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敏
2013年6月,俄罗斯大提琴家娜塔莉亚·古特曼(Natalia Gutman)第一次在中国进行巡回演出。71岁的老人在10天之内,走了北京、上海、广州三座城市,也使中国的古典音乐界以最接近的距离第一次较全面地认识这位来自苏联年代的音乐大师。
自1996年中国国际交响音乐年之后,中国的古典音乐界与外界交流日密,世界当红的音乐家来中国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多。现在,全球业界视中国为当年日本,是古典音乐演出掘金的地方。虽不能说中国的古典音乐市场已与全球同步,但绝非20年前般闭塞,也不会再有来一个二流的音乐家就征服整个中国业界的现象出现。古特曼这次中国之行的反响,几乎是一面倒的叫好,除了她本人的顶尖演奏技艺外,她身上和演奏中渗透出俄罗斯文化强大的精神。比起玛塔·阿格里奇、索菲亚·穆特、米沙·麦斯基等全球最红的演奏家第一次的中国巡演,古特曼之行的意义更加深远。
古特曼拥有过人的演奏技术和技巧。学过音乐的人都知道,技术状况会在人进入生理衰退期后衰退。在古特曼这次巡演之前,很多人担心,以她71岁的高龄,还能不能拉,会不会只留下过去的威名而实际上拉不动呢?从在星海的协奏曲那全场都没留意的第一弓开始,古特曼向所有人证明,这些担心是多余的。
古特曼在笔者对她的采访中提到,她很敬佩老师罗斯特罗波维奇,但是她要自己的演奏和他不同。罗斯特罗波维奇和肖斯塔科维奇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作曲家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就是题献给罗斯特罗波维奇的。从他留下的录音可以感受到,罗斯特罗波维奇的演奏是很震撼的,音乐像是扑面而来,使人密不透气。而古特曼的演奏并非像罗斯特罗波维奇那样采用很强的弓压,强迫整个琴身振动从而发出洪亮的声音,她的弓压比较轻,但是弓速较快,出来的声音虽然表面上不是很大,但是很有穿透力,在音乐厅的第一排和堂座较后面的位置,音量听起来感觉差不多。古特曼尤其能充分运用整条弓子的长度,仿佛拥有最长的一条弓,弓尖、中弓和弓根的力度、音质与音色可以做到完全统一。就此左右手的技术,堪称当今在世大提琴家的顶尖。古特曼的演奏真有点拉小提琴的感觉。之前两周,就在同一场地,俄罗斯另一位著名的大提琴家米沙·麦斯基也和广州交响乐团进行了协奏曲的演出,和古特曼相比,他的右手运弓就显得浮躁,发音粗糙,声音宏大但缺乏古特曼般的质感。古特曼这种特质的发音,录音是很难捕捉的。不听现场的演奏,是感觉不到的。
古特曼拥有高超的技术,但她的技术完全是为音乐服务。无论是现场还是她大量的唱片,古特曼从来不会炫技,甚至避免演奏炫技的作品。她也不会故意使用对比或者戏剧性的处理。对作品结构的洞察有天然的自觉,每个作品都给出最恰当的诠释,仿佛这个作品从来没有别的诠释方式。比如,在肖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和普罗科菲耶夫的奏鸣曲中,古特曼的演奏形神兼备,大气恢宏,大结构和小细节的处理同样精彩。作品的推进做到“快而不赶、慢而不拖”。无论演奏什么作品,包括独奏会上的布拉姆斯、舒曼,甚至演得不好的博凯里尼,都是音乐的自然流露。表面上,这是一种最自然、最直接的诠释方式,但这也是最难的诠释方式。演奏者不但需要高超的技巧和对作品最恰当的处理,而且需要有甘于在音乐背后的隐忍。
古特曼明显是属于已经不可能再回来的苏联时代,她是一个强大而简单的人。在过去峥嵘的年代,苏联音乐界像她这样的人数不胜数:肖斯塔科维奇、尤金娜、索夫农尼斯基、吉列尔斯……
古特曼一旦进入音乐后,是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音乐中,外界任何的因素都不能影响她。演奏时,她好像不需要进行思想上的回忆、组织、思考,演奏不会留下什么“做”的痕迹,音乐就像是江河从她的身体奔流出来,中间全然没有迟滞、犹豫。这种想都不用想的演奏,连绝大部分演奏自己作品的作曲家都做不到。
作为艺术家,要是以经验与套路代替探索与发现,那么说明他将进入衰退期。古特曼已71岁,无论舞台经验和人生经历都很丰富,在多次演奏或长期演奏的作品上,可以说几乎无法避免套用经验或使用套路。在广州和上海的返场,她都演奏了巴赫第三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中的布列舞曲。之前笔者看过她演奏巴赫第一、三组曲的影片,发现她在现场和视频中使用两套完全不同的演奏概念与技法,这在已经成名成家的独奏家中是相当少见的!
