑,抓住相机不放。别的同学过来,告诉我说他会把相机摔坏的,帮我夺了回来。他一开始对我很生气,后来的眼神变成了迷茫。我们开车离校的时候,他头也不抬,用砍刀把木头劈成了小段。
刚进学校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一个叫“秋乌嘠”的姑娘,她拄着一根盲杖,声音细弱地跟外教老师BEN学英语——她是全校唯一的盲女孩。小炜昨晚跟她聊了很长时间,知道她家在泸沽湖,彝族。谈话期间,她会经常问,跟我聊天你累吗,你是不是要休息了——她太怕招人讨厌了,这弄得小炜很不是滋味。我几次见到她,她都在小声唱歌,哪怕早上洗漱中。尤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大家集合站队,秋乌嘠仅凭声音,就能准确地站到自己的位置。
患有小儿麻痹的马江衡跟秋乌嘠的关系最好,因为他俩都不可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轻易跑闹。我跟别的孩子打乒乓球的时候,看见他俩坐在一角,交流得很开心,时常可以听到他俩的笑声——“说不清”的马江衡正教“看不见”的秋乌嘠用手辨认纸币。
早饭后,李兵要求校内教师让本次去甘南的学生站成一列,共18人,男生12人,女生6人。
17岁的6人:夏多多吉、扎西顿珠、旦巴旦杰、才让卓玛(女)、索男拉姆(女)、扎西措(女);
16岁的2人:桑吉热旦、多吉甲;
15岁的1人:班德措(女);
14岁的4人:尼玛才吉(女)、卓杰康、仁青多吉、多吉顿珠;
13岁的2人:拉姆卓玛(女)、卓嘎才让;
12岁的2人:卓玛顿珠、吉美多吉;
10岁的1人:贡布培措。
列队的这批学生都是健康的,除了两个学生的单眼略有问题,没有其他残疾。昨晚看学校张贴的考试分数榜,前文提到的几个残疾严重的学生,不在公布之列。考试分数排名,这18个孩子属于中上等。
学校之所以派车送这批学生回家,一是这些孩子住得集中,都是甘南地区合作市卓尼县尼巴乡尼巴村的;二是确实路途遥远且危险,没有任何直达的交通工具;三是他们多是建校时的第一批学生,能让他们上学,是李兵办“森吉梅朵慈善学校”的重要动因。
本以为李兵会讲点什么,结果她只是点了点人数,就让大家开始准备帐篷、睡袋、防潮垫。我们穿着单衣,吴帆却裹着羽绒服——感冒还没好。他曾多次带学生远足,很会让他们自组织。学生们熟练、快速地组成了四个组,自己到储物室找来帐篷。为了保证不缺配件,吴帆要求大家就地把帐篷扎起来。
男生4人一顶3人帐,女生6人一顶5人帐——吴帆说,他们个子小,完全睡得开,出去过几次,都是这么办的。
帐篷和睡袋质量很好,我都没有用过:双人帐是5根撑杆的,一个人很难支起来;睡袋多是鸭绒的,可以抵抗摄氏零度左右的寒冷。
除了睡袋和防潮垫,吴帆还让学生每人准备一床被子,打包放好。我问有必要吗。他说,个别扎营地点海拔高,晚上接近零度,还有可能降雨雪。这令我意外,看来我对青藏高原还是掉以轻心了。记得刚见面时,吴帆看我只背一个小包,问我带厚衣服没有。我说只有一个羽绒坎肩。我注意到,他除了帐篷睡袋,时时备着一件羽绒服,车里还装着一大卷羽绒睡垫和两条毛毯。
午饭是土豆炖牛排。学生们在这里最少的也待了两年,饭菜每天有肉,加餐是一个苹果或香蕉,太阳能热水器随时洗澡,“高原红”的脸蛋已不多见。
午后,与小炜步行去村上,在小吃店小喝,聊了李兵办学的成绩和不易。期间杨烈来电,说他已回到学校。我们步行回来,又将学生的书包、备用油箱、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物品装了车。
李兵找来地图,就地摊开,与我们一起研究送学生回家的详细路线。我原先知道的大体路线是,经大雪山垭口→四川的乡城→理塘→雅江→丹巴→马尔康→若尔盖→甘肃的合作。
李兵讲,具体哪个位置可以扎营,哪里可以取水,哪里必须跳过或绕过,因为有持枪劫匪,她朋友的车就曾被枪击过——她对沿途情况如数家珍,这几年除了吴帆,她已数次送过学生们回家。
李兵送我一本她的书《人如辽阔高原的一只虫》,写她受仁青喇嘛的指引,十天转完卡瓦格博神山的所见所闻所想——她的羸弱是有名的,小时候都上不了体育课,300多公里复杂山路,对她来讲,绝不是件轻易的事。现在,她由画家到出家,再以出家人的身份办慈善学校,这次转山以及这本书,是一个重要节点。书的封底上,有这样一句话——“你为这本书所花的每一分钱,都将捐赠给森吉梅朵慈善学校”。
她说,现在学校刚刚走上正轨,志愿教师的层次在提高,有人已经待了5年,还准备一直待下去。过去志愿教师的流动性大,现在我们有了选拔的余地。善款和物资,我们不都要,多了我们也花不了、用不了。
教室外门廊的两头,有两个储物架,上面摆满了捐助来的各式衣服,没有哪个学生去动一下它们。图书室、电脑室、教室的门,没有一间是上锁的,只要不是上课和睡觉时间,孩子们可以随时自由出入和使用。
5月7日的上午,还是没有事做,陪几个孩子玩了轮滑、篮球和足球。该回家的孩子已经走了,校园里显得冷清。我转了几个空空的教室,墙上有孩子们的笔迹:授之以油,不如授之以油菜种;生活可以寒酸,但人心不可以寒酸……
