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潘
女歌手吴虹飞被北京警方拘留了,原因是她7月21日在微博上发表“我想炸的地方有北京人才交流中心的居委会,还有妈逼的建委”,被认为触及《治安管理处罚法》第25条第3项“扬言实施放火、爆炸、投放危险物质扰乱公共秩序的”条款。明眼人都知道,这姐妹的牛皮是吹大了点,在虚而不幻的准公共场合,这种博出位的言论更多是表演性质,因为微博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表演场。
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拟剧理论”认为,社会行为就是社会表演,人的一生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演戏,以赢得观众的认可乃至喝彩;人际传播的过程就是人们表演“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刻意做着“印象管理”,同时发生“污名化”现象。其实,这正是当下中国微博场域给人的最直观感受。微博上的世态炎凉和江湖争斗,也勾勒出了比现实更具魔幻色彩的网络中国。
在逐渐丧失了最初的新媒体的“新”光环之后,微博的颓势显现,用户活跃度下降、内容日益无聊无趣,这不仅缘于微信等其他新媒体产品的竞争,更在于删帖、封号、僵尸粉、强制的商业广告推广等已经在日益打碎微博的既有优势。慢慢地,在很多人心里,它成为了一块荒废的杂草地。
微博还未真正成长(基本上各个微博平台都未实现净盈利),就要开始衰老了。但这似乎又是注定的,从微博在中国内测以来,其本身的优势也埋下了必然要衰变的伏笔。
在最开始,微博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传播方式:140字的微信息,实现了迅捷有效的每秒每刻的即时互动,海量信息扑面而来;同时其特殊的扩散功能,能够让信息充分放大,形成聚合效应,甚至某些议题还能实现核裂变效应,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这也是微博最为令人瞩目的价值点,它深度影响了传统媒体的新闻走向,成为重要的新闻来源地。
但这样的优势推到极致,也会吞噬它原有的魅力,变为劣势:140字的段子意味着碎片化、肤浅化;海量信息意味着信息过度化;“去编辑化”的快速传播意味着它可能成为虚假信息的温床;转发评论的高峰体验,意味着当这些互动衰减时人们不知道刷微博的意义何在。
随着用户的增多,微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多了一个自我欣赏与展示的平台。这一点,现在已经日益显现,比如“留几手”、“青年老黄历”、“肉唐僧”等人微博上大量出现的求评价或求虐的个人照、美腿、美胸,都是女性自我展示与欣赏的媒介。在这些身体的狂欢之下,显示的是自我迷恋的逻辑存在。渐渐地,微博还成为了中国吃货与游客的记录仪和炫耀器,那些吃喝玩乐、心灵鸡汤的微博(以营销大号为主)的粉丝,往往都是以百万计。
同时,微博段子的流行,以及公众对段子的需求,使得微博的再次乃至N次加工提纯的可能性减小很多。这也注定大部分的微博在产生的时刻,就停止了质量上的生长,只剩下数量上的增长。越多人参与,它就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雪球,但这个雪球,除了核心的那一条微博外,其他几乎就都成为点缀和冗余信息了。
“人人都是麦克风”这个说法从博客到微博一直在讲,但参与者越多,口号越空洞。因为基本上除了那些拥有大量粉丝的博主,很多人发微博都只能孤芳自赏,或者要经过大V们帮你一转,才能被人显性关注。这些新媒体无论怎么发展,最后都会走向分化,然后还是被那些精英群体占据,麦克风依然在少数人手里,而这无疑会严重挫伤微博使用者的信心。
微博最難以克服的缺陷是与生俱来的:浅薄、碎片、难以呈现完整信息。尽管有长微博的弥补,但有一个悖论就是,我上微博,就是看一些短平快的信息,如果要看长文何必上微博。所以,长微博最后也往往因被提炼的那几句才得到注视。
于是,公共讨论的舆论空间几乎难以在微博上生存。辩论与对话,几乎都会演变成双方或双方粉丝的谩骂,然后纠结在意识形态的大争吵上,相互戴帽子。这体现在这些年在微博上闹得最欢的如方韩大战、吴法天与五岳散人、周燕约架、反茅(茅于轼)挺茅之争、小四(郭敬明)之争、中医之辩、转基因之辩等,到最后都沦为“站队游戏”,双方谁也无法说服谁,只能相互鄙视、互相为敌为止。
眼看着在微博上生存得最好的就是那些粗话秽语者与烂俗的心灵鸡汤式言论(如“木子美”、“陆琪”、“留几手”等),这对于一些希望理性对话以及有独立思考的人来说,是难以理喻的。因此才不断有人宣布退出微博,或宣称自己被微博同化,丧失了深入思考的能力和写作长文的能力,思维被140字的魔咒给套牢了。
另外,用户对小秘书的怨恨在“抱歉,您在xx(时间)发表的微博xx(主题)已被管理员加密”、“抱歉,此微博不适宜对外公开”、“抱歉,此微博已被删除”大量出现之后(尽管责任不全在小秘书),有的已经无法释怀,只能用脚投票—走人。
不能成为有效的公共对话平台,这是微博最致命的伤。事实上,对于构建公共领域的贡献,网络发展的这10多年来,几乎是呈下降趋势的。从当初的BBS到博客再到微博,其构建的平台,开放性越来越强,用户越来越多,愈加的平民化。因此,其能够搭建的公共平台是越来越大了,信息元素呈现几何级数的增长,但这同时也导致其信息的分散化,对话与讨论的空间被“参与者多元化、信息碎片化、内容娱乐化、价值单向化”所消解。
