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的青春

2013-06-10 14:23胡帝
参花(上) 2013年5期
关键词:马谡教练工厂

胡帝

他们就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南方,奋斗,挣扎,或匪夷所思地生存,我所幸与其一路同行。

马谡

马谡最近一次加我QQ的时候,是在凌晨。

那天夜里风特别大,下着雨,街上一切声音听来都像是一群喝了四两白酒的无业游民在骂街或耍酒疯。

我刚从公司加班回来不久,一边用热水泡脚一边眨巴双眼在电脑前观看一部刚下载的电影。电影画面有股潮湿的味道,背景好像还取自这座城市,因为那栋被玻璃包裹的大厦是我所熟悉的,有好几次出差经过那儿,我都会虔诚地将头贴近车窗仰望。八年前,我和马谡曾经穿着工衣站在下面旮旯里抽烟,烟圈里的城市像海市蜃楼,我们都觉得生活虚幻困乏,仿佛在茫茫大海里的一艘夜行小船上飘摇,没有能力衣着光鲜地看清这个城市的本来面目。

我至今不知马谡的家乡到底是张家界还是常德,因为他在我能见到的证件上常常变换这两个地名。他操着并不难懂的乡音。我们一起进的工厂,一起去体检。走过一条通向医院的没有斑马线也说不清几条车道的马路,路两边是人烟熙攘的摊位,摊主正卖劲吆喝从工厂里廉价拿出的充电器和音响,还有热气腾腾的早餐档。我俩尾随工厂保安在热气里穿梭,回来路上就相熟得可以攀肩交谈了。那一天是2004年8月7日,我刚从湖南一所学校出来不久。神色稚嫩,不谙世事,从上海一家公司离职后便乘火车兜转到了特区深圳。第一站便是布吉,我以为只是驿站,没想到一住便是八年,像与青春狭路相逢的一场战役。

2004年8月1日,初来深圳,我坐在深惠路上一辆颠簸的公交车里,内心满是焦虑和彷徨。我白以为从此人地生疏,却不料在第七天便找到了这份工作,并认识了马谡。

上班后,我与马谡无话不谈。我俩是不同的工种,我做工程PM(项目管理),他做品质IOC(来料品质检验)。因为职位级别稍低,他住了公司的八人间宿舍,我则拿着公司的住房补贴在附近的城中村里租了一套单间。2004年的城中村,真是村,没有高楼毗邻,皆是独栋筒子楼,高的六七层,矮的也就两三层。楼间距不足两米。过道里经常能见到散发霉味的卫生巾、快餐盒,甚至有避孕套硕果累累地垂挂在垃圾桶外侧。少女下班风声笑语从旁经过,照样泰然白若。阳台上很少有风,风像是某项特殊服务,只属于定制了它们的大户人家。

马谡经常来我住的地方串门。初来时,手上常常会提两瓶老青岛,一小袋花生米。那是在夏天,冬天的时候就不常这样了,似乎嫌麻烦,或者觉得和我聊天成本太高,而且我还只是陪聊,模样甚至不及卖啤酒的小妹养眼。他来得越来越少,手上两瓶啤酒变为一瓶,后来就空手赤足地来了。听他发了一会儿牢骚,两人便坐在阳台上各自拿书闲聊。聊得来的主题并不多。我喜欢民国作品,一些译著,以及部分品读历史上才子佳人们的书。他则不同,能让他屁股摇摆,一说起来便眉飞色舞的唯有帝王野史、军事玄幻。

他在工厂里负责油漆来料的检验,需要不时用试管装二十毫升去测试房检验其中是否含有对人体危害极大的二甲苯。工作是千篇一律的。但他苦恼于这样的工种以目前的防护措施是否依然影响到了身体。有一次他这样问我,我支支吾吾一时没说清楚,他便央我一起去近旁网吧找电脑查询。这次我们得知长期接触二甲苯极易造成人体神经衰弱、皮炎的症状,严重甚至可致人昏厥。回来路上,他脸都绿了,腿脚迈得有些不自然,心情似乎大受影响,也不去我那喝酒了,径直回了工业区的宿舍。