得知路途危险,口齿不清的马江衡一再嘱咐我们,要注意安全,甚至拿着地图和纸笔,要把李兵说过的难点记录下来,交给我们。可怜他那不听使唤的手指,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下午小睡一觉,晚饭与小炜又去其宗村里吃饭,遇上了开车来的李兵和吴帆,遂一起吃牛肉面。
小炜问李兵何时开始画画,她说下半年会有些时间,在大理租住的小院里继续画画——潜台词是,学校逐步规范,她匀出了些精力和时间,同时还可以在大理兼顾新校的建设。
李兵还说,目前校址向北50米,即建一座大坝,迁址的话政府能补贴一些资金;大理新校的使用年限是60年。
吴帆在饭间以及后来的旅程中,一直电话不断,沟通政府各有关部门——新校的建设还有大量的搬迁、林权等实际问题需要解决。
饭间,李兵露出了被狗咬伤的左手无名指,最后一节一圈伤疤,看上去已经长好,但不能伸直。我说,这样也好,你以后不用刻意做手势了。她笑说:当时只连着一点皮,大夫的意思是不要接了,没什么希望,我说你就给缝上吧,谁知等到拆线的时候,它居然长好了。
晚上回到学校,李兵召集开会,改了原定路线。新线是沿川藏交界的金沙江一路北上,经四川的得荣、巴塘、白玉,至西藏江达最东面岗托镇的燃灯寺。那里有一个分校,把棉被、书包等物资送达后,转向东奔四川的德格,翻雀儿山入甘孜,然后经炉霍、马尔康、若尔盖,至甘肃省合作市的卓尼县,将学生分散回家,旅程结束。
①天黑后,气温骤降,穿上羽绒坎肩,还是觉得冷。大家围坐篝火边,轮流唱歌。小炜不到三十岁,也跟他们唱不到一起去了,我就更古董了。那些流行歌曲,我常在北京街头或网吧听到,但只记得一两句歌词或一小段曲调。
②同学们在草地上打滚疯跑,玩投石打靶、撑杆跳远、野地足球,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
③没走多远,即见电力公司“为民造福修路”的标语和写着公路里程的临时木牌,装载机和推土机到处开挖,个别路段,我们需下车搬石、平土,才得以通行。
关于燃灯寺分校,李兵讲,上师希望她接管那里的40多名学生,但因目前师资、硬件和精力等各方面的不足,只能兼管着;将来可以通过交换教师或学生,逐步接管过来。这次去的目的,一方面是送去棉被和书包等捐赠物资;另一方面,她也希望我们在里面住两天,让两边的教师和学生做一次深入交流——后来实际发生的情况,不知道是不是我对她的意图的误读。
这条路线,吴帆也曾走过,比原定路线的里程要远,难度也大。
李兵说,可以在路上多走几天,不要怕慢,让孩子们多体验一下户外,甚至可以搞些有难度的训练。我的意见是,无论如何,安全到家是第一位的。
吴帆说,送学生回家不算难,难的是接他们返校时,如何把慕名而来的新生从车上拖下去。
李兵说,等到年底吧,现在学校的床位满了,实在安排不下。
本计划早饭后出发,杨烈发现白车的轮毂裂了,后门也打不开,只得去修。吴帆的感冒看上去已经痊愈,因为有多次长途旅行的经验,他显得最为镇定。
午饭后,12:30才出发。考虑到照顾学生,我押吴帆的黄色校车,小炜押杨烈的白色装备车——前几天的晕吐,让我快速适应了高原和山路,但时常腹泻,可能因为很久没喝过牛奶,肠胃已不适应。
白色装备车除了杨烈和小炜,还坐了两个学生,桑吉热旦和多吉甲,他俩要在川甘交界的朗木寺下车。多吉甲的哥哥是里面的一名喇嘛——这18名学生来此,与该寺一名喇嘛的介绍有关。
校车差一个座位不够坐,年龄最小的贡布培措只能席地——同学们爱称他“阿布”。这个名字在藏语中是“小不点儿”的意思。另外,校车上还拉着吴帆的爱犬“西那宝”,他说,上次带的是“饼干”,这次带它,是想让它锻炼一下,露营时帮我们守夜。
出校门,沿金沙江峡谷土路北上,校车内一片欢声。孩子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包括藏语的《巴扎黑》和流行的《伤不起》。声音朴素响亮,很少跑调的——我也随着歌声跌宕,心想,歌词有阶级性,旋律恐怕没有。比如把《甜蜜蜜》的曲子套上《东方红》的词,应该也可以把温情唱成热情。他们鼓动我也唱一个,我扯着嗓子唱了郑钧的《回到拉萨》,有人起哄:你是在念吗。
去四川本有近道,但江东桥及上游路段在修,只能绕道尼西,上了214国道,多走了二三十公里。过尼西后,路况仍然不好,颠簸,弯多,尘土飞扬,8名学生晕车吐了,2名流鼻血。吴帆提前为他们准备的方便袋,都用上了。卓嘎才让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孩,他一连吐了五六次,皱着眉头,出着虚汗,小脸又白又凉。
路过五境乡、古学乡等,我顾不上观察,没留下什么印象—— 一方面要照应学生,一方面自己也晕。
高原温差大,山体石质易碎,常见修路标志。土路窄破,有时错车都难,数十公里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休息。
终于找到一处类似大坝工地的地方,停车休整。孩子们看上去疲累,失去了刚上车时的欢实。我努力开玩笑逗他们高兴,其实也是硬撑的。
16:00终抵四川得荣县城。它是峡谷夹江的一个大坝子,藏式建筑居多,处处汽修店、药店、超市。房地产开发商在挖大坑,高楼如群雄般四起。
