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慕容真子
1
关于母亲的文章,我是讳莫如深的,深怕自己笔锋愚鲁蠢钝,表达不完整甚至扭曲了“母亲”这两个字的含义。终于让我下决心写出这篇关于母亲的文字,是源于母亲的再次发病。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忙碌,突然接到老家邻居八婶的电话。她语气急促、语无伦次地说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明白她的意思:我母亲早上五点多起床后,走到门边正要开门,突然脑梗塞复发倒在地上……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邻居们半天没发现爱串门儿的母亲出来,就派一个孩子过去探望,结果发现房门仍然关闭着……当人们蜂拥而至,将屋门撬开,母亲正躺在卧室的地上,全身伤痕累累,手脚不能动弹,甚至失去了语言功能!
我的心刺痛着,颤抖着手拨通一个亲戚的电话,让他立即找辆小车,就近赶往老家紧急处置。我随后立即请假,急急搭坐班车,从县城赶回老家。半小时后,我在班车上接到亲戚的电话,人已经送进医院,正在进行紧急检查和救治……
坐在颠簸不止的班车上,我的心阵阵地悸痛,顾不得车上的乘客对我侧目而视,泪水汹涌澎拜,无声无息地顺着两颊而下……
2
母亲是一个农村妇女,地位卑微而不足道,但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却是任何人永远都无法代替的。在我记忆的角落里,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老家那片黄土地,一辈子都没有走出那座山脚下的土墙灰瓦的小屋。小屋前面有一条蜿蜒迤逦的小河。小河流水潺潺,如蛇般伸向远方。站在木桩搭建的小桥上,河里游弋的小鱼小虾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的五个子女中,我排行老幺,无形之中我便成了母亲最亲近最宠爱的宝贝儿。记得我1 0多岁的时候,还一直和母亲同同枕共眠,如果没有母亲的怀抱和哄护,我总是闹腾很久难以入眠。也许我的暴戾脾气,就是源于那个时候,母亲那温暖深厚、毫无原则的宠爱吧?
在2 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温饱都难以保证的年代里,我却没有感到太多的饥饿感。春天粮食青黄不接时,母亲总能想出办法,粗粮搭配树叶、野菜,做成窝窝头、槐花饼子、野面条蒸菜,让我们兄弟姊妹止饿充饥……母亲那消瘦羸弱的身子,以及被槐刺划破手面,伤口鲜血淋漓的画面,总是时常在眼前晃动……夏天的深夜,我于半夜醒来,睡眼迷蒙之中,总能看到母亲彻夜不眠,手摇蒲扇为我驱热赶蚊……秋期入学要交学费,母亲不分早晚,上山下田,挖血参,割荆芥,扒蜈蚣,抓蝎子……卖钱给我送到学校。母亲那双原本小巧细嫩的纤手,随着岁月的累积,结起了厚厚的茧子,有时不小心被蜈蚣蝎子蜇过,手掌顿时红肿变形,肿得发面馍一般惨不忍睹……我那碎花布片拼缀成的令同学们艳羡不已的花书包儿;我那隆冬时节被烤得热乎乎的缀满补丁的花棉袄……无不凝结着母亲绵绵的无私关爱,无不渗透着母亲的深深呵护之情啊!
渐渐地,长大了,我出外求学,参加工作,逐渐在外面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买了房子,装了空调、暖气,每当炎热的夏天吹着凉爽的空调,寒冷的冬天里打开暖融融的暖气,我就想起了仍在山乡小屋里固执居住的母亲……我曾经无数次告诉母亲,要接她来城里和我同住,但每次都是任凭我嘴皮磨破,都遭到她的严词拒绝。有时候,说恼了,我忍不住对她发起了脾气!母亲又很伤感地说我翅膀硬了,敢冲着她发火了。我真是无奈而又痛心。也曾多次追问过母亲为啥不来跟我同住的原因,她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在农村生活惯了,到城市生活习惯不了!真的是这样吗?我想绝对不是,也许是母亲觉得我们在城里的生活也不容易,不想给我增加额外的负担吧?!
