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2013-01-26 01:18万胜
海燕 2013年6期
关键词:驴子海鸥老鼠

□万胜

后来,东一发生了一系列让我们都无比吃惊的事情。

东一的困苦生活在东一妈去韩国之后总算看到了一线希望。这让我们这几个铁哥们儿相当欣慰。在三十年前如果谁家有海外关系那是相当苦恼的事,闹不好就会成为国家的敌人。三十年后,拥有海外关系变得令人无比羡慕和嫉妒。那些有海外关系的人家似乎突然就具备了一股子洋味儿,身份地位好像都高出了普通人半格儿。但对东一,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们打心眼里都认为他比我们低半格儿,即便是因为海外关系拔了半格儿,跟我们才算扯平。所以,我们对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怜悯和同情。

东一妈去韩国之前没给儿子东一任何承诺,东一似乎也在有意低调处理这件事。后来我们私下里分析,东一妈此去也不见得就能大富大贵。东一妈出国投奔东一的舅舅,据说东一的舅舅在韩国也是个穷人。二粑粑说,我听说在外国穷人也比我们有钱,我要是有外国舅舅,我他妈也出国,捞笔大钱回来,看他娘的谁还敢瞧不起咱。二粑粑被温文尔雅甩了之后就一直处在精神恍惚中,而且易怒,成天摆弄一把小折叠刀。我看他的样子有点心疼,就对他说,你有种儿就去找他,朝他的老二上捅几刀。我所说的“他”是指温文尔雅打工的那家私人作坊的老板。这个快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子居然把温文尔雅给拿下了,而且还说要跟泼妇老婆离婚娶温文尔雅。也不知道现在这小丫头们都咋地了!二粑粑突然笑了,说你当我他妈傻呀,我知道你也恨他,我才不傻了吧唧的给你当替罪羊呢。我无语至极,他说的没错,温文尔雅的堕落跟我虽然没有任何关系,但我就是心疼,好好的一棵大白菜让猪给拱了,天理何在啊!

三驴子倒显得成熟很多,他说这女人吧,就像宠物狗,好看的狗当然得有钱人才能养得起,穷人只能养杂串啊笨狗什么的。我给了三驴子一脖溜子,说你这叫什么狗屁话。我对他的言论表示极度愤慨。我一直认为这小子在审美上有很大的问题,今天看来他的思想也严重跑偏。三驴子从前喜欢皮肤白的,爱上患白癜风的土篮子,现在他却迷恋起黑皮肤来了,按他的说法黑点儿结实抗造。他如今的女朋友长得也的确黑,我给她起了个有内涵的外号——“夜色劫匪”。这个外号来源于一个小典故,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吃饭,老港给我们讲他刚听来的一个笑话,说一个人长得黑,晚上去打劫,用小刀从后面顶住一个行人的腰说“打劫,把钱都拿出来”。行人害怕,赶紧掏钱回过头来要递给劫匪,却看不见人,说“我把钱给谁?”。全桌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就连三驴子都笑得直哆嗦。“夜色劫匪”没笑,脸像一盘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酱闷猪皮。其实大家倒没认为这个笑话有多可笑,笑的是“夜色劫匪”的反应和老港的傻。老港跟我姐结婚后,脑子就变得很迟钝,经常冒傻气,估计是被我姐压抑的。那天“夜色劫匪”很生气,我们以为她跟三驴子的恋情要走到尽头了,可转天两个人又恢复了常态,“夜色劫匪”又露出满口小黑牙(四环素牙)冲人乐了。这说明三驴子哄女人的技术在进步。

我跟东一在社区的福利小工厂里做临时工,整天跟废品电缆打交道,手里离不开用钢锯条打磨成的小勾刀。我们每天需要做的工作就是把电缆的护套割开,把里面的金属丝线分离出来,然后按斤算钱。我把我们的工作看成是给电缆脱胎换骨的过程,有了我们的劳作,这些废物才重新有了价值,但是堆积如山的废弃电缆却让我觉得毫无希望,觉得我年轻的生命就此被埋葬了。那段时间我过得灰心丧气,活得灰头土脸。东一也灰头土脸,但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过灰心丧气,我想他内心还真的比我强大很多,他的强大是困苦的生活经历培养出来的。就像丑女比美女更禁得住嘲讽和打击一样。

