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泛泛
温庭筠:雁飞残月天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
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菩萨蛮》)
晚唐诗人温庭筠的词辞藻华丽,与李商隐齐名,并称“温李”;“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被后人赞誉为“花间鼻祖”。他擅长罗列一幅幅美妙的画面,一般不作情节交代,甚至不直接抒情,因此很难断定其词中的确切含义。正因为如此,读者可以发挥各自的想象作多元的理解。
据《唐诗纪事》载,唐宣宗最爱唱《菩萨蛮》词,丞相令狐绹为了讨得皇帝欢喜,请温庭筠代写,并秘密告诫他不要对外公开。而温庭筠不畏“恐吓”,故意泄了密。令狐绹对此怀恨在心。此后,温庭筠累举不第,卒不得志。温庭筠代令狐绹做了多少《菩萨蛮》,无从查考。我们今天能见到的,有《花间集》所载14首,《尊前集》所载1首,共15首。
这首《菩萨蛮》是《花间集》第2首。它究竟该如何理解,也是见仁见智。清人张惠言评介这首词说:“江上以下略叙梦境。人胜参差,玉钗香隔,言梦亦不得到也。‘江上柳如烟是关络。”詹安泰却认为这首词就是写离别,是作者“一桩风流事迹的追述”,先写曾宿的居室,然后写事毕离开的景色,接着写女子妆饰,最后写女子摇船深情相送。
既然是写离别,具体的意境就可以发挥你的想象力了。“第一二句是说,他曾经歇宿过的那个地方,设备非常精美,有水晶帘,有玻璃枕,还有又暖又香能惹好梦的鸳鸯被。第三四句是说,在一个足以引动离愁的风景凄清的早上,他就离开那个地方了。第五六句是说,那女子打扮得很漂亮,穿上淡黄色的衣服,簪上玉钗,还戴上‘花胜来送他。第七八句是说,那女子划着小船,穿过花港,摇摇荡荡地送他到岸上。”简直是一幅完整而又鲜明动人的离别场景!
朋友之间的别情纵然十分感人,而恋人之间的离别更叫人心碎欲绝,往往是句句含悲,字字呜咽。开书写离愁别绪之先河的《诗经·小雅·采薇》,就描述和表现了那些为戍边而离家别亲的士兵们内心的思念之情和离情之苦。“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是韦庄的思念;“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是徐月英的思念;“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是高适的思念;“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是薛涛的思念;“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是晏殊的思念;“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是欧阳修的思念。最令人揪心的,或许是王实甫《西厢记》中崔莺莺十里长亭送别张生的一幕:“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毛滂:更无言语空相觑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
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
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惜分飞》)
这首表现沉痛别离之情的爱情名作《惜分飞》,是毛滂的成名作与代表作。此词长期被当成他与歌妓之间的风流韵事而传诵,然词话多有讹传,据学者李学军考证,本篇应是毛滂辞别妻子赵英时所作。
毛滂的发妻赵英,是北宋名臣赵抃之孙女,自幼失怙,知书达理,18岁时由赵抃做主嫁与毛滂。青年时期的毛滂,“性懒慢,不喜为吏,家人辈窃共笑且骂,以为痴拙人”,赵英却不以为然,劝慰他说:“人生衣食裁足,正可休。君先大家,殆藏万卷,其间圣贤俱在;君虽闭门以老,终不落寞。”可见小两口情投意合,夫妻生活甚为和睦。
不幸的是,毛滂夫妻之间的鱼水关系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赵英于“元祐四年七月得疾,立殆,不复起”;她在与毛滂共同生活了10年之后,就因病过早辞世。《惜分飞》是作者秩满赴京,妻子赵英染病不起,无法同行,寄养富阳时所作。于是,一场令人心碎的“僧舍送别”的悲剧就此拉开了帷幕。
首先映现在读者眼帘的,便是妻子的一个“大写真”:挂满泪珠的脸庞宛如带露的鲜花,那紧皱如峰的眉宇间不知凝聚着几多哀怨!正因为是夫妻,分离之愁公平地由双方共同分担。因此接下来的镜头就是“更无言语,空相觑”的离愁场面。下阕则转写词人的内心独白:往日的欢爱,已像“断雨残云”般破碎;挥手一别之后,就只有“寂寞朝朝暮暮”的日子在等待着自己。结尾两句,又进而设想:自己赴京,妻子却暂留此地,这别后的断魂相思之情,便只能寄托给江潮流回到伊人身边!至此,此词就写足了一对情侣劳燕分飞的凄恻情怀,把作者所经历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离别体验转化成了十分凄美的意境。