见到路边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学生,我就喊:快看呀,你们的同学。他们一起喊:没有。没想到,吴帆还真发现了一名曾经的学生,有的同学还能叫上她的名字。吴帆喊她上车,她羞涩地拒绝了。
吴帆说:这孩子很苦,打小母亲去世,父亲没钱也照顾不过来,她辍学了,后来被送到我们的学校。她寡言、好学、能干,乐于助人,吴帆曾想过收养她;后来父亲把她接回得荣上学。走时,吴帆问她,你真想和父亲在一起吗,她说想。
杨烈开着装备车去加了油,并买回了面饼、奶糖。吴帆则买了一种对付晕车的西药,分发给孩子们,再开车时,晕车的人明显少了。
过得荣十余公里,天色渐暗。路边有一片开阔地,建有一排灰砖房。停车后,我巡视一圈,觉得适合扎营:房子没有门窗,钉着木板,但地面是实木的,落满灰尘,清扫后睡觉肯定舒服,省了支帐篷;房前有个小院,可以停下两辆校车,且有栅栏门,晚上安全;房后的溪流清澈,适合刷锅洗漱。
吴帆看后,认为这是一个废弃的道班,借用一晚,估计不会被人驱赶,同意在此扎营。
大家纷纷卸车。几个年龄稍大的学生开始埋锅造饭,他们砍柴、生火、洗菜、下锅的速度,令我惊异,不愧是厨房轮值出来的。
女生们清扫完室内地面,四处拔草,铺在防潮垫下面,看上去柔软舒适。
晚饭是白菜、土豆浑锅面条,外加大饼、腐乳、咸鸭蛋,大家吃得香。有些孩子要喝溪流里的凉水,杨烈强调不能喝,因为不知道上游的情况。
杨烈打开发电机,烧了开水;吴帆喝上了他最爱的热咖啡;我和小炜、杨烈则分喝了一瓶带来的白酒。
把院子的栅栏门关紧,绑上铁丝,还是不放心,我和小炜决定睡在黄车的四联座上,杨烈睡在白车里。
夜里星多,孩子们睡不着,小炜和他们一起玩“法官、警察、小偷和老百姓”的“杀人游戏”——白天的疲劳,轻易不见了,此时已是半夜,他们好像比星星还兴兴。
最后,杨烈给每个房门堵好木板,打着手电巡视一圈才睡。
晚上睡得很差:校车的四联座不平,硌腰还伸不开腿;椅面太窄,难以翻身。12个男生睡一屋,嬉闹至后半夜,喊口渴。吴帆上车找水,将我和小炜惊醒——这是个很大的教训,户外的睡眠质量一定要保证,该铺厚褥子就别垫薄的,能躺平了就别窝憋着,当然还要权衡携带装备的轻便性——背包和驾车旅行很不一样,就像游击队跟装甲兵的区别。
黎明有风,起身关窗,感觉外面不超过10℃。
早上,旦杰(大家对旦巴旦杰的简称)和几个同学炖了一大锅白菜加少许面条,每人至少吃了两大碗——昨晚饭后我告诉过旦杰,往后的伙食里,一定要多加蔬菜,避免大家上火,也省得烂掉。这些孩子可能是节俭,也可能是习惯,不太喜欢吃蔬菜,出门容易长口疮、流鼻血。
旦杰就要18岁了,聪明、能干,有主意,长得也帅气,是这帮孩子的小领袖。车上唱歌,很多时候是他起头。
吴帆提前分发了晕车药。再上路时,同学们大声唱歌,我也给他们鼓劲:加油,我晕车时就是这么解的——唱歌能分散肠胃的注意力。
很快进入山区,长段土路,最高海拔4500米。过茨巫乡,仿佛迈上了一个台阶,山势渐趋平缓,一片高山草甸——我们已由云贵高原,进入了青藏高原。因为缺乏降雨,季节性河流已干,草甸枯黄斑驳,只见围栏,不见牛马,估计已经转场。
过中咱乡,向西逼近金沙江时,植被开始丰富,有了较大成片的松树。又见清澈溪流,渐行渐宽,汇入浑黄的金沙江。对岸即是西藏,远见雪山相连成排,确比附近的山峦高出一个层次。孩子们触景唱起了高亢的《我要去西藏》。
因为地图不详,认路、记路都是问题——吴帆和杨烈到达一个县乡,就找新华书店,结果不是关门就是停业。上路前,阿坚送给小炜一本多年前的四川地图,可他坐在后面的装备车上。
在苏哇龙乡附近的一个小村旁,停车简餐,紧邻一个长条形的玛尼堆以及一条尚清的溪流。孩子们多数不爱吃咸鸭蛋,这我们没有想到,他们觉得咸鸭蛋的味道很怪;其次是压缩饼干,吴帆说过去可都是抢着吃呢,孩子们说那是在学校里。
我们一直沿江在峡谷里穿行,寻找晚上的宿营地困难。
在离竹巴龙乡十余公里处,有一个向东的岔口,可勉强行车,亦有小溪流下,水质清澈。询问路过的藏民,人说由此向上2公里,即有村子。这里虽是峡谷,但西面横着一溜大山,形成一个封闭的三角地带,晚上肯定风小。
大家找土路与溪流间的空地卸车扎营,因分工不够明确,显得手忙脚乱。吴帆建议,从今日起,分成三组,旦杰领队炊事组,负责大家的三餐,以及炊具、备料的管理;扎西顿珠领队装备组,负责装卸车辆、拆装所有帐篷;其他岁数小些的,负责捡柴、洗碗、装袋等杂役——出门确实不像在校,轮厨是困难的,不仅效率低下,可能连锅碗瓢勺都找不到了。
旦杰他们捡柴烧饭的时候,很多孩子去溪流里嬉闹,结果变成了“泼水节”,全身都湿透了。阿布等几个小朋友只能脱光了钻进帐篷,等待晾干衣服。
装备车又出了问题,杨烈和小炜找附近乡镇去修,回来时带了一箱啤酒。
上面村子的村长骑摩托车路过,停车问明情况,知道是几个老师带一帮藏族孩子放假回家,没干扰我们,继续上路,他要去乡里开会。
饭后,旦杰问我玩什么游戏,我说这里太狭小了,要不拉歌吧。他们发出一片嘘声。旦杰出主意,去上面的村子看看。大家多数响应,只留几个守营。
沿溪流向上,身边的景色已经变暗,东面的山头还笼罩在斜阳余晖里,那上面有几座挺新的民房和锃亮的输电铁架,但路程肯定不止两公里。
