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岳关与通城的戏

2013-06-09 06:16沈虹光
戏剧之家 2013年1期
关键词:崇阳小媳妇馆长

沈虹光

天岳关在通城,是幕阜山脉的一个要隘,也是风口,阳光灿烂得晃眼,旁边都很暖,就那个关口上冷风飕飕,一下车我就赶紧扯开围巾来包头,脸一转看见了耸立在车道坡边的仪门。并不特别巍峨伟岸,却还是令我一震。

那是两个战士的头颅,衬着蓝天,高高地昂立着。军帽下是普通中国人的蒙古型扁平面庞,单眼皮,沉默而刚毅。他们没有身体,身体就是仪门的石柱,一人一柱。柱子正面也有战士,是全身的浮雕,持枪,戴钢盔,打着绑腿。

1938年,血战台儿庄之后撤到天岳关时,他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活着的人把牺牲了的战友安葬在了这里。

墓地很大,占了半片山,现在是一个林场。实行天然林保护工程以来,树木长得很好,竟全是气质铿锵的松柏,不得不让人称奇。秋落的枝叶黄铜般灿灿的铺在墓道上,不时可以看见一座座石牌。

博物馆周向民馆长把我领到一块碑前说,这是一位连长,撤下来时还活着,妻子也赶来了,可惜没能挽救他。碑上“故夫孙鸿基之墓”几个字很清晰。旁边是战友们给他立的碑,称他“孙大英雄”。因为“冲锋陷阵每多壮绩”,“迂回继袭突建殊勋”,这支部队全体官兵受到嘉奖晋升一级。碑上有孙连长晋升后的军衔:陆军少校。

更多的碑石无名,甚至连墓冢也没有,只在岩石上凿出一槽,石碑就插嵌在槽里,依稀可辨的是碑上“气吐长虹”/“威震殊谷”/“求仁得仁”的撰刻。

修复墓地时,才从武汉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周馆长很年轻,有激情,当时还不通车,就凭两条腿满山遍野跑,到处挖呀掘的,垫到牛栏猪圈里的碑石都一块块地起出来,搬回关隘的墓地。残缺毁损如何复原呢?又是一番乱跑,找到了一位当年的放牛娃,当年十二岁的放牛娃说出自己十三岁的玩伴,正是建墓的老石匠的儿子。子承父业,儿子如今也是石匠。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回忆父亲勒石建墓的情景,把碑亭一下一下地在石头上复原出来。

据说还有墓志铭,在哪儿呢?周馆长又四处寻访,得知山里一些小学生会朗朗地背诵一篇半文半白的文章。唤来细听,正是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梁汉民师长率将士撰写的“无名英雄墓志铭”。是一位小学老师在山上发现的,一次次来山上瞻仰,一次次默背,石碑被砸毁了,文字却刻到了心里,以后就教给了小学生们。苍天有眼,英雄不死!

老天处处关照,麻石也出在山上,就是花岗石,本色的,无论是碑是亭,还是层叠的墓基和炮弹型的墓栏,打出来就是一种天老地荒的峥嵘。

山高水高,关隘上还有一泓山泉,仿佛是从天上流淌下来的,将士们给它也立了一块碑,叫做“无名英雄泉。”泉水依然充盈,汨汨地越过池边,顺着林坡逶迤地向山下渗去。将士们用这泉水洗伤敷药,不久,又作为前沿部队参加了著名的也是激烈的“长沙会战”。在这里掩埋战友的人,或许又被新的战友掩埋了。

天岳关与通城的戏有什么关系呢?这就要说到地缘与方言口音了。

站在天岳关上,周馆长给我指点,这边是湖南,那边是江西,把通城夹在中间。天岳关上的防火墙也是省界,一道隔离带就划分得清清楚楚。可是人的口音划不开,唱戏的人更是多流动,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壁垒森严的边缘界限。

