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
县太爷与潜规则
◎沈宁
中国古代有句老话:宁做小国君,不做大国臣。其实朝里的翰林,虽能常跟皇帝见面论书,或做太子的老师,却并无实权,万事轮不到他们拿主意。我的曾祖辈几个兄弟,都曾考中进士,赐翰林院编修,那是七品官职,跟县太爷同级。就算千辛万苦,在朝廷里做到一品大学士或军机处大臣,也还是整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活动,一言一行须得小心,哪天皇帝看着不顺眼了,一句话推出午门斩首。所以我听家里老辈人讲,考中了进士,被留在京城朝廷里作官,叫做困京,绝非美差。
相比之下,到地方上做县太爷,可就威风得多了。中国自秦朝以来,直至当今,万变不离其宗,县里的衙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县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财政,自己的商务,自己的法院,自己的警察,俨然国家似也,那县太爷,坐享一县君主之尊。
现在以我家一个长辈的亲身经历,说说大清年间,县太爷是怎么个做法。
光绪三十年,我的曾外祖父陶月波老先生北京朝考,中了进士,幸好没有困京,外放河南夏邑做县官。他本是个文人,八旗汉教习出身,虽读过些治国理政的书,可实际做县太爷跟舞文弄墨谈今论古大不一样。从做过县官的同乡朋友那里获知,做县太爷,到任上的第一件事,是拜会当地绍兴师爷。
夏邑位于河南、山东、江苏三省交界点,所谓鸡鸣三省闻。因为响马刀客作案之后,可以迅速逃到另一省躲避,通常省县捕快不会越省捉人,所以匪患猖獗。
陶老爷到任之后,下决心治理匪患,为民除害,先动手组织一支捕快小队。应征之人,需验过拳脚功夫,又了解经历背景,再提些实用问题,检测急智应变能力。最后选中十来人,个个机警果敢,武艺高强,骑马打枪,擒拿短打,样样精通。当时官府捕快捉拿响马,多追赶,少对打。响马虽然结杆子,一杆数十或数百人,但作案从不出动大队,多是一两人动手而已。尽管他们马术和枪法很精,但绿林有规矩,见官兵捕捉,只准脱逃,不准抗捕。因为如果一个响马武力抵抗,引起官府调军队围剿,难免玉石俱碎,众人同受其祸。
清代律例,制度上重视人命,地方官府不准轻意杀人。县太爷拘捕一名罪犯,若处死刑,须先报州府衙门批准,然后再报省道衙门批准,还要报中央按察使司核查,最后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联席会议,裁定是斩监候,就是死缓,还是斩立决,就是立即执行。就这样反复审核裁定之后,也还要再报请朝廷,由皇上亲批,才能砍下一颗人头。
因为判死刑程序如此繁复,当时盗贼丛集的地方,比如河南夏邑,或者湖北黄陂,县太爷们想出一个立斩的办法,就是站挂笼,名义上那不是处死刑,所以不必上报州省各级和三法司。犯人站在一个木笼里,头在笼顶枷锁之外,脚下垫四层砖,尚可喘息讲话,一旦将脚下砖头抽去,身体下坠,喉间自然窒息而死。通常县太爷堂谕站挂笼,犯人已经面无人色,站进挂笼,只剩半口气,及到抽砖,早已先自死了。因此县衙仪门两边,立两只挂笼,显得十分阴森恐怖。
陶老爷到任之后,亲自组织的捕快小队,不久便捕到一个刘姓大盗。进了大堂,跪着说:您是青天,今天捉到我,是为民除害。那公案上的各桩案子,都是我做的,我来一一划押认罪,要杀要砍,无须多问。陶老爷要他交代同案犯人,他答说:绿林规矩,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攀扯旁人,自己认罪,听候处死,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陶老爷无奈,堂喻站挂笼。那大盗昂然站进挂笼,还是不停大声讲话,直到抽砖,面不改色。他死后当夜,挂笼下面,烧纸敬酒,哭泣致祭者百数十众。陶老爷嘉许他们的义气,也不拘捕,只当不知。