阿布的个头和岁数最小,居然走得最快。有些女生半路返回了。我还在腹泻,走得气喘。
步行约一公里后,旦杰跟我打赌,说路边一定没有村居,至少要离路边二百米以上。我说不见得,赌金是10元——我的依据是,村居如果不在路边,他们怎么运送建材呢。而且,远离道路和溪流建房,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两公里后,陆续见到零星废弃的破屋和地基,没有村庄的影子,大家有些泄气。
再小走一段,见到两个粉饰一新的藏式佛塔和两个巨大的玛尼堆,上面挂着五彩的经幡——这一路上,佛塔、经幡和玛尼堆十分常见,都在道路岔口和村镇附近。
一个佛塔装饰队正在收工,大约七八个藏人。他们说这里距村子还有很远,村名叫“归洼”。
在大树下歇息片刻,回返。与旦杰的打赌,算我输了,给了他10元,但说到了巴塘,你得请大家吃冰棍。他欣然接受,孩子们皆大欢喜。
小小的阿布,大幅度甩着胳膊,走得很快。他说,学校组织过军训和拉练,两天徒步70多公里,每人背着自己的背包和水,快累死了。有的女生哭了鼻子,但还是一起走了下来。
①早上空气清新,景色也显艳丽,只是路况差。吃了晕车药,孩子们没有吐的了。
②正午时分,我们翻上了茶洛乡与沙马乡之间的高山垭口。这里也是一片高山草甸,一圈雪山,海拔4200米。草甸上有牧场,还有警车和警用帐篷。得知我们是放假的师生,藏族警察对我们很客气。
③我到江边与杨烈一起找石头,许多孩子参与进来,请杨烈参与意见,评价石头的好看难看。大家即兴玩起了拍卖游戏,5角至10元不等,买主是杨烈、小炜和我。我觉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以让孩子们学习一些经济知识。
回来与杨烈、小炜一起摸黑喝啤酒,三人只喝了五六瓶。我极累,主因腹泻,需要大量补水,但对山泉水又不适应。
我与小炜通腿儿睡一个帐篷。平躺在安静温暖的帐篷里,实在舒服,脚臭是非常次要的事了。
一夜睡得好,感觉精力和体力恢复,也不腹泻了。记得出发前,李兵笑说吴帆感冒是想逃避出差,现在看来确有难度。
吴帆和杨烈的压力应该比我和小炜大得多,仅连日的砂石路就很难过。他们还要考虑车况、装备以及大家的健康和安全,少带一样东西都会影响旅程,比如某种应急药品。
这些孩子的精力和体能,确实是东部孩子没法比的。晚上十一二点睡觉,早上六点就都起来了,每到一处扎营、拾柴、做饭、打闹疯跑,很少腹泻的。他们不太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个别呕吐、流鼻血和嗓子疼,还在坚持干活、唱歌和玩儿。
出发前,杨烈发现黄色校车的前胎扎了。找备胎、套把、千斤顶,换胎用了一个小时。旦杰等大点的同学一直忙前忙后,借机学习汽修技术。
这里日夜温差很大,至少有十几度。我让其他同学尽量待在汽车的阴影里,保存体力,避免中暑。吴帆私下对我们说,所有的事,咱们尽量别管,让孩子们自己适应、自己动手,这对他们有好处。
开20多公里,抵巴塘县城。我们的路线在此与318国道横交。县城道路平整开阔,建筑规划也显得整齐。多见徒步、单车、摩托、汽车自驾的个人和团队,装备看上去都不错——这条川藏线是目前国内很火的户外线路。
在巴塘汽车站对面补胎打气,又在农贸市场买了一大袋馒头大饼。不少孩子在超市里买了可乐饮料和膨化零食。我告诉他们,东部人来你们这边,就是因为看中了这里的山好水好空气好,食物天然没有污染,你们现在买的东西,在东部叫“垃圾食品”,对身体一点也不好——可惜这话对他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那个叫拉姆卓玛的女孩又流鼻血了,弄得衣服前襟都是斑斑血迹。她是6个女生中最小的,爱笑也爱哭,喜欢亲近所有的老师。她昨天对我说:爸爸还在监狱里,4年后才能出来,本来是8年的。那晚爸爸让我等他,可是一直没有回来。说着说着就哭了。她问,都是打架,为什么别人只判了一年半呢?妈妈还带着哥哥和妹妹在家,爷爷最近也病了,他死了可怎么办呢?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后来从别的同学口中得知,甘南藏区常常因为争夺牧场,村与村之间发生械斗,政府也没有好办法,只能出面制止和调解。
往白玉方向的路非常难走。党乡左转的砂石山路,常有巨大落石横在道边,不小心驾驶,会蹭到车轮。
吴帆说这条路他曾经走过,上次露营在一处高山草甸,绝对人间仙境,这次还想去那里。意外的是,为了建设水电大坝,现在处处修路,大车隆隆,暴土扬尘。山上的松树,也被伐倒很多,横七竖八地堆在山坡上,一搂粗的树干都快朽掉了,也未被运走,好像从没清理过的战场。山泉溪水至此浑浊断流,变成了一片一片的死水塘。吴帆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完了,我的世外桃源没有了。
好在公路还没有修到我们扎营的高山草甸。这里大约海拔3000多米,短草平整如毯,牛马悠闲,远望可见雪山。四五个牧民的孩子,穿着说不出本色的衣服,围拢过来,好奇于我们花花绿绿的户外装备——与他们相比,我们的学生显得干净机灵,相对城镇化了。