头一次在武汉看到通城花鼓戏《药板凳》,感觉声腔和道白都有点湖南花鼓的味道。后来到通城,多听了几段“打锣腔”,又觉得不是“受湖南影响”那么简单。

通城话很怪,普通话是四声,通城方言有六声,跟毗邻的崇阳一样,大约也是被山峦屏障福地洞天遗存了古音。周馆长转脸跟他们馆里人说方言,我就听不懂。

周馆长的父亲是老文化局长,生前也研究地方戏曲。还在困难时期,为请一位乡下老太唱民歌,父亲自己掏钱买了两斤糖块两斤肉,恭恭敬敬地送上前。父亲的态度,让年轻的周馆长知道了对民间艺术的尊重。

听我问起地方戏,周馆长打电话请来了钟清明先生。我曾见过钟先生,知道他是通城地方戏曲专家,研究深入很有见地。

钟先生开门见山地谈起了通城的戏,“始于明代,多剧种接踵而入”,清代《通城县志》就有“梨园联吴楚之乐,笙簧尽闾阎之欢”的记载。这样热闹的演出,唱的是什么戏呢?钟先生认为“楚”班应是唱“汉调”,“吴”班则是唱的“昆曲”或“弋阳腔”。

现在流行于通城和崇阳、通山一带的提琴戏,起源于古代的拉弦乐器,明清时流行于中国南方,“江南丝竹”/“广东音乐”中都有提琴,通城提琴戏保留的是其原始的形态和称谓。

古腔今唱,荆楚遗音,那本嗓带假嗓的高八度翻唱,还带着山野田边的无拘无束。

钟先生说如今会唱提琴戏的人还不少,大约有十多个提琴戏班长年在通城和崇阳/岳阳/临湘等周边县市演出,很活跃。

仿佛是应证钟先生的话,第二天驱车返汉,突然看见一辆花花绿绿的演出车停在路边,车身上喷有“提琴戏剧团”字样。

车内无人,便到旁边的居民楼前询问。

一个年轻小媳妇从门内走出,警惕地打量我们。

怕她误会,我格外亲切地谈起提琴戏,说我是武汉来的,想知道提琴戏好不好听。

小媳妇活泼地笑起来,说很好听,她就喜欢听。

演出车是谁的?

是他们家的哥哥的,小媳妇往隔壁一指。那是一幢更宽大更漂亮的楼房。小媳妇帮我叫开了那家的门。

女主人狐疑,听明白我的意思后,很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剧团呀?也就是这房子上梁去唱一唱,年轻人不爱听,也就是老人家喜欢。”虽是这样说,她还是打了手机把演出车的主人也是她的夫兄唤来了。

夫兄高高个儿,很有精神,也很开朗,见面就笑呵呵地说提琴戏,说父亲就唱戏,自己十三岁就开始学,还在县剧团唱过几天,现在自己唱,妻子也跟他一起唱戏。这一带就他们唱得最好,崇阳/通山/平江/临湘都有请的,今年已经演了一百八十多场,年底下会更忙的。

“演出收入还好吧?”我问。

“不行不行,工费太低。”

他说的“工费”就是演出报酬,一场约两千元,剧团有十六个人呢。

我问他家房子,可有弟弟家好。

“没有没有。”他不好意思地又笑又摇手,说演出车也经常坏,今年光修车就花了四万。

可曾做点别的活儿?

他说没有,他就喜欢唱提琴戏。两个孩子都在南边打工,他们夫妻就唱戏。他好像很开心,一直在笑,说乡镇文化站很支持他,还要为他申请一辆新演出车,让他打报告。

“好事啊!报告打了吗?”我问。

“还没有,我不会打。”他又不好意思了。

“嗨,赶紧找人帮忙啊,快点把新车弄回来!”我都替他着急了。

他呵呵笑着说:“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临走跟他要了一张名片,彩色的,正面是“通城县提琴戏剧团”,下面有联系电话。背面是“演奏项目”,有“戏剧演出,乔迁志庆,乐队祝寿,红白喜事,汽车舞台,有歌有舞”。

上车后我想起来,应该告诉他,提琴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需要保护的民间艺术。不过,也许他知道,看他乐呵呵的,挺自信。他的名字叫:胡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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