更让人感动的是,毛滂对亡妻的怀念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退。每当良辰吉日,他都会感到怅然若失,因而时常怀念逝去的爱妻。“门外东风糁玉尘。曲房花气蔼,博山春。小槽珠滴桂椒芬。梅蕊绽,谁共醉中闻。睡起静无人。曲屏横远翠,锦为邻。十年旧事梦如新。红蕤枕,犹暖楚峰云。”(《小重山·春雪小醉》)户内饮酒赏雪,不但没有让他高兴起来,反倒勾起他的“十年旧事”。旧事为何,词人没有说破,但从缺失佳偶的慨叹推测,应是多年以前他与爱妻生死离别的往事。到了老年,毛滂再次路过富阳时,心中仍难以忘记与妻子的感情。“春潮曾送离魂去,春山曾见伤离处。老去不堪愁,凭栏看水流。东风留不住。一夜檐前雨。明日觅春痕。红疏桃杏村。”(《菩萨蛮·富阳道中》)词人可谓一往情深之人了。
柳永:执手相看泪眼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繁华的北宋京都汴梁(今河南开封)城郊,酒旗低压,衰柳斜曳。薄暮的寒蝉声中,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设帐饯别。不知不觉间,传来暮鼓咚咚,船上的艄公正向离人招手准备开船。眼看此去便将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因此刚松开的双手又情不自禁地紧紧重携,而止不住的眼泪则在四目对视、相看无言的脸庞上扑簌簌地往下流淌……
离别的时刻令人肝肠寸断,然而别后的相思更是“一寸还成千万缕”。归期无期,“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最终,船开了。情人岸边伫立,含着泪,举着手,一直目送那兰舟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暮霭里。
这是北宋词人柳永离京南下时与情人话别的场景。柳永一生仕途失意,四处漂泊,足迹几乎走遍大半个中国。年轻时,他第一次赴京赶考,因为怯场落榜了。第二次,因为发挥不好,又落榜了。这次落榜对他打击太大,柳永竟由着性子写了一首《鹤冲天》,末句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据说当他考进士时,“留意儒雅”的宋仁宗特予黜退,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以后,柳永干脆号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流连于烟花柳巷,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皇上这么一“捧”,柳永的名声日高,随便给哪个歌妓写上几句,她就会身价倍增。当时,全天下的歌妓都以唱他的词为荣。能和柳永亲热唱和成了歌妓们的最高愿望,哪怕是倒贴银子:“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正因为这种独特的经历,柳永笔下的祖国山川,真切优美,词中的离愁别恨,生动感人。在这首抒写离情别绪的千古名篇《雨霖铃》里,柳永将他离开汴京与情人惜别时的真情实感,表达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尤其那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将恋人间的离别真切地刻画了出来。在《蝶恋花》(《凤栖梧》)中,更写出了他对歌妓的一往情深:“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传说柳永死时家无余财,是那些他爱的也爱他的风尘女子集资安葬了他。死后亦无亲族祭奠,年年清明,这些风尘女子不祭奠父母,不祭奠亲人,不祭奠朋友,却唯独祭柳永。以至于相沿成习,称之为“吊柳七”或“吊柳会”。
秦观:襟袖上空惹啼痕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
会稽城外,晚秋时节。山色是蒙眬的,像是被抹上了一层薄薄的白云;郊野是空旷的,树木凋残,满地枯草,一望无际,这枯草像是跟天连在一起了。天空飞过一群寒鸦,山下小村旁有一条河潺潺流过,一条船在河边渡口静静地停泊着。谯楼上军中号角的声音都停止了,城里已是万家灯火。
这是一幅多么恬静优美的画面!然而,那停泊在渡口的船上,正演绎着情人知己话别的动人一幕:两人相对痛饮之后,彼此交换着心爱的饰物作为纪念,互相叮咛着心爱的人儿别后珍重,说到伤心之处,两人又抱头痛哭……
宋词中写得最出色也最动人的,恐怕就是情侣之别。秦观(少游)所写的这首《满庭芳》与柳永的《雨霖铃》,可称其中的“超级名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载,秦少游自会稽入京,东坡说:“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这似乎是夸赞的口气,然而突然语气一转说:“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柳永)作词。”东坡的话着实让秦观吃了一惊,少游赶紧回答说:“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东坡毫不留情,直指秦观的软肋:“‘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观这才红了脸,表示心悦诚服。苏轼所讥的秦观“山抹微云词”即是这首《满庭芳》,秦观因此而得名“山抹微云秦学士”。