我跟东一坐在巨大的废品堆里,被废品包围着,鼻腔和肺部对刺鼻的化工原料味道已经习以为常。我们熟练地用勾刀剖开电缆的护套,就像抛开鱼的肚子,动作麻木又利索。我想如果有一个人偶尔路过,看到我们俩的样子,一定会把我们当成两个来日不多的孤老头子。我们也的确过着靠怀旧找乐的日子。

我说东一,你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不?

你说什么事吧。

你当“能手”的事。

东一想了想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我笑说,到现在我一回忆起这些事就憋不住想乐。

东一说有啥可乐的,不都那样吗。

我觉得那个年代比现在有意思多了,人都一根筋,尤其是东一。有段时间国家号召全民“除四害”,学校为了调动学生的积极性,设立了“捕鼠能手”、“捕蝇能手”,规定上交老鼠尾巴和苍蝇尸体最多的就被授予“能手”称号。那段时间我们身上常备这样几种家什,削铅笔的小刀(割老鼠尾巴用)、从算草本上扯下来的纸(包老鼠尾巴用)、吃剩下的冰果棍儿(夹死苍蝇用)、小玻璃瓶子(装苍蝇尸体用)。走在街上,只要看到死老鼠就立即扑过去割尾巴(那时已经很难看到活的老鼠,被割了尾巴的死老鼠遍地都是)。我们上厕所从来不空手,不打死几个苍蝇都没脸从厕所里出来。每天去厕所次数最多,耗时最长的人不是因为肚子不好,而是因为自尊心太强。东一学习最笨,却总是能成为全班的“能手”,而我则总是被老师批评,因为我经常“弄虚作假”。我上交的老鼠尾巴都是从别人的老鼠尾巴上割下来的一小截儿。老师很精明,判断真伪的标准是有没有尾巴尖儿。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抓到活老鼠不打死而是养起来,只将尾巴割下一截,过些日子老鼠的尾巴就会痊愈,然后再割一次。我计算过,一只老鼠最多能割三次。后来我发现街上的活老鼠见多,而且也没人去追杀,因为这些老鼠的屁股都光秃秃的,跑起来动作有点怪异。可见像我一样聪明的大有人在。东一在这些问题上从不活动心眼儿,实打实地去做,甚至到了忘我的地步。为了能找到更多的老鼠,他曾经在粮食六库的仓垛里蹲了好几个晚上。为了成为“捕蝇能手”这小子居然跑到学校的女厕所里打苍蝇,当时把几个“蹲坑儿”的女同学都吓傻了(其中还有两个女老师)。东一若无其事地说,别害怕,抓几只苍蝇就走。据说这句话还真起作用,女同学们既没叫也没跑,都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看东一打苍蝇。我想在那个年代发生这种事是合理的,那时候的人有着非常鲜明的立场,对什么是好的,哪些是坏的有着极其明确的判断标准。响应国家号召去做事是好的,能做到忘我的境界是值得敬佩和学习的。

我说东一,那时候你真的眼睛里只有苍蝇?

我讲起这些事东一从来不笑。你一天竟扒瞎(胡说)。东一说。

我说换现在发生这种事,你会被女的打死,知道为啥不?

东一傻了吧唧地看着我说,为啥?

因为你眼睛里只有苍蝇。我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东一想了半天,竟然会面露羞赧之色,呵呵笑了两声。靠,你一天咋那么能扒瞎呢,那时候我才多大点儿啊。

我说我扒什么瞎,我问你当年你逼三驴子他爸拉屎的事是真的吧?