让母亲来城里跟我同住不成,我只有借工作之余或者逢年过节的时间,尽量多回家探望母亲。每年之间,我无数次地奔波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匆忙的脚步踩宽了家乡的小路,踩深了小路边上的车辙儿,尽管如此,每次思念减轻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让人心痛的离别。别离之后又是接踵而来的更深的思念……
日月星辰,花开花落,日子就在这种一次又一次的思念、别离,别离、思念的循环往复里流水而逝了。渐渐的,母亲逐年老去。我也随之做了母亲。也许正因为做了母亲,才对“母亲”二字的涵义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因此,再次回老家看望母亲的时候,当看到母亲独自居住的孤零零的小屋,看着母亲屋里极其简陋的生活用品,看着母亲那日益衰老、渐渐弯下来的身躯……我的心就喀嚓嚓地碎了!然而,再次恳求她去城里同住,她仍是不容辩驳地回绝……
3
班车到达家乡小镇,夜幕已经降临。急忙改乘三轮赶往母亲入住的医院。
下得三轮,忍着饥渴,就按照亲戚告知的病房号码,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我看见母亲的同时,母亲也看见了我。我刚坐在母亲的身边,她就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这是我见到的母亲的第一次嚎啕大哭!她为什么会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痛哭?是为总算逃离死神之手,还能看见自己的女儿而高兴?还是为原来不听女儿的同住劝告,非要坚持自己独住,结果有了这场九死一生的劫难而懊悔?……望着眼泪肆无忌惮地涌流的母亲,我也禁不住打开自己的情感闸门,任自己的泪水肆意涌流……
一边听着知情人对母亲发病过程的叙述,我无比惊讶她发病后,居然一人在屋内地上挣扎了十多个小时!一边仔细检查着母亲身上摩擦出的伤痕:肩膀、胳膊、腰部、臀部、大腿、膝部、脚背,或青淤,或乌紫、或破皮、或露出红鲜鲜的肉……我不禁心如刀绞!母亲的睡床离屋门的距离,也就四米多的样子,然而就是这四米多的距离,却让母亲挣扎滚爬了十多个小时!这是怎样的一场与死亡之神的激烈搏斗啊!这是怎样的一种苦苦的等待与煎熬啊!想母亲一生孤苦伶仃,费尽心力将五个孩子养大成人,然而老弱病重与死神相博时,五个子女竟然没有一个待在身边……这是作为人子的失职与不孝啊!
当晚,我拒绝所有要给母亲陪护的人,决意要自己与母亲单独相处。
夜深人静,病房内外的顶灯都已经熄灭,唯有床头一盏小灯亮着蓝绿色的光。母亲躺在床上已经入睡,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时有时无的鼾声。我坐在母亲身边,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朦朦胧胧似睡非睡,恍惚回到了遥远的趟过母亲河的懵懂岁月。
我小时候居住的村子,水井在村子的边缘,每家每户的生活用水,要挑两只水桶走很远的路,到井上去打,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俱是如此。当然我家也不例外。
那年冬天格外冷,寒风呼啸夹杂着冰雨,偶有雪花在半空飞舞,路面冰雪被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冻得硬邦邦的,滑溜如镜。挑水是每日必须做的事情,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母亲依然要去担桶挑水。水井离我家距离较远,出了家门,要过一座小桥,过桥之后还要走一道斜坡,然后穿过村子,方能到达水井那里。
那天,母亲挑着水桶出门之后,过了很久也不见回来。当时已经十几岁的大姐,就让二姐沿路小心前去看看,不一会儿,二姐大呼小叫地跑了回来,哭着说母亲出事儿了!我们姐妹几个互相拉扯着赶了出去,看见在那道斜坡半腰,两只水桶距离很远地倒在地上,水桶里的水全部流干了,扁担在另一边撂着,而母亲则摔进了旁边的深沟,在结了冰的沟底痛苦地呻吟着,两臂向上拼命地攀爬,却无论如何爬不上来……姐妹们顿时哭喊起来,哭喊着想救母亲,却又没有丝毫的办法……最后,还是姐姐叫来邻居五叔,用长竹竿伸下去,才艰难地将母亲拽了上来……
记忆最深刻的事情,还有母亲头顶蚕筐,从这座山头把蚕翻到另一座山头的情景。
由于父亲的过早离世,养家的担子全部落在母亲孱弱的肩上。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老家属于山区,山上柞树很多,所以养蚕业就很普遍。当然我家也养了蚕。于是每到初春季节,满山遍野的柞树抽枝吐叶之后,养蚕人家就不失时机地忙碌起来。