陶老爷因在河南捕匪有功,名声大振。当时的湖北都督是黎元洪,他的家乡湖北黄陂匪患日重,就把陶老爷调做黄陂县长。陶老爷到任,擒贼先擒王,头一个下令捕捉罗和尚。罗和尚武艺高,名声大。特别是他专门杀富济贫,虽犯王法,却得人心。县太爷既然下令捕他,罗和尚便几次谋刺县太爷,因为捕快们保护得好,没下得了手,双方僵持一段时间,谁也捉不住谁。
当地还有一个人,叫做王策安,家富万贯,蛮横无理,传说私下打死一个婢女,民愤很大。陶老爷去查案子,在王家府上里外搜查,找不到证据,姓王的便开口大骂。陶老爷一时下不了台,在院中踱步。经过院内鱼池,灵机一动,下令放水挖池,那姓王的一听,脸色发白起来,陶老爷一看,便晓得是挖对了。最后在池底挖出那个女尸,当下把王策安拘捕下狱。王家使钱买通上司衙门说情,下来几道文书。陶老爷不从,最后把王策安挂笼处死。
罗和尚听到这消息,对人说:这样为民除害的清官,我为什么要刺杀他,从此再不见其踪影。有次陶老爷坐船出门,在舵楼后面看见罗和尚,众人发一声喊:陶老爷天天要捉拿的罗和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陶老爷不许捕他,请过来一起喝茶,问他在船里做什么。他说:当年黄天霸侍候施公,我罗和尚也可以给陶老爷作保镖。从此陶老爷每次出门,车前轿后常有一阵小旋风跟随,只见风不见人,都说那就是罗和尚。
陶老爷也曾任过一阵新野县令。到了新野,住进县衙上房院,一色青砖瓦屋,古色古香,所有房间的窗纸都被捅破,一派千疮百孔。当时官场习俗,前任交印搬迁之前,把衙内所有窗纸撕破,叫做明进明出。后任到职,再把窗纸重新糊好,叫做除旧布新。当然都是为图吉利话而已,好官不搞这一套,照样清廉;坏官整天装裱脸面,还是贪污受贿。
新野旧县太爷个个撕破所有窗纸,明出明进,新县太爷也个个重糊窗纸,除旧布新,可新野官场陋习一点没变过,盘剥百姓,贪污受贿,制度依然。
那时候,官场上把那些能够赚大钱而又不大出名的县职,叫做暗缺,新野县就是这样的暗缺。该县每年地丁税约为一万两银子,百姓每两银子地丁税实交二千七百文制钱给县衙,县衙上交省府藩库一两一银子,藩库上交户部国库一两。按光绪乙巳年银价折算,一两银子值一千二百文制钱。百姓交的二千七百文制钱,合二两二五银子,交藩库一两一,县衙还余一两一五,每年一万两银子地丁税,就余一万一千五百两银子,除全县行政费用支出,一年至少还余八九千两银子,轻而易举,落入县太爷腰包。当时清廷发放县太爷年俸一百两银子,哪里比得了近万的余税收入。
陶老爷原没有想到新野县暗缺如此肥厚,一年下来能拿近万两银子余款,心里打哆嗦,不敢肥饱私囊,就把那钱拿出来,办起新野县有史以来第一所中学,叫做白水中学,也算给新野百姓做件好事。
陶老爷府里有个姓陈的书办,人很温和,写一手好字。每天只是坐在府里抄写文书,用墨又黑,又不透纸。一个字写错了,他会把纸搁在小木板上,用小刀把错字轻轻一刮,把墨刮掉,纸却不破,还可以重新写,从没有涂黑改字的地方。陶老爷很喜欢这位书办抄的文书。这陈书办抄完公文之后,常会讲一些江湖上的故事,府里上下人都爱听。
不想忽一日,一封八百里钉封海捕公文到了县府。大清年间的钉封文书,是案情非常严重紧急的公文。封套四角加钉,表示机密。上方两角各插一根羽毛,表示紧急。送公文的报马,脖子上挂一大串铜铃。一路跑,一路响,这是发信号。大路驿站上的人听到铜铃响,就要立刻准备好同样一匹快马,在大路口上等着。信使一到,滚鞍下马,立刻跨上新备的马,继续赶路。所谓换马不换人,马不停蹄。
八百里加急钉封文书到了,全府前后上下,人人脸色发白。陶老爷赶紧换上全套官服,面容严肃,举止紧张。接到文书一看,朝廷严令要捕陈书办,说他是革命党。陶老爷一声令下,捕手们上前把陈书办按倒在地,五花大绑,脚上钉了脚镣,立刻起解上省。四周围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那么走了。从此再没听到他的消息,想必是处死了。凡是反对朝廷的革命党,全是处死,一个不留。陶老爷办完案,回到卧室,独自叹气说:那么好的人,说是革命党。酷刑如此,教人不得不反。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