东一没搭话,拽过来一根铝芯电缆在手里,用勾刀剖开塑料护套。他干活从来不多过脑子,抓到什么是什么。跟我不一样,我干活是有选择的,第一,选择铜芯的,铜比较贵,分量也重;第二选择护套好扒的;第三选择粗大的,干一个是一个。所以我每天爱干不干的都比他多赚好几块钱。东一挺服我,但从不效仿。

后来三驴子爸当上社区主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土篮子的爸爸盖了一个很气派的厕所。水泥罩面,像碉堡一样。

我说东一,我们这里能用上这么好的旱厕,还得感谢你呢。

东一呵呵笑了笑。这件事他从没否认过。

我在东一面前一直都保持着一种优越感,即便是沦为难兄难弟。在福利小工厂里的那段失落忧郁的日子过了两年多,我尽管很失落但从来也没放弃过逃离出去的希望。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逃离,方向在哪儿。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东一竟然会在我之前脱离了苦海。东一妈在出国三年后突然给东一邮来了一笔钱,说这笔钱是让他在街里买楼房用的。楼房是什么?是娶媳妇必备条件。就像是钓鱼用的诱饵,没有诱饵再傻的鱼也不可能咬钩。

东一的楼房刚到手不久,就有鱼咬钩了。

“鱼”同样是在小工厂里做工的人,叫“海鸥”。“海鸥”当然是我给起的外号。我觉得中国人的名字太雷同,男的叫什么刚、强、军、国,女的叫什么英、萍、玲、凤,没有自己的特色,容易被人遗忘。根据每个人的特点起的外号能让人记住一辈子。“海鸥”的特点就是喜欢用海鸥,她的身上总是有股子海鸥洗发膏的气味,很浓。我都怀疑她用海鸥洗完头后就不再用清水涮干净。毕竟那是很香很时尚的味道。当然“海鸥”除了气味和处女身份之外再没有能让男人心动的地方了。她的处女身份不容怀疑,因为没必要怀疑,她的长相决定了她值得信任。“海鸥”的工作是检斤。我们扒好的电缆打成捆送到她那里,放到大磅秤上称重算钱。这工作在我们那里是相当受人尊重的,干这工作的人当然也就本能地显示出一股子盛气凌人的劲儿。“海鸥”更甚。每次过秤的时候她都把两只手插到大衣兜里,夏天的时候就插在连衣裙的兜里(我奇怪她无论是衣服还是裙子都在前面有两个兜儿,我想如果她没有衣服可穿,也肯定会像赤膊的男人一样把两只大拇指插到肚子和裤腰带之间,这是一种气派),她只用眼睛和嘴干活。

上来。

我们把“货”放在磅秤上。

放。

这是让我们把秤砣放上。

换。

秤砣不是大了就是小了,我们换秤砣。

换。

她和秤都没满意。

嗯。

她满意了,我们很自觉地把过完秤的斤数记在她的记账本上。

下去。

我们把自己的“货”卸下磅秤。

下一个上来。

别人依次进行。

我们无论老小所有男人都有一种被猥亵了的感觉。

天!我死都想不到,这种人会跟东一走到一起。

人是需要了解的。每个人都具有两面性,对不喜欢的人是一个样儿,对喜欢的人就是另一个样儿。这么冷酷强悍的一个女人居然被东一弄哭了。是东一让我见识到了她无比温柔的一面。那时候刚刚流行一首歌叫《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有一天我站在废品山的山顶,迎着凛冽的塑料胶皮的气味,嚎起这首歌,忽然觉得赵传真是很伟大,把“海鸥”这样一群人的心声都唱出来了。要知道像“海鸥”这样的人是多么的希望被人了解啊!……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外表冷漠,内心狂热,那就是我……从那一刻起,我决定把“海鸥”这个外号换成“很温柔”。