在那侍弄蚕事的日子里,母亲也像别家男人一样,整日没明没黑地在山上打拼。她在山上搭了草庵,姐姐每天要做好了饭送到山上,让母亲吃。有时天气不好,饭送的不及时,母亲就啃干馒头、喝凉水充饥。晚上住在毛庵里,怕半夜丢蚕,更为了早上很早起来饲弄。母亲白天不停地巡视、吆喝,生怕蛇、鸟偷吃蚕虫;晚上就住在草庵里,防止有人偷盗蚕虫。同时,当蚕把这座山上的柞叶吃光后,母亲还得把蚕虫一只只地捡到蚕筐里,大大圆圆的蚕筐既不能用手提,更不能胳膊挎,唯有用头顶起来,才能完成蚕的迁徙。一般情况下,一茬蚕虫要先后迁徙三次,经历一眠场、二眠场和三眠场之后,蚕才开始结茧。给蚕虫换场的过程中,母亲的草庵也要随着迁徙三次。这之间的辛劳苦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蚕虫变成蚕茧之后,为了增加收入,母亲舍不得单买蚕茧,而是要把蚕茧打成蚕丝,以图卖出更高的价钱。但是,打丝要付出更多的艰辛,炎炎夏日,母亲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了,烧开热水,站在热气腾腾的锅台前,开始手脚不停地忙活,一直从早上忙到夜晚。在母亲打丝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当从睡梦中醒转过来,总能听见缫丝框儿吱扭吱扭的转动声,我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母亲一只脚不停地踩着缫丝框儿,一只手从热气腾腾的滚水锅里片刻不停地拔着蚕丝,随着滚水锅里无数蚕茧的不停跳跃,那丝就像一道道发光的银线,顺着母亲轻巧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缠到缫丝框上……直到凌晨时分,她才封火歇锅,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倒床上,两个肿胀的脚掌竟然疼得无处可放……
稍稍长大之后,为了体会当年母亲所受的辛劳,我曾经试着把还没有装满的蚕筐顶在头上,想试试它到底有多大的重量!谁知才刚刚放到头顶,蚕筐的重量就大山一般压了下来,压得我头皮剧痛,脖颈酸困,不得不难以承受地蹲下身去……由此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母亲当年所承受的苦累辛劳有多么大了啊!
4
蓦地,母亲轻咳一声,我迅即折起身走向她,轻声问她:要不要坐起来吃点东西?母亲摇摇头,紧接着示意我去睡觉。我难掩心中悲怆,我知道,母亲此时正被病痛折磨着,不言身上的擦伤,就脑梗塞输液造成的头晕和焦躁,也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但她却默默地承受着,掩饰着不让我们过多的担心……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母亲呵!
我们兄妹五人,在母亲的辛勤操劳中先后成人,出嫁的出嫁,成家的成家,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并幸福美满地生活着……然而我们的母亲,任你劝说千遍万遍,依然一个人坚守着孤独的小屋,死活不肯离开一步!她知道自己老了,却不愿意给我们增添任何的负担!有时候她病了,也不轻易告诉我们,生怕给我们带来麻烦,影响我们的正常生活……
母亲!让我们既爱又“恨”的母亲呐!你什么时候能顺从我们的心愿,听从我们的安排,跟我们住在一起生活呢?这样,就能让我们少一点牵挂,少一点惦念啊!
记得那年深秋,连绵的阴雨一连下了半个多月,听老家传来的消息说,母亲小屋前的那条小河河水暴涨,小河上面那座用木桩搭建的小桥,被水冲塌了!望着阴沉的天空,如注的雨线,还有氤氲中令人抖擞的寒冷,我如坐针毡忐忑不安,立即决定开车前往探望母亲。
泊车村口。踏着泥泞穿过村子,在距母亲小屋几十米远的小河旁,我被迫停住脚步,看着断裂的小桥,无可奈何地大声呼唤母亲。母亲从屋内急匆匆地走出来,憔悴的脸上映照着出人意料的惊喜。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母亲是否已经断粮断炊,但我知道从小桥断塌的那一刻起,她便与外界失去了一切的联系……
那天,我拎了许多的日用品,无比焦急地站在河边,却无法将其送过河去。正欲脱掉鞋袜,试着蹚水而过,却被站在对岸的母亲坚决地阻止了。就在我犹豫彷徨的时刻,却见母亲已跳入湍急的河水,拄着拐杖蹚着浪花,朝我这边蹒跚走来……湍急的河水淹没了她的脚面、脚脖、小腿、膝盖、大腿,冲得她不停地东摇西晃……我禁不住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跳入河中。河水冰凉,冷心彻骨,我的已经6 0多岁的老母亲,你如何经得住这般冰冷的水流啊!我不顾一切地奔到河心,终于和母亲抱在一起!母亲看着我,由衷地笑了!我看着呵呵笑着的母亲,却禁不住地哭了!母亲,你一辈子只知道心疼我们,怎么不知道心疼自己呐!