据说此词作于会稽(浙江绍兴),作者是年31岁。胡仔《茹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云:“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度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是也。”此说与本篇内容相合,当属可信。上阕写离情,回忆往昔,不胜惆怅;下阕写临别赠物留念,并托疚意。
多才多艺的秦观,其一生却是多灾多难的。叶梦得叹他是“古之伤心人”,冯煦说他“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秦观的家境不太好,15岁时父亲就死了,他和母亲跟着做州县官的祖父、叔父一起过日子。家道中落,迫使他只有登科求仕。然而,他的求仕之路非常坎坷。直到37岁,他的命运才有所改变。他到彭城拜见一代文宗苏轼,从此受知于苏轼,成为“苏门四学士”之首。
元丰七年(1084),苏轼将他引荐给王安石,王安石对他大加赞赏。次年他终于中了进士,得了个蔡州教授的小官。谁能想到,恰好这年宋神宗死了,哲宗即位,废除了王安石的新法,驱逐新党,重用旧党。秦观成了朋党之争的牺牲品。他先是被贬到杭州做通判,后来被贬到湖南郴州,继而贬到更遥远的广西横州、广东雷州。后来宋徽宗继位,大赦天下。宋徽宗喜欢秦观的词,于是召他任宣德郎。令人叹惋的是,还没有来得及上任,积劳成疾的秦观就客死在了途中。
斗转星移,这首当年苏东坡不太喜欢的《满庭芳》,却作为婉约派的名作一直流传至今。历代词论家都对秦观的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晁补之就认为“比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宋人蔡伯世云:“苏东坡辞胜乎情,柳耆卿情胜乎辞,辞情兼称者,唯少游而已。”清李调元的《雨村词话》称:“秦少游《淮海集》,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
周邦彦:别语愁难听
月皎惊乌栖不定。
更漏将残,辘牵金井。
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
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
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蝶恋花》)
这是一个凄恻的清晨。彻夜未眠的情郎辗转反侧,其耳畔传来了外面错杂的声响:鸭啼咿咿呀呀,残漏滴滴答答,辘轳嘎嘎吱吱。这些声音在离人的心中勾起了无穷的惆怅。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长夜已尽,离别在即。睡在床上的女子还没有起床,眼泪早已夺眶而出,落在了绵枕之上。
多情自古伤离别。鬓发飘飘,心旌渺渺—情郎将女子鬓发化为脑中最深刻的印象。别语之缠绵,别情之深刻—情郎几度徘徊,欲走不舍,相互倾诉。最终,情郎越走越远,也越走越寂寞。回头遥望,北斗横斜,天光放亮,寒露袭人,鸡声四起,女子所居之楼已隐入地平线……
周邦彦的词“富艳精工”,被称为词家正宗。他不仅词作得好,而且还能作曲,精美的词配上优美的曲子,非常好听,民间争相传唱。他曾为名妓李师师写过两首词。一首《洛阳春》:“局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杖,恐花也如人疙。清润玉萧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传栏愁,但问取亭前柳。”另一首为《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任。锦恨初泥,普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尤其是后一首,因被传是周邦彦同名妓李师师、宋徽宗的“三角恋”的故事而流传甚广。
如果说小令(温庭筠《菩萨蛮》)因其限制还写得比较含蓄的话,那么慢词长调(柳永《雨霖铃》、秦观《满庭芳》)所写的别情就比较酣畅淋漓了。在《蝶恋花》里,周邦彦没有主观感情的直抒,各句之间也很少有连接性词语,感人的感情靠的是各句所提供的不同画面,即由人物的表情动作来完成。“这首词写别前、别时、别后的情景,历历入绘。从室外写到室内,又从室内转到室外,直至路长、人远,层次清晰井然。环境的凄清、心境的凄恻表现得沉郁之至。其意态之浓厚、音节之清雅、笔触之细腻,都显示出其‘最为词家为正宗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