很温柔被东一弄哭得很突然,很令人费解。那天下午检斤,轮到东一的时候,很温柔破天荒地把两只手从兜里拿出来亲自帮东一往磅秤上装货、换秤砣、记账,而且把斤数多记了。弄得东一不知所措。东一说你这是干啥?很温柔竟然破天荒地冲东一笑了一下。她这一笑把东一吓毛了。这让我想到了某个电影里的场景,一个手持军刀的日本鬼子在一群中国老百姓中看到了一个花姑娘,发出狞笑,而那个花姑娘则恐惧地向旁人投去无助的目光。当然我所描述的稍稍有点夸张,但当时的确让我想到了这些。东一心里越发的不踏实,对很温柔说,你给我算多了。很温柔说多什么多,正好。很温柔的语气很严厉,但表情很暧昧。

真多了。东一那股子一根筋儿的劲头又上来了。

多不多我心里清楚,不用你说。

不行,多了。东一重新把自己的货又拎回到磅秤上。

很温柔突然脸色一变。定格五秒钟后眼睛里滚出两滴泪水。问东一,你啥意思?

东一蒙了。我,我没啥意思啊,就是,你给我算多了,我想重过一下秤。

我分析当时东一不领情的真正原因是觉得很温柔要陷害他。毕竟很温柔从来没对别人这么好过(除了福利厂长的脑残儿子)。但为什么陷害,他还想不明白。

很温柔突然把身子一转,给了东一一个宽大结实的后背。她转身子是分步骤的,第一步先转头,然后是上半身,腰胯,最后是腿脚。这个转法里包含着很多内容,有嗔怒,有伤心,有埋怨,还有撒娇。按常理,下一步就是开步跑,不快不慢,等着对方追上去哄。最终是破涕为笑,投入怀抱。这是教科书似的流程,东一根本不懂,况且这事太突然,两个人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很温柔开始跑了,东一自顾自地给秤换秤砣。很温柔跑了两步就停住了,走回来抓住东一的胳膊往边上一搡,东一被搡得一个大趔趄。我心里暗想,这女人惹不得啊!

我无比担心地对东一说,东一你惨了,海鸥看上你了。

东一说你别扒瞎了。

我说真的,以后你没好日子过了。

东一说去个蛋!

后来,东一的日子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过得都滋润。真让我有了“去个蛋”的自卑感。

这绝对是很温柔的优点。一个不了解或者她不喜欢的人是绝对无法感受到的,她对东一的体贴照顾简直就像一个细心的妈妈对亲生儿子一样。以前我们都自己带饭盒中午吃,没有热饭的地方,只能吃凉饭。可即便是这种待遇东一也享受不到,家里就他一个人,没人给做饭装饭盒,他就自己买面包饼干凑合。我见他挺可怜的,也不带饭了,陪着他啃面包。现在不一样了,很温柔每天准时给东一送饭,热乎的,而且变着花样做,米饭炒菜、包子饺子、面条馅饼,居然还有汤,生生把我们馋死。以前我们吃东西从来不洗手,抓起来就吃。现在吃东西前很温柔必定要用干净的湿毛巾把东一的两只黑“爪子”细致摆丫儿地擦一遍。从前东一的手被勾刀划了口子,根本不当回事。现在破一点皮儿很温柔就又是碘酒又是红药水地往上涂抹,恨不得把整条胳膊都包扎起来。从前东一最干净的衣服一个月洗一次,现在最脏的工作服很温柔都恨不得天天给换洗。从前……唉!东一跟我是难兄难弟,连拉屎都结伴儿。现在东一是臭肉,很温柔是苍蝇,我根本没机会接近东一。但我从心里为东一感到高兴,我觉得东一应该获此幸福,我祝福他。娘的,上哪说理去!

那年冬天,东一和很温柔结婚了。

东一的婚礼在我们几个铁哥们儿的张罗下非常圆满。此时此刻,我们就是东一的亲人,而且是出席并操办婚礼的唯一亲人。我们想起了曾经费尽心机地为东一介绍对象的往事,真是感慨万千!我觉得我们是世界上最够哥们儿意思的朋友。因此,我们酒喝的也理直气壮,所有客人都走了我们还耗着不走。我们就等着东一和很温柔最后给我们敬烟敬酒,好好地捉弄他们一番。东一啊!你是我们的一块心病,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了。我思绪万千有点激动,哭了。大家都以为我是为了东一喜极而泣。每个人都很体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其实,我内心里的难过是为了自己,我们这几个铁哥们儿只有我还是孤家寡人,只有我没有走出来。