总体上,微博内容缺乏深刻性与深度,在快速传播的同時,也带来无数欠思考的下意识行为,和140字画地为牢的思维禁锢。于是,更多时候我们只看到不断有老段子被当作新故事,在令人阅读疲劳的各大微博平台上流窜,或者满屏都是激昂的情绪与义正词严的“真话”,继续在日渐荒凉的场域里自嗨地裸奔。
微博作为一个即时互动的平台,是打通私人与公众场域的最好平台。理论上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微博与无数人进行相互的展示。社会学上符号互动论,在微博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正如戈夫曼说人的前台日常行为就是一场给他人观看的演出。在微博这个“表演区域”内,大家都在表演,都有一套“剧本期待”(迎合粉丝的好感)、“剧情”(各种公众事件)、“剧组”(粉丝)。
这一点,“明星公知化”与“公知明星化”是最好的说明。要说明的是,这里的“公知”,并没有贬义,而是取其“公共知识分子”的中性甚至带有褒义色彩。
在微博上,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意见领袖卖命地写作与维持微博多年,可能粉丝上百万的已经属于巨大成功了,但随便一个一线明星,其粉丝都很容易上到千万级别。
这无疑也给了明星一个自我展现的最好平台,等于说他们有了一个受众数量巨大的“自媒体”。因此,“明星公知化”的现象,开始凸显。在一些热点或重大的社会事件中,明星频频予以关注,典型的如姚晨、李冰冰、伊能静、孟非等,甚至连芙蓉姐姐与凤姐这样曾被“审丑”的对象,也能在微博上凭借着对公共议题的犀利关注,得到公众的热烈好评。他们除了在镜头前的表演,还表达了对公共事务的关注,某种程度上还承担起了公共知识分子意义上的社会责任。
而在“明星公知化”的同时,“公知明星化”也值得关注。且不论拥趸上千万的超级大V们(如李开复、潘石屹、任志强、薛蛮子、王石等),就是粉丝几十万以上的大V,也有了明星那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这些大V很多是行业内的精英与知名者,尤其是经济学家(如陈志武、许小年、韩志国)、媒体人(如封新城、闾丘露薇、陈朝华)和法律学者(如袁裕来、贺卫方、徐昕),但走出这个行业知道者就少很多了,通过微博的发言与表态,他们有机会打破这种专业领域的限制,成为普通大众所关注的对象,拥有众多铁粉或脑残粉,由此身价也飞涨,赶场走穴犹如明星一般。
明星公知化与公知明星化,成为微博当下最具趣味性的演化。微博场域打通后,受表演性人格的刺激,不时有粉丝的需求“绑架”博主这种事发生。为了迎合粉丝而经营自己的微博,每天想尽办法弄出受粉丝好评的微博发出,以保持绝对的自我中心感存在。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冒白岩松、王朔、马英九、莫言、梁文道等的名言到处流传,大V们的微博时常成为虚假消息的集散地,经常被钓鱼上钩。甚至有人专门炮制出《公知春晚节目单》来加以讽刺。这不仅对这些大V的个人形象带来伤害,也进一步伤害了微博的用户体验。
微博初兴起时,引入了一种新的影响力评估参照系,其对官本位的冲击,对草根明星梦(如“作业本”洗白后的成功)的阐释,都比现实的社会先行一步。而近一两年来,微博得到官方重视,大量官员和党政机构进驻微博,使得微博原本的草根和民间立场变了味。
当全国首个拥有百万“粉丝”的省部级官员蔡奇因微博上的“蔡式风格”暴得大名后,官员群体成为各个微博运营商争相拉拢的对象,一度成为稀缺资源。但运营商后来发现,这个群体总体上与粉丝的互动效果不好,却占用了运营商配送的很多粉丝资源。
倒是党政机构的官方微博(如上海发布、平安北京、广州公安),由于有专人打理,又具亲民形象,能够成为政府面向公众发布即时信息的便捷渠道,保持着较强的用户关注度。但这个关注度,与其说缘于官微自身的魅力,还不如说是因为中国政务的不透明所导致的公众信息饥渴。一旦某个部门陷入公关危机,官微不中立,就会遭到网民报复性吐槽。
官方微博的另一大使用群体是传统媒体(如人民日报、央视新闻、财经网、新周刊等)。媒体官微比政府官微更懂得网络语言,也比传统媒体更善于打擦边球、玩高级黑,但依然受到有形和无形的限制。从新浪微博今年6月风云榜来看,影响力系数在850以上的有100人,却只有48家媒体官微。可见,媒体官微依然竞争不过个人特征鲜明的大V微博。
严格来说,媒体官微尚未真正呈现出新的媒体形态,依然是母媒体的影子而已,并无太多自我价值的挖掘。究其原因,没有太多人力物力投入(新媒体编辑往往是新员工,人员配备也少)、缺乏清晰定位(与绝大多数媒体的官网一样,绝大多数媒体的官微也是母媒体的形象推广与信息推销平台,而非作为一个独立媒介在运作),决定了官微的尴尬地位。像《人民日报》官微不时接接地气,与主报之间呈现“报格分裂”的情况,在中国是少见的。
整体而言,随着话题与言论空间的紧缩、私人与娱乐属性的回归(这一点或为广告商所乐见)、对话氛围的欠缺等等,公众对于微博的疲劳感乃至反感慢慢显露。微博成为人老珠黄的旧爱,达人们开始与微信缠绵。然而,不管是微博还是微信,其最终所展现的众生相,依然难以摆脱微博上呈现的那些—表演、污名、类聚群分、娱乐化、信息过度化—尤其在中国这个舆论环境下,它们的最终走向依然会殊途同归,这应该就叫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