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是大提琴文献中最重要的作品,被视为“大提琴作品的《旧约》”。几乎每位大提琴大师都留下代表其最高艺术水平的唱片。古特曼曾多次在柏林、慕尼黑、巴塞罗那等地演奏全套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业界都估计,这位大师离出版这套作品的唱片为时不远。但是,她在几年前的一个采访中提到,她其实已经完成了全套作品的录音,不过对演奏不满意,所以没出版。而这个所谓的“不满意”,并非演奏真的不好,而是古特曼到西方后,接触到了当代乐器以及演奏法,她竟然尝试改变自己自小建立起来的演奏概念与技法,学习当代乐器的演奏法。买了巴洛克弓和适合使用巴洛克演奏法的大提琴来演奏巴赫。古特曼这种敢于探索和尝试,敢于否定和重塑自己的精神与勇气,是属于最顶尖的艺术大师的一种特有的精神与素养。
在得知获许采访古特曼,笔者是既兴奋又为难,预计将会是非常艰辛的采访。古特曼的母语是俄语,到西方后定居德国,除了这两种语言外,英语基本上只会几个单词。为了保证表达的严谨,她坚持要用俄语答问。在见到古特曼后,笔者第一眼就觉得与自己心目中认知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狀态相符:外冷内热。面对陌生人,古特曼更偏向用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说清楚,全然没有时下许多演奏家的江湖习气,更不会像许多跑江湖的艺人般与记者“自来熟”。古特曼好像防备着所有的陌生人,笔者很能理解:她是经历过特定政治时期的人。
在笔者与古特曼有限的接触中,古特曼没有说过一句自己是如何热爱音乐或者没有音乐就不行之类的豪言壮语。在广州,并没有听说她去了哪里游玩,接受了什么领导的接见。接待的人员透露她的背部因职业关系出现严重的疼痛。广州音乐会结束次日一早,就赶飞机飞上海,到了上海之后,就马上和陈萨进行排练,休息15分钟后就马上开始独奏会,独奏会结束才去酒店附近吃饭。这样的行程,不要说对一个有后背旧患的71岁老人是极为疲劳,即使是对40来岁的中年人也是辛苦。
演奏时,她好像不需要进行思想上的回忆、组织、思考,演奏不会留下任何“做”的痕迹,音乐就像是江河从她的身体奔流出来,中间全然没有迟滞、犹豫。
独奏会的上半场,演奏布拉姆斯奏鸣曲与舒曼的浪漫曲小品,古特曼表现得有点阴郁,和一般的处理不同。笔者有感,之前在广州的老萧协奏曲,需要用很强的意志力去维持那种很有张力与推进力的演奏,她可能当晚透支了体力。果然,到了中场休息,古特曼到了后台,直接躺在一张台面上,后背的疼痛已经非常严重。主办方还曾考虑是否出于人道的考虑而终止下半场的演出。下半场开场的博凯里尼的双大提琴奏鸣曲,古特曼出现比較严重的失误及配合上的凌乱,当时,笔者觉得,这位老人家的体力和意志力已经消耗殆尽,最后一首作品还能拉吗?音乐会是否真的需要终止?万万没想到,古特曼在回到后台,休息了就是喘几口气的一分来钟,便出场演奏节目当中最后一首作品,也是全场技巧和体力要求最厉害的普罗科菲耶夫的大提琴奏鸣曲,“满血复活”!如广州的老萧协奏曲那样,想都不用想,以几乎没有纰漏的技术完成,爽快的音乐行进、均衡的布局和大气且细腻的处理,完成整首奏鸣曲。演奏的过程中,相信全场的听众,都沉浸在她的音乐中,思绪与感受不曾离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不敢想象,这是何等的意志力和精神在支持着。我唯有相信,古特曼在音乐中得到力量与救赎。
掩卷而思。古特曼明显是属于已经不可能再回来的苏联时代,她是一个强大而简单的人。在过去峥嵘的年代,苏联音乐界像她这样的人数不胜数:肖斯塔科维奇、尤金娜、索夫农尼斯基、吉列尔斯……正是这些强大而简单的人,共同缔造了一个伟大的苏联音乐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