东一怎么还没过来,宾客不是都走光了吗。三驴子尤其理直气壮,他无偿提供了五辆婚车,一水儿的桑塔纳。

二粑粑说,你着什么急,反正大事已经忙过去了,我们安心喝酒,他不来我们就不走。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啤酒把我的肚子胀得鼓鼓的,不往外泄几瓶已经很难再喝下去了。厕所在小饭馆的房山,我绕过正门的时候看见东一和很温柔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

东一,你这帮朋友咋这么没身岑(素质)呢,都啥时候了还赖着不走。

他们一直帮我忙活呢,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呗,再说咱还没给他们敬烟敬酒呢。

很温柔突然看到了我,一扯东一说,那还不赶紧去。

我去厕所回来的时候,铁哥们儿们都纷纷往外走。不知道很温柔用什么方法让大家如此听话。我一边系裤腰带一边喊,点烟没呀?

大家纷纷说,点了点了。

我说,我还没点呢?

老港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胳膊往外扯。行了行了,少抽一根烟能死啊。

铁哥们儿各自散去。我独自一个人回到“三不管”,整夜无眠。我想起了我的前女友,也想起了温文尔雅,甚至还想起了豆芽妹。这些人包括我的铁哥们儿们就像这满天的星星,我越想他们,他们离我就越远。亮晶晶冷冰冰地挂在那里,就像我们的情义,给不了我一丝半点的温暖。我无限怀念从前混在一起的日子,那时虽然整天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但很纯粹,很快乐。这种境遇让我无限伤感。那个冬天的那个夜晚,我一个人走到胡同外的一根路灯下,那根路灯在那里已经伫立了二十多年。灰白色的水泥柱上面有一大片深色,那是我儿时用哈喇油涂上去的,十多年居然痕迹犹重,这更让我为过去的岁月伤感不已。昏暗陈旧的灯光,冷凄孤寂的夜晚,我嚎起了那首歌曲。热泪盈眶,四邻不安。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一年后,东一当爹了,是个女孩儿。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

请你忘记我

又过了半年,东一去了韩国打工。很温柔在家专职带孩子。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记起了我

东一在国外一干就是五年。

如果你正承受不幸

请你告诉我

东一用打工赚了的钱又买了一栋楼房,一百二十多平的大房子。他成了我们中第一个拥有两套房产的人。当时中国的房地产正被炒得如火如荼。

如果你有新的

你有新的彼岸

请你离开我离开我

东一回来了两次,请我们吃了两顿饭。第一次大家都喝多了。东一白了,胖了,我们都感叹,韩国的水土真养人啊!第二次大家都没怎么喝酒,大家都成熟了,说喝多了难受。再以后就是偶尔在网上视频聊天。能感觉到东一一个人在国外很孤单,视频聊天的时候他总是说个没完,也不管你听不听,理不理他。

请你离开我离开我……

又五年过去了,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再为东一担忧。我们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混得好的混得不好的,都一脸的沧桑,一口的无奈。

四十岁的男人最累,上有老下有小,拼事业攒家底儿,到头来身体造完了,感情寡淡了,离的离散的散,你说,人活着有啥意思。老港一开口就是这些悲观论调。他跟我姐离婚两年了,但我跟他还是朋友。现在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没有一件事是不可以理解的。两口子之间的事也一样,合合分分,打打闹闹,都有自己的道理。我姐觉得跟老港过日子没希望。离就离了呗,人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活着。

对吧?老港。

老港眼圈红润。一提起这些他就更加低落。我也只能沉默无语。

东一回来了。老港转移话题。

东一回来了?!