同学们在草地上打滚疯跑,玩投石打靶、撑杆跳远、野地足球,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
晚饭丰盛,腊肠煮饭加胡萝卜炒肉。孩子们说,不要放太多油和肉了,嗓子都上火了。不喜欢油腻的孩子,杨烈教他们烤土豆吃。他是土豆专家,前些年一直在做土豆新品种的推广工作。他说,土豆易种植,少虫害,产量高,营养丰富,在饥荒和战乱时期可做战略物资;细分有1000多种吃法,又能当饭,又能当菜。国外有一种连锁店,叫“土豆屋”,卖的全是土豆食品。学校新址土地富余,他要带领孩子们自力更生种土豆。
天黑后,气温骤降,穿上羽绒坎肩,还是觉得冷。大家围坐篝火边,轮流唱歌。小炜不到三十岁,也跟他们唱不到一起去了,我就更古董了。那些流行歌曲,我常在北京街头或网吧听到,但只记得一两句歌词或一小段曲调。
与杨烈、小炜传喝了一瓶白。
早上温度不会超过5℃,外帐结着霜,内帐一层水。
旦杰他们把昨晚的剩饭加菜煮了一锅,孩子们不爱吃,嫌油大。两个孩子一直在说嗓子痛,多吉甲有点发烧,我只在药箱里找到了银翘片,可是不太管用。
拉姆卓玛的任务是打扫车厢。连日奔波,车厢内遍地垃圾,塑料水桶也破了,地上湿漉漉的,就像一个猪窝。吴帆的爱犬“西那宝”也不爱趴在地上,有时要挤上座位,像个人一样占着学生的位置,拉都拉不下来。
没有扫帚,我砍树枝,帮拉姆卓玛绑了一把笤帚。大家吃饭的时候,她扫了半个小时才完工。饭后,她骑着笤帚满草甸跑,有人逗她说像个女巫。她说:我不是女巫,我名字的意思是仙女,可我是个人。
车在草甸上不好起步,我带孩子们走上砂石公路,步行约2公里,两车才赶上来。杨烈说,刚才太颠,后面的行李全折到前面来了,把人埋在里面,只能停车重新摆。
早上空气清新,景色也显艳丽,只是路况差。吃了晕车药,孩子们没有吐的了。没走多远,即见电力公司“为民造福修路”的标语和写着公路里程的临时木牌,装载机和推土机到处开挖,个别路段,我们需下车搬石、平土,才得以通行。
正午时分,我们翻上了茶洛乡与沙马乡之间的高山垭口,这里也是一片高山草甸,一圈雪山,海拔4200米。草甸上有牧场,还有警车和警用帐篷。得知我们是放假的师生,藏族警察对我们很客气。其中一人说,因为争夺虫草,两乡起了争端,警察临时驻扎,维持秩序。冬虫夏草本是一味不太常用的中药,由于炒作,价格奇高,据说一只卖到了50元,1斤可卖10多万元。
午饭在一处废弃的筑路工地,这里有遗留的土灶。还是热的早饭那一套,就着大饼。咸鸭蛋因为一路颠达,已经破碎不堪,吃也吃不动,扔了又可惜。
下午过盖玉乡、绒盖乡,路况渐好,至少没有了筑路大军。扎营在距白玉县城不远的一处小坝子,边有清溪,植被茂盛,海拔2000米左右。此前,在绒盖乡外的一个河岔,我们看到大批猴子,它们见了车和人,飞快地爬上半山,隐入山林。
晚饭时间,天阴上来,间有小雨。不少孩子又在溪水里打闹,鞋都湿透了。吴帆的爱犬“西那宝”可能因为踩到罐头盒子,右前蹄划了一个大口子,一步一个血脚印。吴帆帮它裹上了纱布。
因有零星小雨,加上连日疲劳,今睡得早,约20:30,大家即钻了帐篷。我听小炜在外面以盆为鼓,敲了一段时间,直到我睡着。
夜间有雷阵雨,淅淅沥沥地淋着帐篷。小炜昨晚冻着了,今多要了两床被子,但并未打开,我们的帐篷等于多挤睡了一个人。
早上杨烈说,他在车里待到凌晨四点,直至雨停。
因柴潮湿,旦杰他们生火不易。早饭是面条,有点稠了,成了疙瘩,大家吃得少。不时有孩子问,还有几天可以到家。
这里距白玉县城20公里,砂石路十分颠簸暴土。周边山上多松,被伐后未被处理的残枝,倒伏在溪流里,像些动物骸骨。
白玉县城与其他县城区别不大,只是多些僧人和藏文,不少摆卖虫草的小贩。吴帆安排大家去一个澡堂洗澡,全是单间,12元/人,吴帆砍到了10元。
医科班的夏多多吉帮“西那宝”缝了针,并做了包扎。走路时,“西那宝”不时踮着右脚,眼神里透着委屈。
过了白玉,离西藏就不远了,大家都有些兴奋——这些藏族的孩子,没有一个去过西藏。吴帆的态度反而变得暧昧,问及去燃灯寺的计划,他说恐怕只能去四个人。
在金沙江边一个废弃的砖窑边午饭,继续吃压缩饼干和咸鸭蛋。
砂石路与317国道的交汇处,左转即是去西藏的关卡。我们右转,沿金沙江东岸北上。这一段路险峻,右边是崖壁,左边是江流,不可能错车。有的路段极像虎口,是在崖壁上开凿出来的。
在一处空闲牧场扎营。这里平地面积大,活动得开,缺点是找不到饮用水。车上塑料桶里的备用水,还剩下两桶。大家一顿饭就需要70-100斤水。
吴帆此时才说,扎营在这里,是为了方便摆渡至对岸的燃灯寺;如果开车绕道过去,需要翻越漫长的山路。
因为不知道下一步的具体计划,杨烈、小炜和我都有些困惑。当然,我也能理解吴帆,短期志愿者往往怀着一腔热情,意气用事,却很难将长期事宜考虑周全,他也不太可能或没有必要把一切都讲清楚。
拾柴做饭时,吴帆和杨烈开车出去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向南还是向北。临走前,他们把剩余的水,合并到两个塑料桶里,带走了空桶。