我还清晰记得那天夕阳像扔进水中的血块,浸得霞光一片殷红。马谡朝前走,仿佛要走入云里。我在后面驻足,像在打量一幅落日的油画。

又一个月初的时候,马谡便辞职了,自离的。流传的版本是他所管辖的办公区域5S没有做好,公司例行检查时被人事行政部同事揪出来拍了照,挨了处罚还全厂通报。他一时气愤不过决意一走了之。只有我知道,对这项工作心怀忌惮也许才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

他走的那天,我们几个平日里要好的朋友给他饯行。我们坐在工厂附近一个大排档的竹棚里,看着檐下雨水滴成了一道帘。他叼着一根好日子的烟屁股,跷着二郎腿,双眼迷离。只是不断眨眼,像要把某些外露出的失落感掐灭。我们问他将来如何打算,他说,啥打算,没打算。席问他流露出想去工厂做内刊编辑的想法,说着说着自己先放弃了。他解释说效益好的工厂都不重视文艺,效益不好的工厂去了也无益。

我们相视无语。

张教练,以及彭诗雅

张教练是马谡从我生活中走远后开始深交的一个东北小伙。后来我引荐两人认识,他俩甩膀子喝开了,结果不分胜负。一位去厕所摔了一跤,另一位饭罢从小酒馆出来下坡时,不小心从坡头一直滑落坡尾,滑翔姿势十分优雅。

这个故事在朋友间引为笑谈。

马谡终于找了份工作,在广州。工作性質仍与品质有关,在测量部做产品尺寸检测。这样我们距离就远了,联系也随之少了。偶尔听到张教练说起马谡。张教练常常仰天六十度喝啤酒,喝着喝着嘴里便嘟囔起马谡的名字。仿佛马谡是人间某个女子,欠了他的情,令他万般怀念。我和马谡共事不到半年,张教练则和马谡相识不足一月。他的这份念叨和细腻如女子般的情怀,让我开始珍惜起这个朋友来。

和马谡一样,工作之余,张教练的爱好不多,谈恋爱即是其一。张教练相谈过几个女友,大都未成气候。相互不中意,便就此错过。这与马谡不大相同。共事半年不到的光阴里,马谡带来与我见面的便有三位,没见面的尚不在评估之列。总体而言,身段体格都与马谡般配。连那些不经意间闪现的乖巧,也是同马谡旗鼓相当的。可每一次拍拖后,隔月马谡便与她们吹了。南方工厂里,男女间相好有个特别的称谓:拍拖。拍拖时要给好友们吃拖糖,马谡为此派送了不少。每次派送时,马谡总会乐呵呵地说,这次是来真的,灵魂太累,欲望无罪,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云云。

张教练没有目睹马谡这些辉煌,他只看见了失败。

马谡在他春风正劲时见到了彭诗雅。这位扎着两条长辫的姑娘无论走路的气场,还是说话的温婉,无一不在他满腔水汪汪的心湖里荡起涟漪。他想以闪电般的速度攻下她,没想到彭诗雅自己便是一条湿淋淋的闪电,让他心神颤栗!马谡没有带彭诗雅来见我,直到他辞职。倒是彭诗雅自己来找过我,向我借阅刊登有我文章的刊物。我俩在电子邮件里聊了许多见面都不轻易谈及的内容,颇有些相见恨晚。后来聊到马谡,她很惋惜,说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而且他是射手座。这种星座的男人都荷尔蒙旺盛,而她喜欢安静的男人。

这些话,我不曾对马谡说起,倒是曾相劝二人有缘无分。

好在2005年初,马谡便辞职了。张教练总结马谡的失败是因为家境贫寒。上帝害怕人团结,赐人以贫富。这话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是答案,但彭诗雅肯定不在此列。

2005年,马谡21岁。面容姣好,颌下无须,世间最不惧的就是青春的流失。到广州后的马谡,似乎忘了彭诗雅,电话里始终不曾谈及。听说他后来又从那间工厂出来了,和两个朋友一起经营一家销售测试设备的公司。