老港说回来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他回来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是才听三驴子说的,三驴子说前两天他在街里碰巧遇到了才知道他回来了,东一说这两天要请我们几个吃饭。

我点头。这哥们儿比我们混得都牛逼,该他请,这回让他请我们到上点档次的地方,狠祸祸他一把。

老港说对。

东一请我们吃饭的地方是他的家。很温柔和孩子都不在家。东一说她们回娘家串门去了。这对我们来说最好不过了。我们从来也没喜欢过很温柔,很温柔也从来没待见过我们。东一的家很大很温暖,装修得也算是相当不错。哥几个中除了二粑粑的物质生活比东一好一点,我们根本望尘莫及。我不无嫉妒地给了东一一拳说,你小子是抖起来了啊!老港敲敲实木茶几说,这东西扛得住火烧不?说着还真用打火机比划着要燎一燎。二粑粑说你行了啊,羡慕嫉妒恨是不,一瞅你们就没见过啥世面。三驴子说,不错,不错,以后我有房子了也按这个标准整。三驴子买的平房到现在还没动迁,白哄哄了好几年。但两个人的结婚证还是办了。

东一没用我们伸手,八道菜顷刻上桌。一盘五香花生米、一盘香肠、一盘猪耳朵、一盘拍黄瓜、一盘干豆腐切成四方块加葱白等着蘸酱、一盘松花蛋连皮都没剥直接上的、一盘熏鸡架、还有一盘朝鲜辣白菜。我们几个心都凉了。我说东一,越有钱越抠这话说得太对了,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为富不仁了呢。

三驴子也抱怨。你哪怕有一道热菜呢。

二粑粑气得直冲东一竖大拇哥。你真能糊弄我们啊,除了拍黄瓜,你还干什么了?全是花钱买现成的。你这一桌子菜超不过一百块。

老港忙不迭地倒酒。行了行了,能吃就行,我不挑。

东一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要不我把酒热一热吧。

去个蛋吧!饿了,先吃着,慢慢数落他。我们拿起筷子端起杯。来,借着东一的损酒儿,咱干一个。说干一个,其实每个人只是抿了一小口。只有东一一饮而尽。我说东一,你不是不喝酒了吗?还是怕喝少了赔本啊?

东一不言语,许是被我们挖苦得郁闷了,神情低落。

老港说,其实不管酒咋样菜如何,咱们能这么全的坐在一起喝着吃着,这就是幸福。想想我们从前,这不比一人抱着一个大青萝卜啃着下酒那会儿丰盛多了。人啊,得知足。

老港你说话我就不爱听,那时候咱大家都一样,东一不如我们,现在就数他混得最好,你看看这房子,这家具,这家电,还有这……三驴子说一句夹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一咬一“咯嘣”。

东一又一杯白酒进肚了。

啥叫哥们儿,哥们儿不行的时候大家伸手帮忙,哥们儿行的时候就得想着别人。“咯嘣”“咯嘣”。

老港说,你行了啊,开开玩笑就行了,说这话伤感情了啊。

东一第三杯白酒进肚,身子一软,跐溜进桌子下面去了。

我跟老港好容易把东一架到卫生间,用手指头扣嗓子眼催吐。吐了一阵,我俩又把他拖拽到沙发上躺下来。我和老港安顿好东一,要回去继续喝酒。东一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别走,我有话说。

我注视东一的脸,这小子紧闭着眼,居然流泪了。

我说咋了,东一,有啥难处就吱声,就算你用凉酒冷菜招待我们,我们该帮你还得帮你。

东一说,我离婚了。

我急了。为啥呀?!好好的日子。

东一始终闭着眼睛,说话声音很小。我把自己给丢了。东一说。随着一声叹气。

东一这次回来的目的是找回自己,或者说找回自己该拥有的东西。这不是东一的话,他的表述非常凌乱。这是酒醒后的一天我听了他近两个小时的“车轱辘话”总结出来的。他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个什么。在老婆眼里他是自动提款机。在女儿的眼里他是一个读作“爸爸”的名词,毫无亲情可言。这么多年在国外打工给家里赚钱,家变样了,孩子长大了,可这个家似乎并不需要他这个人回来,似乎并没有他实际的地位。在回来之前很温柔就跟他在网上来了一次跨国战争。她坚决反对他回国,说他不在国外老老实实地挣钱,日子就没法过下去。这个家需要的是钱不是他。东一还是回来了,东一想那是我的家,我凭什么不可以回来。回来后两个人陷入了冷战。两个人把温暖的家弄得像个大冰箱。后来很温柔提出离婚,东一同意。