开饭时,他俩仍然未归。天阴重,间歇小雨。孩子们可能因为疲劳,也可能因为想家,有些涣散,饭也做得勉强。我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这也是一个测验呢,看看老师在与不在的情况下,你们表现得是不是一样。
小炜给孩子们讲亲身经历的一些鬼故事。我说,别讲太邪乎的啊——前天晚上有人说有鬼,把一个男孩吓哭了。夜色里,他们围着炉火和小炜,挤成了越来越小的一团。
22:30,吴帆和杨烈开车回来,带回了水。此前,大家已经钻进帐篷,全都睡下了。吴帆讲,明天6:00出发,因为渡船很小,只能去四个人,他俩带夏多多吉和扎西顿珠两个同学去——这俩学生下一步要交换到燃灯寺,在里面教汉语。
夜雨。半夜有人拉开了我们帐篷的拉链,我没当回事,以为杨烈或吴帆在取放东西。起夜时发现,我和小炜的各一只鞋被扔在了帐篷外面——我觉得好玩,这帮孩子听了小炜的鬼故事,挺会接下茬的。
这天是“汶川大地震”纪念日。
昨晚在帐篷里,我对小炜说,既然到了西藏边上了,我想去那边看看。小炜说他无所谓。
①大家找土路与溪流间的空地卸车扎营,因分工不够明确,显得手忙脚乱。吴帆建议,从今日起,分成三组,旦杰领队炊事组,负责大家的三餐,以及炊具、备料的管理;扎西顿珠领队装备组,负责装卸车辆、拆装所有帐篷;其他岁数小些的,负责捡柴、洗碗、装袋等杂役——出门确实不像在校,轮厨是困难的,不仅效率低下,可能连锅碗瓢勺都找不到了。
②车子在路面上跳跃,但景色可观,满眼雪山和高山草甸。盘山三小时,接近雀儿山垭口,开始飘雪。雪粒大如黄豆,但路未积雪,也不泥泞。常有重装大卡与我们迎面擦肩。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养路工,站在雪中,随时修补轧毁的路面。
③过色达县的歌乐沱乡后,进入峡谷,阳光柔媚,河水丰沛,植被茂盛——这里才是我熟悉的四川哩。在一处溪流边午饭,大饼腐乳咸鸭蛋。学生们用溪水洗了黄色校车。
④出炉霍向北,过泥巴乡后,路况渐好。14:40抵翁达乡老折山,一片白雪覆盖的高山草甸。穿着短袖衫的杨烈跟两个穿着短袖衫的孩子打了一阵雪仗。
早上吴帆和杨烈他们走后,我跟小炜继续聊这个话题,建议分成三组。我带一组步行去西藏,美其名曰“穿越组”;小炜带着“寻宝组”去金沙江边捡奇石;旦杰带着“守城组”看营做饭;大家自由跟组。小炜同意。
起初我还担心去西藏的人太多,这边成了空城——他们一路在唱《我要去西藏》呢。结果真想走10公里去西藏的,只有4个年龄较小的同学:阿布、卓玛顿珠、多吉顿珠和拉姆卓玛(女)。
带着四个小朋友,背了一包压缩饼干、三瓶水和咸鸭蛋,9:30出发。路上间有小雨。我有几个担心:一怕路上有大狗,昨天就见到一个,它卧在川藏分界处的公路口,脖子上染了一圈红色,好像戴着一个红围脖;二怕个别人走不动了,计划就全泡汤了;三怕即使到了关卡,也过不去,听说需要公安局的介绍信。
在峡谷山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至昨天路过的交叉口,在小卖部给他们买了20多元的零食和饮料,孩子们来了劲头。
再次见到那条戴着红围脖的大狗,四个孩子躲在我的背后。我们喂它压缩饼干,它没有狂吠。
过桥后,是两座当年藏军的炮楼,内有四层,层与层之间的隔板已被拆除,每层八个射击孔。因不属于保护文物,现在变成了厕所和垃圾箱。靠西的那座炮楼里面,住了一个藏族流浪汉,因为生火,把内墙烧得黢黑。我们把准备自己吃的东西,都给了他。
桥头的左侧是岗托关卡,右转是“西藏第一民俗旅游文化村”——平安村。
武警守护关卡,检查来往车辆和行人。跟他们解释,这四个孩子都是甘南藏族的,却没有去过西藏,现在放假了,我带他们过去看一眼就回来。武警看我们没带任何行李,很客气地放行。
过了关卡,即有藏族民居和商店,几个藏民正在闲聊。一条峡谷里的沿江公路伸入西藏,据说再走8公里,才能到达岗托镇政府所在地。
我们折返,去平安村,里面有藏戏台、镇中心小学和1956年解放军18军进藏的渡口。孩子们见到一个直径1.5米、高约2米的金色转经筒,他们四个绕它转了十圈。
“穿越之旅”顺利完成了,我们往回走。后面发生的事,因为关系到承诺,本想不提的,后来他们自己说漏了嘴,讲给小炜和同学们听了,我也顺便说一说。
拉姆卓玛眼尖,看见路边杂草碎木中有几张人民币。她喊完后,我没反应过来,三个男孩已经扑过去,每人一张攥在手里,有人已经装进了口袋里——正好三张百元纸币。拉姆卓玛两手空空,撅起了嘴。这里人烟稀少,出现钱币,实感意外。
我没受过这个训练,陷入了道德困境,但是必须快速做出决定。让他们放回原处,任它们随风散去?我挺不忍心的,没偷没抢,这些穷孩子真的需要它。坏人设的骗局?前后没车也没人,钱币也是真的。我没收,交给吴帆?虽然还在一起,可毕竟放假了……
十秒钟之后,我说:如果有人来找,一定要还给人家。大家同意。
又十秒钟之后,我说:每人拿出25元,给拉姆卓玛。有人不同意。我说:如果没有她,你们连75元也没有。大家同意了。
我为这个决定忐忑不已,路上的话也少了,感觉孩子们也不自在。
再后来,又补充了几点:
1、 如果你们不说,我愿为你们保密。
2、如果是在学校里捡的,一定要交给老师,因为那一定是老师、同学或来访者丢的。