记得还有一次,我回去看望母亲,看到母亲换下来的衣服和床单,就顺手拿了准备去洗,却被母亲坚决拒绝——你洗不动!我心里不由一阵悸疼,忍不住大声对她说道:妈!你6 0多岁都能洗得动,难道我三十来岁还洗不动?说罢抱着衣物直奔河边,一边就着河水搓洗衣服,一边满眼的泪水汹涌而下——母亲,她一定还把我们看成没有长大的小孩子了!可是,我们毕竟已经长大了啊!你知道乌鸦尚有反哺恩,就让喝着你的乳汁长大的女儿,为你尽一点儿微薄的孝道吧!
似这样的情景,还有很多很多。每当想起这些事情,我的心就扎扎地疼!母亲为他的子女——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可是我们……却为母亲做了多少?都做了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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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母亲输完第六瓶水时,天已经麻麻亮了。
给母亲翻了翻身,帮她全身按摩了一遍,然后问她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母亲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嘴巴嗫嚅,却发不出任何的话语。这样的情景,不由让我的心中更加沉重。
量体温,送药,护士来了又走。
姐姐哥哥们都来了,难得聚在一起,聚集的地点却在病房。互相交流了母亲发病的经过,又问查房的医生关于母亲的情况。医生说,母亲因发病超过了六小时才开始救治,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目前尚在危险期中,家属不可掉以轻心!
听见医生这么说,我真是懊悔万分啊!懊悔这一段时间,只顾忙单位的事情,没有忙里偷闲,挤出时间去看望母亲。我如果能像平时那样,每隔月儿四十就回去看望一次,说不定就能及时发现母亲的病情,及时得到有效的治疗,也不至于让她病得这么重,这么危险重重啊!
因为母亲入院匆忙,没有带什么换洗衣服,我赶忙就近去买。一套枣红色的秋衣裤,一套白底粉红碎花的睡衣裤。拿回病房,我让母亲挑选选择。她用仅仅能动的那只手,指了指那套漂亮的睡衣裤。我看见母亲满脸幸福感,浑浊的眼里含着明朗的笑。我懂了!我完全读懂了母亲的心声!我的母亲,你一辈子都在为我们操劳辛苦,自己从来就没有穿过什么好衣服……不是你不爱穿它们,而是好衣服都让我们穿了啊!此时此刻,母亲或许知道自己的病情难以预料……就干脆毫无顾忌地打扮自己一回吧!我的母亲,你一辈子为了我们素衣粗食,好像觉得你与美无缘似的,谁能知道:你原本也是爱美的啊!
母亲很听话地配合着,让我们帮她换上新睡衣。然而,焕然一新的衣装,仍然遮不住满头凌乱的白发,满脸深深的皱褶,还有整个人的呆愣木讷。这样的情景让人心碎,让人无法应对!此时此刻,我心中忽然迸出一个强烈的愿望,母亲!假如能够替换,我一定替你患病,让我用自己的痛苦,换取你的晚年之福!可惜的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
有一阵子,母亲睡着了。闲暇无事,我拿出手机,给姐姐哥哥读我的一首诗歌入选《中国文学》杂志六月号的通知。听的中间,姐姐无意中抬头,竟然发现母亲正努力地抬头,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姐姐旋即惊道:看!母亲正在听咱几个说话哩!我急忙走过去,母亲却又别过头去,轻声呼噜着睡着了。
我知道,这是她不好意思让我们发现,她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就不依不饶地走过去,附在她耳边大声说:妈,我新近写的一首诗,在《中国文学》发表了!现在,我就给你读一遍这首名为《母亲》的诗吧:
浩瀚夜空 星河灿烂
如母亲的眼睛 包容
万千 星星脚步匆匆
却靠不了银河的岸
始终追随 云卷云舒
徜徉在轮回的岁月里
《鲁冰花》 于月上
柳梢之际 绽放眷恋
刻骨铭心的故事
在乡间小屋演绎
经典 或者永远
传唱不衰 用血脉
诠释的两个字:母亲
……
我语声凝噎,一边读诗,一边眼前浮现出母亲那座孤独的小屋,还有小屋前那条蜿蜒如蛇流向远方的小河;母亲不让我下河,自己却跳进冰冷的河水……
母亲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我笑了,嘴里清晰地喊出两个字:“小妮儿……”我激动得一下子抱住母亲……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