生活就是这样的,充满了不如意。我曾经把人生比喻成一条由大大小小无数个遗憾串成的项链,觉得很贴切。我给东一讲了好些类似的大道理,最后他沉默了。每个人在遇到波动的时候都需要冷静,我姐就是因为不冷静才跟老港分手的,现在有些后悔了,觉得还是老港踏实。可怎么好意思说回头话呢。我以为东一听懂了我的话,我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当着他俩的面再把大道理讲一讲,我对我的说服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东一摇摇头说,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其实像东一这样的人很多,为了家背井离乡去打工赚钱,一走就是好几年。钱是没少挣,回来一看,除了孩子是自己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我是极不赞同年轻轻的两地分居,人为制造感情裂痕。三驴子说话比我直白,他说干柴烈火的年纪,谁能憋住啊。二粑粑说,你的意思是很温柔外面有人了?

三驴子回答:靠。

事情还不算完,两天之后东一打电话给我说他摊事了。

我问什么情况?

他说很温柔带朋友回家搬东西,他把很温柔打了。

东一说,她报警了,我一害怕就跑了,我现在在外面不敢回家。

打得严重吗?我还是不太相信东一能动手打人。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挺严重,我想求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情况。

不冷静啊!我说。

唉,现在说啥都没用了。东一的声音好像是从千里之外传过来的。

好,你别着急,我这就想办法给你打听打听。挂了电话我马上给三驴子打电话,三驴子的媳妇夜色劫匪跟很温柔的关系比我们都近一些。三驴子跟我一样表现出极度的惊诧。东一怎么会打人呢?这小子别人不了解咱们还不了解吗?

我说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况且人是会变的,你赶紧让夜色劫匪给很温柔打个电话吧。

过了半个小时后,三驴子给我答复,很温柔住院了,正在等检查结果。但听很温柔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受了多重的伤,底气不是一般的足,扬言必须要让东一进监狱蹲几年。

三驴子最后说,两口子打仗警察也管啊?

我说别说他俩已经离婚了,就算没离婚打人也违法,法治社会懂不?

三驴子说,我看没大事,过两天咱哥几个找她唠唠。

我说再说吧,我得先给东一通报一下,看看他下一步有啥打算。

东一,我帮你打听过了,很温柔应该是没大事,就是很生气,非要让你蹲监狱。

东一淡淡地说,知道了。

我问,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还以为掉线了。喂,东一,还在不?

在。

我想了想说,东一你先别着急,我估计用钱能摆平,大不了咱损失点银子。我有个朋友是公安局的,有点权力,我让他帮帮忙,你等我电话。

东一那边又沉默了。

挂了电话我突然很难过,想不到老实厚道的东一会走到这一步。我想不管通过什么办法都不能让他进监狱,因为我怕这会影响他出国打工。

警察朋友答应帮出面调停,这就好办了,世界上拿钱能办得了的事都不是难事。我赶紧给东一打电话,让他放心。可东一的电话却无法接通了。我往他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我想也许是他的电话没电了,或者出现了故障。过了一会儿再打,还是无法接通,家里依然无人接听,一整天都是这种情况。

第二天,东一的手机还是无法接通。

后来我知道,东一主动到派出所自首了。

五天后,东一跨出拘留所的大门,见到我们几个在门口等他,冲我们一笑。我走过去照他的胸脯子给了一拳,说你想干啥咋不跟我们说一声呢,不拿我们当哥们儿了是不?

东一瞅了瞅我们几个,说我就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这五天我算是想明白了。

我说你以后怎么打算?

东一说,不走了,我得弄明白到底为了啥她非要跟我离婚。

我说,这还有意义吗?

东一说,不然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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