3、 这钱不能乱花,可以给家人买点东西。如果家人问起,就说是参加旅行活动奖励的。
4、 捡钱私藏,是违法的,尤其捡到大钱,无论在哪里,都要上交。至于多少钱算大钱,我也不知道。
大家好像听懂了,一致同意。
我讲了一个亲身经历:某天上班的路上,前面骑车人的裤兜里,掉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旁边的一个骑车者快速冲上去,把信封一把捞起来,丢在自己的前车筐里,然后慢骑至与我并行,问我:咱们分了吧?我说:对不起,我不要。
这整个过程,我跟几个朋友聊过,评价分歧很大:有人说我处理得没问题,留下空间让孩子自己判断;有人说我把孩子教坏了,家长知道了一定会打我……
回返路上,遇到校车,吴杨两位老师已由燃灯寺返回,遂搭车至营地。其他孩子听说我们到了西藏,看了炮楼、过了关卡、逛了村子,羡慕不已。
杨烈给我看了他去燃灯寺拍摄的照片和录像,他们先把物资装上一条木船,两位喇嘛划船过江;燃灯寺内一片整齐嘹亮的辩经童声……
营地下的江边,是大片卵石滩,小炜他们的“寻宝组”找到不少好看的石头。他对我说,多数孩子也没跟他去找石头,觉得没意思。
我到江边与杨烈一起找石头,许多孩子参与进来,请杨烈参与意见,评价石头的好看难看。大家即兴玩起了拍卖游戏,5角至10元不等,买主是杨烈、小炜和我。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以让孩子们学习一些经济知识。结果却难以收拾:很多孩子不看石头品相,只顾大力推销,甚至强卖。见石头可以换钱,此前一点不感兴趣的孩子也加入进来,捧着石头喊求求你了,都快哭了。弄得我们哭笑不得,幸亏起风下雨,这场游戏才算结束。
大家躲进校车里避雨。旦杰问吴帆将来自己怎么发展,吴帆说,你得努力学习呀,比如数理化,学习修车离不开这些——可他们没有开设物理和化学课程,不知道该怎么补。
昨夜雨大,干柴难找,煮饭耗时长。
离家愈近,归心愈切,孩子们打听到家时间的频率渐高、人数渐多——放假已近半月,可他们还没到家。时间最久的,已经三年没有回家,看学校墙上的照片,他们的模样变化很大,估计他们和父母互不敢认了。
雨中装车,出发时已是9:30。沿317国道向北,起初还是柏油,很快变成砂石。吴帆把着方向盘,盯紧路面,不爱说话。
行经龚雅乡、德格县城,车未停,直接进入四川西北部的雀儿山区。这一带路边,多见刻有藏经的巨大玛尼石。
车子在路面上跳跃,但景色可观,满眼雪山和高山草甸。盘山三小时,接近雀儿山垭口,开始飘雪,雪粒大如黄豆,但路未积雪,也不泥泞。常有重装大卡与我们迎面擦肩。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养路工,站在雪中,随时修补轧毁的路面。
垭口处经幡招展,标牌书:海拔5050米。翻过垭口,崖下是一辆卡车的残骸,一队自行车友,穿着雨衣,与我们相向翻越垭口。这种斑驳路面,加之雪雾,确实艰苦。
吴帆跟杨烈联络,他们的对讲机没电了,他俩的手机也全部关机,令吴帆不悦。后来偶尔冒出一句,问我,你去过哪些地方。我说,除青藏和宁夏,都去过了,这次旅行感触很深——我理解他的意思,青藏高原不比别处,作为旅行者,这里应该属于研究生的课程,这一课恐怕必须要补。
雀儿山东坡积雪更多,路也陡峭,让人捏汗。直至下午14:00,仍未午饭,孩子们已经疲累,最活跃的阿布也困得东倒西歪,干脆窝在过道的地上睡着了。
317国道好像在全线修路,处处坑洼。问吴帆是否午饭,他说外面温度太低,午饭和晚饭一起吃吧,正考虑赶到甘孜还是炉霍,不想也不能野营了。
我吃了吴帆的几块咖啡方糖,才止住饿。多数孩子什么也没吃。
出行这几日,阿坚每天发一条“?”短信,一直惦着记这次旅行。中间我还接到家里电话,得知儿子保送重点中学的面试没有通过。
出马尼干戈乡,路变平缓,但依然颠簸。为了排解无聊,跟孩子们一起数路过的乡村名。我提议,谁猜中下个村名中的一个字,奖励一个冰激凌。满车传来大呼小叫,热闹起来。路过的乡村计有:叶草、夺日、马达、来马乡,雅枝、莫衣、岔拉、格沙、卡攻乡,安西、仁果、仲穷、桑都、列西、洛拉、拉尼、吾中、俄多、仲柯乡、南多乡……至此,三个孩子猜中了两个字“南”和“多”,游戏告一段落。
雨中进入甘孜县城,冷、饿、累。吴帆找到上次住过的旅店,孩子们二人一床。住下后,下楼吃包子水饺。阿布发烧躺倒,第一次没有参加集体活动。
甘孜街面,多成都、重庆、邛崃餐馆,亦多藏人开的店,民族混杂。
回来后,与杨烈、小炜喝一瓶白,聊这些孩子的吃苦耐劳。
夜里温度低,需盖一床棉被加一条毯子。
早饭是大饼。阿布昨晚吃了一粒感冒药,今天居然生龙活虎,看不出病过。我与小炜换车,说你跟孩子们多接触一下,我多拍点照片。
雨中出甘孜,基本是柏油公路,车开得快。白色依维柯轴距短,比校车更颠,但人少清静,除了杨烈和我,只有两个学生,桑吉热旦和多吉甲。不知是否受他喇嘛哥哥的影响,多吉甲安详沉稳,话不多,却有禅意:比如,风景好的时候,我扯着嗓子唱歌,他会弱弱地问,你嗓子不疼吗;比如我跟杨烈聊酒,他会轻声说,醉酒最丑。
过斯俄、拖坎、庭卡,路况再次变差,雨雾变成了雪花,高山草甸变成了林海雪原。