两年后一个周末,我在家里上网,有聊天窗口弹出,附注说明是马谡,我加了他。相聊两句,他说要去拜访客户,便下线了。

有时候,一些相熟的人离开,也许若干年还能再见,也许此生就永远不见了。

彭诗雅便是这样。

在工厂的时候,彭诗雅在客户服务部做客户公关。工作不难,只要每天保持美丽优雅即可。马谡有次和我说,看着彭诗雅的背影的那一瞬,他恍惚间就想走上前牵她的小手。

2006年春节,阳历一月底的时候,我没有回湖北,在一个名叫黄金坑的城中村度过。过年的气氛并不热烈,春节后的正月也依旧寒冷,街上人烟稀少,城市像一座空城,满目的落叶榕和芒果树在风里依偎。那时候房价似乎也没有真正热起来,大家心头普遍是故乡与他乡两地问徘徊无依的漂泊感。有位作家曾说,故乡是一个人一经获得便即刻失去又需要一生追随的方向感。可在深圳,能有这种方向感的人并不多。

2007年,马谡从广州来过深圳一次。那时候,彭诗雅已经离职,开了一家小冰淇淋店,几个月下来,并无亏盈,只在门店转让时稍赚了一把。

相别近两年里,马谡音容未改。站到我面前时,我才惊觉他已发福,肚子像已经五个月的模样。青春的迷惘,打工路上遭遇的心酸与幸福似乎被他完全吸附进了肚里。他的脸上终日挂着笑容,一副待见客户的神情。

马谡

2007年,马谡从广州来。我早已搬离黄金坑,在工业区对面的祥云苑小区居住了几个月,房租像竹子一样节节攀升,而工资却不见长,两厢计较,内心不时闪现幻灭感。

2007年,我已结婚,并育有一子。与妻子一起租两房,一千多元的房租还未在口袋躺热,便进了房东的口袋,完成了书本上说的资本转移。马谡来后并未久坐,他似乎不太习惯面对我的家人。见到我妻子,叫了声嫂子。还捏着我小孩的脸蛋说,还是像妈妈多一点嘛。

这次谈话简短。马谡的车停在屋外。他是来深圳办事,顺便看望我的。他坐了稍顷,接了几个电话。我听见他捧着电话说,就到了,就到了。

我没能留住他,下楼送他一直送到小区门边停放的一辆黑色丰田车上。一时,我想起许多。

2004年冬,每个周末都有一阵无聊的时间。我俩穿着工衣,在小卖部买了张地图,沿着地图上每个区跑。2004年的深圳,分关内关外,各三个区,关内有罗湖、福田和南山,关外则有龙岗、盐田和宝安。我俩各办了一张特区通行证,在罗湖地王大厦下面,仰望那栋数不清楼层,周身玻璃包裹的高楼,心情不能自已。我俩在楼下旮旯里抽烟,诉说各自的抱负。

时光荏苒,激情湮灭。

八年时間,足以摧毁许多人的天真和信仰。那些,究其实,原是一堆美丽的泡沫。虽然绚丽,却终不能长久。

马谡不常在线,他的QQ头像是灰色的,像一只多年不曾擦拭的玩偶。后来,马谡从广州打来一次电话,电话里精气神都很足,笑声爽朗。彼此问候了一番,还邀请我们一家去广州玩。电话挂断后,竟有笑声犹在耳畔的恍惚。

他说QQ很少用,小孩过家家似的,密码总记不住,还是打电话亲切。可他也会不时重新申请一个,然后翻开笔记本上的记录,将我们的号码重又添加一次。

彭诗雅曾经崇拜我会写诗歌,她说读书时候最喜欢的男孩子与我气质相仿,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可诗歌于我,这些年一直在云端漂浮,不曾让我踏实。写诗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理想,而是因为正青春。大家在工厂里一度无忧无虑,也是因为青春。下班了大家山呼海啸地去喝酒,去廉价KTV里庆祝生日至通宵达旦,还是因为青春。

青春被大家尽情挥霍,我们来不及给它估价,便像张教练找女友一样彼此错过。可惜,这一次错过,便是真的错过了。

(责任编辑 李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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