过更知乡,抵卡萨措,湖边一片五彩草原。“措”在藏语中是水的意思,女孩的名字中常见——这次出行中的扎西措和班德措,都很善良、隐忍、勤劳。
过充古乡、朱倭乡,车身溅泥,几乎看不出本色。杨烈在炉霍县城洗车。
炉霍街道平整,楼房粉饰一新,中心广场开阔,只是人车稀少。沙包掩体的后面,站着全副武装的军警。
出炉霍向北,过泥巴乡后,路况渐好。14:40抵翁达乡老折山,一片白雪覆盖的高山草甸。穿着短袖衫的杨烈跟两个穿着短袖衫的孩子打了一阵雪仗。
过色达县的歌乐沱乡后,进入峡谷,阳光柔媚,河水丰沛,植被茂盛——这里才是我熟悉的四川哩。
在一处溪流边午饭,大饼腐乳咸鸭蛋。学生们用溪水洗了黄色校车。
又过蒲西乡、二嘠里乡、金川县的观音桥,傍晚抵达绰斯甲河与阿柯河交汇的白湾。白湾向南,即大金川。此前的绰斯甲河处处修坝,一场电力大会战正在展开。
在一个小村子与阿柯河之间的小坝子上扎营——人说这里是分给村民不久的宅基地,几幢小楼在建。
吃完晚饭,三四个孩子请求去小卖部买零食。拗不过他们,小炜带他们去,结果一个不剩,全都去了,营地空空。吴帆发火了,喊回他们后,列队训话:是不是说过不许买零食?你们的钱有一分钱是自己挣的吗?把东西全都放到校车里去,谁也不许吃。孩子们自知理亏,排队放下零食,回帐篷睡觉了。小炜说,拦不住孩子们,把小卖部都买空了。
离村子近,怕被盗,我与杨烈脚对脚睡校车中间的过道。睡袋竟然湿淋淋滴答水。杨烈说,装备车太颠,水桶撒了,恐怕不止你这个睡袋湿透了。
①过斯俄、拖坎、庭卡,路况再次变差,雨雾变成了雪花,高山草甸变成了林海雪原。
②8:00抵马尔康市区,依然在雨中,买空了小吃店的包子馒头。百多个咸鸭蛋已被连皮带黄压成了一坨,我们还在挑着吃。
③在靠近合作市的一处加油站,与孩子们告别。浓云与草原之间的公路上,黄色校车驶出半里,仍有孩子在后窗处向我们挥手。
夜里的天空也在滴答水,天亮没停。小炜终于用上了阿坚临行前送他的雨衣,还开玩笑般向我炫耀。我说你这符合古典主义的“三一律”。
昨晚吴帆说,想早回家就早起床,这话起了作用,大家起得早。雨中没做早饭,7:30即奔马尔康。今我又坐回到校车上,估小炜嫌校车挤闹。
这一带的村居多石砌三层,整体刷成紫红色,窗户周边饰以白色涂料;门窗上部绘图,色彩艳丽。前几天的多绘荷花,这两日的多绘几何图形;日月图与万字符绘在同一面墙上。贫富差距在于,所选石块是否方正。
8:00抵马尔康市区,依然在雨中,买空了小吃店的包子馒头。百多个咸鸭蛋已被连皮带黄压成了一坨,我们还在挑着吃。
吴帆将车停在市区最大的超市门前,说明天就到家了,大家可以去买点东西,带给家人。多数孩子手中只捏了20元,逛了足有一个小时——这次买零食的少了,买的多是小汽车和芭比娃娃,送给兄弟姐妹。
出市区,即被交警拦截,说是超速了,要罚款200元。吴帆据理力争,说校车自己有超速报警器;拉一车孩子,您让我开快,我也不敢呀。我照相,被交警阻止,还要没收我的相机。纠缠十几分钟,终未罚款。
刷经寺附近的村墙上,写有“红军万岁”、“军马场”等标语,感觉字迹不久。据说这里是当年红军的停驻之地。
省道里程230K处,有大型路牌“草原国家公园”——我们将连续穿行马尔康、红原和若尔盖大草原。云深草浅,无需风吹,遍地牛羊。有孩子对我讲,甘南的草原比这好看,村与村为了抢牧场,彼此偷牛马,曾打了十年,后来政府收枪,近年逐步消停。
省道200K路牌指示“长江黄河分水岭”。此时我们正翻查针梁子,海拔4345米。
路好车快。吴帆拿出自己的手机,让孩子们轮流给家里打电话,说明天到家。车上一片欢腾,歌声不断。我尤喜他们的校歌:“森吉梅朵,心中的花,互助友爱,唤醒智慧”——据说是一位喇嘛在梦中写出来的。
没有午饭,我干吃了两块压缩饼干。阿布饿得顶不住,但又不敢吃自带方便面,怕吴老师骂他。我说,你去后面吃吧,不举报你。吴帆假装没听见。“西那宝”裹着绷带的脚,常常搭在吴帆的腿上,他会抽空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它的脑袋。
过日尔郎山1625米隧洞,接近川甘交界。杨烈开装备车送两位学生去朗木寺。
17:30进入甘肃。这边仍是草原,但散落的村房变成了砖砌,且破旧,远不及滇川。
18:40过碌曲收费站。吴帆突然说,你们想不想今晚到家?车上一片“想”声。我也一直想去他们家里看看,了解一下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吴帆却说,你去坐校车吧,和杨烈他们住在合作市,我一个人送他们回去。
杨烈对这个决定也感意外——路途尚远,两车同去,应该安全保险些。
在靠近合作市的一处加油站,与孩子们告别。浓云与草原之间的公路上,黄色校车驶出半里,仍有孩子在后窗处向我们挥手。
杨烈、小炜和我松了口气,说晚上好好喝一场。杨烈讲,孩子们只剩下半个月的假期,6月2日,儿童节后,他要开校车接他们经成都返校。
给吴帆发短信,请转达孩子们,我欠的三个冰激凌,记在账上。
又给李兵短信,任务完成,有空深聊。她回,与孩子们太近了,问题看不清,希望提建议。
晚22:30,吴帆来电,言将孩子们安全送抵尼巴村,自己住在了某同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